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前
(湖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曾在眾多場合多次公開申明自己是一名社會主義者、共產主義者,并“自認為是一位馬克思主義者”[1]。雖然在演講中他常常交換使用這三種自我身份定位,但是三種身份在著述中作為政治術語使用時是有區(qū)別的。在他積極參加政治活動期間,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就已經是多義詞,所以從1883 年他正式宣布加入民盟以來,眾多研究者對他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內涵各執(zhí)一詞,相應地,他的政治身份定位也呈現多維態(tài)勢。我們將以主題為經,以學術史為緯,考察既有莫里斯政治身份定位的多元性以及與當時社會思潮發(fā)展的關聯性,并最后以文化馬克思主義思想為鏡,為莫里斯的政治身份提供一種新的解讀。
迄今為止,國內外學者分別從個體心理、整體研究、政治、美學和生態(tài)等角度對莫里斯的社會主義思想進行過研究和定位。最早給莫里斯社會主義貼標簽的是恩格斯。雖有多面之緣,但是對莫里斯了解并不太深的恩格斯在1886 年4 月29 日給佐爾格(Friedrich Adolph Sorge)的信中說:“莫里斯是一個情感社會主義者(a sentimental socialist)”;在1886 年9 月13 日給拉法格(Laura Lafargue)的信中進一步說:“莫里斯是一個習慣性的情感社會主義者?!盵2]恩格斯這樣說大抵是因為莫里斯為了保持社會主義同盟等組織的團結,而對不同派別的社會主義者采取妥協態(tài)度。恩格斯的評價更多地是一種批評,是希望莫里斯能堅定不移地走科學社會主義路線,不要與其他社會主義搞曖昧。恩格斯之后,受20 世紀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和各種思想運動的影響,學者們更多地從親歷的社會歷史實踐出發(fā),并采取與新近思潮進行對話的方式解讀莫里斯,從而否定恩格斯的情感論,例如,對莫里斯有深刻研究的默里(J.Middleton Murry)反駁說,莫里斯根本“不是什么紳士的、感情用事的和復古的社會主義者,而是嶄新的、熾熱的、革命的社會主義者”[3]。然而,2006 年中國學者于文杰和楊玲在深化和系統化恩格斯的感悟式評價后,認為:“莫里斯在英國工業(yè)革命完成之后, 提出情感社會主義的重要學說。”[4]兩位學者雖然從思想內涵(階級觀和社會主義社會發(fā)展兩階段論等)、基本要素(藝術觀和勞動觀等)和主要途徑(恢復手工藝)等方面論述了他的情感社會主義,試圖用“情感社會主義”統括莫里斯的所有思想,但是沒有對情感社會主義進行有效的定義。
弗勒羅與恩格斯個體心理角度相近(Magalie Fleurot),他認為莫里斯的社會思想核心是“個人主義社會主義(individualistic socialism)”[5],即強調個人以及個性發(fā)展的至高無上性。由于他認為莫里斯彰顯個人主義的社會主義思想并不來源于馬克思,因此他對莫里斯的馬克思主義者定位也是持保留意見的。顯然弗勒羅沒有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馬克思主義,對個體自由自主的強調正是莫里斯對既有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發(fā)展,而且從剛開展社會主義活動時,莫里斯就聲明“我是公開的社會主義者,更具體地說,我是一名集體主義社會主義者”[6],之后不斷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和公司的生產活動宣傳和實踐集體生活和諧景象下的個人自由自主思想。
與從個體角度定位莫里斯的社會主義相對,整體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和國際社會主義等是從社會整體發(fā)展的角度切入的,這與20 世紀末馬克思主義整體性研究的興起相關。布雷頓(Rob Breton) 認為莫里斯倡導的是整體社會主義(holistic socialism)[7],即通過理論聯系實踐,通過全面的現實革命和未來規(guī)劃以及相應的社會主義宣傳和教育,整體性地變革當前社會和部署未來,而不是通過參加議會實現局部改革而逐步走向社會主義。比布雷頓的定位稍顯具體的是,羅伯森(Michael Robertson)自稱是根據馬克思恩格斯的標準,從民主概念入手,把莫里斯稱為“民主社會主義者(democratic socialist)”,因為他主張用平等主義制度替代等級分明的工業(yè)資本主義[8]。與含混的整體論和民主概念不同的是,加尼爾(Regenia Gagnier)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說,“莫里斯是世界主義者、反戰(zhàn)者、先天的土地熱愛者、能融合地方與全球的國際社會主義者(international socialist)”[9]。當然,莫里斯也曾在多種場合下自稱為國際社會主義者,不過只是從工人階級大團結的角度而言的。
