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丹 劉朝謙
美籍波蘭詩人切·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為198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米沃什于1960年移居美國,成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斯拉夫語系教授,其詩與詩學在西方有不小影響,隨著譯介也對中國當代詩歌寫作產(chǎn)生了影響。1998年,美國哈考特出版集團旗下的收獲圖書公司(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出版了由米沃什編選的詩集《明亮事物之書》 (TheBookofLuminousThings)平裝本(精裝本出版于1996年)。這部選詩集分為11個主題,收入了中西古今110位詩人的詩作。其中,根據(jù)英譯杜甫詩文獻,收錄了中國唐代詩人杜甫的11首詩歌,米沃什將這11首杜詩分置于5個主題之下,并逐首寫下說明,杜甫是整本選詩集中入選詩作最多的詩人。(2)事實上應該是12首,《晚際遇雨二首》在譯文中被當作一首詩來翻譯和傳播了,采用《海灘上的午后》(Dejeuner Sur L’ herbe)這樣一個題目。如果不考慮這一因素,選詩集中還有一位詩人與杜甫被選入的詩作數(shù)量相同,即白居易,其詩作被選入了11首。他們均是米沃什鐘愛的中國詩人。
《明亮事物之書》所收錄的11首杜詩,其中9首選自西方著名杜詩翻譯者王紅公(Kenneth Rexroth)選譯的詩集《短詩集》(collectedshorterpoems),另有一首《夜歸》(ComingHomeLateatNight)采用了J. P. 西頓(J. P. Seaton)的譯詩集《中國詩詞寫作》(ChinesePoeticWriting)中的譯文,《晚際遇雨二首》(DejeunerSurL’Herbe)采用了卡羅琳·凱澤爾(Carolyn Kizer)的譯詩集《結(jié)轉(zhuǎn)》 (CarryingOver)中的譯文。(3)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米沃什還從這幾本譯詩集中選編了舒婷的詩作《也許》,為《明亮事物之書》中唯一一首中國當代詩歌。從這個維度看,其選擇路徑和觀念還值得進一步關(guān)注。西川對米沃什的反詰就直接提出了西方眼光與中國當代詩歌的關(guān)系問題,以及中國當代詩人在這種眼光下應該怎樣寫詩。
《米沃什詞典》的譯者西川曾撰文指出,米沃什的這部選詩集存在不合理的地方。他認為,其原因在于米沃什的選集中對中國詩歌譯詩的揀選帶有偏見與誤讀,與西方人普遍看待中國詩歌的眼光無二,因此也沒什么特別的。此外,米沃什是出于交誼、母國詩歌情結(jié)、詩歌政治及西方文化偏見來選詩的。(4)西川:《米沃什的錯位》,《讀書》2007年第1期。這種見解有一定道理,但西川此文或許更多是作為一個當代中國詩人來對西方詩歌現(xiàn)象進行的觀察和發(fā)聲,中國古典詩歌的例證是用來作為西方人并不真正了解中國詩歌的論據(jù),其根本指向在于西方眼光與中國當代詩歌的關(guān)系及相關(guān)問題,其中對米沃什選詩的心態(tài)有頗多揣測,卻始終沒有深入米沃什選詩的觀念層面,也就是沒有抵達米沃什選詩的原意。
米沃什的選詩在有的地方的確會讓生活在現(xiàn)代語境中的人感到奇怪:他在選詩時完全無視所選詩歌在時空上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性,所設的11個主題顯然缺乏現(xiàn)代理性邏輯分類所需的必然性和關(guān)聯(lián)性,選詩重感性而不那么尊重理性。由于這樣一些奇異之處,以及前述的那種一來一去的反復誤解,米沃什的選詩在文藝學的框架里,其有效性的有無或大小,便成為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
事實上,米氏制作這本選詩集,根本上是對他在美國生活期間所抱持之詩學觀念的一次真誠的實踐與呈現(xiàn),其基本的態(tài)度是對詩本身的尊重。其中蘊含著對以主觀化和虛無主義為特征的美國及西方現(xiàn)代詩歌寫作的反思,以及另尋一條詩歌寫作路徑的意圖。但西方文化提供給米沃什的文本和視域顯然成了米沃什選詩必然承受的限制,這種限制并非出于主觀意愿。筆者以米沃什選出的英譯杜甫詩為例,來呈現(xiàn)和分析其選詩的背景、動機和尺度,討論米沃什在選取英譯杜甫詩時對杜甫詩意蘊的理解是正解還是誤解,剖析其中的深層原因。
米沃什編選詩集《明亮事物之書》的原因總結(jié)起來有三個:
第一,米沃什對20世紀西方文學進行系統(tǒng)思考之后,堅定了自身反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代詩學信念。這種信念要求他將目光除了盯住西方現(xiàn)代詩歌之外,還要集中在其他文明文化產(chǎn)生的詩歌上面。具體表現(xiàn)為:他拒斥抽象表達和主觀化的詩作,選擇具象和寫實(及物)的詩作。杜甫等詩人的英譯詩作符合米沃什的選詩標準。
第二,美國文化向米沃什提供的新的詩歌參照系——米沃什身在的伯克利是一個特殊的文化交融地帶。此地面向太平洋,有大量來自中國、日本或越南家庭的學生,佛教與基督教在這里共生。美國文化的多元混雜性和眾多彼此相對獨立的亞文化社群讓米沃什停止了處理他的歐洲經(jīng)驗中的歷史意識和悲劇,專注于思考以美國為代表的雜語共生的現(xiàn)代文明特質(zhì)以及現(xiàn)代詩歌。伯克利這個地方詩人眾多,有美國最好的書店。這些書店向當?shù)厝颂峁┝税l(fā)現(xiàn)新的、陌生的詩歌的好機會。米沃什自己正是在這些書店發(fā)現(xiàn)了許多亞洲詩人的英譯作品。從西方文化經(jīng)驗出發(fā),米沃什意識到了這些作品之于西方詩歌和當下詩歌寫作的重要性。(5)Czeslaw Milosz,“Introduction,”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
第三,出于教學的需要。在《明亮事物之書》的《致謝》(Acknowledgment)部分,米沃什寫道他與詩人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英語系共同教授了一個研究生研討班。他為此在朋友的幫助和引導下編選了一些詩歌(英文版)用于教學。伯克利分校1993年使用這些詩歌作為該課程的材料,學生們在課程中反應熱烈,證明此書具有一定的文化傳播與受眾基礎。(6)Czeslaw Milosz,“Acknowledgments,”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
米沃什在編選《明亮事物之書》時,把詩法確立為一個主要的選詩標準。他強調(diào)詩法勝過詩歌的其他因素。米沃什選詩明顯意在強調(diào)他所鐘愛的將主觀和客觀融為一體的作詩方法。米沃什曾在多處提及這一方法。在與羅伯特·法根(Robert Fagan)的訪談中,他明確表示自己反對現(xiàn)代詩歌里完全朝向主觀化的傾向,并稱在亞洲詩歌里,他意識到“有某種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平衡,這在西方詩歌里很少實現(xiàn)”。(7)切斯瓦夫·米沃什、羅伯特·法根:《詩的藝術(shù)——米沃什訪談錄》,李以亮譯,《青春》2016 年第 6 期。這種方法在米沃什那里被稱作現(xiàn)實主義(realism)或客觀主義(objectivism),與現(xiàn)代文學中盛行的主觀主義和抽象主義方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編選說明中,米沃什強調(diào):我的主張是介紹詩歌,無論是當代的還是千年前的,除了少數(shù)例外,都是短小、清晰、可讀的,用一個折中的術(shù)語來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也就是說,忠于現(xiàn)實,并試圖盡可能簡潔地描述它。因此,它們破壞了人們廣泛持有的觀點,即詩歌是一個難以理解的縹緲領(lǐng)域。(8)Czeslaw Milosz,“Introduction,”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原文為:My proposition consists in presenting poems, whether contemporary or a thousand years old, that are, with few exceptions, short, clear, readable and, to use a compromised term, realist, that is, loyal toward reality and attempting to describe it as concisely as possible. Thus they undermine the widely held opinion that poetry is a misty domain eluding understanding。中文為筆者自譯。也就是說,米沃什反對空無一物的詩歌,詩歌中得有什么東西存在。無論是在歷史的向度上還是在這本選詩集所關(guān)心的當下—瞬時的向度上,詩歌都不能空無一物而成為“純詩”?!凹冊姟笔敲孜质卜磳Φ脑妼W概念。
