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航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清初山西陽曲(今屬山西太原)小說家劉璋一生除諷刺小說《斬鬼傳》外,還有《飛花艷想》《幻中真》《巧聯(lián)珠》《鳳凰池》四部才子佳人小說流傳至今。綜觀其五部作品,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為其小說中的共性,除《鳳凰池》外,在劉璋的其他四部小說中均有出現(xiàn)。我國的夢文化與占卜文化源遠流長,《周禮》中即有將夢境與日月星辰相結合來考察夢之吉兇的記載。另外,《禮記》《儀禮》等文獻當中亦有關于龜卜等占卜情節(jié)的記載。中國古人十分看重占卜與夢境所傳遞出的信息,認為它是天人感應的一種媒介,于是夢境與占卜情節(jié)很自然地就成了小說的一部分??疾靹㈣靶≌f中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獨到的敘事特色,也蘊含了作者本人的思想價值觀念。
不同于其他作家的世情小說,劉璋筆下的世情小說對于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的描寫更加多樣,因此使得故事情節(jié)變得更加復雜,小說中的時代與文化的類型特點也隨之豐富起來。
劉璋小說中為我們展示了其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內容的多樣性。首先是夢境的多樣性展現(xiàn),《周禮·春官·占夢》有“占夢之吉兇。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1]的相關記載。除去自然而然的“正夢”一般沒有真正含義體現(xiàn),并不會出現(xiàn)在小說中之外,在劉璋小說中,亦有“思夢”“噩夢”“喜夢”“懼夢”等多種夢境類型。《飛花艷想》中第六回柳友梅夢見與五花仙子、六花仙子在合歡亭邂逅,流連于“歡樂之際”,顯然,此為“喜夢”?!痘弥姓妗分械牧硪粔艟城楣?jié)同樣出現(xiàn)在第四回,易任同妻子睡在房中,竟夢見一黑面紅須大漢“把他妻子扯去”“強奸起來”[2]。此夢使易任又驚又懼,當歸為“噩夢”一類。《巧聯(lián)珠》中聞相如在科舉之途尋的僧房夢見科舉試后,文昌帝君將第五十七名舉人胡同革去功名,又將“持《太上感應篇》甚敬”的自己補上,“又喜又怕”[3],此亦即“喜夢”。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柳友梅、吉夢龍還是聞相如,這些“喜夢”的背后都暗含著人物本人內心的心理愿望,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故亦可歸為“思夢”一類。
劉璋筆下的夢境不僅停留在《周禮》中那樣簡單的分類層面,而是包含著更深層的特色。如《幻中真》第四回中,吉夢龍被關監(jiān)中受盡酷刑,夢見神官賜予美酒,并告知其脫離法網之期。而后又見尊神將其推下半山,大叫驚醒。此夢前半段可理解為主人公吉夢龍夢中暢飲,歸家有期,可視為“喜夢”一類;夢的后半段使吉夢龍飽含驚懼,可歸為“懼夢”。這種同一夢中卻飽含不同夢境心理種類的手法不僅增加了小說夢境情節(jié)的多樣性,也蘊含著更深刻的藝術價值。
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時強調了其“同中有異”“特犯不犯”的敘事特色,如考察武松打虎和李逵殺四虎情節(jié),金氏“深入到人與虎較量的兩回書的所謂‘重復中的差異’,從而揭示了《水滸傳》似真?zhèn)魃竦膶徝雷非蟆盵4]。劉璋小說中的夢境情節(jié)亦正是這種“同中有異”“特犯不犯”藝術特色的具體表現(xiàn),使讀者真切體驗到小說不同旨趣的妙筆。
劉璋小說中的占卜情節(jié)也具有其多樣性,體現(xiàn)了明清時期社會上的一些信仰民俗。以占卜類型來分,劉璋小說中展現(xiàn)了求簽、相面、枚卜等占卜方式,展示了時代與地域文化特色。