相比較而言,到目前為止從政治的角度定位莫里斯的社會主義最為多見,例如:革命社會主義(revolutionary socialism)、激進社會主義(militant socialism) 和不可能社會主義(impossibilist socialism)。革命社會主義者大體上已經是公認的莫里斯政治身份定位,畢竟在眾多講座、政論文和政治小說中他一再強調只有通過革命才能走向社會主義。曾經的親密戰(zhàn)友海德曼(Henry Mayers Hyndman)認為:“莫里斯從1882 年直到生命結束堅定地忠于革命社會主義?!盵10]不過,在中國學者黃嘉德看來,莫里斯終究不是徹底的革命社會主義者,因為他“并沒有真正掌握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理論,沒有完全接受馬克思主義的革命道路”[11]。進入21 世紀后,金娜(Ruth Kinna)總結說,莫里斯對革命社會主義的認可已被廣泛接受,而且他的革命社會主義拒絕國家社會主義以及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12]。另外,不少學者用激進(戰(zhàn)斗)社會主義一詞命名莫里斯的革命社會主義,“激進(戰(zhàn)斗)”既指他倡導革命,也指他全身心地積極參與和宣傳各種社會主義活動[13]。斯凱立(Colin Skelly)則因為莫里斯強調只有通過革命才能建立社會主義而把他稱為“不可能派社會主義者”[14],即認為通過改革逐步實現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的。
一直以來莫里斯的作家和藝術家身份比他的政治家身份更受關注,因此從20 世紀初期以來,研究者們嘗試從文學與藝術的角度定位他的政治思想。例如,從文學的角度出發(fā),路易斯(C.S.Lewis)認為,莫里斯的傳奇故事融合了作為詩人和作為社會主義者的情懷,成就了他的浪漫主義社會主義(romantic socialism),而且指出他的浪漫主義總是強調個人應該為族群勞動,全心全意地熱愛我們生活的地球和世界[15]。出于對莫里斯的藝術教育活動的考量,杜威(John Dewey)認為莫里斯是屬于審美社會主義陣營的,是一位審美社會主義者(aesthetic socialist),因為他控訴了當時社會的經濟體系,向社會大眾宣傳藝術的重要性,教育大眾[16]。利夫西(Ruth Livesey)從大眾藝術品創(chuàng)作和生產的角度,稱莫里斯的社會主義思想為“審美社會主義(aesthetic socialism)”,因為他把美學刻入了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心臟,為科學社會主義的唯物主義增添了審美維度[17]。從藝術審美的角度出發(fā),布洛赫(Ernst Bloch)在《希望的原理》中把莫里斯建構的回顧式反資本主義烏托邦稱之為一種哥特式社會主義(Gothic socialism)[18]。布洛赫的言說顯然是從十九世紀的哥特復興風潮出發(fā),從藝術的角度定義莫里斯的社會主義,而沒有把他看成是一位活躍的社會活動家。與上述審美社會主義強調莫里斯在成為自覺的社會主義者之后利用審美方式宣傳其社會主義思想不同的是,多諾萬(Andrea Elizabeth Donovan)用“手工藝社會主義(craft socialism)”描繪社會主義自覺之前的莫里斯的審美實踐活動(古建筑保護運動和工藝美術運動)的社會主義屬性[19]17。同樣以莫里斯的藝術為研究對象,中國學者鄭立君認為“總體上看,莫里斯的社會主義不是科學的社會主義,而是一種藝術的或曰‘烏托邦’的社會主義”[20]。他的評判代表了一直以來存在于莫里斯研究中的一種聲音,即重藝術而輕視甚至是否認莫里斯的政治貢獻。