因此,米沃什所傾向的這種現(xiàn)實主義或客觀主義的詩法,特點在于詩人在視物和抒寫世界時所采取的及物眼光。簡單來說,就是一種主客體交融的眼光,主體通過擺脫自我或消解意志,令客體純?nèi)豢陀^地呈現(xiàn),客體向主體顯現(xiàn)其本身的樣子??陀^主義詩法不同于唯物論或自然主義這樣的詩法,客觀主義詩法仍然是在主體視界中得到界說的,只不過客觀主義詩法要求在主觀視界中必須加入物的維度而已。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主體與客體的關(guān)系是客觀主義詩法強調(diào)的重點。主體與客體在詩的創(chuàng)作中不是對立的,而是平衡和對等的。主體將自身從內(nèi)部轉(zhuǎn)向外部,而外部的事物則向主體詩意地道出自身的秘密。
客觀主義詩法作詩的眼光明顯背離了西方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審美方式。具體來說,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審美方式是以主體為王的。以主體為核心的現(xiàn)代審美活動表現(xiàn)出一種基本的視物上的分裂,主體將客體作為對象去看待,主客體之間無法取得平衡和交流。當一個人作為主體來觀看世界時,不僅物,連人在內(nèi)的一切他者都可能成為其對象。這種詩學的后果體現(xiàn)在貫穿《荒原》《等待戈多》等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對終結(jié)的絕望與焦慮之中。以“我”出發(fā)所看見的是一個碎片的世界、一個無限度的世界。其思想的幕布正是虛無主義。而這一時期正是以T. S. 艾略特(T. S. Eliot)等人的思想為美國詩歌的主流思想意識。米沃什編選這部選集的出發(fā)點則正是對現(xiàn)代文學和詩歌由于過分強調(diào)主客分離,并將客體僅僅視為對象所造成的虛無主義狀態(tài)的反撥。因此,雖然他明確表示對T.S.艾略特的詩作很欣賞(欣賞的原因是艾略特對現(xiàn)代病癥及其攜來痛苦的精確指認),但是并不在自己所選詩集中選入艾略特的詩作。(9)Czeslaw Milosz,“Introduction,”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米氏既然是將客觀主義詩法作為選詩標準,那么古今、東西之詩作,凡符合這個選詩標準,且進入米氏視野的英文及英譯詩歌都被納入了《明亮事物之光》這本詩歌選集之中。
米氏最早接觸中國詩歌譯本,早在他居于美國之前就已發(fā)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身處華沙的米沃什購買了一本名為《中國笛音》的詩歌選集。這本選集不是譯者直接根據(jù)中文詩作翻譯,而是根據(jù)法譯本轉(zhuǎn)譯為波蘭語。米沃什讀后,認為這些中國詩歌向他“提供了清晰的意象,特別是強烈的色彩”(10)切斯瓦夫·米沃什、羅伯特·法根:《詩的藝術(shù)——米沃什訪談錄》,李以亮譯,《青春》2016 年第 6 期。。這種強烈的色彩與波蘭被納粹占領(lǐng)時的黑紅色世界形成強烈的反差,讓米沃什將所處的世界看得更加清楚——“從那時起,這兩種顏色、黑色和紅色的組合,對我來說,一直就是不祥的”(11)切斯瓦夫·米沃什、羅伯特·法根:《詩的藝術(shù)——米沃什訪談錄》,李以亮譯,《青春》2016 年第6期。。米沃什此時初次閱讀中國詩歌的譯文,從中受到影響和獲取的主要是單純的色彩審美感知。那時,他對具體的中國詩人并無了解,對中國詩歌的接受未同中國詩學的整體話語相關(guān)聯(lián),其對中國詩歌的感受是在米氏個人的詩學框架內(nèi)來實現(xiàn)的。但其對中國詩作的初始接受中,已經(jīng)含有他對中國文明與納粹所代表的部分西方“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對立與差異的初步認識。對這種差異的認知在米沃什的美國生涯中得到了最充分發(fā)展。
米氏通過《明亮事物之書》的選編關(guān)注中國唐代詩人杜甫的詩作,影響其關(guān)注的主要是美國20世紀60年代思想與文學的語境。自20世紀60年代之后,米沃什長期身處美國,任教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在《米沃什詞典》“伯克利”這一詞條中,米沃什稱“從伯克利山丘放眼海灣、島嶼和城市的摩天樓……是美洲大地的典型景觀,空間遼闊,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疏遠”。(12)切·米沃什:《米沃什詞典:一部20世紀回憶錄》,西川、北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5頁,第53頁,第55頁。在詞條“美國”中,米沃什則采用一系列二元對立去描述美國:“何等壯麗!何等貧乏!何等人道!何等殘暴!人際何等友善!個人何等孤寂!對理想何等忠誠!于現(xiàn)實何等虛偽!良知何等勝利!良知何等扭曲!”(13)切·米沃什:《米沃什詞典:一部20世紀回憶錄》,西川、北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5頁,第53頁,第55頁。因此,正如米沃什傳記的作者安德魯澤·弗蘭納澤克(Andrzej Franaszek)指出的:“在他在加州的頭十年里,米沃什在兩條戰(zhàn)線上作戰(zhàn):一條在舊金山海灣的遠景中與美國作戰(zhàn),另一條與當時的波蘭文化作戰(zhàn)?!?14)Andrzej Franaszek,A Biography:Milosz,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366.原文為:During his first decade in California, Milosz fought battles on two fronts: one against America in visions from San Framciso Bay, and the other with contemporaneous Polish culture。中文為筆者自譯。米沃什與波蘭文化作戰(zhàn)的原因在于,他不愿在美國成為一個來自波蘭的專職的歷史回憶者和悲劇哀悼者,他意圖投入新的生活和寫作。米沃什生活在伯克利分校所在的灰熊峰上,那里正好處于可以遙望舊金山海灣的位置,這個時期適逢美國文壇“垮掉的一代”的興起、舊金山文藝復興運動及嬉皮士運動盛行,舊金山海灣區(qū)正是這些運動的核心地帶。身處美國文化、詩學一時之中心地帶,米沃什給自己設定的身份主要是作為美國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觀察者,這意味著他試圖與美國文化保持距離。米沃什據(jù)此寫作了《舊金山海灣幻象》(VisionsofSanFranciscoBay)等思考美國文化的著作。
美國文化和詩學確實成了米沃什在當時詩學思考的一個參照系,米沃什在很多地方明確指出,西方文化、詩學的中心在20世紀后期從歐洲轉(zhuǎn)向了美國。(15)切·米沃什:《米沃什詞典:一部20世紀回憶錄》,西川、北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95頁,第53頁,第55頁。米沃什自己亦深受美國文化的影響。因此,他事實上不可避免是一個20世紀后期美國文學的參與者。
