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先秦儒家的“士”觀念

魏明康，萬高潮

(北京大學(xué) 歷史文化資源研究所, 北京 100871)

先秦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空前劇烈的社會大變動時期。這個時期，社會上新出現(xiàn)的自由身份知識分子，與因社會大變動而從原有統(tǒng)治集團游離出來的沒落貴族相結(jié)合，形成了此時所特有的一個社會階層即“士”。盡管秦政興即士不再，所謂“士大夫”不過是君主專制之官僚機器的組成部分而已，但先秦儒家的士觀念畢竟在此后兩千余年士大夫傳統(tǒng)中不絕如縷若草蛇灰線，且至今不乏馮友蘭先生所謂“抽象繼承”之價值，諸如士當?shù)虏偶鎮(zhèn)洹⒌略谌拭?，君當尊師重道、禮賢下士，士為社會分工之不可或缺，故于“祿”當“可食而食之”卻斷乎“不可以貨取”等。

一、仁義之士與“異能之士”

那么究竟何種形象方為先秦儒家心目中的所謂“士”呢？關(guān)于此，“子曰：‘君子義以為上’”(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9頁。。即指士之得以為士，首先在其為道義的承擔者。當然強調(diào)士的道義擔當非孔子獨見，而是其時的社會共識，問題在士應(yīng)該以何者為道義。而從春秋至戰(zhàn)國，社會共識多以士所依附者即養(yǎng)士的王侯公卿為士的道義承擔。如《戰(zhàn)國策》所載：“晉豫讓，始事范中行氏而不說，去而就知伯，知伯寵之。及三晉分知氏，趙襄子最怨知伯，而將其頭以為飲器。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吾其報知氏之仇矣！’乃變姓名，為刑人，入宮涂廁，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zhí)問涂者，則豫讓也。左右欲殺之。趙襄子曰：‘彼義士也，吾謹避之耳?！溽屩Ｔプ層制嵘頌閰?，滅須去眉，自刑以變其容。襄子當出，豫讓伏所當過橋下。襄子至橋而馬驚，曰：‘此必豫讓也?！w襄子面數(shù)豫讓曰：‘子不嘗事范中行氏乎？知伯滅范中行氏，而子不為報仇，反委質(zhì)事知伯。知伯已死，子獨何為報仇之深也？’豫讓曰：‘范中行氏以眾人遇臣，臣故眾人報之；知伯以國士遇臣，臣故國士報之?！遄幽肃叭粐@泣曰：‘嗟乎，豫子！豫子之為知伯，名既成矣。寡人之舍子，亦以足矣?！プ屧唬骸悸劽髦鞑谎谌酥x，忠臣不愛死以成名。臣故伏誅，然愿請君之衣而擊之，雖死不恨?！遄恿x之，乃使使者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呼天擊之，曰：‘而可以報知伯矣！’遂伏劍而死。趙國之士聞之，皆為涕泣?！?2)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3頁。又載：“韓傀相韓，嚴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嚴遂舉韓傀之過，韓傀叱之于朝。嚴遂懼誅，游求人可以報韓傀者。齊人或言：‘軹深井里聶政，勇敢士也?！瘒浪礻幗挥诼櫿?，奉黃金百鎰前為聶政母壽。聶政曰：‘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共豢鲜堋＞弥?，聶政母死，既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而嚴仲子乃諸侯卿相也，然是深知政也。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已者用?！娭僮釉唬骸僮铀麍蟪鹫邽檎l？’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傀。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具車騎壯士，以為羽翼?！唬骸似鋭莶豢梢远嗳?。’遂謝車騎人徒，獨行仗劍至韓。韓適有東孟之會，持兵戟而衛(wèi)者甚眾。聶政直入，上階刺韓傀。韓傀走而抱哀侯，聶政刺之，兼中哀侯。因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腸，遂以死。韓取聶政尸于市，縣購之千金。久之莫知誰子。政姊聞之，乃之韓，視之曰：‘勇哉!今死而無名，父母既歿矣，兄弟無有，此為我故也。夫愛身不揚弟之名，吾不忍也。’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軹深井里聶政也?！嘧詺⒂谑?。晉楚齊衛(wèi)聞之，曰：‘非獨政之能，乃其姊者，亦烈女也?！?3)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第233頁?？墒窃谝陨习咐?，雖然“趙國之士”與“晉楚齊衛(wèi)”之人，包括被刺者本人，均稱行刺者為“義士”，但豫讓所“許”知己知伯其實“貪欲無厭”，而聶政所“許”知己嚴遂其殺人竟因“感忿睚眥”，如此“義士”之“義”豈非過于狹隘？于是《禮記》有反例：“晉靈公不君：厚斂以雕墻；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宰夫聏熊蹯不熟，殺之，寘諸畚，使婦人載以過朝。趙盾、士季見其手，問其故。將諫，士季曰：‘會請先，不入，則子繼之?！M而后視之，曰：‘吾知所過矣，將改之?！锥鴮υ唬骸苏l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猶不改。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嘆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槐而死?！?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677頁。其實鉏麑非名士，其所以為儒典所推崇，就在其激烈的思想斗爭，體現(xiàn)了孔孟的士觀念與世俗的沖突：士之為士，究竟是應(yīng)該“忠”于為民做主的趙宣子，還是應(yīng)該“信”于厚斂殘民的晉靈公呢？鉏麑兩難，結(jié)果他撞死在槐樹下。那么就此兩難，孔孟是如何為士取義的呢？關(guān)于此，先秦儒家以一言蔽之：“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9頁?！墩撜Z》則謂：“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4頁。又載：“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1頁。又載：“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9頁?！睹献印芬噍d：“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唬骸沃^尚志？’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居仁而義，大人之事備矣?！?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3頁。顯而易見，在先秦儒家心目中，士之得以為士，在其以仁為自己的道義擔當。那么何謂仁？《論語》謂：“樊遲問仁，子曰：‘愛人。’”(1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8頁?！睹献印芬嘀^：“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1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3頁。至于誰們才是仁義之士所當愛之人，孔孟強調(diào)這就不是、至少首先不是指士之所依附的王侯公卿，而是指在其治下的民眾。此即《論語》之所載：“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唬骸缢苟押?？’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12)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頁。又載：“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1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6頁。質(zhì)言之，倘若統(tǒng)治者能嚴格律己以深惠天下百姓，那么他就不僅是仁人，甚至是堯舜亦勉為其難的圣人。孟子的觀點同孔子，其亦以“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為“王道之始”。(1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63頁。關(guān)于此，《孟子》有載：“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1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87頁?？梢娒献铀^仁義，亦在與天下民眾之“所欲”，去天下民眾之“所惡”?？墒翘热羰康牡懒x擔當果然在天下民眾，那么何以待士之所附的王侯公卿呢？鉏麑的困惑亦是孔門弟子的困惑，此即《論語》之所載：“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唬骸慈屎酰俊釉唬骸腹藕现T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1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1-32頁。