莫里斯研究者們不僅是從莫里斯所處的社會歷史情勢觀照他的政治身份,更是用新近發(fā)展的社會思潮解讀他的思想。例如,莫里斯的生態(tài)社會主義/ 生態(tài)共產主義(eco-socialism;eco-communism)奠基人的定位和闡釋隨著20 世紀60 年代以來生態(tài)運動的不斷推進而熱度持續(xù)高漲。通過分析《烏有鄉(xiāng)消息》,奧沙利文(Patrick O'Sullivan)總結莫里斯建立生態(tài)社會的具體措施包括:替代性科技、可再生能源、簡樸的生活、共同體自治、按需生產、延長物品壽命以減少資源使用、減少浪費、小規(guī)模去中心化社會等[21]。他還特別強調,莫里斯的生態(tài)觀是馬克思主義框架下的思考,而且還努力將這些思想付諸于實踐。佩珀(David Pepper)指出莫里斯呈現的是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生態(tài)社會主義,是去中心的生態(tài)社會主義,而且早在一個世紀之前事實上就已經詳盡描述了激進環(huán)境主義探索的所有話題[22]。聚焦莫里斯的可持續(xù)性生產實踐思想,米勒(Elizabeth C.Miller)從凱爾姆史考特出版社強調產品的美感、耐用性、可長期保存性、可持續(xù)使用性和避免浪費等方面出發(fā),給莫里斯的思想貼上了可持續(xù)性社會主義(sustainable socialism)標簽[23]?;谏鲜錾鷳B(tài)原因,也有學者將莫里斯稱為“公認的生態(tài)共產主義(Eco-Communism)的奠基人之一”[24]。不過到目前為止,學者們傾向于不加區(qū)別地稱呼莫里斯為生態(tài)社會主義者或者生態(tài)共產主義者。
在論及未來社會時,莫里斯把革命剛勝利而百廢待興的階段稱為(國家)社會主義社會,而(國家)社會主義發(fā)展的必然是共產主義,即未來社會的最高級階段,因此莫里斯思想中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是有區(qū)別的,一些學者也因此認為,他原創(chuàng)了社會主義發(fā)展兩階段論或者說是從間接渠道了解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思想后進行了進一步拓展[25]。在探討莫里斯的共產主義具體內涵后,研究者們進行了相應的冠名: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自由主義共產主義、烏托邦共產主義、浪漫主義共產主義、原始共產主義,等等。
莫里斯的共產主義思想與無政府主義思想的關系縱貫莫里斯研究學術史,是他自己以及眾多學者不斷辯解的話題。莫里斯曾自辯說,他的現實社會主義思想與無政府主義是相對立的[26],但是他的同輩人布魯克斯(John Graham Brooks)認為“稱莫里斯為社會主義者不恰當,他是一位無政府主義者”,因為他像其他擁有“無政府主義夢想”的人一樣,“渴求極端的個人主義和自由”[27]。這就過于偏頗了,因為莫里斯不僅強調個體自主,更強調“生存狀態(tài)平等(equality of condition)”下的公共利益,主張保持個體間的友愛而達到個體與社會的和諧一致[28]。由于他與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等著名無政府主義者的親密關系,布魯克斯之后一些學者堅持認為他深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是一位無政府主義者,新近研究成果更是對這種觀點進行了縱深拓展。例如,薩金特(Lyman Tower Sargent)說,莫里斯是“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無政府主義理論家”[29],他與無政府主義的關系可以概括為集體主義無政府主義中的“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communist anarchism)”,而不是個人無政府主義或者集體主義無政府主義里的無政府-工聯主義。與薩金特如出一轍,帕爾梅里(Frank Palmeri)說:莫里斯是一位堅定的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者(a committed anarcho-communist)[30],并認為《烏有鄉(xiāng)消息》很好地闡釋了他的這種思想和行為。上述學者的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也好,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也罷,都沒有否認莫里斯思想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維度。
