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芹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河北省 石家莊 050024)
一直以來,人類社會的進步都與技術的發(fā)展密不可分,可以說,技術的發(fā)展史就是人類體外進化的歷史。后人類時代則是技術主導下身體內部的演變史。在后人類的技術革新中,技術身體逐漸成為世界、社會和個體自身的存在方式。實際上,后人類時代關于人類身體景觀的想象層出不窮,無論是賽博格還是人工智能,都是以人類的身體作為中介進行改造的范式。特別是人機合一的賽博格,正在用機器入身的“超體”行動踐行著一種新的身體轉型和審美隱喻。在機器與身體、肉身與符碼、遺傳基因與信息流之間的界限被僭越的情況下,新的美學視域也同時被開啟。那么,后人類時代的身體范式有哪些呈現(xiàn)?如何認識后人類身體的審美活動?其未來的審美又會走向何方?這一系列問題正是本文立論的基點。
概念的理論譜系既是我們把握現(xiàn)實的一種認識產物,也是我們抵達本真意義的一種評價維度。如果說“人類時代”學術研究所關注的主要對象基本局限在人類世界的話,那么“后人類時代”則將整個世界和不同的學科都納入到自己的研究視野,出現(xiàn)了各種異質事物共同生存的圖景。其中的“賽博格”作為后人類時代最主要的身體存在形式,其發(fā)展充分體現(xiàn)了技術與人類的融合,以及由此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不同于傳統(tǒng)工業(yè)社會技術烏托邦的價值中立性立場?;诖?,從知識譜系學的視角對其進行追根溯源的理論回望,是我們當前更深入理解“賽博格”及其相關問題的理論前提,也是我們論述的邏輯起點。
簡單地說,作為思想的“賽博格”有著漫長的知識學創(chuàng)生歷史。從古希臘神話和史詩中半人半神的英雄們開始,人類與其他物種的組合因其與人類本身的異質性因素,而產生了一種陌生的“疏離感”。譬如,歷經十年磨難方返回家園的奧德修斯,智取美杜莎頭顱的忒休斯,尋找金羊毛的伊阿宋。這種打破人類具象化肉身的存在形象,既保留了人類身體的熟悉感,又充滿了陌生化的神秘感,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視為“賽博格”形象的原型。
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Cyborg”一般取其漢語音譯為“賽博格”,又譯為“電子人”,大體意思是指半機械化的人、生化人、義體人等。早在1929年,英國知名科學社會學家J.D.貝爾納(Bernal)就在《世界、肉身和惡魔:探究理性靈魂的三個公敵的未來》(TheWorld,theFlesh,andtheDevil:AnEnquiryintotheFutureoftheThreeEnemiesoftheRationalSoul)一文中提出了一種“機械化的人”的設想。(1)Bernal, J.D. The World, the Flesh,and the Devil: An Enquiry into the Future of the Three Enemies of the Rational Soul, 2nd Edited by Bloomington: 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 1969(first published in 1929).按照他的描述,這種機械人“通過假肢和基因工程變成了能夠在真空中生存的生物,并具有高級感官”(2)曹榮湘編:《后人類文化》,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96頁。。而且他“能夠像‘天使’一樣與其他人進行心靈感應,最后形成一個集體的大腦?!嘀貍€體’在功能上是不朽的,能感知‘難以想象的虔誠’,并能通過與他人的交往獲得一種集體的意識,即‘本真意義上的狂喜狀態(tài)’”(3)曹榮湘編:《后人類文化》,第96頁。。由此看來,“機械化的人”是在基因工程和生物科技的作用下所形成的一種能夠和人類相互感應的新型物種。其實,“賽博格”這一概念從本質上來說是一個人造的合成詞。它是由美國羅克蘭州立醫(yī)院的兩位工程師曼弗雷德·克雷利斯(Manfred Clynes)和內森·克萊(Nathan Kline)于1960年在美國國家航空和航天局(NASA)所做的報告中首先提出來的,詳細介紹了將器械植入人體內以適應太空環(huán)境的設想。