沈長云
(河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最近,有關長城的話題正受到許多人的關注。長城作為中華民族的象征,標志著我們民族偉大的創(chuàng)造精神,更標志著我們民族抗御外來侵略、保衛(wèi)自己家國不受侵犯的斗爭精神。為了更好地認識長城,認識它是如何代表了我們民族的這種精神,我想我們還需要對長城的歷史做進一步了解,了解它最早出現(xiàn)的時間與地點,它以后發(fā)展的情形,尤其是了解戰(zhàn)國北邊長城的修建與其時剛形成的華夏民族之間的關系。以下,將圍繞這幾個問題提出我的一些粗淺看法,請學者不吝批評指教。
長城,本是戰(zhàn)國時期列國間用于防御鄰國入侵的一種特殊建筑形式。以其形似城垣并無限聯(lián)綿地向一個方向延伸,故名為長城。其筑造方式多用土夯筑,或用石塊壘砌,或土石兼用,并每間隔一段,于城垣旁邊附帶筑有一些駐防的小城。稍后,又于城墻中間不斷插有敵樓或烽火臺一類建筑,以作為舉火傳遞信息之用。目前發(fā)現(xiàn)的我國最早的長城多比較質樸,高度與寬度不及以后,未見有以磚砌成者,更無在城墻上加砌雉堞之類。
真正可信的長城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早期的齊國。古本《竹書紀年》記:“晉烈公十二年,王命韓景子、趙烈子、翟員(當作角)伐齊,入長城?!?1)《水經(jīng)·汶水注》引《竹書紀年》。“王”指周威烈王,晉烈公十二年當周威烈王二十二年,即公元前404年。文記剛從晉國分立出來的韓、趙、魏三家聯(lián)合伐齊,攻入齊國的長城。韓國青銅器《驫羌鐘》銘文亦談到這件事情,稱驫羌跟隨“厥辟”韓宗□“入長城,先會于平陰”。平陰即今濟南以西黃河邊上的平陰,乃齊長城的起點,是戰(zhàn)國之初齊國境內(nèi)確實已有了長城的建筑。
然而遺憾的是,人們對于文獻所記這段長城的走向卻存在不少模糊認識。也就是說,對于三晉入伐的這段長城到底是齊國的哪一道長城,不少人并沒有搞清楚。有學者稱,這段長城說的是從位于今山東平陰的防門起,東向經(jīng)五道嶺,繞泰山西北麓的長城嶺,經(jīng)歷泰沂山區(qū),一直到小朱山入海的一段長城。(2)楊寬《戰(zhàn)國史》并所引張維華《齊長城考》,見楊寬:《戰(zhàn)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321-322頁。這個說法明顯是錯誤的。因為這段長城是東西走向,它的目的乃是用來防備南方楚人的,與抗御西方三晉的入伐似乎扯不上什么關系?!妒酚洝こ兰摇芳叭易⑺洱R記》及《括地志》諸書也曾提到這段齊長城,稱其筑造目的,乃是為了“備楚”,即防備南方楚國的進犯。(3)按《史記正義》引《齊記》云:“齊宣王乘山嶺之上筑長城,東至海,西至濟州千余里,以備楚?!庇忠独ǖ刂尽吩疲骸伴L城西以北起濟州平陰縣,緣河歷太山北岡上,經(jīng)濟州、淄州,即西南兗州博城縣北,東至密州瑯岈臺入海?!敝劣谌龝x入伐的齊長城,也是有的,不過是另一段南北向的長城(因防備三晉而修)。這道長城的具體走向過去不見于文獻記載,幸而近年出土的《清華簡》提到了它?!肚迦A簡·系年》第20章云:“晉敬公立十又一年,趙桓子會諸侯之大夫,以與越令尹宋盟于□,遂以伐齊,齊人焉始為長城于濟,自南山屬之北海?!焙單恼硇〗M注:“齊始為長城的時間在戰(zhàn)國初期、齊宣公十五年前后,目的是為了防御三晉的入侵。最初當是在濟水的防護堤壩基礎上加固改建而成,其走向是東起平陰東部的山陵,沿濟水東北行,經(jīng)過濟南,東北入渤海。南山,疑指平陰一帶丘陵地帶。北海,今之渤海?!?4)《清華簡·系年》,見《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86-188頁。是可見這段長城正是為防止三晉之人(趙桓子)而建,其基本走向是南北向,其始建筑的時間在公元前441年(齊宣公十五年)。應當說,早在三晉伐齊之前,這段長城就已經(jīng)有了。文記趙桓子活動的時間與《史記·六國年表》有異,整理小組的注釋為之亦做了交待。如此,我們對古本《竹書紀年》及《驫羌鐘》銘記載的三晉伐齊、“入長城”之事,也有了深一層的理解。
