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永強,劉殿祥
(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曹乃謙在山西作家甚至是全國作家里都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在中年時因為和好友的一個賭約開始創(chuàng)作,以38歲的“高齡”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又在幾年后以《溫家窯風景五題》(后改名為《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受到著名作家汪曾祺的賞識,汪老親自為他作序推廣,而后著名漢學家馬悅?cè)灰矊ζ淝嗖A有加,甚至將他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翻譯成瑞典文進行大力推薦,讓先前在國內(nèi)文壇鮮有關(guān)注度的曹乃謙一舉成名。曹乃謙這樣的文學經(jīng)歷不可謂不傳奇,引發(fā)了評論界的熱切關(guān)注。
曹乃謙的作品主要集中于小說與散文兩大類,唯有一本《伺母日記》是作家照顧年邁的母親時所寫下的日記,在此不談,其余作品按照敘事內(nèi)容的差別則剛好可以分為“溫家窯系列”與“母親系列”(即散文三部曲系列,包含《流水四韻》、《同聲四調(diào)》、《清風三嘆》三本著作)?!皽丶腋G”系列是曹乃謙在當知青下鄉(xiāng)帶隊的時候有感于雁北農(nóng)民的貧苦生活而所寫的小說(主要包含《溫家窯風景》、《佛的孤獨》、《最后的村莊》、《換梅》四本著作),其中《溫家窯風景》是作家諸多作品中知名度最廣的一部小說?!澳赣H系列”則是曹乃謙本人的長篇回憶散文,三本書九十九題,是曹乃謙對自己幾十年人生的一個溫情回顧。這兩個系列互相對照,同中有異,形成了曹乃謙創(chuàng)作生涯的兩個藝術(shù)高峰。在此筆者選取曹乃謙最具代表性的《溫家窯風景》和《母親三部曲》從結(jié)構(gòu)與語言風格兩方面來探究作家筆下這兩個系列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藝術(shù)特點。
《溫家窯風景》由29篇短篇小說和1部中篇小說組合而成,篇篇獨立,但組合起來又能當作一部長篇小說來看,曹乃謙將這樣的結(jié)構(gòu)稱為“組合柜”[1](P101)結(jié)構(gòu),意為各篇作品組合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一套完整的家具。而吳丹在《原生態(tài)的敘事——以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為例》中,則將這種結(jié)構(gòu)形象地稱呼為“中國古村落”[2]結(jié)構(gòu)。她將書中各篇小說比喻為中國古代村落中的村民,各個篇目就像有血緣關(guān)系的村民那樣既是獨立的個體但彼此之間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聚合起來形成了“溫家窯”這樣的村落,具有一種原汁原味兒的原生態(tài)特色,同時這些小說還有一定的互文性。的確,除開曹乃謙小說與散文之間存在互文關(guān)系以外,他的小說內(nèi)部之間也存在一定的互文關(guān)系。
