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平
(湖南文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周易》復卦之《彖傳》“復其見天地之心乎”,歷來被易學家所重視,他們對此紛紛做出了德性化解釋。什么是天地之心?孔穎達說:“天地養(yǎng)萬物,以靜為心,不為而物自為,不生而物自生,寂然不動,此天地之心也?!盵1]260這是說天地的精神就在萬物的自為和自生之中,萬物雖紛擾,天地卻本寂然。他以復卦雷在地下之象進一步說道:“觀此復象,乃見天地之心也。天地非有主宰,何得有心?以人事之心,托天地以示法爾?!盵1]260天地并無人事之心,只是借用人心來喻天地之道而已。一個復卦,即可見天道與人事。盡管在中國哲學中復象多是在表達天人相合的理念,但在易學中,義理派和象數派的表達方式很不一樣。義理派如孔穎達所說,象數講得不多,主要在于探討義理;象數派則是通過構筑象數體系,用象數運動來顯現道理。明代易學家來知德即是以錯綜的象數方法為基礎,構筑了道德本體,并由此展開了對傳統(tǒng)心性命理的論說,強調了道德主體的切身性。來知德以象數為宗,兼顧義理,以卦爻符號象征道德生活[2],他是易學史上從宋學轉向清代漢學的關鍵人物。筆者今對其易例及其倫理思想擇其要論說之。
來知德解釋“復其見天地之心”說:“天地無心,生之不息者乃其心也。剝落之時,天地之心幾于滅息矣。今一陽來復,可見天地生物之心無一息之間斷也。”[3]169這在義理上與孔疏并無不同,但他是結合復卦的覆卦(據孔穎達易例)即剝卦來說的,從直觀上給人流變不息的感覺:剝卦上一陽,陰侵陽之時即是一陽回復的契機。他把象數和義理、符號和倫理結合起來:“一陽之復在人心,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性善之端也。故六爻以復善為義……三陽發(fā)生萬物之后,則天地之心盡散,在萬物不能見矣。天地之心動后方見,圣人之心應事接物方見?!盵3]169一陽為初始,類比孟子“四端”;三陽為泰卦,陰陽和合,萬物發(fā)生。天地之道散落到萬物運動之中,以圣人為表率,則落實到待人接物的倫理方面。這里來知德用了三國時易學家虞翻的“十二消息說”,可見他的體系一開始就是通過象數符號落實在儒家倫理上的。來知德構建倫理本體的象數學方法主要是錯綜。
“錯綜”一詞來自于《系辭·上》“參伍以變,錯綜其數”一句,孔穎達疏曰:“錯為交錯,綜為總聚,交錯總聚其陰陽之數也。”[1]637這是說萬物交雜而變,分合以成,數在其中,天地之“文”方能顯現。來知德將此二字提煉為象數體例:錯,即是虞翻所謂旁通卦。“錯者,交錯,對待之名。陽左而陰右,陰左而陽右?!盵3]3如乾坤二卦陰陽相對,泰否二卦陰陽相對,則六十四卦為三十二對錯卦。綜,即是孔穎達所謂覆卦?!熬C者,高低織綜之名。陽上而陰下,陰上而陽下也。”[3]3如屯蒙二卦上下相反,咸恒二卦上下相反,除乾坤、坎離、大過頤、小過中孚八卦,則有二十八對綜卦。錯綜的依據來源于天地萬物之理,“天地造化之理,獨陰獨陽不能生成,故有剛必有柔,有男必有女,所以八卦相錯。”[3]8相錯是萬物之不同造成的。萬物之不同,是基于不同的邏輯范疇,事物之間在相同范疇之內有著相互對應的邏輯基礎,如陰和陽相對,剛和柔相對,男和女相對,而不是陰和剛相對,男和柔相對??梢?,相對的事物處在共同的邏輯層面上,來知德稱這種特性為“對待”。“蓋易以道陰陽,陰陽之理流行不常,原非死物膠固一定者。故顛之倒之可上可下者,以其流行不常耳。”[3]9宇宙大化只是一氣流行間雜于萬物而已,其核心是變化。站在變通的角度,陰即是陽,陽即是陰,無有分隔,故一卦可以上下反轉。但如果沒有“對待”的實體,流行是不可能的,故一卦之顛倒相續(xù)存在著差異化的基礎,這便是同中有異,來知德稱此為“流行”。對待與流行的說法承續(xù)朱子易學,朱熹說:“體在天地后,用起天地先。對待底是體,流行底是用,體靜而用動?!盵4]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朱熹以對待為體為靜,流行為用為動;來氏講對待、流行則是處在一個邏輯層次上、統(tǒng)一于理的。