除齊長城外,戰(zhàn)國七雄中的魏、趙、燕及中山等國亦各自筑有在內(nèi)地的長城。這些長城修建的時間似皆稍晚于齊,大致在戰(zhàn)國中期。如魏沿北洛水修建的長城,據(jù)《史記·秦本紀》言,乃在秦孝公時期,是不早于公元前361年。魏在河南郡修建的長城,也當在公元前385年。(5)《水經(jīng)·濟水注》引《竹書紀年》。趙長城則筑于前333年,乃趙肅侯之所為,亦是由漳水、滏水的堤防接連擴建而成。(6)《史記·趙世家》肅侯十七年,“筑長城”,《正義》引劉伯莊云:“蓋從云中以北至代……又疑此專長城在漳水之北,趙南界?!敝猩介L城筑于前369年。(7)《史記·趙世家》成侯六年,“中山筑長城”。燕南長城初由易水的堤防擴建而成,據(jù)多數(shù)學者的意見,乃是筑于燕易王至王噲期間,至燕昭王時又進一步得到加強,如是,亦在前332年—前311年之間。(8)徐浩生:《燕南長城的調查及其建筑年代考》,《京華舊事存真》第1輯,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0-76頁。它們都是各國為相互防范而修造的建筑。
北邊長城指的是戰(zhàn)國七雄中位于中國西、北方向的趙、燕、秦三國為防御北邊游牧族人侵擾而各自修筑的長城。
這些長城修筑的時間在整體上均晚于各國內(nèi)地修筑的長城。其中最早者可推趙北長城,其始修建的時間是在趙武靈王統(tǒng)治時期。《史記·匈奴列傳》稱,趙武靈王“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筑長城,自代并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云中、雁門、代郡”??稼w武靈王胡服騎射在公元前307年,置云中、九原二郡在前302年,趙筑長城當是在此二郡設置的同時進行的,那么趙北長城建成的時間應在公元前300年前后?!妒酚洝ば倥袀鳌酚谏鲜鑫淖种笥纸又鴶⑹觯骸捌浜笱嘤匈t將秦開,為質于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余里……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笔茄啾遍L城不僅筑于趙長城之后,更在燕將秦開襲破東胡之后??紤]到秦開破胡在燕昭王時期(9)楊寬《戰(zhàn)國史》引呂祖謙《大事記解題》卷四說:“秦開不知當燕何君之世,然秦武陽乃開之孫,計其年,或在昭王時?!币姉顚挘骸稇?zhàn)國史》,第400頁。,則燕北長城之筑當在燕昭王的后期,亦即前299年—前279年之間。其中,前299年為趙武靈王筑北長城之后一年,可視為燕筑北長城之上限;前279年為燕昭王卒年,可視為燕筑長城之下限。至于秦西北長城的筑造,《史記·匈奴列傳》說得很清楚,是在秦昭王伐滅義渠國之后,則秦西北長城之筑不得早于公元前272年,已是近于戰(zhàn)國晚期了。
談到三國長城防御的具體對象,我們注意到,有關文獻皆指其為“胡”。其中,趙北長城防御的是林胡(及樓煩)。林胡即澹林之胡,澹林又稱澹濫、狄歷,乃北狄之一種,與樓煩相鄰,并皆為以后匈奴的組成部分(10)馬長壽:《北狄與匈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2年版,第20頁。,大概也都是當時的游牧部落。燕長城防御的是東胡,也就是東北方向的胡人?!妒酚洝ば倥袀鳌贩Q他們所處的地方在“燕北”,還說他們“各分散居溪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而莫能為一”?!端麟[》引服虔說,并指出他們是以后鮮卑、烏桓的祖先,“在匈奴東,故曰東胡”,更引《續(xù)漢書》,說其“俗隨水草,居無常處,以父之名字為姓,父子男女悉髡頭為輕便也”??磥?,東胡屬于游牧部落,也是沒有問題的。最后,秦長城的修筑,《史記》僅簡單地說了一句,稱義渠被滅之后,“于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筑長城以拒胡”,不稱“東胡”“西胡”,而僅稱之為“胡”,考慮到秦、趙北部疆域皆處在同一片地區(qū),則其與趙長城抗御的對象屬同一少數(shù)族系,即林胡、樓煩之屬,相信不會發(fā)生大的偏差。
再談三國長城的具體走向。首先是趙北長城。據(jù)上引《匈奴列傳》,當是起自代(治今河北蔚縣,實際是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興和縣),西經(jīng)內(nèi)蒙古桌資縣、呼和浩特、包頭,沿陰山(今大青山)下,直至山西部盡頭烏拉特前旗某山腳下的高闕塞為止。由于傳文對高闕塞的具體位置交待未清,后人不明,或有將其置于河套西北方向之兩狼山下者。但是,烏拉特前旗以西即面臨大澤,陰山下的長城實際根本無法由此通往地處河套西北的狼山(古稱陽山)。為了擺脫這種尷尬,又有學者提出趙長城應有前后兩條,其“前條在今內(nèi)蒙古烏加河以北,沿今狼山一帶建筑;后條從今內(nèi)蒙古烏拉特前旗向東,沿大青山,經(jīng)呼和浩特北、卓資和集寧南,一直到今河北張北以南”(11)楊寬:《戰(zhàn)國史》,第324頁。。