米氏對杜詩關(guān)注,或系其受到美國文學界對東方詩學的關(guān)注所致。美國文學界對東方詩學的關(guān)注在當時是由米氏身邊的嬉皮士運動引發(fā)的。日本學者矢代梓(Azusa Yashiro)在《二十世紀思想史年表》中指出“六十年代后半期美國的嬉皮士運動喚起了‘對東方的關(guān)心’”。(16)矢代梓:《二十世紀思想史年表》,學林出版社,2006年,第168頁?!皩|方的關(guān)心”是一個總的說法,這種針對東方的關(guān)心盡管產(chǎn)生出來的主要是賽義德所說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東方學,其中充滿了西方對東方的種種曲解,但它確實構(gòu)成了米氏關(guān)注杜甫詩作的一種當下語境。
米沃什把杜甫詩作選進其詩選集中,或可看作他對亞文化族群之間在主流文化框架內(nèi)相互進行溝通的一次嘗試。米氏關(guān)于文明交流的觀念具有兩面性。一方面,他固守自己的文明,對文明間交流的困難性和不同文明的獨異性十分強調(diào),承認和尊重不同文明的異質(zhì)性。在米沃什1975年的詩作《魔山》中,“魔山”借用了托馬斯·曼(Thomas Mann)的小說《魔山》的題目和隱喻,并引用了其中的句子,實指米沃什身處的伯克利灰熊峰。在這首詩中,米沃什呈現(xiàn)了在伯克利環(huán)繞他的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性和相對獨立性。詩中詩人追憶了伯克利分校兩位故去不久的同仁:一位是專業(yè)性極強的俄裔教授布德貝格,另一位是只用中文寫作的華裔教授陳。相對于美國主流文化而言,兩位故去的同仁都屬于亞文化族群中人。詩中表現(xiàn)了固守在不同亞文化之中的美國人相互交流的困難性——“他用幾乎不為人知的語文寫作,誰會在乎他們呢”(17)切斯瓦夫·米沃什:《米沃什詩集Ⅱ:著魔的古喬》,林洪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189頁。。但另一方面,米沃什跟他們是交流得很好的朋友。作為大學教授和寫作者,拒絕封閉的人,米沃什必須試圖去尋求理解和交流、溝通。選取杜甫的詩作,即是米氏就這樣的交流和溝通所做出的一次嘗試。
米沃什在《明亮事物之書》的《前言》中聲稱,作為詩人,他有責任去清理詩歌的財產(chǎn),他的選詩是提供了事實和實踐來取代直接提出理論。(18)Czeslaw Milosz,“Introduction,”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原文為:I have always felt that a poet participates in the management of the estate of poetry, of that in his own language and also that of world poetry. Thinking about that estate, such as it is at the present moment, I decided I could contribute to its possessions. provided, however, that instead of theory. I brought to it something of practice。這段文字中,米沃什聲明他是用事實和實踐來取代直接提出理論,而非拒絕理論。選詩者在選詩時依靠對詩作的直接感知來判斷是否選入。但《明亮事物之書》這本選集卻并不拒絕理論,不是沒有詩歌觀念的參與。在米沃什的編選意圖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米氏對美國當時兩種詩歌模式爭斗的覺察,他認同后起的客觀主義詩歌,并希望用以校正作為當時主流的世紀中葉現(xiàn)代主義(Mid-century modern)詩歌模式。世紀中葉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基本特征為抽象主義,在表達上傾向于主觀化與抽象化。而被奉為這本選詩集根本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則受到來自“舊金山文藝復興運動”(The San Francisco Renaissance)詩學思想的影響,是米沃什主動將視域窄化到了客觀主義詩學類型的詩歌上。這種詩學思想來自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客觀主義詩學。學者阿蘭·索道夫斯基(Alan Soldofsky)在長文《“那些發(fā)生有趣事情的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肯尼斯·雷克斯羅斯、盧·韋爾奇和喬安妮·基格,以及舊金山文藝復興詩歌的基因組》(“ThosetoWhomInterestingThingsHappen”:WilliamCarlosWilliams,KennethRexroth,LewWelch,andJoanneKyger,andtheGenomeofSanFranciscoRenaissancePoetry)中指出,威廉斯的這種客觀主義,試圖發(fā)展出對世紀中葉新批判現(xiàn)代主義詩歌模式的另一種替代詩歌模式。當時的現(xiàn)實是,世紀中葉現(xiàn)代主義通過T.S.艾略特(T. S. Eliot)、艾倫·泰特(Allen Tate)和約翰·克勞·蘭塞姆(John Crowe Ransom)等詩人的言說,成了美國詩歌的主導意識形態(tài)。(19)Alan Soldofsky,“‘Those to Whom Interesting Things Happen’:William Carlos Williams, Kenneth Rexroth, Lew Welch, and Joanne Kyger, and the Genome of San Francisco Renaissance Poetry,”William Carlos Williams Review, Vol.35, No.2, 2018, pp.164-195.原文為:For Williams’s influence on them as writers to fully manifest itself as an alternative poetic mode to the New Critical mid-century modernism that had become the dominant ideology in American poetry through the figures of poets such as T. S. Eliot, Allen Tate, and John Crowe Ransom。中文為筆者自譯。米沃什在他的文章《關(guān)于T. S. 艾略特的省思》中較為細致地分析了艾略特在美國的地位:“并非沒有低聲的抗議,這種抗議在1950年前后逐漸聚集了足夠力量去變成公開反叛”,抗議者中,米沃什主要提及美國詩人羅賓遜·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和威廉斯及其后輩“垮掉的一代” (Beat Generation),并指出他們對艾略特所代表的詩學的“不信任是有全面計劃的”。(20)切斯瓦夫·米沃什:《關(guān)于T. S. 艾略特的省思》,《站在人這邊:米沃什五十年文選》,黃燦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27-428頁。