《溫家窯風景》總共30篇小說,每篇小說雖然明面上看都是獨立存在,各篇小說之間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線索去串聯(lián),但是這些文本之間仍存在隱秘的、交叉的聯(lián)系,每一篇小說的語言信息都可以在其他幾篇小說中找到印證內(nèi)容,每一篇小說的文字都可以作為解讀其他幾篇小說的代碼,這些小說由此形成了一個網(wǎng)狀的結(jié)構(gòu),這些小說的文字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名為“溫家窯”的語言網(wǎng)絡(luò)。《溫家窯風景》中的30篇小說得以在各篇獨立的形式下擴展成一個開放式的小說空間。得益于這種敘述結(jié)構(gòu),《溫家窯風景》中的小說情節(jié)更為簡潔突出,小說人物也得到多層的塑造,人物不再是單薄的平面,而是立體的、多面的復雜性格,每一個人物形象都不局限于單篇文本,而是在多篇文本的敘述中進行展現(xiàn)。
曹乃謙在小說中對老柱柱家的(“老柱柱家的”為雁北方言,意為老柱柱的妻子,為了便于理解后文統(tǒng)一稱其為“玉茭媽”)描寫,就突破了讀者一般印象里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村女性被侮辱被損害的形象,猶為豐富動人?!赌腥恕愤@篇小說講的是老柱柱一家和二柱柱“朋鍋”(當?shù)氐囊环N共親習俗,一般為兄弟共妻)的事情。老柱柱一家因為貧窮,加之有兩個兒子娶媳婦的壓力,老柱柱難以負荷,而二柱是個光棍兒,雖有一定的積蓄,卻也娶不起老婆,因此兄弟兩個決定“朋鍋”。在這里作者沒有說明玉茭媽的態(tài)度,身為這件事情中主要人物的她沒有一句話來表露自己的態(tài)度,只有男主人公大段大段的無奈感嘆,文中寫到二柱柱從房間出來以后把錢扔給老柱柱讓他去給兒子捏個新窯洞住,這類似于情色交易的場景更往玉茭媽身上增添了一抹凄慘的色彩,單從此篇小說我們可以合理推測為她是被迫接受這件事,對此是厭惡的、無奈的。而在另一篇小說《玉茭》中,玉茭媽為了給兩個兒子找工作,當了下鄉(xiāng)干部老趙的情婦,這種肉體交易里,女子一般是弱勢的、被迫的,單從此篇來看,我們也可以認為柱柱家的是被脅迫接受這種事情,她理應是厭惡的、排斥的,從這兩篇來看玉茭媽這個人物,她就是一個普通的、沒有話語權(quán)的家庭婦女,和祥林嫂之流的女人一樣,是貧窮家庭的犧牲品、男權(quán)社會下被折辱的生命。但在《柱柱家的》這篇小說中,我們終于看到了玉茭媽對和二柱、老趙進行這種事情的看法,她在水池里洗澡揉搓胸部的時候,想到了二柱對她胸部的迷戀、想到了他對自己說的像是母親的話,她覺得二柱像是個孩子,她對二柱竟然是沒有厭惡感的,甚至對他有種溫情的疼愛,而對包養(yǎng)的干部老趙,她也并沒有被迫出賣色相的屈辱和抗拒,反而覺得他是大好人,幫助她解決了孩子的工作問題,她甚至有點享受和老趙之間的性事。在她回家的時候曹乃謙是這么形容的:“從楊樹林里出來,柱柱家的兩條腿像膏了油似的,輕輕快快地從西溝拐到了野墳地。當她兜著一草帽齋齋苗兒的粉花兒,從野墳地出來。她的心窩窩也像膏了油,滋滋潤潤的舒服。”[3](P84)這其中固然有解決了兒子工作這塊心病的暢快,但如果對老趙只有純?nèi)坏膮拹?,絕不可能是這種心理狀態(tài),她對自己和老趙的關(guān)系是有點隱秘的喜悅的,二柱和老趙成了她滿足自己生理欲望的一個渠道,在此,她的形象得到了反轉(zhuǎn),玉茭媽從男人錢色交易的犧牲品變成了得利者,她為了自己的目的選擇了和二柱朋鍋、當老趙情婦,她帶有一定主動性的去完成了這些事情,而不是全然的被壓迫,這就打破了之前我們在前兩篇小說中所建立起來的認知,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可以被我們貼上“犧牲品”“可憐人”這類標簽的形象,而是一個飽滿復雜的成年女性。面對貧窮的家庭,她坦然選擇用身體換取幫助,并為男人對自己的著迷暗暗欣喜,這樣曲折的心理活動,如果我們只看其余兩篇小說,很難挖掘出人物這一個層面的性格。正是這三篇小說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從多個方面去拼湊組合,才完整的認識到玉茭媽這個女人形象的復雜性,而不是單純和兩兄弟“朋鍋”的一個女性剪影。這種多維的視角正得益于“組合柜式”的結(jié)構(gòu)手法,是曹乃謙極為成功的寫作方式。
