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拉
趙家和李家,關(guān)系先前是頂好的,院子也連在一起。不時地,趙家的母雞跑到李家去,過了一夜;到了明早,雞當(dāng)然是要還回去,那雞蛋可就歸李家了。再有時,李家的小侄子跑到趙家,這一去可不打緊,那盒不大便宜的進(jìn)口餅干,給他吃去了半盒。計較吧,都是鄰居,對方又只是個小孩子;不計較吧,餅干是女兒特地帶回來的,老太太自己都舍不得吃,見這半空的盒子,兩天臉上沒有笑意。最要緊的是,李家的兒子大了,趙家的女兒也不小了,兩家平日里盡管稱兄道弟的,其實都有幾分瞧不起對方的意思,這邊怕小伙不老實毀了姑娘名聲,那邊怕姑娘不規(guī)矩誤了小伙前程,兩邊一合計,最終商量好在院子中間筑一堵墻。
趙家的意思是下周進(jìn)城去物色物色工程,但李家表示,李家男主人的表親能包攬這一塊生意,而且可以給些優(yōu)惠,趙家覺得稱心,也就應(yīng)了下來??赡潜碛H辦的又是些什么事?。”緛碚f好二月開工,時間到了,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拖了三個星期才來了個電話,說原先說好的人來不了,要換。換就換吧,又過了一個星期才來五六個人,松松散散的,二十出頭,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只有看他們的時候才干幾下,人一走開,就開始懶懶散散地聊天發(fā)愣,有的直接拿出手機(jī)刷視頻。趙家憋了一肚子氣,眼見得他們把六天的工程拖到半個月,總算是完成了。帶頭的小伙子一拍腦袋,說,壞了壞了,尺寸沒量準(zhǔn),李家多了一兩米,趙家少了一兩米。李家不大在意,好吃好喝地把他們送走了。趙家可就不樂意了,趙家女主人說:“你李家存的什么心啊,好好的院子怎么就給移去一兩米啊?”鬧了兩三回,李家也惱了,不就是一兩米嗎,都是鄰居,干嗎這么不依不饒的,要真說起來,你趙家女人不顧家,這半個月的泡面還是我李家煮的呢!趙家在背后時常說些李家的閑話,李家在暗地里經(jīng)常做些小動作,這一來二去,梁子就結(jié)下了。
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趙家和李家都沒有來往。本來李家兒子還會約趙家女兒一起玩,被罵了一回后,就再沒有了。他偶爾會往墻的那一頭扔扔紙飛機(jī),紙飛機(jī)上有時寫著幾個字,有時什么都沒寫。趙家女兒有時也向那邊扔扔紙飛機(jī),有些是空的,有些畫著一些畫,被發(fā)現(xiàn)之后,就再也沒有了。趙家女兒看起來沒多大反應(yīng),只是偶爾會望著墻,望著墻角堆著的紙飛機(jī),咬咬手指,發(fā)發(fā)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發(fā)生什么,只是院子漸漸寂寞了。
然而院子終于也有熱鬧的一天:李家兒子結(jié)婚了。趙家女兒在新娘子來的時候看到了她,新娘子沒有穿婚紗,就是普普通通的連衣裙,妝很濃,長得很好看。她什么話都沒說,李家兒子也很少說話。李家兒子在第二天走到墻角,看到那堆紙飛機(jī)已經(jīng)被掃得干干凈凈,蹲了好久沒動,直到新娘子走來,問他在做什么?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站起來,眨眨眼睛走了。
在這之后,趙家女兒也結(jié)婚了。
后來,李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去世了,趙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也去世了。再后來,李家兒子有了一個孫女,趙家女兒有了一個孫子。兩家人依然不大來往,可孫女與孫子卻常常一起捉田魚、泥鰍,即使是墻也攔不住的。有一天,陽光很明亮很舒緩,趙家女兒在搖椅上曬太陽,邊曬邊和小孫子說著往事。小孫子可就不答應(yīng)了,他說不對啊奶奶,有次我和囡囡一起,她在她家院子用尺子量,我在我們院子量,量出來結(jié)果一模一樣,根本沒有相差一米。趙家女兒說小孩子別瞎說,趙家女兒說一兩米哪里是你們小孩子可以量出來的。她繼續(xù)曬她的太陽,曬著曬著覺得有些心慌,又覺得左右沒事情做,回屋找了半天拿出一把米尺,在地上量著。她身體已經(jīng)不大靈活了,彎下腰就痛得不行,腿也很不方便,她顫顫巍巍地拿記號筆做記號,滿了一米就劃歪歪的一道,站著歇會兒。她量得那樣認(rèn)真,仿佛這是她畢生的事業(yè)。
“二十五米。”她報出數(shù)字。她覺得很累了,也有些得意,就很想回去休息。突然,她愣住了,像一下子扎根在地上,混沌的雙眼緩緩淌下一滴眼淚,全身顫抖著,還有什么別的東西,正在搖曳、崩潰……
墻那頭,一個蒼老的男聲,同樣顫抖著報出:“二十五米?!?/p>
夕陽墜下,余暉把天地映照得蒼涼。那一瞬間,趙家女兒想起五十年前書包里未能送出的信封,李家兒子想起了五十年前日記本里未能讀出的小詩。他們隔著墻對望,仿佛想了很久的往事。
其實,也沒有多久。李家兒子的煙還沒抽完,他們就各自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