以上師生對話表明，盡管齊桓公殺了管仲所附的公子糾而管仲不死節(jié)，但孔子依然堅稱管仲為仁者，是因為其于春秋之初為齊相，助力桓公和平崛起為五霸之首，竟在周天子權(quán)威式微的情況下抵制了夷狄入侵，維護了華夏太平，所謂“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以致“民到于今受其賜”(1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8頁。。既然如此，即使管仲于小節(jié)有虧，就仍不失為仁義之士：“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1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2頁。孟子的見解完全同于孔子，此即《孟子》之所載：“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悅者也。’”(1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2頁。即指有的人意在得君心，有的人意在安社稷，而孟子本人態(tài)度鮮明：“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2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5頁。質(zhì)言之，在孟子看來，所謂仁義之士的道義擔當，首先在天下百姓，其次在江山社稷，最后才在王侯公卿?？酌喜娬{(diào)，如此絕非儒者的別出心裁，而是自堯舜禹湯至文武周公，先圣先賢從來都指上天是為民立君而不是相反，此即所謂“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2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47頁。，所謂“民之有君，以治義也，義以生利，利以豐民”(22)陳桐生譯注：《國語》，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45頁。。為了形象地闡明己見，孔子還以《春秋》褒揚一位以民眾之利為重而以君主之命為輕的為君者：“邾子蘧蒢卒。”邾子姓曹名蘧蒢稱文公，系齊魯蕞爾小邦邾的國君。“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プ釉唬骸埨诿瘢轮?。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笥以唬骸砷L也，君何弗為？’邾子曰：‘命在養(yǎng)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2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666頁。不過大義固然明了，仍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在：聶政已許身嚴遂，鉏麑已受命晉靈，難道仁義之士可以言而無信嗎？關(guān)于此，《孟子》的回答斬釘截鐵：“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2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1頁?！犊鬃蛹艺Z》則以孔子負“非義”之“盟”為案例：“孔子適衛(wèi)，路出于蒲，會公叔氏以蒲叛衛(wèi)，而止之。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挺劍而合眾，將與之戰(zhàn)。蒲人懼，曰：‘茍無適衛(wèi)，吾則出子。’乃盟孔子，而出之東門，孔子遂適衛(wèi)。子貢曰：‘盟可負乎？’孔子曰：‘要我以盟，非義也！’”(25)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149頁。

士之為士固然在其仁民之義，同時在其行政才能。關(guān)于此，《論語》有載：“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爾乎？’”(2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5頁。就因“為政以人才為先，故孔子以得人為問”(27)朱熹撰，徐德明校點：《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6頁。?！睹献印芬噍d：“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2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3頁。至于先秦儒士是否既賢且能，太史公曾盛贊“仲尼弟子”：“受業(yè)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29)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735頁?？鬃颖救艘囝H自得：“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于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乎何有？’曰：‘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3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5頁。即稱其弟子多果敢通達且具從政才藝。那么后者何以“皆異能之士”？原因顯然就在其師本人為文武雙全之士：文不必言，孔子的武略亦非常了得，雖然其固不好戰(zhàn)。關(guān)于此，《論語》有載：“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3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4頁?！蹲髠鳌芬噍d：“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xué)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32)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09頁。然而孔子決非果然“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據(jù)《孔子家語》：“齊國師伐魯，季康子使冉求率左師御之，樊遲為右。師不逾溝，樊遲曰：‘非不能也，不信子，請三刻而逾之。’如之，眾從之，師入齊軍，齊軍遁。冉有用戈，故能入焉。季孫謂冉有曰：‘子之于戰(zhàn)，學(xué)之乎？性達之乎？’對曰：‘學(xué)之?！緦O曰：‘從事孔子，惡乎學(xué)？’冉有曰：‘即學(xué)之孔子也。夫孔子者大圣，無不該，文武并用兼通?！?33)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245頁。至于“文武并用”的孔子何以“用武”，其一如“齊國師伐魯”，其弟子“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3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08頁。。另則“以王命討不庭，不貪其土，以勞王爵”(3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574頁。。例如《論語》所載：“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陳垣弒其君，請討之！’”(3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2頁。當然太史公之所謂“異能”，主要是就儒者作為士農(nóng)工商之首的治國才能而言的。關(guān)于此，孔子亦自信：“子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3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9頁。若論其他，則《論語》有載：“樊遲請學(xué)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3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9頁?？鬃舆€感嘆，自己不具弟子端木賜之臆測商機的天賦：“賜不受命，而貨值焉，億則屢中。”(3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6頁。至于“仲尼弟子”的治國才能何以得為“異能”，歸根結(jié)底，在其師言傳身教了兩條基本的治國之道：一是德治法制兼行，二是大才小才兼用。眾所周知，孔子主張以德治國，所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4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頁。。他還以周文王故事為例，來說明“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4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8頁。的道理：“虞芮二國爭田而訟，連年不決，乃相謂曰：‘西伯仁也，盍往質(zhì)之？’入其境，則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入其朝，士讓為大夫，大夫讓于卿。虞芮之君曰：‘嘻！吾儕小人也，不可以入君子之朝?！熳韵嗯c而退，咸以所爭之田為閑田也。孔子曰：‘以此觀之，文王之道，其不可加焉。不令而從，不教而聽，至矣哉！’”(42)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69頁。