相比于《溫家窯風景》復雜而精巧的結(jié)構(gòu),《母親三部曲》的結(jié)構(gòu)則更顯宏大。雖然同樣是以短小精悍的“一題”的形式來作為文章的基本結(jié)構(gòu),但三本書總共九十九題的體量要龐大得多,曹乃謙以“我”的成長為主線將這九十九題串聯(lián)起來。如果說《溫家窯風景》的敘事結(jié)構(gòu)是網(wǎng)狀的、“組合柜”的樣式,那《母親三部曲》的敘事結(jié)構(gòu)則是線性的、是“珍珠項鏈式”[4](P3)的結(jié)構(gòu)。曹乃謙將自己人生經(jīng)歷中那些記憶深刻的片段摘取出來,以回憶的口吻進行敘述,“我”的成長貫穿三本書的全部內(nèi)容,成為一條清晰而明確的主線,將散文內(nèi)容依次串聯(lián)起來,就像一條串起珍珠的項鏈。
這種架構(gòu)讓原本堪稱龐大的內(nèi)容井然有序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那個波瀾壯闊的時代被作者巧妙地穿插進字里行間,成為文章的一條暗線。例如“我”在小學的時候,全國舉行“掃盲運動”“愛國衛(wèi)生運動”,“我”為了完成任務去鄰居阿姨家教阿姨識字、在下課的時候拍蒼蠅收集老鼠尾巴。“我”上高中的時候,慈法師傅遇害、舅舅一家下鄉(xiāng)避難,正值動蕩的“文革時期”,“我”拉《蘇武牧羊》的曲子得罪領(lǐng)導被罰去改造,正是因為趕上了“林彪叛逃事件”,《蘇武牧羊》因此被認為是“通敵叛國”的曲子。這些時代事件曹乃謙并沒有著重描寫,而是在“我”的敘述中被一一帶過,融進家長里短之間,讓讀者在閱讀中了解到當時的時代風貌,讀完這三本書就好似隨著曹乃謙走過一遍他的人生,這是一部成長的史詩。
這樣的結(jié)構(gòu)方式也讓曹乃謙的散文有一種畫卷般的呈現(xiàn)效果,在這三本書中時間是流動的,無論是“我”小時候與朋友的打鬧、還是“我”升入高中以及參加工作之后,曹乃謙和親朋好友的悲歡離合都在他本人的敘述中漸次呈現(xiàn),每一個事件都隨著作品中的時間流動緩慢發(fā)展,給人悠然沉靜的閱讀感受。例如文中“我”很愛下圍棋,可是在慈法師傅出事以后他的圍棋被當成“四舊”收走了,年幼的“我”只能想辦法買形狀合適的紐扣當棋子,然而最后因為買不到合適的白色紐扣只能作罷。如果這個事情在這里結(jié)束,那我們只能將其看作少年曹乃謙的一個小小遺憾。但沒想到在《棋子》一文中一直將這件事記在心里的換梅竟然在商店買到了已經(jīng)被“我”放棄尋找的白色扣子,深沉的母愛讓人動容,這個故事在數(shù)年后終于迎來了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
曹乃謙提到過他的行文結(jié)構(gòu)受到他很喜愛的作家博爾赫斯的影響,但無疑他在創(chuàng)作中也加入了自己的思路,無論是《溫家窯風景》的“組合柜式”結(jié)構(gòu),還是《母親三部曲》的“珍珠項鏈”式結(jié)構(gòu),都在其精心安排下取得了杰出的藝術(shù)效果,“溫家窯系列”小說結(jié)構(gòu)緊湊,于極短的篇幅中震人心魄,“母親系列”的散文則曲折連綿,于細水長流中娓娓道來。曹乃謙的敘事方式無疑為中國鄉(xiāng)土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溫家窯風景》和《母親三部曲》雖然都是曹乃謙的作品,但二者之間的語言仍有明顯不同。在《溫家窯風景》中曹乃謙嘗試徹徹底底地使用雁北方言進行創(chuàng)作,而在《母親三部曲》中雖然依然有使用方言的現(xiàn)象,但總體來說曹乃謙是在用一種文人的口吻來進行回顧與抒寫的,其語言更為雅致。