關于莫里斯共產主義思想與無政府主義思想的關系,固特威(David Goodway)采取了折衷法,主張用“自由主義共產主義或者是自由主義社會主義(libertarian communism; libertarian socialism)”指稱莫里斯的政治思想,而不是“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或者社會主義”[31]。因為雖然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擁有一些共同的思想元素(反政府、直接行動、合作互助和聯邦分權制),莫里斯的思想中也確實具有一些無政府主義元素,即“莫里斯的反工業(yè)主義、反議會政治以及《烏有鄉(xiāng)消息》中呈現的自由主義的反政府口吻等都能讓人把他與無政府主義的一般傳統聯系起來”[32],但是他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無政府主義,即莫里斯的思想里沒有無政府主義思想通常意義上的一些不好的觀點(例如倡導極端暴力和極端個人主義)。確實,莫里斯對于作為政治意義上的個人主義是排斥的,友愛(fellowship)才是他的理想社會有機內核。關于莫里斯是否是無政府主義者,我們首先不能簡單地從他的思想中的某些元素判斷,而應該從整體的視角切入,更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尊重莫里斯自己的言行,在很多場合莫里斯一再強調自己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不贊同無政府主義者的某些行為,而且正因為他懷著團結所有的社會主義者(包括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者)的目的,給人留下了妥協者的形象,以至于出于團體利益考慮,“每一個社會主義陣營都設法認領莫里斯是自己人”[33]。
由于莫里斯眾多作品中有對未來社會方方面面的勾畫,莫里斯思想中的烏托邦性(更準確地說是理想性)顯而易見,因此烏托邦共產主義與烏托邦社會主義(utopian communism;utopian socialism)也是他常見的政治身份定位。早期的這種定位是貼標簽式的,20 世紀下半葉之后,通過研究莫里斯的某一部或者多部作品而認定他是烏托邦共產主義者或者烏托邦社會主義者的學者不在少數。通過研究《希望的朝圣者》,霍爾茲曼(Michael Holzman)指出其中表征的愛情和革命之熱情呈現了莫里斯政治思想中的烏托邦共產主義或者說是空想社會主義成分[34]。這樣給莫里斯貼標簽肯定是有問題的,因為空想社會主義者們“拒絕所有的政治活動,特別是革命行動,希望通過和平的方式達到他們的目的”,“忽視階級對抗”和“反對階級斗爭”[35],可是莫里斯一直都是主張和宣傳無產階級革命的。莫里斯研究權威布斯(Florence and William Boos)認為莫里斯的思想是極具特色的烏托邦共產主義[36],因為通過分析和比較,他們認為莫里斯與一些既有社會思想中的理想維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馬克思的生產資料公有制和革命觀、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的小公社和半農經濟、舒馬赫(E.F.Schumacher)的手工合作社和職業(yè)多樣化、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可變社會主義和日常生活審美化、巴羅(Rudolf Bahro)的異化觀,等等。
與上述烏托邦共產主義相近的是浪漫主義共產主義(romantic communism)定位,其中引起廣泛關注的是E.P.湯普森20 世紀50 年代的莫里斯研究。在《威廉·莫里斯:從浪漫主義者到革命者》一書中,湯普森指出莫里斯思想是浪漫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結合物,因此他之后的研究者們給莫里斯定位身份時加上“浪漫的或者浪漫主義的”修飾語也就不足為怪。與王爾德和馬克思的個人發(fā)展觀相比較后,戴維斯(Laurence Davis)指出,莫里斯是受馬克思影響的浪漫主義共產主義先驅[37],他的浪漫主義共產主義倡導的共產主義與現代性完全脫鉤,主張前現代(pre-modern)或者說前資本主義注重審美、道德、文化和人性的社會價值觀(例如,勞動與藝術的統一),以對抗資本主義社會舍棄“美麗和健康”以及“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等去人性的量化生存世界。