那么孔子是否僅僅講求德治呢？那也未必。關(guān)于此，《孔子家語》有載：“閔子騫為費宰，問政于孔子。子曰：‘以德以法?！域q曰：‘敢問古之為政?！鬃釉唬骸耪咛熳右詢?nèi)史為左右手，以德法為銜勒，以百官為轡，以刑罰為策，以萬民為馬，故曰德法者御民之本?！?43)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161頁。不過儒家非法家，所謂“以德以法”在儒者有先后之別：“孔子為魯大司寇，有父子訟者。夫子同狴執(zhí)之，三月不別。其父請止，夫子赦之焉。季孫聞之不悅，曰：‘司寇欺余。曩告余曰：“國必先以孝?！庇嘟衤疽徊恍⒁越堂裥?，不亦可乎？’子喟然嘆曰：‘嗚呼！上失其道而殺其下，非理也。不教以孝而聽其獄，是殺不辜。何者？上教之不行，罪不在民故也?！稌吩疲骸傲x刑義殺，勿庸以即汝心，惟曰未有慎事?！毖员亟潭笮桃病Ｆ溆行懊癫粡幕?，然后待之以刑，則民咸知罪矣。’”(44)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19頁。此案例表明，在孔子心目中，教化的確先于刑罰，所謂“為政以德，非是不用刑罰號令，但以德先之耳”(45)朱熹：《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34頁。。質(zhì)言之，只有在明示民眾何為罪錯之后，仍有“邪民不從化者”，才能“待之以刑”，否則即“殺不辜”?？鬃硬⒎Q，除非“天下有大惡”如“亂政大夫”少正卯者，其固“不免君子之誅”，對于那些即使是罪有應(yīng)得的老百姓，刑罰中亦當有仁德在，如此方為“君子”之“道”。由于“以德以法”均以人治，“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4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51頁。，孔子繼而指君子小人之別，在君子用人之長，而無論此長的大小與高低：“君子以其所不能畏人，小人以其所不能不信人。故君子長人之才，小人抑人而取勝焉。”(47)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133頁。關(guān)于此，《論語》有載：“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固多能鄙事?！?4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1頁。其實孔子稱“鄙事”為“能”無非表示其不輕“鄙事”，其志向還在天下大事，故其又稱：“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4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8頁。且果不其然：“孔子初仕，為中都宰，制為養(yǎng)生送死之節(jié)，行之一年，而四方之諸侯則矣。定公謂孔子曰：‘學(xué)子此法，以治魯國，何如？’孔子對曰：‘雖天下可乎，何但魯國而已哉！’于是二年，定公以為司空。乃別五土之性，而物各得其所生之宜，咸得厥所。由司空為魯大司寇，設(shè)法而不用，無奸民?！?50)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13-16頁。難能可貴的是，孔子“少也賤，能鄙事”，所以盡管具“為東周”之才，他毫不輕視賤人鄙事，反稱“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5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2頁。，他主張人盡其才、才盡其用。關(guān)于此，《史記》有案例：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大夫晏嬰嫉妒之，于是進讒：“夫儒者滑稽，而不可執(zhí)法。”而孔子之所以拂袖而去，并不是因為晏嬰稱“儒者滑稽”，而是因為其治國之道不為齊景公所用：“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鬃铀煨?。”(52)司馬遷：《史記》，第1514頁。至于對“儒者滑稽不可執(zhí)法”的否證，孔子指著名的昏君衛(wèi)靈公為所謂“最賢”的“當今之君”(53)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86頁。，其否證即以“侏儒”之“滑稽”為案例：“衛(wèi)靈之時，彌子瑕有寵于衛(wèi)國。侏儒有見公者，曰：‘臣之夢淺矣?！唬骸蓧簦俊畨粢娫钫?，為見公也?！唬骸崧勅酥髡邏粢娙?，奚為見寡人而夢見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當也。人君兼照一國，一人不能壅也。故將見人主而夢見日也。夫灶，一人煬焉，則后人無從見矣。或者一人煬君邪？則臣雖夢灶，不亦可乎？’公曰：‘善。’遂退彌子瑕?！?54)韓非著，鄭之聲、江濤編著：《韓非子》，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368頁。毫無疑問，對于孔子關(guān)于“異能之士”的見解，孟子推崇備至：“孟軻，騶人也。受業(yè)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wù)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55)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839頁。雖然歷史誠如太史公所述，即使孟子自詡：“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5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8頁。繼春秋之禮崩樂壞及戰(zhàn)國之世風日下，孟子最終也不得不承認：“吾道窮矣。”(57)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844頁?！拔嶂挥鲷敽睿煲??！?5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0頁。但這并不意味著孟子本人非“異能之士”。恰恰相反，《孟子》有載：“子產(chǎn)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5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1頁。此案例表明，孟子所指治國者的職能在向全社會成員提供公共產(chǎn)品，如在入冬之前架橋修路之類；而非針對具體人等施舍小恩小惠，如用自己的轎子濟人渡河之類。如此高明之見解，即使是為孔子所推崇備至的治國能人子產(chǎn)，亦確乎是不能望孟子之項背的。

二、禮賢下士與“養(yǎng)而擇士”

所謂禮賢下士，是孔孟期望王侯公卿之于士的態(tài)度。而如此態(tài)度之得以成立，其要不在王侯公卿，而在士本身的“自立”。關(guān)于此，《孔子家語》載有魯哀公與孔子的對話：“公問：‘敢問儒行。’孔子曰：‘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慎靜尚寬，砥厲廉隅，強毅以與人，博學(xué)以知服。雖以分國，視之如錙銖，弗肯臣仕?！Ч嚷劥搜砸?，言加信，行加敬，曰：‘終歿吾世，弗敢復(fù)以儒為戲矣?！?60)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32-36頁?！睹献印芬嘣g所謂孔子附衛(wèi)齊寵宦癰疽、瘠環(huán)以謀卿相位的流言：“萬章問曰：‘或謂孔子于衛(wèi)，主癰疽；于齊，主侍人瘠環(huán)，有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為之也。于衛(wèi)，主顏讎由。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wèi)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笨鬃舆M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huán)，是無義無命也。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huán)，何以為孔子？’”(6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8頁。不過孔子稱“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不是指士不當仕，或“不仕無義”(62)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0頁。，而是指仁義之士即使臣事王侯公卿，其立身仍當“特立獨行”。而“特立獨行”之所以可能，就在士入仕非賣身，而是“以道事君”(6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6頁。，所謂“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6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0頁。。所以若王侯公卿為士之同道即恭行儒道者，士當然可以而且應(yīng)該仕，否則“道不同，不相為謀”(6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5頁。，此即所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6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6頁。