據此,來知德作“伏羲八卦方位之圖”釋“錯”和“對待”,作“文王八卦方位之圖”喻“綜”和“流行”,作“伏羲六十四卦圓圖”總括萬物變化。他作“圓圖”(實際上是宋以來的太極圖,略作改變)以示理氣數的關系:“流行者氣,主宰者理,對待者數?!盵3]13(關于來氏諸易圖,詳見“易注雜說諸圖”[3]13-61)根據來知德的理解,太極包含氣數理三者,氣運流行,數總對待,而理則涵攝此二者。至于太極,來知德注“是故易有太極”說:“太極者,至極之理也。理寓于象數之中,難以名狀,故曰太極生者,加一倍法也。”[3]359所謂“加一倍法”來自邵雍先天之學,太極兩儀、四象八卦由此生成,“加一倍法”包含著太極之流行、對待的雙重動因。來氏認為,太極和理處于同一邏輯層次上,所謂理寓象數,也就是太極寓象數。他還提到交易和變易,“交易以對待言,如天氣下降以交于地,地氣上騰以交于天也。變易以流行言,如陽極則變陰,陰極則變陽也。陰陽之理,非交易則變易”[3]62。這樣,來氏通過“錯”的易例就把重于分的對待、交易、數結合起來,通過“綜”的易例把重于合的流行、變易、氣結合起來,使它們統(tǒng)一于太極運動(理)之中。他還進一步闡發(fā)了理、氣和數的關系:“元亨者天道之本然數也,利貞者人事之當然理也。易經理數不相離。”[3]63高懷民認為,來知德的“數的思想卻與朱子有別,昔朱子以為有氣而后有數,數起于氣形已聚之后,今來氏則不然,他顯然提升了數的地位”[5]。這是說來氏不同于朱熹的數在氣之后的觀點,把數和理同等相待。非但如此,陰陽(氣)的流行在來氏看來也是理的表現,他說:“伏羲仰觀俯察,見陰陽有奇偶之數。故畫一奇以象陽,畫一偶以象陰,見一陰一陽有各生之象。”[3]62據此,奇偶之數與陰陽之氣都是萬物發(fā)展變化的表現,可以說二者相互蘊含,它們雖從不同角度呈現,但都統(tǒng)一于太極之理。來氏主要從哲理上言數,至于象數學之數,則是沿襲傳統(tǒng)諸說,如邵子先天八卦數、河洛之數、天地生成數、大衍數等等。
來氏贊同邵雍“畫前易”的說法,認為圣人畫易只是在刻畫自然之易。自然之易與圣人之易是統(tǒng)一的。他說:“未畫易之前,一部易經已列于兩間,故天尊地卑……圣人之易不過模寫其象數而已,非有心安排也?!盵3]336他以太極圖為中心,用錯卦安排了伏羲先天八卦之對待,用綜卦安排了文王八卦之流行,兩圖相合形成“伏羲文王錯綜圖”[3]16。此圖上列講“錯”,以先天數逐次排列;下列講“綜”,以傳統(tǒng)卦序,兩卦上下相綜排列。他還作“八卦變六十四卦圖”“八卦所屬自相錯圖”,它們都是以京房八宮為原型。相綜方面,主要是“八卦次序自相綜圖”,以先天數為體,對應相綜卦,如乾在上體,下體按先天數,逐次形成履卦、同人卦、無妄卦等,履卦與小畜卦相綜,同人卦與大有卦相綜,無妄卦與大畜卦相綜等等。來氏易圖構筑了天地萬物一體的“本體刻畫”,“圣人作易之原也,理氣象數、陰陽老少、往來進退、常變吉兇皆尚乎此”[3]13。大體而言,來氏易圖有如下特征:第一,以錯卦和綜卦為基礎,通過卦爻的直觀,顯示了自然對待和流行的實質,涵攝了萬物變化的太極之理。第二,承續(xù)和綜合了易學史的主要易例,如京房八宮、虞翻旁通、邵子先后天之學和朱熹關于理氣數的理論,圓融地表達了太極陰陽運動。第三,來氏以自然之易與圣人之易相合為前提,通過變易和交易的卦爻運動方法,暗示圣人之易所示人倫之理不離自然之理。據此,來知德對一系列道德范疇展開論說,表達他對倫理的關切,并強調人的重要價值。