戴維斯對莫里斯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認為他一味否定資本主義社會,沒有看到資本主義進步的一面?;谀锼箤︸R克思思想的主動追求和消化利用,洛伊(Michael L?wy)將他的這種浪漫主義共產主義稱為反現代主義馬克思主義("anti-modernist" Marxism)[38],即受浪漫主義的資本主義批判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可以說是揉合了浪漫主義傳統元素的馬克思主義,也可以說是向后的浪漫主義懷舊主義,因此他認為,莫里斯不是崇尚進步的現代主義馬克思主義者。
除上述定位之外,艾森曼(Stephen F.Eisenman)以19 世紀社會思潮為參照,通過分析莫里斯的小說《約翰·保爾的夢想》和一些政論文,指出原始共產主義思想和辯證法(primitive communism and dialectics)是莫里斯成熟后的馬克思主義思想不可分割的部分,并指明莫里斯的原始共產主義是受19 世紀中世紀主義和復古主義思想影響的結果,而辯證法得益于馬克思的社會發(fā)展觀[39]。如此看來,艾森曼的定位凸顯了莫里斯思想中強調“社群”和“財產共享”的馬克思之前19 世紀共產主義概念特色。不可否認的是,與其他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現代共產主義者相比較,莫里斯更看重古代社會一些美好的價值觀,以期能古為今用,而不是像一些研究者指責的那樣“活在過去”。
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概念在莫里斯政治自覺時已經廣為傳播,而肯定性馬克思主義概念由考茨基(Karl Kautsky)于1883 年提出[40]并經恩格斯1886 年確立后,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左右才有相對繁榮的系統討論,因此對于莫里斯的馬克思主義定位遵循“先有思想,后有命名”的模式,也就是說莫里斯自己曾不斷通過口頭和書寫來回答和表述自己與馬克思思想的關系,大多同時代的人也認識到了他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屬性,但是直到他的百年誕辰紀念活動之后才隨著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興起逐漸成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話題。
到目前為止,“威廉·莫里斯是一位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雖然得到了眾多學者的認可,但是也不乏否認者,而且對于“莫里斯是一位什么類型的馬克思主義者”眾說紛紜。首先是關于莫里斯是否是“正統馬克思主義者”的論爭。由于他閱讀馬克思著作、宣傳和實踐馬克思思想,以及與恩格斯和馬克思小女兒埃萊諾·馬克思(Eleanor Marx)工作交往數年,一些學者嘗試把莫里斯歸入正統馬克思主義(orthodox Marxism)陣營,然而同時又有人認為“莫里斯社會主義的非正統性使一代又一代的評論者迷惑不已”[41],正統與否已經成為莫里斯研究的一個常態(tài)論題。例如,霍夫(Graham Hough)認為積極投入政治活動之后的莫里斯信奉的是正統馬克思主義:認識到當時的社會是一個物質社會,是強權政治社會,主張通過暴力革命改變現狀;革命的動力是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必須自己拿起武器進行斗爭而取得勝利,等等[42]。薩爾蒙(Nicholas Salmon)則代表非正統之說一派。首先,他提到莫里斯直接提及馬克思的地方并不太多,然后是馬克思的關鍵性經濟概念剩余價值、交換、資本積累和資本等在莫里斯的政治哲學里并沒有占據重要位置;還有莫里斯的未來社會主義社會構想是正統馬克思主義所批判的空想社會主義的復興和重構,等等[43]。從上述兩位學者的論述來看,他們都只是抓住馬克思的某一或某些論點說事,因此他們所指的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正統馬克思主義。