，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6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7頁。，所謂“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6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4頁。。倘若天下之大，竟然找不到一位有道之君呢？那么孔子態(tài)度決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6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3頁。他反復(fù)稱：“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7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頁。“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7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9頁。“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72)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頁。“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7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7頁。而且孔子言出必行，例如“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鬃有小?7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0頁。。“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鬃訉υ唬骸薅怪?，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魅账煨?。”(7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0頁?！翱孜淖又畬⒐ヌ逡玻L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xué)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耍{而行曰：‘鳥能擇木，木豈能擇鳥？’”(7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09頁。如此再三意味著，只要王侯公卿所為不道，無論是耽于女樂還是策動殺伐，孔子的應(yīng)對無不是“命駕而行”：“子曰：‘事君三違而不出境，則利祿也。人雖曰不要，吾弗信也?！?7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35頁。孟子亦固持孔子之所謂“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的價值觀。關(guān)于此，《孟子》有載：“孟子曰：‘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古之賢士何獨不然？樂其道而忘人之勢，故王公不致敬盡禮，則不得亟見之。見且由不得亟，而況得而臣之乎？’”(7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1頁?！肮蕦⒋笥袨橹?，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以有為也。”(7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5頁?！叭f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唬骸疄槠涠嗦勔?，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8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01頁。孟子并認同“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關(guān)于此，《孟子》亦載：“孟子曰：‘君子之事君也，務(wù)引其君以當?shù)?，志于仁而已。’?8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09頁。倘若君不當?shù)?，則士可如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82)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9頁。至于茍且鉆營以求仕進之徒，孟子嗤之以鼻：“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8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83頁。既然如此，所以當其弟子陳臻問：“古之君子何如則仕？”孟子答：如果君主對于君子，“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之，則去之”(8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0頁。。而較孔子為激烈的是，孟子強調(diào)士在道義上高于王侯公卿：“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8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5頁。他如此定位雙方關(guān)系：“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8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6頁。因此在面對王侯公卿時，以“百世之師”再傳弟子自居的孟子絕對自尊自立：“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qū)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8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7頁。以致從來不恥下問的他，竟因此而不答滕文公之弟滕更的“挾貴”之問：“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門也，若在所禮。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勛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8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4頁。不過話說兩頭，人際關(guān)系無不以互動成。先秦的王侯公卿，亦多有禮賢下士以致無以復(fù)加者，即宋儒所謂“時君重士”(89)朱熹：《朱子語類》，第1317頁。。關(guān)于此，《管子》有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的案例：“管仲有病，桓公往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若不可諱而不起此病也，仲父亦將何以詔寡人？’管仲對曰：‘微君之命臣也，臣故且謁之。雖然，君猶不能行也?！唬骸俑该讶藮|，寡人東；令寡人西，寡人西。仲父之命于寡人，寡人敢不從乎?’”(90)管仲撰，吳文濤、張善良編著：《管子》，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254頁?！稇?zhàn)國策》有戰(zhàn)國七雄之首秦昭王的案例：“范睢至秦，王庭迎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躬竊閔然不敏，敬執(zhí)賓主之禮?！额∞o讓。秦王屏左右，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赝鯊?fù)請，范睢曰：‘唯唯。’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睢謝曰：‘非敢然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而未知王之心也?！赝貂赵唬骸壬呛窝砸?！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91)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第37頁。當然，盡管人際關(guān)系以互動成，先秦儒家之士觀念于王侯公卿的影響仍然不可小覷。否則難以解釋，何以只有在秦國，前有商鞅被“車裂”，后有李斯“論腰斬”：原因就在秦“無儒”(92)荀況：《荀子》，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196頁。，所謂“士不產(chǎn)于秦”(93)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981頁?！眺薄⒗钏乖谇刂餍哪恐胁⒎鞘?，而不過是用之即棄的工具性人才。至于其他，《孟子》有載：“萬章問曰：‘敢問友?！献釉唬骸岩舱撸哑涞乱?。