(4)Manfred Clynes,Nathan Kline. “Cyborg and space,” Astronautics, 1960(9),p.27.其初衷是主張通過機械、藥物等技術手段來增強宇航員的身體性能,以適應外太空的嚴酷生存環(huán)境,并由此實現(xiàn)改善人類在太空的居住條件的最終目的。于是,克雷利斯等人便把“cybernetic(機械控制論的)”和 “organism(有機體)”兩個英文單詞的前三個字母拼綴成了“cyborg”這個新詞,用來表示生理功能受制于或者依賴于電子機械的生物有機體。在他們看來,“這個新概念是為了描述人類的太空冒險而創(chuàng)造的,它意味著賽博格能夠像生活在家里一樣在太空生活,甚至比在家里生活得還要好。賽博格的觀念使我們在不改變遺傳特性的條件下適應太空生活。改變遺傳特性以滿足我們的愿望,這可能是勇敢的,同時也是魯莽的。我們可以改變賽博格,因為它只是人機結合體,但是改變了遺傳特性的人將終身成為這一設計的囚徒”(5)Clynes, Manfred. Foreword. In Cyborg: Evolution of the Superman, by Daniel Stephen Halacy.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5, pp.7-8.。另外,根據《牛津英語辭典》定義,“賽博格”是一種人機結合系統(tǒng),其中人有一部分控制結構被藥物或者其他調控裝置所修改,從而可以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生存?!耙虼?,僅從字面意思來看,‘賽博格’這個概念似乎就暗含著身體被控制的意味?!?6)王亞芹:《后人類主義與身體范式的美學思考》,《山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5期。當然,從賽博格的構成要素來看,它明顯體現(xiàn)了有機生命和無機機械的矛盾統(tǒng)一體。
1985年,后人類主義的代表人物唐娜·哈拉維(Donna J. Haraway)發(fā)表了關于“賽博格”理論的導向之作——《賽博格宣言:20世紀晚期的科學、技術和社會女權主義》(ACyborgManifesto:Science,Technology,andSocialist-FeminismintheLateTwentiethCentury),由此使得“賽博格”這一術語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風靡一時,并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其內涵與外延,甚至被賦予了政治色彩。在哈拉維看來,賽博格主要是指“一種控制論的有機體,一種機器和有機體的混合物,它既是社會現(xiàn)實的產物,同時也是虛構的創(chuàng)造物”(7)Donna J.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1991,p.149.。也就是說,賽博格既是一種社會實體,又是一種具有想象性質的隱喻;它既是有生命特征的存在,又是有虛幻性的敘事建構。賽博格不僅是文化研究的焦點,是科幻小說和科幻影視劇的主要話語對象,也是醫(yī)學、仿生學和人工智能科學的重要議題。“現(xiàn)代醫(yī)學中所充斥的賽博格,主要是一種有機體和機器的結合體,而且被認為是以一種異常親密和在性史上未出現(xiàn)的方式進行編碼的裝置,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8)Donna J.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50.在她的著作《類人猿、賽博格和女性:自然的重塑》(Simians,Cyborgs,andWomen:TheReinventionofNature)中,書的封面圖畫的設計就很有深意:一個人豹結合的“賽博格”正坐在電腦面前操作著鍵盤。這一混雜不同物種的奇怪身體似乎在隱喻著書中的核心主題——打破邊界。在現(xiàn)代科技的猛烈沖擊下,人類與動物、男性與女性、物質與非物質以及動物、機器與人類之間的邊界面臨崩潰的邊緣。有學者看到了這一點,因此它將哈拉維的觀點總結道:“以抗爭的、烏托邦式的觀念重構西方亞里士多德以來形成的‘自我與他者、頭腦與身體、文化與自然、男人與女人、文明與原始、現(xiàn)實與表象、全體與部分……上帝與眾生’等為核心的二元主義,改變和顛覆我們關于生命、主體、死亡、現(xiàn)實、意識、精神與肉體等一系列命題的思考和認識——‘我寧愿是個賽博格而非女神’,哈拉維在‘宣言’的最后以堅定的口吻這樣寫道?!?9)孫紹誼:《后人類主義:理論與實踐》,《電影藝術》2018年第1期。在這種意義上,“賽博格”意味著人類起源的不確定性、男女性別的模糊性和隨意性,意味著對傳統(tǒng)二元論的解構。
