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奮
(閩江學院,福建福州 350108)
魯迅是書寫“五四”前后知識分子小說的現(xiàn)代文學大家, 知識分子始終是魯迅文學創(chuàng)作關(guān)注的一大重點。無獨有偶,索爾·貝婁,作為猶太裔作家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小說。 對比這兩位生活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作家,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有著迥然不同的寫作風格, 然而卻不約而同地關(guān)注著當時知識分子這個群體, 并通過這個群體對社會和國家所面臨的問題和出路進行探索。 兩位作家筆下的知識分子群體所處時代背景、社會階段、國家制度和文化傳統(tǒng)不同, 然而兩人筆下的知識分子紛紛采取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他們既不像終南山下陶淵明,也不像瓦爾登湖畔的梭羅,而是憂己、憂國、憂民的踐行者。換言之,兩位筆下的知識分子群體有諸多相似之處,值得深入探究。
然而至今為止, 魯迅和貝婁的比較研究較為單薄, 唯有紀艷將魯迅與貝婁的知識分子形象進行比較,分析他們的相似性和相異性,并探究背后的文化因素[1]。 這樣的平行比較在深度和廣度上尚待挖掘。因此值得再次聚焦魯迅和貝婁小說的知識分子群體,深入分析兩位作家筆下的知識分子群體的生存境遇、精神探索、出路尋求,以及秉持理念中的共性,從而更深刻地了解兩位作家通過知識分子形象所展示出來的對社會、國家和民族的審視、反思和選擇。
魯迅小說中的知識分子類型各異, 有頑固的守舊派,有窮苦的勞動者,有覺醒的革新者,還有徹底的革命者,而貝婁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有教授、作家、詩人、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富商等,大多是處在富足階層中思想活躍、內(nèi)心困惑的思想者。兩位作家筆下的知識分子雖然處于不同的時代和社會背景, 但透過這些不同的表象,卻能發(fā)現(xiàn)他們在境遇、追求和理念三方面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深深地烙上了新文化運動的烙印,他們當中有深受封建禮教毒害的讀書人,也有處在新舊思想中的轉(zhuǎn)型人,也有思想前衛(wèi)、叛逆的革新派。《白光》中的陳士成是破落人家的弟子,他屢試不中,落魄崩潰,最終精神失常,失足溺亡;《孔乙己》中的孔乙己是一個未中秀才的讀書人,他一無所能而被潦倒的生活折磨而死。 這兩人都是舊式知識分子。 《在酒樓上》的呂緯甫、《孤獨者》的魏連殳,曾經(jīng)是先覺悟的人物,是有理想也有作為的,可是當革命高潮消退、封建黑暗勢力反撲的時候,他們卻都消極軟弱了,有的甚至妥協(xié)了?!秱拧返闹魅斯泳弯干?,是一對受到“五四”新思潮影響而追求個性解放的年輕戀人,他們沖破世俗而戀愛、同居,結(jié)果感情破裂,子君回到充滿威嚴和冷眼的家,涓生回到寂靜和空虛的會館,最終一傷一逝?!端帯分懈锩呦蔫槊癖姷慕夥哦犊疇奚?然而他的鮮血卻被民眾當作治病的靈藥。 這個時期的知識分子仍然處在一個衣食堪憂、精神困頓的社會環(huán)境中,他們要謀求生活而勞作,卻又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們想要追求自由和幸福,卻又遭到舊思想和舊勢力的壓制,因此紛紛陷入了精神苦悶之中,無疑是一個個孤獨者。