孟獻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非惟百乘之家為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于子思，則師之矣；吾于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為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舜尚見帝，帝館甥于貳室，迭為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9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00頁。以上對話表明，在孟子心目中，所謂禮賢下士，要在“用上敬下”：無論在上為大夫、國君或天子，均不得以其“家”傲于士，相反須尊有“德”之“賢”為師友。孟子所論之影響可謂無遠弗屆，包括戰(zhàn)國七雄中最偏遠的燕國。關(guān)于此，《戰(zhàn)國策》有載：“燕昭王即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故往見郭隗曰：‘齊因孤國之亂，而襲破燕。孤極知燕小力少，不足以報。然得賢士與共國，以雪先王之恥，孤之愿也。’郭隗對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王誠博選國中之賢者，而朝其門下，天下聞王朝其賢臣，天下之士必趨于燕矣?！?95)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第253頁。那么斯時斯世，社會觀感究竟如何看待先秦儒家之禮賢下士的觀念呢？關(guān)于此，《呂氏春秋》有“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師者也，尊師則不論貴賤貧富矣”(96)高誘注，畢沅校：《呂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71頁。的感嘆。《淮南子》有魏文侯撫軾而立致敬布衣之士的案例：“段干木辭祿而處家，魏文侯過其閭而軾之。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軾其閭，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趨勢利，懷君子之道，隱處窮巷，聲施千里，寡人敢勿軾乎？’”(97)劉安：《淮南子》，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501頁?！稇?zhàn)國策》有顏斶與齊宣王斤斤計較的案例：“王見顏斶曰：‘斶前?！瘮咭嘣唬骸跚啊！笥以唬骸?，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醴奕蛔魃?，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踉唬骸姓f乎？’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采者，罪死不赦?！绷钤唬骸坝心艿谬R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庇墒怯^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踉唬骸岛?！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聞君子之言，愿請受為弟子?！?98)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第84頁?！妒酚洝酚泻钯坝?魏)公子(禮賢下士)之名”而處心積慮的案例：“魏有隱士曰侯嬴，為大梁夷門監(jiān)者。公子聞之往請，欲厚遺之，不肯受。公子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自迎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公子執(zhí)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巿，侯生下見其客，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巿人皆觀公子執(zhí)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座，賓客皆驚。酒酣，公子起為壽侯生前。侯生因謂公子曰：‘嬴之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門抱關(guān)者也，而公子親枉車騎，自迎嬴于眾人廣坐之中。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車騎巿中，過客以觀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為小人，而以公子為長者能下士也?！?99)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864頁。

當然王侯公卿之所以禮賢下士，從根本上并不是基于人際互動，即不是基于士的態(tài)度與預(yù)期，而是基于士多具經(jīng)邦濟世之“異能”，所謂“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100)方勇譯注：《墨子》，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9頁。。因而在先秦之競相爭雄并因而亟需人才的王侯公卿之中，就形成了規(guī)模空前的競相養(yǎng)士之風：“孟子之時，徒眾尤盛。當時諸侯重士，又非孔子之時之比。春秋時人淳，未甚有事，故齊晉皆累世為伯主，人莫敢爭。戰(zhàn)國之時，人多奸詐，列國紛爭，急于收拾人才以為用，故不得不厚待士?！?101)朱熹：《朱子語類》，第2190頁。關(guān)于此，《國語》有案例：“越王勾踐棲于會稽之上，乃號令于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越國之政?！蠓蚍N進對曰：‘臣聞之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yǎng)而擇也。譬如蓑笠，時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棲于會稽之上，然后乃求謀臣，無乃后乎？’勾踐曰：‘茍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執(zhí)其手而與之謀?！?102)陳桐生譯注：《國語》，第392頁。勾踐的君臣對表明，出于各國爭雄的需要，對于“謀臣與爪牙之士”當“養(yǎng)而擇”之，已成為統(tǒng)治階層的共識，于是其時“養(yǎng)士”成風。如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建稷下學(xué)宮以養(yǎng)士人，至齊宣王時，“宣王喜文學(xué)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xué)士復(fù)盛，且數(shù)百千人”(103)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530頁。。又戰(zhàn)國七雄之首秦國國君求才若渴，至秦王嬴政，“尊呂不韋為相國。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召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104)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954頁。。至于魏楚趙齊四公子，則《史記》有載：“魏公子無忌者，魏昭王少子而安釐王異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人。士以此方數(shù)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105)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863頁。又載：“春申君者事楚頃襄王。趙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趙使欲夸楚，為玳瑁簪，刀劍室以珠玉飾之。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以見趙使，趙使大慚。”(106)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874頁。再載：“平原君趙勝者，趙之諸公子也。喜賓客，蓋至者數(shù)千人。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躄者，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而君之后宮臨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頭?！皆?yīng)曰：‘諾?！K不殺。居歲余，賓客門下舍人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谑瞧皆藬匦L者美人頭，門下乃復(fù)來?！?107)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855頁。