顯然,哈拉維對“賽博格”的到來是歡欣鼓舞的,認為它不止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已經成為了社會現(xiàn)實,并為賽博格賦予了深沉的政治內涵。誠然,這與哈拉維的女性主義立場是分不開的。因此,哈拉維賽博格宣言的理論初衷是為女性群體爭取更多的社會權益。但是,她并未將女性主義概念化和窄化,而是充分認識到科技進步所產生的賽博格式生命存在對傳統(tǒng)二元對立思維方式所產生的巨大沖擊。當然,哈拉維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徹底消除這些界限,而是要打破這種界限,從新的視角重新審視和思考上述二者之間的界限。按照她的理論邏輯,既然科學技術對人類的改變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那么人類就不再是傳統(tǒng)的肉身化的存在方式,而變成一種與生物技術相融合的新的存在?;诖?,我們說,哈拉維試圖用“賽博格”這個看似錯綜混亂的“雜合體”來反對傳統(tǒng)二元對立模式,以此實現(xiàn)自己的女性主義理想。因此,我們說,“賽博格”實際上是一種后人類時代的生物新形態(tài),昭示著一場新的認知變革和社會革命。
美國格雷特·佛斯大學科技文化學教授克里斯·哈布爾斯·格雷(Chris Hables Gray)認為,賽博格是我們時代的一種隱喻,“隱喻描述了真實世界的現(xiàn)象以及肌肉與鋼鐵的關系”(10)曹榮湘編:《后人類文化》,第93頁。。我們已經進入了一種“賽博格社會”(Cyborg Citizen),無論你是否喜歡,賽博格都已經是真實存在的,“從祖母的心臟起搏器到太空中的宇航員”(11)曹榮湘編:《后人類文化》,第83頁。無一不滲透著后人類時代的急劇變化。而賽博格身體的研究則有助于對“賽博格社區(qū)”的全面理解和把握的。
后人類時代的身體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一種技術化的存在,根據技術對身體的不同影響,我們可以把后人類身體分為“具身派”(embodiment)和“離身派”(disembodiment)兩大類。與此相應,賽博格身體也可以分為“具身化”的人機混合形態(tài)和“離身化”的身心分離形態(tài)兩種主要范式。
機器與身體的關系從來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單一性存在,而是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的。賽博格的自然定位主要是圍繞著身體改造而進行的,根據技術對身體改造的方式與比例的差異,人機混合形態(tài)的賽博格大體呈現(xiàn)出兩種類型。一種是人類沒有對身體進行改造,僅僅是將機械裝置當成是外在骨骼。換言之,這類賽博格是以人類肉身為基礎,強調機械裝置或者電子技術對肉身的延展或增強。這種賽博格技術的實現(xiàn)最早體現(xiàn)在軍事工程項目中。1958年美國通用電器公司(General Electric Company,簡稱GE)的實驗室里出現(xiàn)了第一個現(xiàn)代技術制成的賽博格的“多面手”(Handyman),其主要目的是協(xié)助人類處理遠程轟炸機中的核燃料;1965年GE實驗室又試圖推出全包圍的機械臂外骨骼。(12)托馬斯·瑞德:《機器崛起:遺失的控制論歷史》,王飛躍等譯,機械工業(yè)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9頁。這些最初的賽博格通過外在器械簡單地增強人體功能,后來又逐漸應用到工業(yè)和醫(yī)療領域,從身體外在顯現(xiàn)出來的人工耳蝸、金屬假牙、機械義肢、人造關節(jié)到人體內在構成的心臟起搏器、胰島素泵,以及越來越多的智能穿戴設備??苹眯≌f和科幻電影中的賽博格在某種程度上走在現(xiàn)實應用之前,成為賽博技術的現(xiàn)實映射。譬如,號稱第一部賽博格題材小說的《發(fā)條人》(TheClockworkMan)是1923年由英國作家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小說描寫了一個叫“莊稼”的人把鐘表安裝在一些人的大腦中,這樣他們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時空中自由移動,試圖以此制造一個超越時空的人類烏托邦。但是,最后很多女性和少數剩余的人卻不堪忍受這種被控制的自由而離開了地球。這種最初的半機械人命運的描寫,似乎預示了賽博格的“控制論”命運,以致智能社會的今天出現(xiàn)的很多問題我們都可以在這部作品中找到源頭。