來知德在《周易集注·原序》中以“男女”作為人倫的原點,并把人倫之理與圣人畫卦所模寫的自然之易結合起來,比如,“乾坤者,萬物之男女也,男女者一物之乾坤也”“乾坤男女相為對待,氣行乎其間”“盈天地間莫非男女”“伏羲象男女之形以畫卦”“孔子見男女,有象即有數,有數即有理,其中之理神妙莫測”[3]3,等等。男人和女人是人倫關系的承載者,而人事和天道本出一源,太極之動為變化之理,散在萬物即為性,“物所受為性,天所賦為命……就各正言,則曰性命,性命雖以理言,而不離乎氣”[3]68,這是說性命自天授者為命,自物受者為性,性命相互對待,體用不二。性命亦不離氣,陰陽之氣的運動變化則為理。但人之所以為人,具有不同于它物的性,他說:“一陰一陽之道不可名狀,其在人則謂之仁知,在天地則謂之德業(yè),在易則謂之乾坤?!盵3]345易之乾坤、天之德業(yè)、人之仁知均相對待而言,其理一也。人的仁知屬于道德范疇,究其實從乾坤之氣而來,陰陽之氣亦成男女之形。氣可為仁知,亦變?yōu)椴煌男误w,雖是不同的實體,但都來源于氣,這便是不可測的“流行之妙”?!俺赡须m屬乾道,而男女所受之氣皆乾以始之;成女雖屬坤道,而男女所生之形皆坤以成之。分之則乾男而坤女,合之則乾始而坤終,此造化一氣流行之妙,兩在不可測者也。”[3]336乾坤或陰陽之氣從變化之形上看分為男女,但男女之中亦有乾坤,所謂乾始坤終并非從時間意義上言,而是從乾坤的功能上言,是邏輯的層面。乾坤的功能存在于太極之道的施受之間,即所謂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的功能是“受氣”,坤的功能是“生形”,二者具有偏向精神屬性和偏向物質屬性的分別。乾坤合而言之是氣,單說乾則應理解為某種精神性的存在?!扒呓∫病=∈堑?,不是氣,這個健是精神的……坤者順也。乾坤以德言,這表示乾坤代表一個原則,原則是理,只有德才可以轉進至原則。”[6]也就是說,乾坤之氣雖變?yōu)槿诵危乔乐卦谫x予人性以仁知,坤道則是輔助乾道的。作為理的道德原則不能是既成事實,而只能是某種先驗的道義。
來知德有所謂三易之說:“有造化之易,有易書之易,有在人之易。德行者,在人之易也?!盵3]365造化之易乃畫前易、自然之易,易書之易乃圣人之易,而貫通回復易之道者在于人,故曰在人之易。人之易的本質在于以德行事,這也是圣人作易的初心,“圣人作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教人以反身修省之切要也”[3]63??梢姡暗隆笔悄撤N先驗之命,人必須行此德,此即為乾之道;此德也要在經驗生活之“行”中被意識到,然后合理地踐行之,此即為坤之道。從行開始,以至于德,此之謂“乾始”;以德為準,充盈于行,此之謂“坤成”。乾坤猶如來氏錯綜易例,既有對待又有流行,對待是乾坤相錯,雜錯蔚然成文;流行是乾坤相綜,上下反轉一體。乾坤德行之妙,存乎一心。問題是,既有此命,遵從內心去做就是了,世上又何來惡?來知德說:“百姓雖與君子同具此善性之理,但為形氣所拘,物欲所蔽,而知君子仁知之道者鮮矣?!盵3]344可見,善性在落實于人性的過程中會遭受形氣的局限。形氣是生形之氣,有別于承德之氣。形氣來自于氣的一體流行,但不同于一體流行之氣。因錯雜對待,氣可承德,亦可生形。形氣產生物欲,物欲之蔽形成惡,若不加以調整則有危險,此亦成為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態(tài),則“仁知”之道鮮矣。唯圣賢君子能知“仁知”。這樣,圣人教人“反身修省”也就有必要了。