與“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密切相關的是“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者”(the Marxist socialist,即scientific socialist 科學社會主義者)的論爭。對莫里斯政治思想的研究中,他的社會主義思想關注度是最高的,但是直接說明他的社會主義思想是馬克思主義的并不多見。早在莫里斯誕生百年慶典之時,亨德森(Philip Henderson)抱怨大家對作為“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者”的莫里斯談論太少[44],而是更愿意稱贊作為手工藝者、詩人和中世紀研究家的莫里斯,那是因為他們選擇無視莫里斯的馬克思研讀和堅持《共產黨宣言》原則的立場,無視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沒有發(fā)現莫里斯是如何通過北方傳奇為當時英國嚴酷的階級斗爭提取靈感和勇氣,也沒有發(fā)現《約翰·保爾之夢》和《烏有鄉(xiāng)消息》是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預表。隨著E.P.湯普森等對莫里斯馬克思主義的梳理和推崇,20 世紀50 年代后,莫里斯的馬克思主義者身份逐步得以確立。20 世紀60 年代,科馬諾娃(Jessie Kocmanova)從社會整體建構的角度對莫里斯的馬克思主義思想進行了定位,她直接稱莫里斯為“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者”[45],因為他是英國第一個公開聲明自己是社會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的偉大作家,更因為莫里斯不斷地在作品中宣傳以馬克思(主義)原理為基礎的社會主義思想。革命是正統馬克思主義或者說是馬克思社會主義的核心之一,因此1980 年安德森(Perry Anderson)評論E.P.湯普森的1955 年版《威廉·莫里斯:從浪漫主義者到革命主義者》時就曾用“革命馬克思主義(revolutionary Marxism)”一詞總結湯普森對加入民盟后的莫里斯的定位[46]158-160。通過梳理莫里斯鼓勵和參與的革命事件以及相應的書寫,馬哈達利(Hassan Mahamdallie)也曾用革命馬克思主義總結莫里斯在這一系列事件中凸顯的社會思想[47]。安德森和馬哈達利都是從革命的角度肯定了莫里斯社會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性質。
與上述側重莫里斯與馬克思相似性研究不同的是,一些學者注重莫里斯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研究,即研究莫里斯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發(fā)展,并進行了相應的定位與命名,例如,烏托邦馬克思主義(utopian Marxism)和倫理道德馬克思主義(ethical/moral Marxism)。吉奧海根(Vincent Geoghegan)認為,莫里斯倡導通過馬克思意義上的革命走向美好未來,是“第一個自覺的烏托邦馬克思主義者”[48]。隨著倫理批評成為一個顯性的文學批評流派,倫理道德視角的莫里斯作品和馬克思主義思想探索開始興起。巴特爾斯(Dennis Bartels)認為,莫里斯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是基于道德判斷,即莫里斯的勞動愉悅性設想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環(huán)境倫理,而且隨著當前環(huán)境退化情勢的加劇,他預測將有更多的人關注莫里斯的“道德馬克思主義”[49]。莫里斯作品和思想中的倫理道德自覺是毋庸置疑的。女兒梅·莫里斯曾經評論說:“威廉·莫里斯對現代社會的批判以及對它的反叛基本上是倫理的?!盵50]E.P.湯普森在1959 年名為《威廉·莫里斯的共產主義》的演講中指出,“由于無論是他的想象性作品還是日常的政論性文章,莫里斯總是尋求建構一種與平等社會一致的真實的社會和個人關系、價值和態(tài)度,所以他依然是我們傳統中最偉大的共產主義道德發(fā)起者”[51]。安德森曾經評說:“莫里斯的道德想象成就是馬克思的作品里所沒有的”[46]160,也就是說,他認為莫里斯拓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倫理維度。