貝婁的知識分子同樣是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孤獨者。 盡管他們衣食無憂,且事業(yè)成功,但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他們不愿意隨波逐流,時常遭受著外界的打擊,精神上也無法找到共鳴,因而他們?nèi)匀皇巧贁?shù)的孤獨者, 同時也有不少人因為自身的猶太身份而陷入更麻煩的困境。 《晃來晃去的人》中等待入伍的約瑟夫找不到立足之地,逐漸成為一個被家人排斥、朋友拋棄的孤獨患者。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的貝恩在愛情屢遭挫折的情況下, 成了一個優(yōu)柔寡斷甚至缺乏獨立人格的落魄知識分子, 逃離到了植物研究的世界中自我排解。 《赫索格》中的赫索格是一個大學教授,他著作等身,在學術(shù)界德高望重,但生活中卻處處碰壁,在遭受愛情和友情的雙重背叛后,他儼然成了孤家寡人。 《雨王亨德森》中的富商亨德森精神極度空虛, 他翻遍家中的藏書也無法找到能啟發(fā)他的格言,甚至在豪宅里養(yǎng)豬,弄得眾叛親離,后來他踏上非洲大陸,成了一個唐·吉訶德式的人物[2]?!逗楸さ亩Y物》中導師洪堡潦倒之時,希特林卻名利雙收,然而物質(zhì)的誘惑打破了他對藝術(shù)權(quán)威的崇拜,對嚴肅思想的追求,使他喪失了創(chuàng)作靈感,終于在對早逝的天才詩人洪堡的追憶中感嘆著自己夢想的破滅。 貝婁的知識分子們的困境,或是性格使然,或是環(huán)境所致,或與猶太身份有關(guān),他們總是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中掙扎, 與社會格格不入, 與內(nèi)心無法調(diào)解,孤獨的他們只好選擇逃離,做著眾人看起來離奇無謂的事情。
同樣身為孤獨者,身心均處于困頓之中,魯迅和貝婁筆下的知識分子群體,都不甘沉淪和墮落,都在嘗試著追尋生命意義、自我價值,又或是民族出路。
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大多是一個個弱小的社會存在, 他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突破生活和精神的雙重困境?!翱袢恕睂嶋H上是覺醒的知識分子,一個典型的思想啟蒙者[3]。他周圍都是被封建禮教侵蝕了靈魂的人,他看到了封建傳統(tǒng)“吃人”的慣例,他越反抗“吃人”,越被認為是“瘋子”,但他仍然振臂高呼“救救孩子”。 《幸福的家庭》中的青年作家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創(chuàng)作,他寫作的過程不斷被瑣碎雜事打斷,盡管如此,身處窘境的他仍然創(chuàng)作著,試圖勾畫一個幸福家庭的藍圖。 子君和涓生這一對年輕戀人的愛情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xiàn)實生活中敗下陣來, 但不得不說他們?yōu)榱藧酆妥杂稍?jīng)努力地探索追求個性解放和理想愛情?!兑患∈隆分械摹拔摇笔莻€具有進步傾向的知識分子,對車夫的所作所為深感震動,開始自我審視、自我拷問,并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缺陷。 魏連殳是一個獨具個性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 他以逃避的方式活在自己親手造就的“獨頭繭”中品味孤獨,最終以“自戕式”的“復(fù)仇”向社會做絕望的反抗[4]。革命者夏瑜為民眾的解放而拋頭顱灑熱血, 他將生命獻給了他所追尋的革命事業(yè), 同時也成就了一個革命者的生命價值——成為黑暗社會中的一盞明燈。 這些知識分子,有的開始具備了朦朧的覺醒意識,有的懷揣著堅定的革命目標, 他們無一例外地勇敢地嘗試著去實踐自我價值,去追尋目標和意義。