威廉斯的立場與世紀中葉現(xiàn)代主義參與者的抽象主義立場完全相反。他提出,詩歌來自“大街上說的語言”,可以同時具有及物性和指涉性。自20世紀中葉以來,他一直在為舊金山海灣區(qū)和全美國的詩人們圍繞著詩學進行的對話定格和重塑。(21)Alan Soldofsky,“‘Those to Whom Interesting Things Happen’:William Carlos Williams, Kenneth Rexroth, Lew Welch, and Joanne Kyger, and the Genome of San Francisco Renaissance Poetry,”William Carlos Williams Review, Vol.35, No.2, 2018, pp.164-195.原文為:Williams’s position that poetry comes “out of the language spoken on the street,” and can be simultaneously material and referential, has continued to frame and reframe the conversation around poetics that poets have been having in the Bay Area and across the nation ever since the mid-century。中文為筆者自譯。金斯伯格的文章《客觀世界中的威廉斯》(WilliamsinaWorldofObjects)提供了這種佐證。文中他如此評述威廉斯的詩學觀念:“精確。威廉斯式的精確?!屇愕乃枷?夾緊物體(clamp your mind down on objects)’這句話就是他說的?!砟畲嬖谟谑挛镏小彩恰F湟馑际恰娭胁粦摮霈F(xiàn)概括性、一般的思想(no general ideas in your poetry)’。別抽象地去思考事物,而應呈現(xiàn)出那使你產(chǎn)生思考的事物本身的樣子?!?22)艾倫·金斯伯格:《客觀世界中的威廉斯》,《金斯伯格文選》,文楚安等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355頁。
威廉斯的詩學思想顯然也在米沃什的詩學觀念中留痕了,為米沃什提供了另一種現(xiàn)代詩學選擇的理論前攝。在編選說明的開篇,米沃什說明了他沒有選擇他鐘愛的艾略特詩作的原因,即這本選集只選擇寫實和及物之詩,艾略特的世紀中葉現(xiàn)代主義詩風顯然不在此路數(shù)中。在選詩說明中,米沃什提到了活躍在紐約的“客觀主義者” (objectivist),這些客觀主義者的寫作計劃是主張關(guān)注自身周圍的物體,但這種關(guān)注證明了“物體”這個詞的用法是多么多樣。米沃什所舉的例證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詩歌《紅輪車》。(23)Czeslaw Milosz,“Introduction,”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筆者不打算展開對《紅輪車》的及物思想和詩中強烈色彩的分析。筆者認為,米氏的舉例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客觀主義詩歌土壤在美國的存在確實影響到了米沃什。米沃什提及他們就是一種證明??陀^主義詩歌意味著物如其所是地在詩中存在,也意味著主客體交融的視野,目的是反撥現(xiàn)代西方無邊無際的主觀主義(抽象主義)寫作、空無一物的虛無主義觀念。在此,特別需要注意的是,客觀主義詩學觀念并非指向唯物論或自然主義的文學觀,唯物論和自然主義文學觀把物看作先行的甚至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但客觀主義詩學觀卻強調(diào)主體與客體之間保有的乃是相互對等平衡的關(guān)系,相對于主觀,物并不具有先在性和決定性。 《明亮事物之書》的標題在于告訴讀者,詩是讓事物步入明亮之地的光,而這讓事物從晦暗狀態(tài)走向敞亮的光屬于詩人的主觀生命。米沃什的選詩,并非想借此以一種詩歌模式替代另一種詩歌模式,他的詩學觀念并未否認抽象主義之于現(xiàn)代詩歌的價值和意義。只是想提出在僅有主體思辨和意志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供主體相遇,并因此在主客體共同努力之下產(chǎn)生的作為物的世界,這種世界指向的是形而下之“有”,而不是虛無主義流連于其中的“無”。
米沃什欲在詩歌的實踐活動中找到可以證明客觀主義詩學觀的例證,故有選詩之舉。以杜甫的詩作為代表的東方詩歌,其視物寫物的神妙書寫理所當然成為米沃什心中實現(xiàn)客觀主義詩學理念的范本。
米氏與杜甫詩的相遇,在當時的美國是有條件和基礎的。中國詩歌經(jīng)過龐德(Ezra Pound)的借鑒和發(fā)明在美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不僅米沃什提及這一現(xiàn)象,阿蘭·索道夫斯基的文章中也提到“威廉姆斯對龐德在《國泰》中收集的中文‘譯文’很感興趣……稱它們‘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幾首詩’”。(24)Alan Soldofsky,“‘Those to Whom Interesting Things Happen’:William Carlos Williams, Kenneth Rexroth, Lew Welch, and Joanne Kyger, and the Genome of San Francisco Renaissance Poetry,”William Carlos Williams Review, Vol.35, No.2, 2018, pp.164-195.原文為:Williams was enthused about Pound’s Chinese“translations”collected in Cathay, ……calling them“‘perhaps a few of the greatest poems ever written’”。中文為筆者自譯。而鈴木大拙等人對禪宗思想成功的跨文化闡發(fā)也讓東方詩歌進入美國產(chǎn)生了某種異質(zhì)詩學氛圍。在《米沃什詞典》中有專門的“佛教”詞條以及禪宗的重要介紹者“鈴木大拙” (Suzuki Daisetz Teitaro)這一詞條。米沃什清楚地說明了他對禪宗文化的傾向是鈴木大拙所傳播的那種禪文化,而非在越南、中國等相對封閉的亞文化類型中建有寺廟的佛教文化。(25)切斯瓦夫·米沃什:《米沃什詞典:一部20世紀回憶錄》,西川、北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0-111頁,第 386頁。米氏不知道日本禪文化乃是由中國傳入的,這種情況在西方文學界常有發(fā)生,西方詩人很多是經(jīng)由日本詩學為中介,才進而知道中國詩歌的存在。鈴木大拙的禪宗思想代表依托古代中國詩學和日本近代詩學而形成的東方詩學,它之所以能夠深入美國文化并發(fā)生影響,乃是因為接受者不將禪宗思想歸入古舊的佛教文化模式中,他們往往將日本禪宗思想與西方神秘主義相會通。(26)切斯瓦夫·米沃什:《米沃什詞典:一部20世紀回憶錄》,西川、北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0-111頁,第 386頁。這樣的東方詩學話語正好同米沃什宗教思想的神秘主義傾向相契合,對米氏產(chǎn)生了極大的吸引力。東方詩學對米氏的吸引,乃是米氏選取杜詩的一大動力。
米氏選取杜詩,西方漢學家王紅公(Kenneth Rexroth)的中國古詩翻譯工作對此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米沃什在《明亮事物之書》一書中選取的11首杜詩,大多來自王紅公的譯詩集《短詩集》(collectedshorterpoems)。王紅公,是西方漢學家Kenneth Rexroth的中文名,他的中國古詩譯著在西方世界被視為最佳譯本之一。對舊金山海灣區(qū)文壇影響深遠的文學理論家威廉斯把杜甫詩歌譯作者王紅公帶入了這個文化圈。王紅公深諳禪宗、神秘主義和東方詩歌,被稱為“舊金山文藝復興之父”,其所譯的東方詩歌對美國文學影響深遠。美國著名詩人金斯伯格聲稱:王紅公的譯作是“每一個詩歌愛好者的必讀之作”。(27)艾倫·金斯伯格:《客觀世界中的威廉斯》,《金斯伯格文選》,文楚安等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435頁,第434-435頁。金斯伯格在文章《肯尼斯·雷克斯羅思:1905—1982》 (KennethRexroth:1905—1982)中有這樣的記錄:“1927年,雷克斯羅思……遷居舊金山,并在那里定居下來。在那兒,他……首次定義了他所認為的真正詩歌類型:……對詩歌中的修辭和象征的一種反叛,一種對開門見山的陳述、簡單明了的意象、明確的主題、對可核實的經(jīng)驗的忠實,對無病呻吟的堅決抵制的回歸?!?28)艾倫·金斯伯格:《客觀世界中的威廉斯》,《金斯伯格文選》,文楚安等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435頁,第434-435頁。王紅公的這種詩學觀與威廉斯的詩學是一致的。從另一杜甫詩譯者薩姆·哈米爾(Sam Hamill)的詩作《在維爾紐斯與米沃什爭論》(ArguingwithMiloszinVilnius)看來,米沃什自己或與王紅公相識。詩中寫道:“我們的朋友雷克斯羅斯介紹了我們/在那個大城市的街道上/你開始稱之為‘幾乎是一個家’?!?29)Sam Hamill, “Arguing with Milosz in Vilnius,”Ploughshares,Vol.31, No.1, 2015, pp.43-46.原詩為:Our friend Rexroth introduced us/on the streets of that great city /you came to call “nearly a home”。中文為筆者自譯。詩中的“你”正是米沃什,雷克斯羅思是王紅公。加上前文提及的米沃什與金斯伯格的見面,種種跡象都可以指向米沃什不僅僅是在海灣對面觀察著東方詩學在這一區(qū)域的涌動,同時也與之有著直接的交集。米沃什與王紅公在詩學上有一個基本的契合點,即神秘主義意義上的禪宗思想。禪宗要求自我的消融以及與外物無二。禪宗的這一詩學思想影響了王紅公譯詩時對對象進行選擇的前見,以及在翻譯過程中處理東方詩作的方式。借助于王紅公的中國古詩譯本,米沃什產(chǎn)生了對杜詩的自我理解,并使得他把杜詩認可為客觀主義詩學的范作,將其中的11首詩選入他的詩歌選集《明亮事物之書》中。