與上述從不同角度肯定莫里斯的馬克思主義思想不同的是,一些研究者從整體上承認莫里斯是馬克思主義者,而在一些具體層面上又認為不是,反之亦然。例如,曾經的親密戰(zhàn)友格萊希爾(John Bruce Glasier)認為莫里斯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只是有時會借用馬克思(主義)術語,使他看起來像馬克思的科學社會主義,實際上他的社會主義是舊式的烏托邦社會主義[52]。格萊希爾會如此說的主要原因是他以靜態(tài)的眼光看待莫里斯,認為莫里斯的社會主義理念存在于真正接觸社會主義運動而成為社會主義者之前,也就是說,他的這種觀點只認可莫里斯早期文學藝術中隱含的利他和友愛等社會主義思想,而對從1883 年以降,莫里斯通過宣傳、戰(zhàn)斗、寫作和講座“建立英國馬克思主義傳統”[47]的努力和過程無動于衷。格萊希爾之后,否定莫里斯思想的馬克思主義特性成為莫里斯研究的一個維度。有學者甚至因為馬克思恩格斯的反烏托邦態(tài)度而把莫里斯描繪為“反馬克思主義的(anti-Marxist)英國社會主義者”[53]。這種評論顯然過于偏頗,且不說莫里斯為宣傳馬克思恩格斯思想所作的其它理論和實踐上的努力,單說他所宣傳的工人階級取得革命勝利后社會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個階段以及“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運作模式等都直接表明了莫里斯與馬克思思想的關系。
上面論及的莫里斯的各種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定位是與時俱進的,他的思想的豐富性和前瞻性以及與社會-歷史和社會思潮的密切關聯,決定了他的政治身份定位將是一個不斷豐富的過程。觀照以20 世紀下半葉大眾文化批評、文化的政治介入和“文化與社會傳統(culture and society tradition)”批評方法等為特色的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莫里斯是一位倡導把藝術融入大眾現實生活而構建藝術(文化)日?;鸟R克思主義者,一位倡導通過日常文化宣傳和實踐“培養(yǎng)社會主義者”的政治思想家,一位聚焦“文化與社會傳統”的作家和文藝理論家。因此,本文作者認為,莫里斯啟動了以雷蒙德·威廉斯等所代表的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的發(fā)展進程;莫里斯是一位文化馬克思主義者。具體而言,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是一個連貫的思想傳統”[54]3,它起源于威廉·莫里斯等的馬克思主義文化實踐和批評,成熟于雷蒙德·威廉斯等的民主文化建構設想,式微于斯圖亞特·霍爾等的后現代主義文化批判,因為霍爾時期的文化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純粹學院派的各種理論操演,不再以解放全人類和建立新的社會主義國家為旨歸。
莫里斯對于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的開拓性貢獻首先在于通過文化實踐和批評,發(fā)展了馬修·阿諾德等的“文化與社會”傳統("culture and society"tradition)批評模式,使其成為文化馬克思主義的(大眾)文化批評方法;期待利用文化理論和實踐教育大眾(即利用文化介入社會政治),提升大眾的政治自覺和行動力,從而變革社會,乃至最終建立社會主義社會。莫里斯的講座、藝術論說文和文學作品等無不彰顯著大眾“文化與社會傳統”批評模式。首先,他認為大眾藝術是社會問題。在《次要藝術》和《人民的藝術》等文中,他以被認為是次要藝術的裝飾和建筑等藝術活動為例,說明藝術素材應該源自人們的日常生活,是日常物質美化后的產物,藝術與生活一致:“只有源自人民生活,才可能產生有生命力的藝術?!盵55]再者,他認為真正的藝術源自普通大眾的自主性社會勞動,藝術從業(yè)者必須具有自主性,而不是受制于人或者其他別的什么,即從業(yè)者必須具備后來文化馬克思主義者一致推崇的“個體能動性”[54]3。這里的個體能動性意味著個體從業(yè)者既是藝術家也是藝術品制造者,而不是勞動分工模式下的分裂的勞動者,即“他堅持所有的工藝人不僅要盡可能創(chuàng)作和制造高質量的產品,而且他們應該一起工作以便理解藝術生產的社會基礎”[56],也就是說,個體和藝術品都應具有整體性。同時,他還強調,消費大眾也要有能力理解藝術,即藝術是大眾創(chuàng)作和大眾消費的。最后,他指出,真正的藝術是為了美化社會和生活以及使生活充滿希望和快樂而生產的,而不是為了快速獲得商業(yè)利潤而創(chuàng)造的偽藝術;社會和生活都將真正藝術化,藝術既是功能的,也是審美的,藝術應該是民建和民享的。