貝婁筆下的知識分子也不甘示弱, 他們本可以安心享受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 卻不甘心忍受精神的匱乏;他們本可以躺平,卻總選擇踏上追尋之路。 他們反復(fù)探討的出路大致有三種:從流浪中尋求出路、從自然和藝術(shù)中尋求心靈慰藉以及從愛的體驗中追求新生[5]。 貝恩在幾近絕望之時并沒有自暴自棄,而是投身于植物研究, 可以說是在開辟另一條身心均能安寧的道路。 《院長的十二月》中科爾德經(jīng)歷了事業(yè)挫敗、親友不解和自我迷失后,選擇與天文學家妻子一起研究星體,積極關(guān)心鉛污染問題,用行動去開啟追尋真我的探索之路。 赫索格在被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之時,踏上旅程并且不斷寫日記和信,探討存在的意義,終歸得以平靜下來;這也說明了看似無謂的旅程和寫信,卻不失為追尋。漢德森在內(nèi)心深處一聲聲“我要,我要”的催促中,放下手中的一切,只身一人前往蠻荒的非洲部落尋找生命的意義; 在經(jīng)歷了炸水池、祈雨、搬巨石、與人論道等一系列冒險之后,最終帶著一只非洲獅子回歸;從某種意義上,非洲之旅就是他的追尋自我的回歸之旅。馬奇熱愛生活、內(nèi)心純潔且崇尚自由, 在當代城市生活中苦苦追尋人生的意義,但卻深陷自我與現(xiàn)實、個人與社會的矛盾之中,盡管如此,他不斷嘗試,屢敗屢戰(zhàn),在不斷流浪的生活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生命的軸線:“真理、愛情、和平、慷慨、有益、和諧”[6]。貝婁的知識分子們在物質(zhì)豐富、精神匱乏的生活中,仍強烈地渴望自由、反抗異化, 選擇用自己的方式進行精神探索——或是投身研究,或是致力于改善世界,或是開啟一段旅程——尋找他們可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而這些在世俗人看起來毫無意義的旅程, 卻讓知識分子得以以嶄新的姿態(tài)重新回歸, 這無疑是他們做出的意義非凡的探索。
魯迅和貝婁筆下的知識分子們身處困頓之境卻仍孜孜以求,那么支撐這些知識分子信念的又是什么?究其根本,他們都秉持著共同體理念?!肮餐w這一概念意味著共同的需要和目標、共同的利益、共享的生活、世界觀和集體行為,包含著身份、歸屬、共性和個性、融合和排斥、時間和地點,以及現(xiàn)代化進程等問題。 ”[7]在此,共同體不僅指的是社會中存在的、基于主觀上或客觀上的共同特征而組成的團體或組織,而且還可指國家和民族這一最高層次的總體,即民族共同體或國家共同體[8]。這些知識分子都在共同體理念的指引下,將“小我”放置在廣闊的大圖景之中——社會、國家、民族,甚至是全人類的發(fā)展,從而超越了自我,成就了“大我”。
五四前后,中國戰(zhàn)亂不斷,百業(yè)凋敝,民不聊生,人心渙散。然而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仍不乏有識之士,能夠心懷民族命運共同體,彰顯民眾對一個安寧社會的共同訴求。魯迅筆下的知識分子們,就有不少懷揣著理想的革新者, 這一理想就是對民族命運共同體的偉大構(gòu)想。 《一件小事》中的“我”從以車夫為代表的民眾身上看到了誠實、 質(zhì)樸與勇于承擔責任的精神,從而自我批判、自我審視、自我革新,同時也是對國民性的思考[9];從“小我”到“大我”的深刻思考說明了“我”關(guān)心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 狂人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里, 高壓負重下的成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和異化,如此一來,民族的未來只能寄希望于新生的一代; 狂人發(fā)自肺腑地吶喊“救救孩子”,這一聲振聾發(fā)聵的呼救,實際上就是高聲呼吁拯救民族的未來。 那個窘迫的青年作家在創(chuàng)作《幸福的家庭》的同時,也在勾勒我們民族未來的藍圖,在這個藍圖里,每個家庭都是安定而富足的。革命者夏瑜用生命來捍衛(wèi)革命事業(yè),哪怕被關(guān)作勞力,還要勸牢頭造反;他在用生命在給生病的國家尋找藥方,他的犧牲并非無謂,而成為喚醒國人的一劑精神良藥。 魯迅筆下的這群知識分子如此堅定的信仰、民主的思想,源自他們對國家和民族未來的憧憬——國家獨立民主、人民安居樂業(yè)。