這完全是主觀無據(jù)之辭!因為沒有任何文獻談到趙北長城建有前后兩條,兩狼山下也沒有趙筑長城的影子,只有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派蒙恬北逐匈奴而后筑成的長城(《史記·匈奴列傳》)。有鑒于此,余曾作《趙北長城西段與秦始皇長城》一文(12)沈長云:《趙北長城西段與秦始皇長城》,見《歷史地理》第7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認為所謂高闕塞在今內(nèi)蒙古烏拉特前旗之白彥花一帶,其地乃趙北長城西至的終點。望諸有識之士不吝批評指正之。其次是燕北長城,上引《史記·匈奴列傳》對之亦有記載,指其西端與趙北長城相接。所謂“自造陽至襄平”,造陽為其西端,其地在今河北省懷來縣;襄平為其東端,在今遼寧省遼陽縣。不過經(jīng)考古工作者實地考察和勘探,燕北長城的實際位置卻遠在這兩個地方的連線以北。河北省的考古工作者先是在今河北省的圍場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段戰(zhàn)國時期的燕長城,其向西延伸,經(jīng)過赤城,向西進入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興和縣與趙長城相接。(13)鄭紹宗:《河北省戰(zhàn)國、秦漢時期古長城和城障遺址》,見《中國長城遺跡調查報告集》,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接著又發(fā)現(xiàn)其向東延伸,經(jīng)遼寧省的赤峰,吉林省的奈曼、庫倫,再經(jīng)過遼寧省的阜新、彰武、新民、法庫,直到開原一帶,蜿蜒起伏,共長一千多里。(14)王彩梅:《燕國簡史》,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189頁。最后說秦長城的走向。此問題歷來不少人研究,今僅按史念?!饵S河中游戰(zhàn)國及秦時諸長城遺跡的探索》一文的研究成果,轉述其基本結論如下:
它(秦長城)是由現(xiàn)在甘肅岷縣城西十公里處開始興筑,沿洮河東岸,到今臨洮縣境,繞縣城東行,至寧夏固原縣附近,再東經(jīng)甘肅環(huán)縣北,循陜西志丹、安塞等縣境的橫山山脈東行,分為二支。一支經(jīng)綏德縣西,再北達于榆林縣南境,而止于秦上郡治所膚施縣附近;一支經(jīng)陜西靖邊縣東,再北折而東行,經(jīng)榆林縣東北、神木縣北,達于內(nèi)蒙古準格爾旗十二連城附近黃河岸旁。(15)史念海:《河山集》二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1年版,第456頁。
今按,史先生秦長城在陜西境內(nèi)分為二支的說法,不見于其他學者,這里且對其所說經(jīng)綏德的一支長城按下不表,認經(jīng)過陜西靖邊以東再折而北上,直達內(nèi)蒙古的一支為秦長城在陜西省內(nèi)主要的一支。這支長城所經(jīng)過的靖邊縣東和神木縣北,都曾引起過筆者的關注。尤其靖邊縣東的秦長城,不僅歷代文獻對之屢有記載,今地方文物保護工作者亦對之進行過仔細勘察,并在靖邊的楊橋畔鎮(zhèn)立有“秦長城遺址”的文物保護紀念碑。碑文明記戰(zhàn)國秦長城在靖邊的分布情況,稱其“呈東北至西南走向”,“北連橫山區(qū)戰(zhàn)國長城,南接延安市吳起縣戰(zhàn)國秦長城,全長103.12千米”云。靖邊楊橋畔鎮(zhèn)屬漢陽周縣,其南面即是著名的黃帝陵所在橋山,山上更立有秦時蒙恬、公子扶蘇之紀念碑、亭(二人死難于陽周,見《史記·李斯列傳》及《蒙恬列傳》)。余曾多次前往瞻仰祭奠,故能知道這些故事。
對于IMM算法的r個子模型,k時刻子模型j的概率μj(k),Markov矩陣中子模型i到子模型j的轉移概率為pij(k)。則
戰(zhàn)國時期,是我國“古今一大變革之會”(16)王夫之:《讀通鑒論》卷末《敘論四》,中華書局,1975年版。。與戰(zhàn)國風云際會的步調相一致,我國的華夏民族,即以后的漢民族,也形成于這個大變革時期。而戰(zhàn)國北邊長城的修筑,則可以看作是我國華夏民族形成的一個標志。因為有了戰(zhàn)國北邊長城,我們才好說華夏民族有了她的北部邊緣(17)關于華夏民族的北部邊緣及其與戰(zhàn)國北邊長城的關系,可參閱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20-121頁。,也才好說她的最終形成。