汪曾祺先生曾在《讀〈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這樣評價曹乃謙的作品,“語言很好。好處在用老百姓的話說老百姓的事,這才是善于學習群眾語言?!盵3](P192)他還將曹乃謙小說中的語言形象地比作“莜麥味兒的語言”,這種“莜麥味兒的語言”,正是曹乃謙小說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點,他在小說中大量的使用雁北方言進行創(chuàng)作,生動地展現(xiàn)了雁北人民的日常生活,使小說具有濃厚的雁北文化氣息。
曹乃謙在“溫家窯系列”小說中廣泛的使用雁北方言來描述人物的動作與心理活動。例如《三寡婦》一文中,曹乃謙這樣寫三寡婦臨死時的樣子:“她蓋著那個爛皮褂,面迎天躺著,圪擠住像癟杏干的眼窩里滾出兩串淚蛋蛋”,[3](P19)“圪擠”一詞是當?shù)胤窖?,為“緊閉、閉上”的意思,但在這里用“緊閉住”來形容三寡婦的動作遠不如“圪擠”表現(xiàn)力強,“圪擠”讀來讓人感覺三寡婦的動作更有力量感,更能體現(xiàn)她瀕死時堅決與無奈的心境。
同時曹乃謙還用方言來塑造情節(jié)。在開篇的《親家》中,當黑蛋聽到院子外的毛驢叫聲時,第一反應是“狗日的親家來搬了?!庇谩肮啡盏摹边@樣三個字來稱呼自己的親家,正說明了黑蛋對親家來接自己的女人回家住一個月這件事的不滿但又無可奈何的情緒,他只能罵一句“狗日的親家”來發(fā)泄,因為“中國人說話得算話。”在女人和親家離開的時候,黑蛋直把他們送過一道道的梁和山溝,他“猶猶疑疑”地返轉(zhuǎn)了身,又“扭頭再瞭瞭”,他只瞭見女人的兩只蘿卜腳“一悠一悠地打悠悠?!彼男囊哺说哪_“一悠一悠地打悠悠”,曹乃謙用“一悠一悠地打悠悠”這樣頗具雁北風味的描述來展現(xiàn)黑蛋微妙復雜的心境,黃土高原地勢陡峭,多斜坡多深溝,“打悠悠”正是雁北土話對人騎在驢身上身體抖動的一個動態(tài)描寫,而曹乃謙不僅用它來形容女人騎驢過山坡的情景,還用來描述黑蛋瞭望女人遠走時復雜難言的心態(tài),不可謂不生動。
同時小說中還大量地運用了雁北民歌,這些民歌和小說中溫家窯人民的生活緊密貼合,不僅充滿了濃郁的雁北風情,也使小說的語言更為優(yōu)美,大大提升了小說的審美意蘊。
白天想你拿不動針
黑夜想你吹不滅燈
白天想你盼到黃昏
黑夜想你盼到天明
白天想你墻頭上爬
黑夜想你沒辦法[3](P197)
這首民歌不僅重復出現(xiàn)在曹乃謙的多篇小說中,其中“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一句更是成為了“溫家窯”一書的書名。歌中質(zhì)樸的語言、優(yōu)美的韻律、動人的情思與曹乃謙筆下的“溫家窯”達成了高度的藝術(shù)統(tǒng)一,曹乃謙所使用的這些民歌真實生動地反映了雁北農(nóng)民的生活狀況和情感訴求,營造出了最厚重最動人的地域文化情懷。
《母親三部曲》作為曹乃謙對自己母親的追憶、對自己一生的回顧與總結(jié)而寫成的作品,它的語言不再像《溫家窯風景》里的文字那樣具有沖擊力,而是溫和的、平實的。如果說《溫家窯風景》中的語言是一個農(nóng)民站在雁北的高山上放聲歌唱出的心音,那么《母親三部曲》則是一個雁北長大的文人坐在午后的暖陽里舒緩的回憶,王干將其稱為“褪盡火氣的文字”。[4](P6)文中基本是用“我”的口吻來敘述,感情平淡而自然,在回憶童年生活的時候,曹乃謙以一個孩童的視角去觀察世界、講述世界,語言頗有童趣,例如“可是快開學了,我病了。讓自行車給撞了,右嘴角撞得里外透了亮,縫了好幾針?!弊旖潜蛔财票緛硎亲屓撕芴弁吹囊患?,可是曹乃謙卻說是“里外透了亮”,有種孩童所特有的幽默感。在街道干部教住戶們畫四害的時候,“我”在修補被抹掉的圖案時想到了畫雪花,后來一院子的人都開始畫雪花,“以前,一院人的窗玻璃都是蒼蠅蚊子老鼠麻雀在跳躍,現(xiàn)在一院人的窗戶玻璃都是雪花在飄飄。”[4](P100)這種純真可愛的句子,讓作家的敘述更顯溫情。
在對一些敏感事件的描述上,《母親三部曲》中的文字也比《溫家窯風景》中的文字更和緩,例如在《溫家窯風景》中的《狗子、狗子》一文中,狗子為了反抗會計的壓迫死在了棺材里,曹乃謙是這樣寫的:
那死人面迎天躺在莜麥粒玉茭顆高粱顆上,嘴張得大大的,像是在訴說像是在嬉笑像是在啼哭,又像是在呼喊。
“好一個狗子?!贝迦藗冋f。
“好一個狗子?!贝迦藗冋f。[3](P107)
曹乃謙并沒有正面對會計的行為進行批判,而是通過狗子的表情和村人們的話來間接表達自己的想法。狗子在嬉笑什么,在啼哭什么,他又在呼喊什么,這些都留在了簡短的語句中讓讀者去猜想,只有村民們對狗子的評價讓我們看到作者隱含在話語之后的情感。這里的“好一個狗子”,既像是村民們說的,也像是作者說的,語句凝練有力,敘述者的情感克制,隱藏在文字之下,這就是《溫家窯風景》語言的一個顯著特點。而在《母親三部曲》中曹乃謙的敘述語言則截然不同,在《處分》一文中“我”因之前拉《蘇武牧羊》遭到了領(lǐng)導的處分,當時《蘇武牧羊》因為“林彪叛逃”事件被認為是通敵叛國的曲子,“我”被開除出文工團丟了工作,要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當我告知家人時家里人反應是這樣的:
我說:“我又沒頂撞他?!?/p>
五舅舅說:“人家說《蘇武牧羊》是投敵叛國的曲子,不叫你拉,你非要拉。這還不是頂撞嗎?”
我媽說:“招人,你自己認為自己錯了沒?”
我說:“我沒錯?!?/p>
她說:“那好,俺娃自己做決定哇。媽覺得俺娃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盵5](P158)
來自領(lǐng)導方面的壓迫在“我”和家人的交談中土崩瓦解,政治就此被親情消融,包括像慈法師傅遇害和舅舅一家被貼大字報迫不得已去鄉(xiāng)下避難等事,這些本身能給人帶來巨大心里陰影的特殊事件都在作家的敘述中變得云淡風輕,在平靜中給人震撼,質(zhì)樸的文字讓《母親三部曲》格外動人心弦。
總而言之,從《溫家窯風景》到《母親三部曲》,曹乃謙一步步完成了寫作上的蛻變?!稖丶腋G風景》和《母親三部曲》就像是曹乃謙創(chuàng)作的兩極,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他懷著對農(nóng)民身份的認同去觀照雁北底層農(nóng)民的日常生活。小說語言簡練有力又帶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作家以旁觀者的視角進行敘述,自身態(tài)度則隱藏在文字之下。而在散文中曹乃謙則以一個文人的身份對自己幾十年的人生進行溫情的回顧,語言不復《溫家窯風景》中的冷厲而更顯平實動人。這種敘事特點的改變正和作家的人生歷程相吻合,曹乃謙出身農(nóng)村,又在青年時期接受了現(xiàn)代文明的熏陶,在面對北溫窯村民們的窮苦生活時,頗受觸動的他創(chuàng)作出了“溫家窯系列”的小說,充滿雁北味兒的方言寫作讓他名動一時,經(jīng)過了歲月和學識的熔鑄之后,他將創(chuàng)作“溫家窯”時的激情沉淀冷卻,以一個徹底的文人身份寫出了“母親系列”的散文,敘述回歸到了人物自身。“半個鄉(xiāng)巴佬”到“一個文人”,曹乃謙在寫作中的雙重身份讓他的散文與小說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藝術(shù)風格,而只有將他這兩部分作品結(jié)合起來看,我們才能認識到一個完整的曹乃謙,認識到他真正的歌頌雁北與美好人性的寫作理念,不至于走入他“媚外”、“丑化農(nóng)民”的認知誤區(qū)。
曹乃謙在幾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褪盡火氣”,書寫出最真誠而動人的文字,他沒有局限于《溫家窯風景》的成功,而是不斷前進,在晚年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高峰。從這一點來說,他毫無疑問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