另外一種是人類通過器官替換的方式將機械裝置當成是內在骨骼。也就是說,這類賽博格表面是和正常人類的身體外形基本一致的,只有完整軀體被打破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其內部的機械結構。美國的“機械戰(zhàn)警”系列電影中的主人公墨菲,本來是一個普通警察,其犧牲以后在肉身基礎上改造成的機械戰(zhàn)警卻發(fā)揮了造福社會的重要價值。墨菲在由普通人類變成機械戰(zhàn)警之后到處充斥著對自我身份的疑問,主人公一直在“墨菲”與“機械戰(zhàn)警”兩重身份之間搖擺不定,這種對于有情與無情、秩序化身與正義使者、善良與邪惡之間的矛盾是該系列影片展開的焦點問題。2015年上映的影片《機械姬》(ExMachina)其拉丁文的本義是“來自機器的神靈”,其中除了女主人公艾娃是具有獨立思考的超級人工智能之外,其他的如低一級的人工智能“京子”,就是以人類身體為基礎的。因為肉身受過重創(chuàng),所以必須經過機械的內在修復才能重新復原,也就是由數字技術加持在肉身上而形成的賽博格。
說到底,無論是外在于身體的機械還是內在于身體的機械物,都是在人類肉身的基礎上形成的人機混合的整體。從理論上講,這些人機混合的機械裝置都是可以拆除的(只不過有些可能要通過醫(yī)學手術才能實現(xiàn))。它們既保留了人類身體本有的熟悉感,同時又充滿了機械的“陌生化”效果,由此形成了獨特的“具身化”賽博格。簡單來說,所謂“具身化”,就是指身體是我們感知世界的主體,身體嵌入世界之中,就像是心臟嵌入身體之中一樣,知覺、世界和身體是一個統(tǒng)一體。技術是人的身體的延伸,而且這種延伸不是說技術是客體或對象,而是說技術是幫助身體(主體)完成感知的一種手段和中介,技術物已經與我融為一體,成為我的身體感覺和知覺的延伸。也就是說,“技術轉化了經驗,不管這種轉化多么細微,這是技術的非中立性的一個根源”(13)唐·伊德:《技術與生活世界》,韓連慶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頁。。技術本身是身體的一部分,這就是伊德所說的技術與身體的“具身關系”。技術被具身化為身體的感官延伸,人的感知能力由此得以擴展;同時,人在借助技術改造自然的過程中,自身也在被技術化,從這個角度講,賽博格就是一種具身化的技術存在物。一方面,由于“具身化”賽博格與人類本身的天然親近性,其內在的精神核心仍然是理性主義的。在后現(xiàn)代的“身體革命”發(fā)生之前,身體雖然一直被貶低、壓制,卻始終以鮮活的方式體現(xiàn)著人類的思想。因此,“只有在繼續(xù)解構二元論的同時揭示身體的超越性,美學建構才能最終走出過渡狀態(tài)”(14)王曉華:《二元論的衰微與身體美學的興起——以西方美學為例》,《文藝理論研究》2019年第5期。。另一方面,這種“具身化”賽博格所帶來的陌生化的“間離感”又具有很多非理性的成分,在很大程度上規(guī)避了人類對于自身缺陷的禁忌,滿足了人類對于超越肉身脆弱性的隱秘渴望。
海爾斯在《我們如何變成后人類》這本書中重點關注的一個問題就是“信息如何失去‘身體’,即如何被概念化,成為與物質形態(tài)相分離的實體?”(15)凱瑟琳·海爾斯:《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劉宇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頁。海爾斯耗費了大量筆墨描述一個堪稱史詩般的“離身化”的過程,自然也不會放棄這種敘事所帶來的批判空間。按照西方傳統(tǒng)的身體與意識之間的關系,意識的地位是高于身體的,一旦人類失去了意識,幾乎就成為一個植物人。譬如,一名病患如果被醫(yī)院宣布腦死亡,則意味著該患者的意識失去了絕大部分的外界感知與反饋,哪怕它的肉身還完好無損。在這種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思維的影響下,后人類時代還有一類講究身體與意識分離開來的賽博格:它們要么是人類將大腦從肉身上移開,嫁接到由機械或電子因素構成的生物系統(tǒng)中;要么是人類把身體移交給植入其大腦內的芯片來控制。這類似于德勒茲和瓜塔里以“無器官的身體”透過肉身之越界,更讓“原我性”與“異他性”之疆域含混不明。