民族是一個歷史概念,它只存在于一定的歷史時期。我國華夏民族的形成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從西周開始,直到戰(zhàn)國,才告最終形成。過去有學者主張,華夏民族的形成應當上推至我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即夏朝,這個說法看似有理,實際卻經(jīng)不起推敲。因為按照馬克思主義的民族理論,民族是以地域劃分為基礎的人們共同體,如果說夏朝就已形成了這樣的民族共同體,為何有關夏朝的文獻仍稱那個時候的社會組織為“某某氏”,如夏后氏、有虞氏、有扈氏之類?為何到了商代仍是各個氏族邦方林立的局面?再者,作為一個穩(wěn)定的民族共同體,它的族稱,無論是自稱或者是他稱,也應當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如果說夏代就已有了一個稱之為華夏的民族,何以到了商代卻不見有一個被稱為華夏的民族?商人不自稱為夏,以后文獻也從不視商人為夏,其他方國也沒有一個被稱為華夏的,甲骨卜辭中甚至都沒有“夏”這個詞匯。如此之類問題怎樣解答?
實際上,華夏的稱呼最早來自西周。從目前時代最早的文獻《尚書》諸篇里,可以考見周人自稱為“有夏”的情形,如《康誥》“惟乃丕顯考文王……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君奭》“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立政》“帝欽罰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萬姓”。以上“有夏”“區(qū)夏”均是指有周,是周人張大自己勢力的稱呼(“夏”有“大”的意思)。時當商周之際,西方以周族為首的勢力集團 (即所謂“有夏”) 不斷發(fā)展壯大。為了實踐上天賦予他們建立新朝的神圣使命(即所謂“天命”),在文、武、周公的率領下,如狂風暴雨般發(fā)起了對商人及東方部族的征伐。隨著征服戰(zhàn)爭的順利進行和周人地方政權的建立,周人又把“夏”的名稱冠在了自己分封出去的諸侯國的頭上。(18)如《詩·周頌·時邁》“我求懿德 ,肆于時夏”,這是周天子在巡行東方諸國時的語言,表示要求懿美之德,以布陳于諸夏?!对姟ぶ茼灐に嘉摹贰暗勖视瑹o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這是周王祭祀上帝和后稷的詩歌,言上帝命普遍養(yǎng)育人民,對于所有諸夏之民,不要劃分彼此。這些詩歌中的“夏”,都是周分封出去的諸侯國。這些諸侯國在后來的文獻中又被稱作“諸夏”。(19)如《左傳·閔公元年》:“諸夏親暱,不可棄也?!薄蹲髠鳌べ夜荒辍罚骸耙苑轮T夏?!薄豆騻鳌罚骸啊洞呵铩穬?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薄墩撜Z·八佾》:“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边@樣,作為周王室的“夏”與作為諸侯國的“夏”在宗法關系下結成一個整體,成了整個中國的主宰。時間一長,凡稱作“夏”的東西便都帶有正統(tǒng)的意味。在此文化心理的背景下,又產(chǎn)生了“華夏”的稱呼。華、夏二字本來音同通用,文獻中或稱“諸夏”為“諸華”,因為“華”字還具有“華美”“有文采”的意思,到春秋以后,隨著我國以中原為中心的大規(guī)模民族融合的完成,“華夏”一詞便固定在了我國主體民族的身上。
整個西周和春秋,以周人為首的華夏集團通過分封向黃河、長江流域的各個戰(zhàn)略要地,在與各地夏、商舊族及部分蠻、夷、戎、狄的長期混居雜處中,他們開始是在政治上,繼而在文化與語言習俗上,都廣泛地起著主導作用,因而當日后他們與其他中原舊族融為一體以后,人們將這個新融鑄成的民族共同體仍稱之為“夏”或“華夏”,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華夏民族最終形成的時間,當在戰(zhàn)國時期,因為這樣一種民族融合直到戰(zhàn)國時期才告結束。文獻記載,甚至晚到春秋中后期,中原仍有不少地方居住著衣服飲食不與華同,言語不通的非華夏族民。(20)如《左傳·襄公十四年》記居住在“晉南鄙”的姜戎氏首領駒支之語,稱“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是今豫陜晉交界一帶至春秋中后期仍為東遷過來的戎人所居。其他晉陜地區(qū)亦居住著不少戎狄族居民。