那么人能行善的可能性何在呢?來知德認為,氣承德而行,表現為陰陽太極之理,此理賦之于人則為人之性。雖然氣能成形,但亦不妨礙此善性:“此一陰一陽之道,若以天人賦受之界言之,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此所以謂之道也。雖曰善曰性,然具于人身渾然一理,無聲無臭,不可以名狀,惟仁者發(fā)見于惻隱,則謂之仁;知者發(fā)見于是非,則謂之知?!盵3]344所以,道在天而言是能“繼之者善也”的理,此理包含善,但能繼之方為善,理在人而言是性。性由于形氣的影響,需要通過修身來完善。人身的存在,一方面成為行善的承載者,一方面則要從生活的此善之流行發(fā)用中,從“渾然一理,無聲無臭,不可以名狀”中發(fā)揚善,回復到善,從惻隱中發(fā)現仁,從是非中發(fā)現知。盡管天與人、善與性不能直接歸類于康德的實踐理性,但從一般的道德活動中似可作此類比,中西哲學和倫理學可圍繞《周易》作出更深的比較和開拓。
性和命只此一理,心則是對性命理的認識。這種認識是一種先天能力,類同于孟子的“良知良能”。如前述,天能賦予人以德和善,人則“繼之者善也”,故能認識此德和善。天的生生之德保證了人的這種先天認識能力,但這種認識能力是潛在的,若要發(fā)揮作用,則需屏除形氣和私欲的影響。“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性,分之天理,為我良知良能者,本與天同,其易而乃險,不可知;本與地同,其簡而乃阻,不可從者,以其累于人欲之私耳。”[3]337在這里,來氏仍然貫徹了錯和綜、對待和流行的對立統(tǒng)一思想:天地賦予了良知良能,但由于性理相錯,受形氣而有險,原本可知的變?yōu)椴豢芍蝗吮究蓮睦さ?,順從于乾則萬物終成,其理至簡,然受私欲影響,可從之事變得不可從。故此,來知德提出了自己的功夫論。他在解釋《系辭·下》“窮神知化德之盛也”時說:“盡同歸之理是樂天功夫,神以理言故言窮。安一致之數是知命功夫,化以氣言故言知。理即仁義禮知之理,氣即吉兇禍福之氣。內而精義入神,已有徳矣;外而利用安身,又崇其徳。內外皆徳之盛?!盵3]377所謂“盡同歸之理”是指回復到天之所與的德的狀態(tài),此天理沒有一欲之私,仁之純粹而精,故能樂之,此為樂天功夫。然人之命秉一定之數,人之性在多大程度上終成此天理,則需知命功夫。此功夫當化之以氣,變化氣質方能知所不知,知之方能盡之,如此則秩序條理井然,仁義禮智盡顯,而吉兇禍??砂?。做到此二功夫,則天地性理、乾坤內外合一,或精義入神,或利用安身,這些都是德的表現。至此,來氏再一次對圣人作易發(fā)出感嘆:“道器無二致,理數不相離,圣人作易,惟教人安于義命而已?!盵3]397
來知德論象時有一個鏡子照物的比喻:“故象猶鏡也。有鏡則萬物畢照,若舍其鏡,是無鏡而索照矣。不知其象,易不注可也?!盵3]4來氏以鏡喻象說明了《周易》中“象”的重要性?!断缔o》說:“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這點明了卦爻形式是對世界的模擬和象征[2]。如前述,象不僅是圣人模寫萬物之形的工具,還是明萬物之理、人倫之要的符號,來氏說:“若易則無此事無此理,惟有此象而已。有象則大小、遠近、精粗,千蹊萬徑之理咸寓乎其中,方可彌綸天地?!盵3]4朱伯崑總結來氏的取象原則,把“千蹊萬徑之理咸寓乎其中”的方法稱之為“假象寓理”。他說:“憑卦象比擬物象及其所蘊藏的事物之理,所謂假象以寓理。此是伏羲畫卦的宗旨?!