著名的人工智能專家漢斯·莫拉維克(Hans Moravec)甚至認為隨著人類的不斷進化,后人類可以拋棄身體,將人類的意識下載到電腦中,通過計算機網絡實現(xiàn)交流和互動。后人類的社會將由超速運行的計算機網絡連為一體,“人類幻想設計這樣一種無所不知的技術系統(tǒng),把宇宙轉變成一種在可預示的輸出和可計算的能量上完全可管理的巨大機器”(16)邁文·伯德:《遠距傳物、電子人和后人類的意識形態(tài)》,曹劍波譯,見曹榮湘選編:《后人類文化》,第127頁。。這樣一種“非具身化”的后人類生活圖景刺激著技術愛好者的巨大熱情。庫茲韋爾認為到了2045年他所謂的“奇點”(Singularity)(17)奇點(singularity)本是物理學術語,是指“時空中的一個存在又不存在的點”。在美國未來學家雷蒙德·庫茲韋爾的理論中,奇點是指人類與其他物種(物體)的相互融合。確切來說,是指電腦智能與人腦智能兼容的神妙時刻。將會來臨,屆時人工智能將完全超越人類智能,人類將拋棄衰殘的肉身,用無限復制的人工身體或裝置替代。他也完全贊同莫拉維克的想法,通過“上載”(18)上載(uploading),指未來的人類把自己的知識和心理狀態(tài)上傳到某個智能系統(tǒng)并復制出許多自我的過程。根據一些后人類學者的觀點,隨著神經科學和人工智能的持續(xù)發(fā)展,將來某一時刻完全可能把個人的認知模塊隔離出來并和來自他人上載的大腦模塊進行整合,從而節(jié)省個體受教育和培養(yǎng)的時間,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自我成熟和復制過程。,或將人類的生物智力提升到先進硬件上運行的合成智力,獲得超智力。2020年5月,美國腦機接口公司Neuralink創(chuàng)始人馬斯克宣布推出首款“腦后插管”的新技術。這種目前最前沿的“腦機接口”領域,其實研究的是在人腦與外部設備之間建立直接的連接通路,以實時翻譯意識,最終做到人類與人類、人類與機器之間自由地傳輸思想、下載思維。如果這種技術應用成功,那么人類似乎就可以通過自己的意念隨心所欲了。人類不用語言,僅僅依靠大腦中的腦電信號就可以彼此溝通,實時無損地進行信息的傳輸。這種腦腦交互的本質是神經元群的活動,它不像語言的模糊、隱喻甚至詞不達意,而是一種徹底的、毫無信息扭曲的“心領神會”。實際上,在類似于《西部世界》這樣的劇情中,機器人已經不再像傳統(tǒng)電影中的無情感、無意識的鋼鐵之軀,它們成了既有意識又有身體的“類人”機器人。比如該劇中的仿生人德洛斯,她不是因為身體受損而需要進行身體上的修復,而主要是進行意識的修復。2017 年,改編自士郎正宗繪制的漫畫的同名電影《攻殼機動隊》(GhostintheShell)上映,其中的女主角米拉·基里安少佐是一個經歷了機械拼裝、液體操作的女孩,她身體除了大腦是自己的之外,其余部分都是金屬的人造物。在片中她最后像人類一樣有了自己的主體意識,并且開始質疑自我的身體軀殼,她的那句“你們創(chuàng)造了我,卻無法控制我”的臺詞,正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弗蘭肯斯坦情結”(19)“弗蘭肯斯坦情結”(Frankenstein)這一術語最初來源于英國作家瑪麗·雪萊(Mary Shelley)在1818年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弗蘭肯斯坦——現(xiàn)代普羅米修斯的故事》(其他譯名還有《科學怪人》《人造人的故事》等),這部小說被認為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其主人公弗蘭肯斯坦是一位熱衷于生命起源的生物學家,他嘗試用不同尸體拼湊成了一個巨大的怪物,當怪物睜開眼睛時弗蘭肯斯坦被嚇得倉皇逃脫。后來,人們主要用這一術語指人類在掌握一種新技術的同時卻無法控制該技術,從而產生的一種對新科技的畏懼,并認為人造物會反撲和危害人類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真切反映了我們在遭遇“技術化身體”之時所產生的矛盾心理。這種“離身化”的身體不僅形成了新的身體存在形式和新的身體政治,而且其本身就是環(huán)境。