那么先秦儒家是如何對待一時之盛的“養(yǎng)而擇士”之風的呢？與諸子百家同，他們孜孜奔走于列國，以求得志于廟堂。當然其所謂得志，其志首先不在士之“養(yǎng)”，而在士之“仕”，只是因為身為“布衣”，在其時歷史條件下，士之“養(yǎng)”乃是士入“仕”的不二門徑。關(guān)于此，《論語》有載，孔子本人即以治國理政之奇貨自居且迫不及待：“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10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1頁。并有案例：“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10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8頁。質(zhì)言之，為了實現(xiàn)“吾其為東周”的理想，即使據(jù)費地而叛的公山弗擾、據(jù)中牟而叛的佛肸這樣的犯上作亂者有召喚，自信堅不可磨、潔不可污的孔子，也打算不顧弟子的勸阻去響應(yīng)，因為他實在不愿意做一只掛在藤上、只能看不能吃的葫蘆瓜，消極無為地側(cè)身“欲潔其身，而亂大倫”的“隱者”之列。(11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0頁。所以《孟子》贊嘆孔子的進退之道：“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鬃又R，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笨梢运俣?，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献釉唬骸模ブ逭咭?；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鬃又^集大成。’”(11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9頁?？鬃又凇笆恕钡姆e極而又不失原則的態(tài)度，無疑深刻影響了其弟子。關(guān)于此，《孔子家語》有案例：“孔子北游于農(nóng)山，喟然而嘆曰：‘于斯致思，無所不至矣。二三子各言爾志，吾將擇焉?！勇愤M曰：‘由愿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鐘鼓之音上震于天，旍旗繽紛下蟠于地，由當一隊而敵之，必也攘地千里，搴旗執(zhí)聝?！蜃釉唬骸略铡！迂晱?fù)進曰：‘賜愿使齊楚合戰(zhàn)于漭漾之野，兩壘相望，塵埃相接，挺刃交兵，賜著縞衣白冠，陳說其間，推論利害，釋國之患。’夫子曰：‘辯哉?！伝赝硕粚??？鬃釉唬骸貋恚贽瑟殶o愿乎？’顏回對曰：‘文武之事，則二子者。既言之矣，回何云焉。’孔子曰：‘雖然，各言爾志也，小子言之。’對曰：‘回愿得明王圣主輔相之，敷其五教，導(dǎo)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修，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nóng)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zhàn)斗之患，則由無所施其勇，而賜無所用其辯矣。’夫子凜然曰：‘美哉！德也?！勇房故侄鴮υ唬骸蜃雍芜x焉？’孔子曰：‘不傷財，不害民，不繁詞，則顏氏之子有矣?！?112)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48頁。所謂“得明王圣主輔相之”，無疑也是孔子再傳弟子孟子的理想，其自詡：“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11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8頁。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晚期，歷史尚給了孔子為魯大司寇的機會。然而到了世風日下的戰(zhàn)國時代，孟子施展其抱負的希望則愈加渺茫了。《孟子》有載：“孟子為卿于齊，出吊于滕?！?11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6頁。即孟子雖貴為齊大夫，然而其使命并非理政安民，而不過是以官方代表身份赴滕國出席一場葬禮而已。既然如此，雖然不舍，流連三日，“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晝，是何濡滯也？’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于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11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7頁。

三、“可食而食之”與“富貴不能淫”

流連三日浩然歸去，誠因為所附非“明王圣主”，難以達成“天下之民舉安”的儒士之志。那么孔孟就不在意士之“養(yǎng)”嗎？并不。關(guān)于此，《論語》稱：“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xué)也，祿在其中矣?！?11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5頁。即表明孔子之所以“不謀食”，是因為“祿”已在“謀道”之“學(xué)”中。惟其如此，孔子對“學(xué)稼”以“謀食”的樊遲進行了批評：“樊遲請學(xué)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垖W(xué)為圃，曰：‘吾不如老圃?！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11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9頁。孟子的觀點同孔子。他稱：“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11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83頁。即指士之于“養(yǎng)”，就如同農(nóng)夫收割自己的莊稼一樣理所當然。孟子并以孔子本人為例：“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yǎng)之仕。于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于衛(wèi)靈公，際可之仕也；于衛(wèi)孝公，公養(yǎng)之仕也?！?11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00頁。質(zhì)言之，孔子之所以“仕”于季桓子，是因為季桓子在政治上行孔子之道；之所以“仕”于衛(wèi)靈公，是因為衛(wèi)靈公在人際上恭敬孔子；之所以“仕”于衛(wèi)孝公，是因為衛(wèi)孝公在養(yǎng)士上善待孔子?？墒窃谑哭r(nóng)工商“四民”中，士一不種地，二不做工，三不做買賣，究竟憑什么得以“養(yǎng)”呢？關(guān)于此，孟子的弟子心懷忐忑。“公孫丑曰：‘《詩》曰：“不素餐兮?！本又桓常我?？’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悌忠信?！安凰夭唾狻?，孰大于是？’”(12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3頁。盡管孟子已告訴公孫丑，士沒有白吃飯，相反于君于民，士的貢獻最大，但他的另一個學(xué)生彭更仍覺得“士無事而食”是為“泰”，即為過分之舉。“彭更問曰：‘后車數(shù)十乘，從者數(shù)百人，以傳食于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nóng)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xué)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之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唬骸腥擞诖?，毀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唬骸粍t子非食志也，食功也?！?12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84頁。經(jīng)孟子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其弟子總算明白，士農(nóng)工商只是社會分工不同，就如同農(nóng)夫種粟米，工匠造輪車，商人通有無，士“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xué)者”，也是自“食”其“功”因而無可指責，此即所謂“可食而食之矣”，盡管士“志”不在此?？墒瞧渌麑W(xué)派未必同意孟子的見解，如莊子斥儒者“不耕而食，不織而衣”(122)莊周著，胡仲平編著：《莊子》，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288頁。，尤其農(nóng)家許行向儒生陳相指滕文公不“與民并耕而食”為“惡得賢”：“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yǎng)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后衣乎？’曰：‘否。許子衣褐?！S子冠乎？’曰：‘冠?！唬骸晒冢俊唬骸谒??！唬骸钥椫c？’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于耕?！唬骸S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詾橹c？’曰：‘否。以粟易之?！运谝仔灯髡?