《明亮事物之書》將所選詩作按11個主題分類,這11個主題分別是頓悟(Epiphany)、自然(Nature)、事物的秘密(Thesecretofathing)、行旅(Travel)、地點(Places)、瞬間(Themoment)、人群之中的人(Peopleamongpeople)、女人的肌膚(Woman’sskin)、情境(Situations)、無依附性(Nonattachment)以及歷史(History)。除了“歷史”這一主題對世界業(yè)已過去的詩意進行了交代之外(這也是米沃什永恒的母題),其他十個主題都明顯地指向了一種詩同世界之當下—瞬時的直接接觸。如果我們將米沃什在美國生活時把與虛無、貧乏和無邊的自由抗爭視為自己寫作和思考的核心要義與之聯(lián)系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主題分類內(nèi)涵的兩重爭斗性。對當下—瞬時之詩境的強調(diào),凸顯了米沃什選詩讓主體和客體在此在的狀態(tài)中互相碰觸的決心。對米沃什來說,他是拒絕浪漫主義的,因為浪漫主義在時空觀念上的趨向未來性和主觀性必然相輔相成。同時,米沃什在選詩時采用了完全不同于現(xiàn)代知識分類原則的另一種原則,他將主題導向了明顯的來自詩之接受主體的主觀感受性,而非西方傳統(tǒng)的理性分類原則,顯示出了米沃什在詩學話語中對邏輯理性的拒斥以及他要求詩歌直接與物接觸的決心。由于《明亮事物之書》大量選取了相對于美國而言的域外詩人的英譯作品,米沃什選出的詩作又表現(xiàn)出一種遠離原作而必然會有的誤讀。其中,非常顯著的便是對所選英譯杜甫詩的理解往往從字面到意思都遠離了原作的滋味。
米沃什對杜詩的選取整個是對杜詩原意的誤讀,造成其誤讀的最根本的一個原因是他選詩的路徑。米氏選詩不是依詩作原初的版本來選,而是從現(xiàn)成的英譯本中去選取,在選詩的起點處,他就未同所選詩作的原貌有過照面。
對于中國古典詩歌,米沃什首先承認自己知道原詩都是有格律的,但在英語世界中,王紅公先行將中國古代格律詩譯作了“自由詩”,西方讀者在譯詩中無法發(fā)現(xiàn)這些詩作原本的音律結(jié)構(gòu),米沃什只得轉(zhuǎn)而看重這些詩作在意象表達方面的能力。(30)切·米沃什:《反對不能理解的詩歌》,《站在人這邊:米沃什五十年文選》,黃燦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09頁。米沃什選取的11首英譯杜甫詩作篇制都不長,其中《向北旅行》(Travelingnorthward)是譯者王紅公從杜甫的五言古詩《北征》中節(jié)選的四句,而《海灘上的午后》(DejeunerSurL’Herbe)則是譯者卡羅琳·凱澤爾將杜甫的原作《晚際遇雨》兩首詩合并為一首詩。在杜詩的英譯成果方面,米沃什無疑更傾心于選用王紅公的譯文。他在《日落》(Sunset,原作為《落日》)的詩前作了說明:“雷克斯羅思翻譯了唐王朝的主要詩人杜甫?!瓕⑺陌姹九c其他版本相比,我激賞于他(譯筆)的簡潔性和對形象的選擇?!?31)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47.原文為:Rexroth translated much Tu Fu, the leading poet of the T’ung Dynasty. ……Nevertheless, comparing his versions with others, I admire his conciseness and choices of image。中文為筆者自譯。王紅公自己在譯詩集《愛與流年》 (OneHundredMorePoemsfromtheChinese:LoveandtheTurningYear)中,曾說明自己翻譯中國詩歌的方法和目的:“我把它們(譯詩)放在一起,讀了一遍,我意識到它們不需要解釋性的介紹,只需要傳記性的說明。我避免了提及中國歷史和文學人物或西方不知道的中國習俗和信仰的詩歌?!?32)Kenneth Rexroth,“Introduction,”O(jiān)ne Hundred More Poems from the Chinese:Love and the Turning Year,James Laughlin by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0.原文為:I have put them all together and read them over I realize that they need no explanatory introduction and only biographical notes. I have avoided poems with references to Chinese historical and literary figures or to Chinese customs and beliefs unknown in the West。米沃什選編的王紅公譯杜甫詩歌也在這本譯詩集中全被收錄。米沃什對杜詩的接受和選取主要基于王紅公的譯本,而王紅公在譯詩時就已對詩歌采用了去歷史化的方式,無論是在翻譯對象選擇還是在翻譯的具體處理中,王紅公事實上是改寫了原詩的部分細節(jié),他不僅將漢語的格律在英文中轉(zhuǎn)寫為自由詩體,同時對所譯詩作按照自己的理解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譯寫。因此,基于譯本去體察杜甫詩歌的結(jié)果之一,便是在米沃什為所選杜詩所作的理解性說明中,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對杜甫詩中歷史事件的體察和認知,只有對詩中當下—瞬間的生命呈現(xiàn)的飽滿感受。然而,歷史和當下對杜甫詩歌的意義呈現(xiàn)來說,其實具有同等的重要性,隨意抹除杜詩意義的歷史規(guī)定性實際上等同于抹除詩作中杜詩的個人印記,抹除了通過杜甫個人在詩中的在場而在場的中國詩學意蘊。
關(guān)于米沃什選取杜甫詩作的做法之得失至少有兩點可以說:
首先,不管譯本造成了杜詩在英語世界怎樣巨大的變異,米沃什對這些英譯杜甫詩作的閱讀感受基本上都是準確的。米沃什知道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最重要的詩人。(33)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81.對選取《贈畢四曜》(To Pi Ssu Yao)這首詩米沃什寫道:杜甫可能是中國古詩詞中最著名的名字(Tu Fu is probably the biggest name in old Chinese poetry)。中文為筆者自譯。在對英譯杜甫詩的接受中,米沃什將杜甫視為一個傾向于覺察當下和表現(xiàn)明麗事物的詩人。像杜甫的《絕句二首》,英譯者譯為《另一個春天》(AnotherSpring)和《南風》(SouthWind),詩中景物明麗,情味醇厚,確實是能充分體現(xiàn)杜甫詩作善于寫物寄興的一個代表性作品。這兩首詩表現(xiàn)出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充分滿足了米沃什選詩所要求的詩應及物,符合米氏所強調(diào)的詩之及物應在當下—瞬時的時間模式。米沃什對《南風》一詩作了這樣的闡釋:“這首杜甫詩也是關(guān)于一個時刻的嗎?它列舉了春天最常見的特征,所以也許這只是一首關(guān)于那個季節(jié)的詩。但一個寫作的人把自己放于現(xiàn)在,而 ‘現(xiàn)在’這個詞確實可以放在每一句話前面?!?34)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49.原文為:Is this Tu Fu poem also about a moment? It enumerates the most common features of springtime, so perhaps this is just a poem about that season. But a man who writes clearly places himself in the now, and the word “now” could really precede every sentence。中文為筆者自譯。其闡釋對杜甫詩及物書寫的在場特征給予了高度肯定,見證了米氏對英譯杜甫詩的閱讀理解非常直觀和精確。