其一,求簽類的占卜情節(jié)體現(xiàn)了明清時期山西民間神靈信仰的民俗?!讹w花艷想》中有柳友梅的兩次占卜均在廟庵中為婚姻而求簽問卜,第一次是在棲云庵向伽藍菩薩求簽,第二次是在杭州的一處古寺在大漢關帝像前求簽。明清時期,除觀音大士等菩薩信仰在社會上比較流行外,關羽也受到人們較多的崇敬與禮拜。這種現(xiàn)象的產生與明清上層統(tǒng)治階級的推崇不無關系。據(jù)《宛署雜記》記載,僅北京宛平區(qū)內的關王廟主就有50余座。而在清代,隨著山西商業(yè)的發(fā)展,晉商更是因關帝的信義而將其視為財神。關羽又是山西解州人,山西百姓對關羽這位前輩更是依賴與推崇,在晉商活躍的經商活動中,“不斷地新建祭祀關公的壇廟”[5]。劉璋的小說中經常出現(xiàn)商業(yè)相關的情節(jié)即為佐證,如巨富汪百萬、商人之子王楚蘭都是作者贊揚的對象。劉璋中出現(xiàn)的相關求簽占卜情節(jié),正是這種時代與地域文化的深層體現(xiàn)。
其二,與相面相關的占卜情節(jié)?!跋嗝嫘g”亦是歷史悠久的一種民間風俗,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在大多世情小說中,“相面師”除與其他占卜類型相似的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的作用外,更多的是借相士之口敘相面者之不凡,也對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事做出預示。《斬鬼傳》中即通過袁天罡的后代袁有傳之口說出鐘馗之相貌不凡,“只見鐘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俺這半日,都是些庸庸碌碌,并無超群之才。這人來得十分古怪!’”“足下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更有兩額朝拱蘭臺,自有大富大貴之相。”從鐘馗之相貌上點出其不凡。“只是印堂間現(xiàn)了墨氣,尋日內必有大禍?!盵6]此則對鐘馗接下來的遭遇進行了預示。另外,從鐘馗對于占卜結果的反映進一步深化了人物的形象:“君子問兇不問吉,大丈夫在世,只要行的端正,至于生死禍福,聽天而已,何足畏哉?”[6]
其三,枚卜起課相關的占卜情節(jié)。枚卜是通過靜態(tài)的觀察,“表現(xiàn)出對未來生活的關注”[5]。《飛花艷想》中第十五回“擲金錢喜卜歸期”即是如此。梅如玉與雪瑞云通過李半仙枚卜起課的方式來問柳友梅與雪太守的歸期,這形成了一種預敘結構,為下面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做了鋪墊。
其四,觀天象類的占卜方式。觀天象的占卜方式是通過天上的云氣與異象來判斷吉兇的方法。在古代,觀天象類的占卜方式多與統(tǒng)治階級有關,如《國語》中即記載楚人“先君莊王為匏居之臺,高不過望國氛”的“視祲”行為。在劉璋小說《幻中真》中亦出現(xiàn)了占天象的占卜方式,“天上彗星出現(xiàn),大如雞卵,有數(shù)十道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師里邊又地震數(shù)次?!庇谑腔实垲C詔“大赦無辜”,主人公吉夢龍也因此被釋出監(jiān)。此小說情節(jié)的背后也暗含著時代內涵,明清時代皇帝的修省與罪己活動“較之歷代更為頻繁”[7],這些修省罪己與大赦天下等行為往往發(fā)生在天災或異象之后,是安撫百姓的重要舉措。
山西大地上自古即盛行占卜讖緯之術,有著深遠的歷史和廣泛的群眾基礎?!蹲髠鳌飞婕皶x國的篇章當中,多次記載了晉國戰(zhàn)爭前所發(fā)生的占卜、夢境、天象等充滿神秘色彩的相關史實,如“秦晉韓之戰(zhàn)”“城濮之戰(zhàn)”“子犯為晉侯釋夢”等相關篇章中的故事情節(jié)均有所展現(xiàn)。即使是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山西民間占卜習俗也多有表現(xiàn)。如在山西晉城作家趙樹理的小說《小二黑結婚》中,“二諸葛”與“三仙姑”這類沉迷占卜、鬼神的普通百姓形象就是作家批判的對象?;钴S在清初的山西陽曲作家劉璋小說中的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實際上正是封建社會下民風民俗的自然流露,亦是百姓、士人再到統(tǒng)治階級普遍的迷信心理的展現(xiàn)。