，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nóng)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粍t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12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80頁。此處不能不注意的是，盡管指“祿在其中”于士為理所當然，所謂“臣下竭力盡能以立功于國，君必報之以爵祿”(12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62頁。，但孔孟堅稱，并非一切“爵祿”士都可以接受，相反“君子當功受賞”而斷乎“不可以貨取”(12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5頁。。此所謂“當功受賞”，就“功”在士之所附的王侯公卿果然行孔孟之道。關(guān)于此，《孔子家語》有案例：“孔子見齊景公，公悅焉，請置廩丘之邑，以為養(yǎng)。孔子辭而不受，入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功受賞。今吾言于齊君，君未之有行，而賜吾邑，其不知丘亦甚矣！’于是遂行。”(126)劉樂賢編著：《孔子家語》，第100頁。而所謂“不可以貨取”，則指士不可以無端“受”王侯公卿之“饋”。關(guān)于此，《孟子》有案例：“陳臻問曰：‘前日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饋七十鎰而受；于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献釉唬骸允且病．斣谒我?，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庇韬螢椴皇埽咳粲邶R，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12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6頁。質(zhì)言之，“養(yǎng)”之于士必師出有名，如出行饋贈差旅費，防盜饋贈兵器費，否則就是用金錢收買士，君子斷乎不可接受。較孔子為激烈的是，同《左傳》之抨擊魯哀公：“孔子卒。公誄之曰：‘旻天不吊，不慭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子贛曰：‘君其不沒于魯乎！生不能用，死而誄之，非禮也?！?12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16頁。孟子不僅指“無處而饋之是貨取”，甚至斥王侯公卿即使“養(yǎng)士”卻不用士，無異于養(yǎng)寵物。關(guān)于此，《孟子》載有孟子與其學(xué)生的對話：“萬章曰：‘君饋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苤瘟x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唬骸苤畡t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唬骸覇柶洳桓?，何也？’曰：‘抱關(guān)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于上。無常職而賜于上者，以為不恭也。’曰：‘君饋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于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饋也。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yǎng)也，可謂悅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yǎng)君子，如何斯可謂養(yǎng)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非養(yǎng)君子之道也。堯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yǎng)舜于畎畝之中，后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12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01頁。質(zhì)言之，在孟子心目中，既然連守門打更者都在自食其力，而非平白接受君主的恩賜，那么“養(yǎng)君子之道”意義上的“養(yǎng)士”，就不僅要“養(yǎng)”，尤其要將士“舉而加諸上位”，即要用士。否則，或者讓士接受國君的周濟，如此雖無不可，畢竟周濟人民是國君的責任，究竟難以為繼；或者讓無常職之士長期接受國君的恩賜，如此則即使國君樂意，于士卻非自食其功，因而士將不得不長期對國君感恩戴德、頂禮膜拜，所謂“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故于士為更不恭，唯“養(yǎng)士”無異于“犬馬畜”，而“養(yǎng)”之于士為嗟來之食也！所謂嗟來之食，典見《禮記》：“齊大饑，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貿(mào)貿(mào)然而來。黔敖左奉食，右持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瘡亩x焉。終不食而死。”(13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15頁?？鬃诱\是孟子之所謂“圣之時者”(13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99頁。，雖然他拒斥嗟來之食，不過其行事靈活，故曾參說：“微與！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132)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315頁。即謂嗟來之食固然不可食，不過只要黔敖能道個歉，去掉“嗟”，便也是可食的。關(guān)鍵在孟子所處不是禮崩樂壞的春秋，而是世風日下的戰(zhàn)國，于是孟子對嗟來之食的態(tài)度更加敏感。關(guān)于此，《孟子》有載：“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133)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5頁。其實齊宣王很可能真有疾，而孟子竟因為此前的約見為兩可，就指齊宣王于自己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因此他不僅也稱病，甚至執(zhí)意出走?！睹献印穼Υ擞休d：“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yǎng)弟子以萬鐘，子盍為我言之！’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13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77頁。于是“孟子去齊”且態(tài)度凜然：“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13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05頁。

那么該如何評價孔孟之于王侯公卿的嚴正態(tài)度的意義呢？關(guān)于此，盡管在價值判斷上人們莫衷一是，但不能不承認，在先秦諸子的入世派中，除了儒家及墨家而外，其余如法家、縱橫家之流，幾無不為一己之富貴而逢君之惡感到羞恥。尤其法家如商鞅者，其借“仁義”之為政治機制的不足取，竟指其為政治價值亦不可欲，于是稱：“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于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也?！?136)石磊譯注：《商君書》，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38頁。進而，既然仁義不足以為治，那么其治國方略即反其道而行，所謂“夫人情好爵祿而惡刑罰，人君設(shè)二者以御民之志，而立所欲也”(137)石磊譯注：《商君書》，第83頁。。而如此這般的社會影響，由于從秦孝公至始皇帝，秦國諸君無不是法家學(xué)說的服膺者，山東六國之汲汲于爵祿者于是蜂擁而至，其始作俑者即商鞅本人：“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jiān)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wèi)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jiān)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jiān)以讓衛(wèi)鞅。衛(wèi)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后五日，復(fù)求見鞅。鞅復(fù)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fù)讓景監(jiān)，景監(jiān)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fù)見鞅。’鞅復(fù)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jiān)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說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fù)見我，我知之矣?！