其次,關(guān)于米沃什對11首英譯杜甫詩的誤讀有兩種。
一種是由外部因素所造成的誤讀。由于米沃什接受杜詩時,已經(jīng)經(jīng)過譯者先行的選取和改寫,杜甫詩作原有的詩意之整體性和深刻性已經(jīng)被嚴重地窄化甚至是曲解。這妨礙了米沃什在自己更重要的詩歌命題(詩的見證與新聞性詩歌)上與杜甫的相遇。米沃什將杜甫的英譯詩作分屬到選詩集的五個主題之下,分別是地點(2首)、瞬間(4首)、人群之中的人(1首)、情境(3首)、無依附性(1首)。在“歷史”主題之下完全沒有選入杜甫的詩作。正如前文所引,譯者在翻譯時為了便于西方讀者對異域詩作的理解和接受,盡量選取去歷史、去異質(zhì)文明傳統(tǒng)和去原詩之信仰因素的翻譯手法。這樣做的好處是,其所譯出的詩作使以英語為母語的讀者容易讀懂,容易對所讀的詩作產(chǎn)生共鳴。米沃什在選取杜詩《晚際遇雨(二首)》,即英譯為《海灘上的午后》時,指出這首詩“引起了一種團結(jié)的感覺”。(35)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241.原文為:they provoke a feeling of solidarity。中文為筆者自譯。但是,米沃什對王紅公對杜詩的意譯是否會引起誤讀并不在乎,他在解讀杜詩《杜位宅守歲》(英譯名《冬夜的黎明》,WinterDawn)和《對雪》(英譯名《暴風雪》,SnowStorm)時,由譯詩在他心中引起的共鳴完全是一種對杜詩原意的誤讀。《杜位宅守歲》原本是一首非常悲傷的詩作。從譯詩標題看,原詩所寫事件的背景被抽走,結(jié)果令譯詩所呈現(xiàn)出來的詩中景觀成了詩人與友人的一次宴飲。杜甫原詩標題設定的時間是除夕。除夕守歲是中國人的重要習俗,守歲的意義在于它是中國人一家團聚最為溫情的時間節(jié)點。詩人創(chuàng)作該詩時年近40。在守歲時間到來之時,他卻因進京謀官,謀而不得,不得不寄居在別人的家中,不能歸回自己的家中與至親歡聚。時值守歲,有家歸不得已經(jīng)是一種人生的大悲,復見寄居的人家“附勢之徒,見位而傴僂俯仰,不勝拘束”(36)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96頁。,于是悲上加悲?!抖旁娫斪ⅰ分羞@樣解釋:“公(杜甫)年四十,進《三大禮賦》,明皇命待制集賢院,而未嘗授官。此詩除夕所賦。”(37)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96頁,第270頁,第271頁。所作詩歌抒發(fā)的是詩人仕途失意、漂泊無依的悲苦感。但米沃什讀完這首詩的譯作《冬夜的黎明》之后,其所道說的感受卻是:“中國詩人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他們能夠用幾筆勾畫出某種情境,例如杜甫的這首詩,黎明前的一個小時,與朋友們狂歡了一夜之后……”(38)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48.原文為:What attracts me to the Chinese poets most is their ability to draw with a few dashes a certain situation, for instance, in this poem by Tu Fu, the hour before dawn, after an entire night of carousing with friends。中文為筆者自譯。其感受雖忠于譯作,卻與杜甫原詩的以樂景表哀情的表達意圖已相去甚遠。米沃什對這首杜詩的誤讀當然不能由他來負全責。因為在譯者手上,杜甫的原詩已經(jīng)被改寫為一首人生中常有的朋友相聚、通宵宴飲之詩,譯文已經(jīng)去除了詩作原本特定的文化語境和詩人自己人生介入的痕跡。這樣的杜詩譯作雖然保留了詩人杜甫之名,但詩作的形式與內(nèi)容顯示它已經(jīng)完全是同杜甫了無關(guān)系的詩作。這樣的譯詩,其所寫的人生內(nèi)容充分貼合了那一時期現(xiàn)代美國人的日常生活——美國式人際關(guān)系疏遠的日常生活,人和人的交往主要通過派對式的聚會。這樣的杜詩翻譯,本質(zhì)上是中國詩歌在異質(zhì)詩學中極度的變異,變異極度到讀者只看譯詩而不看譯詩的詩人署名,已經(jīng)完全無法認出它是杜甫的詩作。在這種情況下看米氏對杜詩的誤讀,就知道米氏的誤讀不應由他來負責,不能說明米氏這位偉大詩人沒有讀懂杜詩的能力。
《暴風雪》的原詩《對雪》在《杜詩詳注》中是這樣被注解的:“至德元載十月,房琯大敗于陳陶斜,詩正為是而作。”(39)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96頁,第270頁,第271頁。也就是說,《對雪》這首詩本是寫“安史之亂”中,戰(zhàn)爭失利消息讓詩人倍感愁苦。但譯作去除了“安史之亂”這一歷史背景,僅僅強調(diào)了年老詩人的孤獨、沮喪和作詩當下人生意義感的喪失。米沃什也領(lǐng)悟了譯詩中的這一層含義,寫道:“冬天、傍晚、孤獨、年老,這些逆境的情況有時會讓人感到沮喪,甚至一個對自己有信心的詩人也會感到寫作的無用性。我們中那些經(jīng)歷過這種夜晚的人,會在這個聲音中認出自己?!?40)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257.原文為:The situation of amassed adversity-winter, evening, solitude, old age——can sometimes so depress that even a poet sure of himself feels the uselessness of witing.Those of us who have experienced such evenings will recognize ourselves in that voice。中文為筆者自譯。譯詩的最后一句指向了書信的無用性,(41)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257.原文為:I brood on the uselessness of letters。中文為筆者自譯。以對應原詩中的“書空”。“書空”一詞是借用《世說新語》中“殷浩書空”的典故,指用手指在空氣中摹畫“咄咄怪事”四字。(42)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96頁,第270頁,第271頁。因為原詩有“消息斷”的表達就將“書空”譯作書信的無用,是不能準確地表達杜甫內(nèi)心對國破家散無處傾訴的絕望和憂憤的,而“書空”一詞的原本意指則能夠表達杜甫這種孤獨和憂憤之情。