今山東半島萊州灣以東的地區(qū)更居住著所謂萊夷國族,文獻記其在周初曾與齊國太公爭地,直到春秋中晚期才為齊靈公所滅(見叔夷鐘銘),是非一般小弱之國。只是到了戰(zhàn)國時期,各族間的融合才最終完成。正因為如此,人們也才看到戰(zhàn)國諸子口中諸如“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這樣的議論。(21)“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出自《論語·顏淵》所引子夏之語;“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出自《荀子·議兵》。這說明各地所謂的“蠻”“夷”“戎”“狄”確實是與華夏族融合在一起了。(22)《爾雅·釋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誨?!币簿褪钦f,整個黃、淮、江、漢廣大地區(qū),成了華夏民族的共同居住地域。
根據(jù)馬克思主義民族形成的理論,一個民族,必須具有共同的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的經(jīng)濟生活,以及反映在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等特征。這些特征,毫無疑問,到戰(zhàn)國時期,華夏民族都已經(jīng)具備了。首先,關于華夏族具有的共同語言問題,我們相信,盡管六國尚未最終實現(xiàn)政治上的統(tǒng)一,但各國的語言文字,無論在字結構、音韻識讀、字義辨析諸方面,基本上都顯示不出什么差別。一個最明顯的例子,是戰(zhàn)國士人在各國間的游說及相互爭鳴,設若各國間存在有語言障礙,這種現(xiàn)象是難以想象的。
談到華夏族所具有的共同地域,我們認為,這實際就是指的當時六國所領有的國土范圍。因為這片范圍內(nèi)的居民都屬于同一個民族,不再有各種蠻、夷、戎、狄等部族存在。這些部族原有的居民,不是融入了華夏民族,就是外遷到更加邊遠的地區(qū)。反映在這片地區(qū)居民的風俗習慣,也大異于前。如同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所述“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之矣”,說明戰(zhàn)國之人彼此間確實已再無氏族出身的差異,惶論所謂不同的民族。由于氏族血緣聯(lián)系已不復存在,各國開始對其臣民按地域行政區(qū)劃實行統(tǒng)一治理,包括實行郡縣制和地方基層的什、伍、鄉(xiāng)、里之制。這些制度不僅廣泛施行于戰(zhàn)國時期,且是以后二千年歷朝歷代施行的政治制度的基礎。如此來看待華夏民族共同地域形成這件事情,說它成立于我國戰(zhàn)國時期,應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談到華夏民族共同的經(jīng)濟生活,我想這應當就是指我們的先民一直從事的以鋤耕及灌溉農(nóng)業(yè)為主,兼營畜牧的生活方式,以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游牧或漁獵生活相區(qū)別。對于這樣一種我們民族數(shù)千年來的生活方式,大概是沒有幾位先生不認同的。
還有共同文化和共同的民族意識,上面講華夏族稱的來歷,對之已做過介紹了。需要加以強調的,是我們民族一直盛行的尊祖文化。我們有自己的祖先認同,就是認黃帝為華夏民族的人文始祖。自戰(zhàn)國、秦、漢以至于今,無論是當朝,還是民間,人們一直給予黃帝以隆重的祭祀。如司馬遷在《五帝本紀》中所提到的:“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边@樣一種文化,在世界各文明民族中是很少見的。這也從一個角度勾勒出了華夏民族共同地域的范圍。所謂“西至空桐”,空桐即崆峒,在今甘肅平?jīng)鍪形?于戰(zhàn)國時期乃是秦國的屬地,說明秦人亦是認自己為華夏民族的。實際上,秦人亦自稱為“夏”。見于戰(zhàn)國云夢秦簡,其《法律答問》有云“何謂夏,欲去秦屬是謂夏”,又云“何謂夏子,臣邦父,秦母謂也”,說明秦稱自己的國人為“夏”,稱秦國女子所生子為“夏子”。
歸結到我們所要論證的戰(zhàn)國北邊長城的性質上來,說秦、燕、趙三國長城共同構筑了華夏族共同地域的邊界,恐怕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