也就是說,賽博空間所提供的虛擬技術改變了身體所存在的周圍環(huán)境,技術本身就成了環(huán)境。在數碼的虛擬世界中,原來那種單一的面對面的自我讓位于多重自我,聊天室或者用戶域模擬的虛構身份其實是在一個數碼合成的互動環(huán)境中被合成的自我或化身自我(avatar),并由此形成一個新的時空環(huán)境,創(chuàng)造出一個替代性的主體。這種數碼虛擬領域本身就是語境,由此產生了新的肉身形式和新的政治,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時空新形式。后人類時代技術在改變人類身體和其周圍環(huán)境的過程中又提供了進一步重塑人類內部的心理結構,使得身體的存在和電腦的模擬之間,機械裝置和生物有機體之間,機器人技術和人類目標之間、真實與虛擬、感知與無知、人類與創(chuàng)造物之間的疆界變得脆弱而不再明晰。賽博空間中的身心分離的目的是以語言的形式將虛擬空間的意義呈現(xiàn)給我們。換句話說,賽博格是可以借助其特殊的、普適性的技術理性的方式來塑造人們的心靈世界的。這種影響并不是源于共時性的、空間上的接近,而是來自身體的不在場。
需要明確的是,“賽博空間并不是超越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個自主、自由的地帶,而是一個與我們的日常現(xiàn)實性緊密交織在一起的空間”(20)約斯·德·穆爾:《賽博空間的奧德賽——走向虛擬本體論與人類學》,麥永雄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換言之,賽博空間并非超越日常空間的烏托邦式存在,而是與現(xiàn)實生活相互交織、相互滲透,甚至正在向日常生活的“殖民化”。所以,賽博格與賽博空間對我們的影響已經不是簡單關上電腦屏幕所能屏蔽的。由此,也造成了后人類時代的“游牧性”,不僅主體之間的關系是多層面的,而且主體自身內在的關系也是復雜而充滿不確定性的。也就是說,后人類時代的身體是一種“生成性”的存在。一如海爾斯所意識到的那樣:“后人類的主體是一種混合物,一種各種異質、異源成分的集合,一個物質一個信息的獨立實體,持續(xù)不斷地建構并且重建自己的邊界。”(21)凱瑟琳·海爾斯:《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劉宇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頁。
概之,賽博格身體的出現(xiàn)于人類而言既是“解藥”又是“毒藥”。它一方面為我們建造了一個新的人類欲望的承載體,使得本來必須在外部環(huán)境中實現(xiàn)的愿望都可以通過內在的改造來實現(xiàn);另一方面由于其技術的內在化而導致的封閉性,使得人類欲求在滿足的同時,也對外部環(huán)境產生一種疏離感。無論是“具身化”還是“離身化”的賽博格,都極力在擺脫傳統(tǒng)身心二元論的泥潭,努力走向多元共存的發(fā)展路徑。
如前所述,哈拉維意義上的賽博格主要是強調科技對人類社會文化各個方面所造成的巨大變革,在各種傳統(tǒng)界限均模糊的狀態(tài)下,極力倡導一種打破二元思維藩籬、平等互助的多元共生理念。一如美國當代學者約翰·喬丹(John Jordan)所構想的“人機共同體”模型,即由“傳感器和感覺器官、認知與邏輯、由骨骼與肌肉或液壓系統(tǒng)與馬達驅動”的相互交織所產生的“持續(xù)性的人機交互模式”。(22)約翰·喬丹:《機器人與人》,劉宇馳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35頁。所以說,賽博格簡單地說就是人類與機器之間的相互融合,由其所構成的人機交互的身體景觀,正是后人類時代身體的一個審美范式和主要存在形式,它的出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改變了我們的身體研究軌跡。賽博格“人機共存”的新型身體范式挑戰(zhàn)了人類長期以來至高無上的地位,沖擊了人類固有的存在結構。人們不僅在智力層面受到了機器的沖擊,而且在審美層面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的生存處境。