經(jīng)過譯者改寫后的詩作,一方面借助了原詩的基本節(jié)奏和及物之義,另一方面卻已經(jīng)變成更加符合譯者詩學觀念和寫作目標的詩作。米沃什在接受王紅公等人的譯作時,接受到的是一個片面和去歷史化后的杜甫,這就失去了米沃什在他自己的另一個向度與杜甫相遇的可能性。這個向度在米沃什那里被稱作歷史悲劇的見證,在中國傳統(tǒng)中被稱作“詩史”。米沃什在法根對他的訪談中講述過其詩學的兩個向度:“我所從屬的一個詩學傳統(tǒng),其中歷史起著重要的作用,我的詩在很大程度上涉及某些重大事件、歷史悲劇的轉(zhuǎn)換。中歐的傳統(tǒng)是,個體很弱小,完全不同于西方國家,而西方非常強調(diào)個人。在我停止處理二十世紀的大悲劇后,我想找到一種平衡。我并不想寫純粹個人化的感知,這在今天許多的詩歌,是非常典型的,它們都是通過一個非常個人的角度來看世界,因此經(jīng)常難以理解。我意識到,個人的弱點在詩歌里沒有什么好處,而過度的個人主義也是很危險的?!?43)切斯瓦夫·米沃什、羅伯特·法根:《詩的藝術(shù)——米沃什訪談錄》,李以亮譯,《青春》2016 年第 6 期?;氐剿倪x詩觀,從這段引文我們可見米沃什到美國之后其詩學重點發(fā)生的轉(zhuǎn)移:一方面,不想做一個專業(yè)的哀悼者,米沃什中止了用詩歌處理歷史材料的詩學觀和寫詩行動;另一方面,他注意到他所在的當下由于個人主義造成的現(xiàn)代詩歌的弊病(主觀化、抽象化),因此他強調(diào)人與物的相遇以及在寫作中讓物顯現(xiàn),這種觀念恰好跟威廉斯和王紅公等人的觀念產(chǎn)生了共鳴。如果不是因為米沃什自身詩學重點的轉(zhuǎn)移(內(nèi)部因素),加上西方譯者提供給他的杜甫詩作的譯本局限(外部因素),米沃什本有可能在“詩史”向度與杜甫相遇。在《中國“詩史”傳統(tǒng)》一書中,學者張暉指出,杜甫詩作并非“詩史”這個概念的發(fā)明緣由,但在宋代以后成為“詩史”概念的中心和對應物。(44)張暉:《中國“詩史”傳統(tǒng)》,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13-85頁。米沃什和杜甫兩位詩人其實都是強勁有力地穿透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詩人。但由于個人詩學重點的偏移以及美國文化中對杜甫進行翻譯的這種去歷史化傾向,致使米沃什最終只是遇見了一部分杜甫——專注于讓被充分感受的事物在當下—瞬時顯現(xiàn)的杜甫。
在米沃什對英譯杜甫詩的選擇上,還存在另一種重要的誤讀,即認識和闡發(fā)杜甫詩中的愛與責任。為“人群中的人”這個主題作說明時,米沃什指向了愛。他援引了三個希臘詞來說明不同的愛:Eros,Agape,storge。(45)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78.米沃什這樣解釋三種愛:Eros是愛欲,但不僅僅是愛欲,因為它是 “神與人之間的中介”,是無限的欲望,是藝術(shù)和科學創(chuàng)造的真正動力。Agape是對我們同胞的愛,是愛的同情,讓我們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一個和我們自己一樣脆弱和容易受傷的生物:這和拉丁文的caritas,慈善是一樣的。第三個希臘詞,storge,表示一種溫柔的關(guān)懷,將父母和孩子結(jié)合起來的感情。也許有些教師對他們的學生有這樣的愛。原文為:Eros is sexual love, but not only such, because it is “an intermediary between gods and humans,”an unlimited desire, a true motoric force of creativity in art and science. Agape is love of our fellow men, love-empathy, allowing us to see in another human being a creature as frail and as easily hurt as we are ourselves: that is the same as Latin caritas, charity. A third Greek word, storge, denotes a tender care, affection uniting parents and children. Perhaps some teachers feel such a love for their pupils。中文為筆者自譯。詩人和后世讀者的愛可以算作第三種愛。米沃什言:“storge可以應用于一個詩人和未來幾代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在不希望得到同時代人的回報而完善自己的藝術(shù)雄心之下,潛藏著對后世寬宏大量的贈與?!?46)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78.原文為:It is also not impossible that storge may be applied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 poet and generations of readers to come: underneath the ambition to perfect one’s art without hope of being rewarded by contemporaries lurks a magnanimity of gif-offering to posterity。中文為筆者自譯。在這個主題下,米沃什選入了英譯杜甫詩《贈畢四曜》(ToPiSsuYao)?!抖旁娫斪ⅰ分杏泻脦资踪浗o畢四曜的詩作,這種贈詩行為在祝賀畢四曜升遷之后終止了。(47)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393頁。杜甫贈給畢四曜的最后一首詩應為《賀畢曜除監(jiān)察御史》。杜甫寫給畢四曜的詩歌幾乎都是因家貧、無為、無名而發(fā)出的嘆息。米沃什在對這首詩所作的說明中提問:“讀了這首詩,我反思了藝術(shù)家的頑強精神。我們冒著可能的損失而工作的激情和熱忱從何而來?這只是野心,還是與可能在我們之后的人的聯(lián)系,某種愛?”(48)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81.原文為:Reading this poem I reflect upon the obstinacy of artists. Whence comes our passion, our zeal, in working at the risk of possible loss? Is this only ambition, or a bond with people who might come after us, some kind of love?中文為筆者自譯。米沃什對杜甫處境的理解是準確的,杜甫在世時的確沒有什么詩名,他對詩歌又確實抱有一種責任和使命感,在《宗武生日》一詩中,杜甫告訴兒子:“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49)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1218頁,第394頁。在《贈畢四曜》中,也確實存在一種愛。杜甫在詩中描述了對詩作不朽的絕望:“同調(diào)嗟誰惜,論文笑自知。流傳江鮑體,相顧免無兒。”這是一種自嘲以及同時代詩人的相惜。 《杜詩詳注》給出的解釋是:“江鮑有詩傳后,必定無兒?!?50)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第1218頁,第394頁。意思是南朝文學家江淹和鮑照有詩作和詩名流傳后世,所以人們認為他們不可能有后人(血緣意義上的)。杜甫則說江淹和鮑照有文學名篇向后世流傳,而自己和畢四曜互相欣賞,以使自己免于沒有后人的命運。這其實是表達了與畢四曜的友情以及對詩名傳后的絕望,亦與前句詩文無人垂顧在文意上方能相聯(lián)。但在譯詩中,江、鮑之說被取消了,這幾句詩變成了:“我們相互感激/彼此的文學成就。/我們的詩將被帶到/故去的卓越詩人那兒。/我們可以互相撫慰。/至少我們會留有后人?!?51)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181.原文為:We appreciate /Each other’s literary Merits. /Our poems will be handed /Down along with great dead poets’./We can console each other./At least we shall have descendants。中文為筆者自譯。這樣,原詩那種責任和使命感造成的現(xiàn)實困境和絕望,便淡化為杜甫渴望得到后世的理解,至少會有后世讀者。失去原來典故的限定之后, “后人”既可以指血緣意義的后代,也可以指后來的詩人和讀者。與認為杜甫將詩名和不朽寄托于后世恰恰相反,杜甫表達的是一種不朽不會實現(xiàn)的絕望心境以及對少數(shù)同時代知音的惺惺相惜。因此,米沃什用storge這種愛來會通杜甫在詩中的愛,將后人視為后世的讀者,顯然是一種誤讀。原詩中的后人就是指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而愛則指向當世的詩歌知音。米沃什通過接受譯詩誤解了杜甫是一個將詩名寄托于后世讀者的詩人,而將這種詩人與后世讀者的聯(lián)系視為一種文學上的前后輩知音之愛,在這個層面展開野心還是愛的辨認。筆者認為,如果真要找一個希臘詞匯去理解杜甫《贈畢四曜》這首詩中的愛,不如使用“Philia”這個詞,這種愛指向“精神上向往共同價值,相互激勵”的友情,(52)今道友信:《菲利亞:作為友情的愛》,徐培、王洪波譯,《關(guān)于愛》,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51頁。更近于中國儒文化的君子之交。