劉璋小說中的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中,展現(xiàn)出其特有的敘事技巧,主要體現(xiàn)在其空間塑造藝術以及結構特色兩方面。
劉璋小說中的占卜與夢境的空間設置并非隨意生發(fā),而是與主人公現(xiàn)實所處的環(huán)境與占卜、夢境的內容有著直接聯(lián)系。從夢境或占卜情節(jié)發(fā)生的場所來看,劉璋往往將這些情節(jié)設置在家宅、廟宇、花園等場所中發(fā)生,而這些夢境與占卜空間場所的構造上明顯有其獨到之處。首先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空間與夢境或占卜空間的關聯(lián)結構。蘇軾在評價陶淵明《飲酒(其五)》“悠然見南山”一句之妙處時認為其“境與意會,故可喜也”[8]。而這種“境與意會”的描寫,在劉璋小說中占卜與夢境的相關情節(jié)刻畫中也有體現(xiàn),《飛花艷想》第五和第六回中柳友梅宿于棲云庵,此庵位于杭州城外的一座曠野,“樹影陰翳,竹影交加”“幽雅可愛”?!澳切♀珠T前抱著一帶疏籬,曲曲折折,鮮花細草,點綴路徑;到得庵門,門栽著數(shù)株杉樹,排列著三四塊文石?!盵9]景色宜人,儼然一副靜謐的風景畫。在這個幽然的小庵中,主人公柳友梅由老僧帶領前往伽藍菩薩像前占卜婚姻,得到五花為梅、六花為雪、婚姻兩重的占卜結果,而這恰好符合柳友梅想要迎娶二位佳人的心愿。稱心如意的卜卦結果與現(xiàn)實空間中小庵的優(yōu)美景色顯現(xiàn)出高度一致。另外,柳友梅在庵中借宿時的空間設置也體現(xiàn)了夢境與現(xiàn)實的一致性。夢境中,主人公柳友梅與五花仙子、六花仙子共度巫山,夢中的空間環(huán)境則是另一幅優(yōu)美的風景畫,“忽走到一座花園,四周花木,一帶槿籬環(huán)抱著曲池,流水瀠繞著石經……周圍繞著那座亭子,亭子上梅花如雪,香氣連云”[9]。這一場景的塑造一方面有利于烘托二位仙女姿態(tài)容貌不凡的形象,為幾人的云雨提供了合適的場景;另一方面則與柳友梅所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棲云庵之景相吻合。
劉璋在刻畫小說夢境與占卜相關情節(jié)時,往往設置一種中轉空間,來改變主人公的行跡,從而加快故事進程。其中最典型的當屬《幻中真》中吉夢龍誤入深山的情節(jié)。吉夢龍來到宜興的龍池寺借宿并題詩,實際上這借宿以及題詩情節(jié)意在引出靜玄大和尚對于吉夢龍的占卜情節(jié),并借大和尚之口催促夢龍早行。從某種程度上說,龍池寺本身沒有特定的含義,它是主人公游歷旅途中的短暫一站,但借此引出的深山遇神猿情節(jié)則是關鍵。自龍池寺出來后,吉夢龍流連于深山,由神猿指引進入石壁,習得天書。而從山中走出之地并非是來時南直隸的宜興縣,竟是相隔三千余里的山西。這一深山具有明顯的空間轉換作用,不僅使主人公發(fā)生了時空上的轉變,使他離妻子家人更近,而且使他得到了天賜兵書,為日后習得兵法平定山東叛亂做了鋪墊。
劉璋作品中的類似描寫并不止于此,再如《斬鬼傳》中鐘馗受唐王所封成為驅魔大神后,并沒有直接在陽間斬妖邪,而是先前往陰間,受閻君協(xié)助,得了坐騎白澤、三百陰兵以及咸淵、富曲二位英雄,而后才返回陽間斬妖除鬼。實際上,陰間在《斬鬼傳》中亦完全可看作是中轉站之作用,鐘馗的行跡可簡要梳理如下:
(1)在陽間:盧杞進讒言,鐘馗因此自刎而死,受封成驅魔大神;
(2)往陰間:得到閻君幫助,獲得斬鬼“任務”,得到斬鬼助手與坐騎;
(3)重返陽間:斬鬼除妖;
(4)完成斬鬼“任務”后再次回到陰間:得知奸臣盧杞等人罪有應得的下場;
(5)入天門:受到玉帝封賞。
由此可見,鐘馗兩次前往陰間與斬鬼情節(jié)并無必要的聯(lián)系,陰間的相關故事情節(jié)也并非不可代替,實際上陰間也可看作是連接兩次陽間活動以及陽間與天府間的轉換場所。