不僅如此,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歷史學教授布魯斯·馬澤里希(Bruce Mazlish)在論述人類和機器共同進化的歷史中提出了所謂的“第四次斷裂”,即“繼哥白尼、達爾文和弗洛伊德革命后的第四次革命,它們逐漸而又猛烈地使人類從被假定把握了宇宙設計方案的人類中心觀中脫離出來”(23)曹榮湘編:《后人類文化》,第140頁。。這里,馬澤里希從歷史的角度很清晰地表示了人類和機器的共同進化的事實,說明盡管人類可能不滿足于控制和利用機器這種工具性的關系,但是人類與機器之間存在著錯綜復雜的共生關系,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這種共生關系可以讓我們從人類中心主義的泥潭中走出來,看到更多的后人類時代的現(xiàn)實風景。質言之,“人-機”終將和諧共生,形成一個新的系統(tǒng)。
人類的認知傳統(tǒng)中有一個隱形的悖論:科學技術越發(fā)達,人類的選擇越多樣化,人類越會感到危機,這是人類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恐懼和對掌握支配權的向往。因此,當前的“技術威脅論”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悖論的體現(xiàn),也是技術發(fā)展超前于當前社會思維的集中體現(xiàn)。隨著后人類文化和美學討論的深入發(fā)展,不少學者對這種不確定性和風險社會的到來提出了具有建設性意義的觀點,如萊芙·韋瑟比(Leif Weatherby)等人試圖建構一種超越人類界限的“交互本體論”(mutual ontology)(24)Edgar Landgraf, Gabriel Trop, and Leif Weatherby (Eds.). Posthumanism in the Age of Humanaism: Mind, Matter, and Life Science after Kant, New York: Bloomsbury Publishing Inc, 2019, p.150.,后人類時代的審美維度處于不斷生成和演進中。當人類與非人類智能體相遇時,異質主體之間的交互性必將造就出更加復雜的美學實踐。目前,這種交互性已經體現(xiàn)在計算機藝術中,由于輸入/輸出關系總是牽連出人-機良好互動的情景,所以交互性便演變?yōu)橐环N算法,人工智能的發(fā)展由此影響到美學的重新建構。(25)Berys Gaut and Dominic Mclver Lopes (Eds.).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Aesthetics,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3,p.570.也就是說,當智能機器與人類相遇時,必然會呈現(xiàn)出一種共生性的關系,即人類身體與機器身體之間相互觀照、相互博弈,最后實現(xiàn)共同的發(fā)展。
其實,按照馬克思主義美學所設想的“全人社會”的理想,人類社會需要經歷兩次大的提升,一次是“在物種方面把人從其余的動物中提升出來”,一次是“在社會方面把人從其余的動物中提升出來”。(2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頁。顯然,無論是人化自然還是自然的人化,人們在兩次提升的過程中已經漸漸意識到共同生成的重要性。按照舍勒的觀點,人類最大的危險就是過于狹隘地構思和認知人類的存在理念,因此,人類繼續(xù)向前發(fā)展的最好方向即是拓展自身存在的心理和物理空間,并最終實現(xiàn)體悟世界與人的相互生成性,也就是強調“世界實在地生成為人,人觀念地生成為世界”(27)馬克斯·舍勒:《舍勒選集》,劉小楓選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370頁。。當然,這種生成首先也是從身體的共生開始的。由此,我們已經從強調征服自然和釋放感性無望的純粹審美主義,轉變?yōu)楹笕祟悤r代自然、社會、機器與身體共同生成的“審美共生主義”。這里所說的“審美共生”既不是像傳統(tǒng)人文主義那樣局限于人類中心的建構,也不是要拋卻一切傳統(tǒng)價值去確立肉身的本體論地位,而是致力于人類和所有物種之間彼此的相互生成。從這個意義上講,后人類時代所強調的“審美共生主義”,本質上意味著身體的敞開與延伸,意味著與具身世界的交織互融,它是審美精神嬗變的必然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