l(wèi)鞅復(fù)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語數(shù)日不厭。景監(jiān)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歡甚也。’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shù)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強國之術(shù)說君，君大說之耳?！?138)司馬遷：《史記》，第1763頁。在數(shù)日數(shù)變以邀君寵的商鞅之后，老謀深算者有呂不韋：“濮陽人呂不韋，賈于邯鄲，見秦質(zhì)子異人，歸而謂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抑髭A幾倍？’曰：‘無數(shù)。’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國立君，澤可以遺世。愿往事之?！?139)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第56頁。倉鼠自期者有李斯：“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shù)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乃從荀卿學(xué)帝王之術(shù)。學(xué)已成，辭于荀卿，曰：‘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于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140)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977頁。搖唇鼓舌以謀富貴者有張?zhí)K輩：“張儀者，魏人也。始嘗與蘇秦俱事鬼谷先生。已學(xué)而游說諸侯。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璧。門下意張儀，曰：‘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矆?zhí)張儀，掠笞數(shù)百，不服，釋之。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141)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797頁?！疤K秦始將連橫，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資用乏絕，歸至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嘆曰：‘是皆秦之罪也!’乃夜發(fā)書，得《太公陰符》之謀，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shè)飲，郊迎三十里。妻側(cè)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K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142)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第16頁。不難想象，在以上風云人物示范下，六國士風將如何變化。關(guān)于此，《戰(zhàn)國策》有案例：“天下之士，合從相聚于趙，而欲攻秦。秦相應(yīng)侯曰：‘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貴耳。王見大王之狗，臥者臥，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與斗者；投之一骨，輕起相牙者，何則？有爭意也?！谑翘砌螺d音樂，予之五十金，居武安，高會相于飲，謂：‘邯鄲人誰來取者？’于是其謀者，固未可得予也；其可得與者，與之昆弟矣。應(yīng)侯曰：‘公與秦計功者，不問金之所之，金盡者功多矣。今令人復(fù)載五十金隨公?！砌滦校兄廖浒?，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大相與斗矣?！?143)周曉薇、王其袆校點：《戰(zhàn)國策》，第41頁。此真乃可悲可嘆：秦昭王的謀士唐雎在武安花不過五十金，此前與謀合縱的烏合之眾就都成了他的好兄弟，雖然首謀者不在此列；之后昭王又令人載五十金隨唐同行，并允其隨花銷隨補足，豈料從咸陽到武安，路程不過千五，散金不過三千，“天下之士”不要說合縱攻秦，其內(nèi)部為了分金就“大相與斗”起來了，難怪秦國君臣視之為哄搶骨頭的一群狗!然而盡管如此，難能可貴的是，在如此士風中，先秦儒家別樹一幟。關(guān)于此，即如前引孔子與魯哀公的對話：“哀公曰：‘敢問儒行。’孔子對曰：‘儒有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不祈土地，立義以為土地；不祈多積，多文以為富，其近人有如此者。儒有委之以貨財，淹之以樂好，見利不虧其義；劫之以眾，沮之以兵，見死不更其守，其特立有如此者。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剛毅有如此者。儒有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干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儒有一畝之宮，環(huán)堵之室；篳門圭窬，蓬戶甕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其仕有如此者。儒有內(nèi)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推賢而進達之，不望其報；茍利國家，不求富貴，其舉賢援能有如此者?！?144)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50頁?？鬃硬⒆晕倚荆骸案欢汕笠玻m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14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7頁。那么其所好者何？當然好為王者師，然而好亦有道，“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146)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6頁。是也。至于“事君”之“道”如何，在所事之“君”以民眾之利為自身之義：“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147)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48頁。孟子的態(tài)度與孔子同。在孟子看來，雖然士不應(yīng)該因為貧窮而入仕，但有時迫不得已。倘若如此，那么士在職位的選擇上就應(yīng)該“辭尊居卑，辭富居貧”，即滿足當守門打更的小吏，就如同孔子本人曾高高興興當過管理倉庫和牛羊的小吏一樣。那么孟子是否絕對排斥富貴呢？其實并不。“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148)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05頁。如此表明，就如同孔子自稱“食不厭精，膾不厭細”(149)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23頁。，孟子亦非禁欲主義者。不過既然以仁義之士自詡，就應(yīng)該以天下之利非一己之私為道義：“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150)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11頁。關(guān)于此，《孟子》有載：“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献釉唬骸茄傻脼榇笳煞蚝酰烤犹煜轮畯V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151)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83頁。然而就如同“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詩書禮樂”(152)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543頁。一樣，孟子的結(jié)局亦是“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153)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1839頁。。不過撫今追昔，時已過而境不遷，即便史上不乏如盜跖者流之誣儒士“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154)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第290頁。，先秦儒家之“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155)孟子等：《四書五經(jīng)》，第17頁。的道德堅守，不僅對于兩千多年來的中國，就是對于今日中國的知識分子，也仍然是大有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