美國批評家卡勒認為:“行為功能是故事事件在整個故事中起的作用,每種行為功能都是由接下去的一連串行為功能限定的,只有確知了后面已發(fā)生的事,才能確定前面事件的功能?!盵10]占卜與夢境作為小說人物的功能性行為,自然服從于小說中主人公的行為與目的,起著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劉璋小說中的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亦是如此,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其才子佳人小說中。在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小說中,作者一般通過設置撥亂小人來作為功能性人物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達成才子佳人終成好逑的結局。而在劉璋小說中占卜與夢境敘事情節(jié)明顯較其他才子佳人小說更多,于是作者往往在文中設置相士、廟宇、和尚道士等占卜相關的功能性人物或夢境來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從而分擔一些撥亂小人串聯(lián)情節(jié)的功能。
占卜與夢境敘事的情節(jié)推動作用首先表現(xiàn)于其在小說中的隱線作用。金圣嘆將“運用某種事物貫穿全文中以增強情節(jié)有機性的藝術構思方法,形象地總結為‘草蛇灰線法’。比喻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多次交代某一特定事物,可以形成一條若有若無的線索,貫穿于情節(jié)之中。這條線索,猶如蛇行草中時隱時現(xiàn),灰漏地上點點相續(xù),故喻之為草蛇灰線”[11]。實際上,《飛花艷想》中的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亦有此作用,從故事開始柳友梅遇見并鐘情于二美再直到故事結束婚姻兩重,終成眷屬,其間由三次占卜情節(jié)(第六回、第十一回、第十五回)與一次夢境情節(jié)(第六回)貫穿整部作品,且內容均與婚姻相關。由此觀之,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在《飛花艷想》中的確起到了“伏線千里”的隱線作用,從而使小說內容整體化。
其次,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之作用體現(xiàn)在“占卜/夢境—實現(xiàn)”的預序結構上。小說中往往將與功名和婚姻相關的占卜夢境情節(jié)安排在故事發(fā)展的開始階段,為故事發(fā)展定下基調?!讹w花艷想》中主人公柳友梅借宿廟庵時,涉及兩處有關夢境的描寫。第一處為庵中老僧之夢,夢見此庵中伽藍菩薩吩咐他道:“明日有柳月仙到此,他有姻緣事問你,你須牢待他”[9]。另一處為主人公柳友梅在庵中之夢,在合歡亭與二位仙女——五花仙子、六花仙子巫山云雨,共度良辰。于是再由老僧這一功能性人物點出主人公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的預言,從而使柳友梅的行程軌跡及心理歷程發(fā)生轉變,給予讀者一種“婚姻兩重”的心理暗示的同時,也使故事結構更加合理。但故事發(fā)展到最后,果然是柳友梅與梅雪二位佳人終成眷屬,從而構成“占卜/夢境—實現(xiàn)”的結構?!罢疾?夢境—實現(xiàn)”結構對于小說情節(jié)最直接的影響即為設置懸念作用。古代的世情小說往往利用占卜與夢境的神秘性來設置懸念,從而達到增加讀者的閱讀興趣與好奇心的目的,劉璋小說也不例外。以《斬鬼傳》為例,相面先生袁有傳為鐘馗相面時,道其有大富大貴之相,然其“印堂間現(xiàn)了墨氣,尋日內必有大禍”[6]。而后來隨著故事發(fā)生,鐘馗果然在金鑾殿自刎而死。這既為后文鐘馗的禍患做了鋪墊與揭示,又能使故事結構更加完整,迎合了人們的好奇心理。
最后,劉璋筆下的占卜與夢境敘事并非相互隔絕,相互獨立,而是相輔相成的,共同構成小說的完整結構。如上文所提到的《飛花艷想》,柳友梅兩次在神像前求簽:第一次在棲云庵的伽藍神像前,第二次則面對宜興的關帝像,但兩次占卜無論是內容上還是結果上都完全相同,“依舊是棲云庵的簽訣”。林瑩認為,人物敘述自覺“文本參與”的表現(xiàn)有兩種,其中一種即是重提舊事的“溫筆”,“指人物在非必要的情況下重溫前文,使綿長的文字序列共享某些值得反芻的重要內容?!盵12]如果將簽訣內容看作是一種變相的“文本參與”,那么顯然,第二次的占卜情節(jié)有回顧前文的“溫筆”作用。