由于既缺乏對儒家文化的了解,也缺乏對杜甫詩歌中儒文化內(nèi)質(zhì)的知曉,致使這種誤讀在米沃什選解中國古典詩的過程中普遍存在。在《反對不能理解的詩歌》一文中,米沃什談論遠東詩人的文明背景時說:“它不同于我們的文明,它強烈地受到非有神論宗教例如道教和佛教的影響?!?53)切斯瓦夫·米沃什:《反對不能理解的詩歌》,《站在人這邊:米沃什五十年文選》,黃燦然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08頁。從《米沃什詞典》中只有關(guān)于佛教的詞條也可以知道,米沃什對東方文明的認識基本上是基于佛教的,而在前文筆者也論述過佛教與基督教在伯克利共存的情況。米沃什的詩文似乎從未涉及儒教,對道教也知之甚少,幾乎以佛教代替了對東方哲學的了解。中國詩在米沃什心中似乎總是和一種恬淡、超脫的心態(tài)相聯(lián)系。在另一首《訪客》(Visitors,原詩為《有客》)中,米沃什的這種認知也體現(xiàn)出來了。由于缺乏對杜甫系統(tǒng)性的閱讀,米沃什將杜甫這首詩中表現(xiàn)出的儒家的仁德責任意識無法實現(xiàn)、被迫安于現(xiàn)實小我之中的心境誤認成一種佛道意義上的超脫心態(tài)。米沃什把這首詩放在“無依附性”主題下。他這樣解釋“無依附性”:“在二十世紀,東方和西方的文明交匯匯集了圣經(jīng)智慧、道教、佛教和蘇菲派,共同稱贊超然的態(tài)度是啟蒙的先決條件。積極的生活,還是沉思的生活?選擇哪個?這種兩難的選擇,在中世紀的歐洲被提出來,反映了騎士和僧侶生活方式的兩極,也出現(xiàn)在中國的古詩詞中。詩人通常是國家官僚機構(gòu)中的各級官員,但他們完全了解財富和尊嚴的相對價值。在許多詩歌中,他們在追求事業(yè)的愿望和退休后遠離宮廷和市場的鄉(xiāng)村之間猶豫不決?!?54)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263.原文為: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the meeting of civilizations, East and West, brings together biblical wisdom, Taoism, Buddhism, and Sufism in common praise of a detached attitude as a prerequisite for enlightenment.Vita activa, an active life, or vita contemplativa, the contemplative life? Which to choose? That dilemma, formulated in medieval Europe and reflecting the polarity of the knight’s and the monk’s ways of life, is also present in old Chinese poetry. Poets were usually officials on various levels of the state bureaucracy, but they were perfectly aware of the merely relative value of riches and dignities. In many poems they hesitate between their desire to pursue a career and to retire to the country, far from the courtand the market。中文為筆者自譯。這里的確可以把米沃什所說的“積極的生活”和“沉思的生活”理解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義上的入世和出世。米沃什顯然對此也有某種認識,在為《訪客》寫的說明中,米沃什說:“幾乎所有的中國詩人都有田園詩的主題,當然也包括最著名的杜甫。”(55)Czeslaw Milosz (ed.),A Book of Luminous Things,A Harvest Book Harcourt,Inc.,1998,p.263.原文為:The bucolic theme seems to be present in practically all Chinese poets, and of course in the most famous, Tu Fu。中文為筆者自譯。米沃什顯然將這首詩傳達的心緒理解為了一種恬淡的超然心境,這種出世的心態(tài)是米沃什所贊賞的。但是,這種認識并不適用于杜甫和杜甫詩歌,因為杜甫從來都是一種入世的心態(tài),儒家是不贊同避世的?!对L客》中的寧靜和情感并非由于杜甫選擇了無依附性的超然出世的生活,而恰恰是一種儒家獨善其身、友愛親鄰的仁德觀。詩人本來有病,躬耕也沒有多少收獲,卻依然在有鄉(xiāng)鄰經(jīng)過、訪問的時候為其采摘不多的蔬菜,“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有客》)。譯詩將其表達為友誼(friendship),但其實,友誼可以表達的范疇跟儒家那種從親緣到地緣泛化開去直至兼濟天下的仁者之愛,是完全不同的。杜甫在壯年作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寫“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56)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 第64頁,第1670頁。在晚年詩歌《江漢》中寫“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57)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 第64頁,第1670頁。可見,他終身都沒有選擇過出世的超然人生。這才是米沃什接受的杜甫之外那個最真實的杜甫。
綜上所述,米沃什在選解杜甫的過程中,雖然有對英譯杜甫詩的準確理解,但是,由于無法繞開譯本接觸原詩,又由于譯本乃是經(jīng)過了去典故、去歷史化和去文化細節(jié)的處理,米沃什所選解的杜甫,只能是一個部分的、殘缺的杜甫。對杜甫詩歌的儒家心境、與此相關(guān)的仁愛與責任,米沃什都缺乏文化意義上的了解。對被稱為“詩史”的杜甫的敘事古詩,米沃什缺少現(xiàn)實的碰觸,否則他應該會與杜甫產(chǎn)生更加強烈的跨越時空的共鳴。但正是這樣的一個杜甫,依然被作為重點揀選對象選入了《明亮事物之書》。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杜甫是中國最有名的詩人之一,更是由于這11首英譯杜甫詩非常精確地貼合了米沃什選詩的口味,呈現(xiàn)了對當下—瞬時顯現(xiàn)事物的最飽滿感知。這也清楚、有力地顯明了米沃什編選這部詩集的尺度,是極為重要的例證。從一個微觀層面呈現(xiàn)了西方視野中英譯杜甫詩的接受情形以及文化誤讀。而米沃什編選這本《明亮事物之書》時自述的緣由和他的選詩觀,又恰恰印證了米沃什對美國現(xiàn)代詩歌發(fā)展的感知和參與,他并非只是一個觀察者。這本選集的背景又同時帶出了美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兩種詩歌寫作模式——世紀中葉現(xiàn)代主義詩歌寫作和客觀主義詩歌寫作——的斗爭和更替,《明亮事物之書》本身也做出了符合時代潮流和詩歌寫作內(nèi)部發(fā)展的選擇——客觀主義詩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