真正的文化馬克思主義者是為了改變社會而進行文化批評,即利用文化介入社會政治,以文化為武器推動社會變革,因此文藝(文化)的政治目的是莫里斯文化馬克思主義的合理內核。首先,在莫里斯眼中,文藝(文化)生產是政治的。他明確提出,我們應該從事有價值的社會主義勞動,而不是刺激虛假欲望的資本主義商業(yè)競爭;我們應該為大眾生活所用的藝術品而生產,而不是為少數人炫耀的奢侈品或者為了商業(yè)利潤而生產。由此可見,資本主義商業(yè)文化帶給他的文化焦慮以及他急于擺脫這種文化困境促使他走向了政治,“把他引向社會主義”[57],引向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其次,他認為,藝術(文化)真正的生產者將是政治革命后獲得自由而幸福的無產階級,藝術應該是人民的藝術,即“社會革命是重建人民藝術的基礎”[58]。后輩文化馬克思主義者E.P.湯普森和威廉斯等對大眾文化政治的偏愛顯然是繼承了這一傳統。再次,莫里斯認為,資本主義體制下藝術正趨向死亡,而要擁有真正的藝術(社會的、有機的、充滿希望的進步的藝術)“唯有革命,才有希望”,而希望之源就是實現社會主義[59]。最后,他不斷宣講在資本主義商業(yè)橫行的年代“培養(yǎng)社會主義者”是當前首要任務,而大眾的藝術(文化)教育和實踐是培養(yǎng)和武裝革命者的有效方式。由上可知,莫里斯試圖有效地將文化創(chuàng)造和政治訴求整合起來,因此,海明威稱他為“英語世界彰顯藝術理論政治化和試圖創(chuàng)建馬克思主義藝術理論第一人”[60]。
當然,莫里斯的文化馬克思主義不僅僅是文學文化創(chuàng)作、政治宣講和理論建構,也是具體的文化藝術實踐活動,即美化大眾日常生活的文化保護、生產和傳播。他主導的莫里斯公司生產的掛毯、壁紙、印花布等織品、繡品、彩繪玻璃、家具等都是日常用品。從設計到消費,他參與整個生產過程,保持了個體勞動的完整性;與其他勞動者密切合作,倡導勞動中“個人自由服從和諧合作”[61]的集體原則,因此使公司的其他工作人員體驗到工作的“美好和體面”而倍感“驕傲和滿足”,讓產品成為“為了所有人的藝術(art for all)”[19]63。莫里斯在1877 年成立了古建筑保護協會,之后終其一生極力推進英國以及歐洲的古建筑保護,保護人類傳統文化遺產,增加民眾日常生活中的美學享受。退出社會主義者聯盟后,莫里斯成立了凱爾姆史考特印刷所,該印刷所的出品把知識、書本的物質美及耐用性相結合,使精神和物質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雖然這些精美的手工印刷讀物確實超出了普通消費者的能力,但是他認為人民應該享有的理想書籍就該如此,這與他所倡導的抵制資本主義商業(yè)浪費性的粗制濫造和生活審美化的未來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政治理念是一致的。在把理論付諸實踐即把政治教育融入日常生活這一方面,莫里斯顯然比深受他影響的湯普森和威廉斯更高一籌,從此可以看出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是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而作為起點的莫里斯更具經典馬克思主義特色。
縱觀一百多年來的莫里斯政治身份研究,與他自己以及他的同時代人隨心的純政治維度評判不同的是,20 世紀上半葉學者們更傾向于把莫里斯的文學和文化文本與他的政治思想和實踐相結合,也與當時的現實社會歷史情勢相結合,從社會—歷史角度多樣化考察和辨析他的政治身份。隨著20世紀60 年代以來人文社科各種新理論競相問世,學者們嘗試運用新的理論研究莫里斯的文學、藝術和政治思想及其相互關系等,因此有關他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內涵研究呈現百花齊放之勢。不可否認的是,既有的一些莫里斯政治身份定位帶有一定的傾向性,因為有些研究者選擇性地忽視莫里斯的部分遺產,前置和宣揚對自己認可的學術共同體或者政治共同體有益的那部分,把莫里斯尊為各自共同體的開拓者,為各自的共同體服務。本論文作者提出的文化馬克思主義者新定位既是在新學術環(huán)境下對莫里斯研究進行的新嘗試,更是基于文本研究對莫里斯思想進行的更深層挖掘和闡釋。按照既有的研究模式不難推斷,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和新社會思潮的涌現,莫里斯的政治思想內涵解讀將不斷與時俱進,他的政治身份定位也將更加多元和更具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