貝婁筆下的知識分子始終持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社會責任感[10]。 最典型的代表要數(shù)赫索格這個深受人文主義影響的知識分子了:他富有愛心,響應(yīng)巴韋博士的號召為窮人捐出波克夏的房子; 他跳出個人樊籬, 寫信和名人探討著事關(guān)人類前途和命運的嚴肅論題:社會不公、貧困、失業(yè)、政治腐敗、工業(yè)污染、種族沖突等問題。 正如紀艷所說的那樣,他和魯迅筆下的狂人一樣,試圖拯救人們的靈魂,把無信仰的人民喚醒,讓無序的社會回歸正軌。馬奇則持有一種強烈反抗態(tài)度,他不愿意被控制,不愿意失去“自由”, 但也找不到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即便如此,他還曾想到在美麗的大自然中辦一所孤兒院,把愛播向人間,這種無疑是一種博愛精神。雨王亨德森在內(nèi)心“我要,我要,我要”的召喚下,踏上旅程來到非洲原始部落, 和國王達甫探討了高深的哲學、醫(yī)學、人類學、進化論等諸多問題,最終他找到了人生真諦——愛,決定回到美國后行醫(yī)造福人類,同時也將“我要”轉(zhuǎn)變成了“她要,他要,他們要”——把自我放置在共同體之中。大詩人洪堡崇敬人道主義觀念,嘗試用詩歌、愛情、政治等一些大寫的名詞來戰(zhàn)勝平凡的事物,用柏拉圖式的美改造“實利主義的美國”,盡管這位詩人與現(xiàn)實世界是對立的, 但他仍然胸懷整個世界。正如陳志凱所說,貝婁反映的是整個人類的生存困惑以及對出路的探索。
兩位作家筆下的知識分子或面臨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社會,或應(yīng)對著巨大變革中的社會,無一例外地因精神需求得不到滿足而在現(xiàn)實中喪失了自我, 但卻不甘自暴自棄,始終在努力掙扎,試圖尋找生存的答案。正如王紅娟所說,魯迅的生命倫理思想中蘊含的“貴生”“仁愛”、 追求個性解放與個性自由的基本內(nèi)容,透射出對生命本真的追求[11]。 正如祝平所說的那樣,貝婁并不讓他的主人公在逆境中沉淪,反而賦予在異化、孤獨、危機境況中的主人公以希望,并最終使美好的人性、 高尚的價值觀念和對人類的信仰獲得勝利[12]。 魯迅是社會的深切關(guān)注者,貝婁是社會的積極探索者,兩位均懷揣著肯定的倫理觀。
魯迅和貝婁兩位作家筆下知識分子群體的三個共性,讓讀者更加深刻地理解這兩位作家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他們通過自己塑造的知識分子,對各自所處社會做出積極思考和探索。通過知識分子群像,魯迅勾勒出早期中國轉(zhuǎn)型進程中的復(fù)雜社會現(xiàn)象與精神現(xiàn)實, 對走向現(xiàn)代社會的靈魂困境與價值選擇做出了有益的探索[13];貝婁也同樣通過自己筆下的知識分子群體,深刻地反映了當代美國文化的嬗變,暴露出當代美國社會和文化中的一些深層次的矛盾[14]。
魯迅和貝婁雖然生活在不同年代和國度, 但他們對于知識分子這個群體抱有同樣的關(guān)照, 對知識分子這個群體有著類似的細致觀察和精妙刻畫。 將魯迅和貝婁的知識分子小說放置在比較研究的視角下,探尋兩位作家筆下的知識分子的“異中之同”,比較分析中美兩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境遇、理念、精神探索,以及出路尋求的共性,這無疑為當代中國人在面對生存境遇和社會問題的審視與反思上,以及人類生命價值的選擇和取舍上, 提供了有益的可思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