這種占卜與夢境的互通結合作用在《幻中真》中展現(xiàn)得更加明顯。第四回吉夢龍于夢中夢見神仙預言其牢獄的“十月之期”,而他出獄的原因并非是人為之力,實際上與占卜密切相關。在其入獄第十個月,“天上彗星出現(xiàn),大如雞卵,有數(shù)十道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師里邊又地震數(shù)次?!盵2]皇帝頒布詔書,使吉夢龍大難不死,出離牢籠。這構成了上文“預言—應驗”的完整結構:前文夢境情節(jié)是后文占卜情節(jié)的預言,后文占卜情節(jié)是前文夢境情節(jié)的應驗。除此之外,上文提到的和尚靜玄所作偈言的第一句“遇猿開石壁”與吉夢龍入深山受神猿所賜天書情節(jié)相對應。如果將深山幻境看作是夢境的一種特殊表現(xiàn)形式,那么靜玄的預言與深山幻境實際上也構成了一種“占卜與夢境”雙向互動,從而使小說結構更加完整緊湊。
文學作品的背后往往蘊含著作者深層的思想內涵,正如韋恩·布斯所說,“當人的行動被賦予形式,創(chuàng)造出一部藝術作品的時候,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式就永遠脫離不了人的意義,其中包括每當人行動時就暗含于其中的道德判斷”[13]409。劉璋在小說中對于夢境與占卜情節(jié)的塑造往往寄寓了劉璋本人的善惡因果觀以及其對于科舉不第的精神寄托。
首先是夢境與占卜情節(jié)中體現(xiàn)的因果報應觀念。先看夢境相關情節(jié),《巧聯(lián)珠》中,主人公聞友關于科舉功名的夢境與善惡報應直接相關。聞友在進京趕考路上夢見文昌帝君宣讀本科中舉名錄,而第五十三名胡同“好賤淫人家婦女,前到山東,又冒認人家婚姻”,“因他三代積德,三心忠厚,所以該有大貴之子;因他父親立心不正,放債圖利,十分刻薄,折去他進士,與他一個鄉(xiāng)科,今他自又犯淫戒”,于是革去他名字?!靶悴怕動焉倌瓴琶溃懿簧嬉?,持《太上感應篇》甚敬”[3],將其補上,另外還有革去的,均查有行的補上。揭曉之日,聞友果然中了五十三名。作者借夢境中人物之口表達了自己關于果報觀念:“萬惡淫為首。上天所最惡的,有人犯了淫戒。有功名的減功名,無功名的折福壽,還要將自己的妻女去賞人?!盵3]弗洛伊德認為,夢“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xiàn)象”,實際上,夢中所呈現(xiàn)的情景“是一種愿望的滿足”[14]。當然,國外的夢境分析理論并不能與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夢境構建一概而論,但僅就劉璋小說而言,其夢境情節(jié)設置不僅可見劉璋本人對于名教及果報之看重,亦符合人物的潛意識投射。
再查其占卜情節(jié),仍以《飛花艷想》為例。主人公柳友梅兩次路過廟宇,占卜的結果近乎相同,“五十功名心已灰,哪知富貴逼人來。繡帷雙結鴛鴦帶,葉落霜飛寒色開”[9]。即功名富貴,婚姻兩重。而上文提及的伽藍菩薩助柳友梅之姻緣占卜并非偶然,實際上亦可歸為善惡果報。老僧與柳友梅之父柳繼毅曾有過交往,在京時,曾蒙柳繼毅護法,柳繼毅“是極信善”的,從報應觀念來看,柳友梅受神相助亦是其父行善的果報。
劉璋的因果善惡報應觀念多由占卜夢境表現(xiàn)出來,其實這種因果報應觀念在才子佳人小說中較為常見,但通常是由才子佳人大團圓,撥亂小人受到應有懲罰來體現(xiàn),只是在劉璋小說中展現(xiàn)得更加明顯。除上述通過占卜、夢境表現(xiàn)外,還通過小說敘述者直接表達?!痘弥姓妗肥乇拘蜒灾兄睌ⅲ骸盀樯普呓迪?,為惡者降禍”[2]。而這也直接在故事當中展現(xiàn)出來,吉夢龍之父為人忠厚,其母素性溫良,“積代好善,齋僧布施,補路修橋;遇人患難,無不拯救;逢人貧困,莫不周施”[2]。于是一直苦于子息艱難的夫婦二人終于求子成功,而所生之子日后的不凡亦是通過夢境來預示的,“將分娩之際,夢一黃龍入室,遂生一子”[2]。甚至為了實現(xiàn)因果報應的結構加入違背才子佳人現(xiàn)實主題的神異元素,如逼迫素娥母女倆讓出房產的易任家中妖異百出,見神見鬼,女兒為娼,兒子充軍,自己也被收監(jiān)半月而死。助紂為虐的地方官白有靈為事革職,充軍邊外,最終被做主人公吉夢龍(汪萬鐘)所斬。