盵7]290來氏所謂“無此事無此理,惟有此象”,其意為“易象源于客觀世界,是對天地萬物及其理則的效法與凝練,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象征性。其抽象性在于,它是超越天地萬物的抽象符號,不能等同于客觀現實中的事理;其象征性在于,它是對現實事理的模寫效法,表征天地萬物的屬性和道理,故又不曾與天地萬物隔絕”[8]。這是說象雖然可以高度模擬事理,但它不直接等同于事理,這是象與事理之分;象的模寫和效法與事物運動具有邏輯同構的作用,可以表達事物抽象的本質和屬性,這是象與事理之合。象和事理是統(tǒng)一的。來知德取象有八種方法,如“有自卦情而立象者”“有以卦畫之形取象者”“有卦體大象之象者”等等,詳見《易經字義·象》[3]7-8。
來知德言象,從倫理思想上看,有一個從太極至男女而終至“我”的視角轉換。如此,則由象來鏡照萬物變?yōu)橛伞拔摇眮礴R照仁義,這也是歷史上許多易學家未曾注意到的。其原則在于天道人道無二:“天道之體,雖以否泰為主,而未必無人道。人道之用,雖以損益為主,而未必無天道?!盵3]6太極有理,象數氣分而言之,陰陽之道涵蓋萬物。理在男女之中而有性有形,形因氣始,方有乾坤之別、男女之別、人我之別?!暗榔鞑幌嚯x,如有天地就有太極之理在里面。如有人身此軀體,就有五性之理藏于此軀體之中。所以孔子分形上形下,不離形字也。”[3]364此“形”,從萬物觀之,是道器之器;從人我觀之,是德我之我?!坝械滦幸陨衩髦?,則易不在造化,不在四圣,而在我矣。”[3]365這頗同于孟子舍我其誰和德義由我的德性論。“孟子所說的在我者,更多地與主體的德性涵養(yǎng)相聯系,就是說,主體究竟能否在道德上達到理想的境界,這并非天命所能左右,它主要決定于主體自身?!盵9]來知德秉承孟子高揚主體的道德思想,進一步強調了“我”在道德行為中的切身性,即道德德性是通過“我”來充實完滿的。來氏言“我”之處頗多,茲揀其要者論之。
第一,“我”與“象”緊密相關。概言之,象即我之象,我即象之我。例如注大有卦初九:“初九居卑當大有之初,應爻離火必有害我之乾金者,然陽剛得正,去離尚遠,故有無交害匪咎之象?!盵3]133這是以初陽為我,我居下體乾金,上體離火,火克金,但初爻得正,且離火較遠,故無咎。注訟卦初六:“初六才柔位下,不能永終其訟之事。雖在我不免小有言語之辨,然溫柔和平自能釋人之忿怨?!盵3]102訟卦初六柔處卑下,不能承擔訟辨之事。我之初爻雖有言語之小辨,但我之質為柔,能溫柔待人。況初與四應,訟辨能明,故此爻終能為吉。此例兼有事實和價值:我之訟以柔待之,乃我之本性;訟辨之事激烈無狀,又需溫柔相對,如此結局才能趨吉。注豫卦九四:“勿疑,由豫。于我者無同德之陽明,而所以朋合于上下、內外者,皆陰柔之群小可也?!盵3]144九四之我不能疑,因為上下內外都是陰柔小人,此時陰陽平衡之權在我,當展大行之志,欲使人人得享和平快樂之福。注比卦卦辭:“上卦陽剛得中,有元,永貞。三者之德則在我,已無咎,而四方之歸附于我者?!盵3]109此例我在五位,得中得正,與二爻相應,二處坤卦,三爻俱陰為眾,與陽應則有四方歸附之象。
第二,“我”可以是執(zhí)行道德命令的此在者,也可以是利益和倫理相關者,這取決于卦爻變化所象征的道德境遇狀況。概言之,我非我,我亦是我。例如注否卦九四:“九四當否過中之時,剛居乎柔。能從休否之君,同濟乎否,則因大君之命而濟,否之志行矣。故不惟在我無咎,獲一身之慶而同類亦并受其福也。”[3]126否卦之德當同舟共濟,九四不中不正,需要同心協力。我在群體之中,我之無咎亦同伴之無咎,同伴之慶乃我之慶。故此以“?!辟澴u我與眾人的德志堅強。注未濟卦上九:“上九負剛明之才又無其位,果何所事哉?惟有孚于五,飲酒宴樂而已。此則近君子之光,所有孚者是矣,無咎之道也。若以濡其首之三為我之正應,乃有孚于二,與之飲酒則墜落于坎陷之中,與三同濡其首,所有孚飲酒者不是矣,安得無咎哉?!盵3]333上九不正又處極爻,只能跟從五爻宴樂。五爻君子之位,其道大光,故為未濟卦主,與九二相應。我為上九,濡其首者,我處上互坎卦之極,其處境與三同,三處下體坎卦之極,又在下體與上互之間,重重坎險,此時我與三應,牽引五與二應,是為孚二,所以與我同仇者二三五。三涉川,四伐鬼,五輝光,始成克濟。此例還有一點需要注意,我不可與二三同飲,只能與五共樂,乃因二三面前重重大川,需嚴陣以待。