其次是作者劉璋屢試不第的遭遇之下,在作品中流露出懷才不遇的士人所有的精神寄托。心理學家馬斯洛認為,人有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劉璋本人于現(xiàn)實生活中科舉蹭蹬,屢試不第。他康熙三十五年(1696)中舉人,其后一直未能考中進士,直至雍正元年(1723)才被授任深澤知縣。在這27年間,春闈屢試不第一直是其心中的隱痛,難免將個人的主觀愿望訴諸作品之中。在小說中,那些有才無德之士人或尸位素餐的污吏,便成了作者譴責的對象,如《幻中真》中學子階級的易任兄弟與胡同,又如《斬鬼傳》中的奸相盧杞。而這些人的下場多通過夢境或神異事件展現(xiàn)出來,易任家中妖異百出、胡同則被革去功名,盧杞因果輪回在地獄中被下入油鍋,而后眾陰兵分而食之。相反,對于伸張正義的正面人物,正直的官員與士人則同樣有著應有的圓滿下場,除展現(xiàn)出劉璋的果報思想之外,還將自身的價值觀念寄托于小說的情節(jié)之中。
不僅如此,除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之外,文中其他情節(jié)亦能作為管窺其渴望功名的情感寄托之佐證。如劉璋小說中出現(xiàn)的另外一種現(xiàn)象,即才子在考中舉人之后,并未參加會試或殿試而直接獲取功名,如《鳳凰池》中的云劍、《巧連珠》中的聞友。小說《鳳凰池》中云劍因病錯過會試,只因皇帝賞識人才,“欽賜云劍進士,與瓊林宴”?!肚蛇B珠》中聞友亦是如此,其雖年少才美,詩才橫溢,然從小說中其應試表現(xiàn)來看,其科舉方面的才華并不如劉璋其他幾部小說中的才子,從其鄉(xiāng)試僅中五十三名即能表現(xiàn)出來,而他能夠考中舉人第五十三名也只因胡同被革除后由其補缺,如果聞友參加會試,其未必能夠一舉功成。這一情節(jié)之中亦是有著夢境的預兆。為使故事情節(jié)更加合理,作者又一次在聞友的詩才上大做文章。皇帝親自考校其詩才,出題做《文華殿賦》(何晏體)、《平番凱歌》(李白《清平調》體),聞友俯伏金階拾筆而就,于是皇帝大喜,封其為翰林學士,賜進士出身。明清科舉考試制度嚴格,要想獲取進士功名必須邁過八股取士的門檻。小說中聞友之進士功名完全憑借其詩才而得則顯得并不合理。然而從這一情節(jié)之中,卻飽含作者渴望功名的情感寄托。
上文提及,劉璋一生科舉蹭蹬,中舉人后一直未能考中進士,直至雍正元年才被授任深澤知縣,春闈屢試不第一直是其心中的隱痛。《巧連珠》可與堂寫刻本西湖云水道人《序》中署時“癸卯”,應指代雍正元年,即該版本刊刻在避諱制度較寬松的雍正元年之后。而該書在劉璋手中成書時間應更早,即劉璋出任深澤知縣(1723)之前。日本亨保十三年(雍正六年,1728)《舶載書目》著錄有《鳳凰池》一書,可知《鳳凰池》成書于雍正六年之前。[15]相同的是,《巧連珠》與《鳳凰池》作者均署名煙霞散人,《巧連珠》可與堂寫刻本題“續(xù)三才子書”,《鳳凰池》耕書屋刊本題“續(xù)四才子書”。由此可以認為,《鳳凰池》與《巧連珠》二書所作時間相距不遠,且有可能均作于作者中舉后至出任縣令前的27年間。于是,可以更容易地把握《巧連珠》中聞友與《鳳凰池》中云劍兩位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即兩位人物形象均帶有劉璋本人的影子。其屢試不第、懷才不遇、為名場所困,于是將自己的希冀與期望寄托在小說當中,通過小說中的人物來實現(xiàn)自己不用參加令自己傷心的春闈考試即可進士及第的愿望。
通過對劉璋小說中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塑造的分析,可明顯體會其特有的敘事藝術特色以及其作品中所蘊含的道德觀念。而這些情節(jié)的塑造與刻畫與其所處時代、地域文化是密不可分的。探究其占卜與夢境情節(jié),不僅能領略作者所處的時代與地域文化,更能挖掘出作者善惡因果與精神寄托的深刻思想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