第三,道德境遇雖然不同,但對道德境域的領會是一樣的。概言之,我即道,道即我。例如注《乾·彖》說:“天行健者在天之乾也,自強不息者在我之乾也?!盵3]69天之乾與我之乾同為乾元,天之乾,其性健而行遠,我之乾,其性強而不息。自天觀之,我之乾亦??;自我觀之,天之乾亦強。注觀卦六三:“下爻皆觀乎五,三隔四,四已觀國之光,三惟觀我生而已。我生者,我陰陽相生之正氣也,即上九也。”[3]155六三之我不中不正,何以陰陽相生而正氣充盈?下體坤三爻以五爻為仰觀對象,五者,中正之君。四爻已觀坤之國,三爻欲觀國,隔于四,在五爻的指引下蓄德欲進,又應上九,始有三之陰感通五上之陽而生正氣。五上陽爻已具德性,牽引三爻而得乾道。就距離五爻的位置言,三雖不如四,但三仍可以自己的方式領會乾元。此條尤顯境遇不一而領悟相同。注《乾·文言》曰:“天即我,我即天,故無后先彼此之可言矣。”[3]79一旦領悟此理,則可天人合一,無可分別,此為最高的道德境界,即所謂道德境域也。
第四,“我”欲回復到、也將回復到復卦所示“天地無心”的生生不息之境。概言之,無心之我乃天地,有心之我乃形氣。無心之我展現為我之有心的過程,在長久的道德修養(yǎng)中,心識形氣,亦能見性,心與性合即回復到太極之理。我之心在道德生活中,亦難免受形氣和物欲所累,所以要修我之心以功夫,以便回復至道德境域。這整個過程,表現在諸如“信”“悔”“時”等等的修養(yǎng)磨煉之中,例如注《乾·文言》曰:“邪自外入,故防閑之。誠自我有,故存主之。庸言必信者,無一言之不信也?!盵3]72我雖有誠,仍需謹防外邪入侵;心口一致,言行一致方能貞固。注需卦卦辭曰:“需雖有所待,乃我所當待也,非不當待而待也?!盵3]97“當”在這里有應當之義,也有時機的意味。把握時機,順時而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注蠱卦九二曰:“又當家事敗壞之時,子欲干其蠱。若以我陽剛中直之性,直遂干之則,不惟不堪,亦且難入,即傷恩矣。”[3]148九二剛直,若我不能掌握時機進言,則同于犯上,其后果難堪,對于親子關系的傷害巨大。注《乾·文言》曰:“當亢極而我不能變通,亦與時運俱極,所以有悔。”[3]76能悔則有改變,否則物極必反,否極泰來。
來知德易學以錯綜為易例,由此勾畫出一系列符示太極的易圖。來氏易圖把傳統(tǒng)的理氣象數融合起來,共同表達倫理本體。倫理關懷是來氏易學的落腳點,他將錯綜一以貫之,打開了“太極之理—男女之理—德我之理”的思路,最終強調了道德主體的切身性。平心而論,就易學體例而言,來氏并無大的創(chuàng)見,很多都是沿襲舊說,但他堅持假象寓理,理不離象,“雖其錯綜之說,頗貽人口實。然其取象說理,淺顯明白”[10]。潘雨廷評價來知德:“其言曰主宰者理,對待者數,流行者氣。確得易道之要?!盵11]來氏易學在理學上盡管難以脫離當時的程朱之學,但在易學上秉持了宗象的原則,因而“他提出的錯綜、中爻、爻變諸說,都是企圖以此說明取象說或象學乃四圣之易的微言秘旨。這樣,其易學便從理學派中分化出來,成為明代象學的代表?!盵7]2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