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玉
(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中國歷代通常都是后代沿襲前代之制,也有隔代承襲的情況,如隋代未沿襲北周之制,而是沿襲了魏晉舊制。那么宋代直承了五代之制,還是隔代承襲了唐制?有一種說法影響甚大,即宋承唐制,如《宋史·職官志》開篇就寫道:“宋承唐制,抑又甚焉?!盵1]3768同書《選舉志》亦曰:“宋初承唐制,貢舉雖廣,而莫重于進士、制科?!盵1]3603《文獻通考·職官考》也說“宋承唐制”[2]1381。歐陽修在修撰《新五代史》時,甚至不為其修志,說:“嗚呼!五代禮樂文章,吾無取焉。”[3]669這里所謂“禮樂文章”指的就是典章制度。五代典章制度既然不可取,故宋制只能承襲唐制了。其實在北宋初期尚有宋承五代之制的說法,自宋真宗以來,刻意淡化宋制與五代之制之間的關系,遂使“宋承唐制”之說愈來愈盛,幾乎成為一種主流觀點。盡管如此,宋承五代之制的說法并沒有銷聲匿跡,直到南宋時期仍有學者堅持這一觀點,然始終蓋不過前一種觀點的影響。
關于這一問題,學術界至今尚未有全面的研究成果問世,只有一些只言片語散見于各種書刊中,往往只是淺嘗輒止,并沒有展開深入地討論(1)如:龔延明.宋史職官志補正[M].中華書局,2009:9;何忠禮.宋史選舉志補正[M].中華書局,2013:2;袁良勇.關于北宋前期的尚書省[J].河北學刊,2003(1):162-165;賈玉英.唐宋時期三省制度變遷論略[J].中州學刊,2008(6):188-190;張艦戈.五代至宋初科舉制度探析[J].信陽師范學院學報,2018(3):129.類似論著還有許多,就不煩一一列舉了。。較為有份量的研究是樓勁的《宋初禮制沿革及其與唐制的關系——兼論“宋承唐制”說之興》一文[4],認為宋代禮制承襲了五代之制。不過此文僅對禮制承襲的問題進行了討論,其他方面沒有涉及。由于這一原因,故本文不再涉及禮制,擬從職官、科舉、兵制、法律、修史等制度的承襲問題展開論述,以期對這一問題有一個全面系統(tǒng)的結論。
眾所周知,宋代中央職官體系以中書、樞密院、三司等三個部門為核心,而這三者卻是直接繼承五代之制而來的,只是在職能上稍作調整而已。從制度淵源的角度看,這三者雖與唐制有關,然而宋代所承繼的不是唐制而是五代之制。五代之制與唐制有很大的差異,以中書門下為例,其簡稱中書,即政事堂。唐前期的中央職官體系以三省六部制為核心,三省長官皆為宰相,“蓋以中書出詔令,門下掌封駁,日有爭論,紛紜不決,故使兩省先于政事堂議定,然后奏聞”[2]1422。開元中,張說奏改政事堂為中書門下,成為最高決策機關。唐代的中書門下是建立在三省制的基礎上,而五代時期三省制已遭到破壞,三省之名雖然保留,然已成為閑司,中書門下遂脫離了三省體系[5]185,成為獨立的宰相機構,其協(xié)調三省工作的職能早已不復存在。宋代所沿襲的正是五代的這一制度,而與唐制無涉,故《宋史·職官志》曰:“宰相不專任三省長官,尚書、門下并列于外,又別置中書禁中,是為政事堂”(2)另據龔延明《宋史職官志補正》載,“尚書”應為“中書”之誤。龔延明.宋史職官志補正[M].北京:中華書局,2009:1.。
唐代官制的基本框架除了三省外,就是六部卿監(jiān)等機構,這種架構至五代時期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章如愚《群書考索》載:“宋朝自太祖設官分職,多襲五代之制,雖稍有增損,而大體俱舊制也。其唐制省部寺監(jiān)之官,備員而已,無所職掌,別領內外任使。而省部寺監(jiān),別設主判官員額。”[6]937冊:60《宋會要輯稿》亦載:“國朝建官,沿襲五代。太祖、太宗鑒藩鎮(zhèn)之弊,乃以尚書、郎、曹、卿等官出領外寄,三歲一易,坐銷外重分列之勢。故累朝因仍,無所改革。百有余年,官(寢)[寖]失實,三省長官尚書、中書令、侍中不與政,仆射、尚書、侍郎、郎中、員外與九寺五監(jiān)皆為空官,特以寓祿秩、序位品而已?!盵7]2978宋代對五代之制的這種沿襲,直到元豐改制時才有所變化。其以《唐六典》為據,力圖恢復三省六部制度,罷差遣,正官名,以改變官制的紊亂狀況。由于種種原因,元豐改制并沒有完全恢復唐制,只是在較大程度上改變北宋前期的混亂狀態(tài)而已[7]1713。
樞密院始置于唐后期,然只是宦官機構。其“其職掌惟承受表奏于內中進呈,若人主有所處分,則宣付中書門下施行而已”[2]1713。其后又命其掌典機密,樞密使可赴中書門下與宰相共同議決軍國大事,形成了唐后期的二元中樞決策機制。不過有唐一代,樞密院始終屬于內諸司系統(tǒng),并非朝廷正式職官機構。至五代時期遂發(fā)展成為國家中樞機要之司,由士人擔任樞密使,“然權侔宰相矣”[2]1713。五代時的樞密院掌握軍政財大權,其地位甚至凌駕于宰相之上[8]。宋代雖然沿襲了樞密院之制,但卻分割了其所掌的決策、財政等權,至于軍權也只有調兵之權而無握兵之要,與中書對掌文武二柄,“號為二府”[9]274冊:272,成為朝廷最重要的核心機構之一。故從三省制到二府制轉變的過渡時期是五代,而其完成時期則是在宋代。
三司在唐代指度支、戶部、鹽鐵轉運等三個部門,分別置使,或由宰相兼任。唐僖宗時出現了判三司的官名,唐哀帝天祐三年(906),曾任命梁王朱全忠為三司都制置使,三司使之名始見于此,然這一任命卻被朱全忠拒絕。因此唐代是沒有三司使之置的,直到后唐明宗長興元年(930),才正式設置了三司使,遂成為國家最高財政官員[10]。需要說明的是,五代三司使之權往往受樞密使與宰相的制約。入宋以后,三司使之權有所加強,史載:“三司之職,國初沿五代之制,置使以總國計,應四方貢賦之入,朝廷不預,一歸三司。”[1]3807所謂朝廷不預,實際上指中書與樞密院不能干預其具體事務。關于這一點亦有明確的記載,所謂“中書主民,樞密院主兵,三司主財,各不相知”[11]4332。司馬光亦指出:“三司使掌天下財,不才而黜可也,不可使執(zhí)政侵其事?!盵1]10764故三司使只對皇帝負責,地位僅次于宰相、樞密使,號稱“計相”。
宋代中書、樞密、三司之制的特點,就是三權并立,所謂“財已匱而樞密院益兵不已,民已困而三司取財不已。中書視民之困,而不知使樞密減兵、三司寬財以救民困者,制國用之職不在中書也”[11]4332。這種體制有利于加強皇權,對鞏固趙氏政權極為有利,是宋太祖在五代之制的基礎上有意識地加以調整而確立的,與唐制風馬牛不相及。
在殿閣之制方面,宋制亦直接沿襲了五代之制。宋人蔡絳的《鐵圍山叢談》卷一載:“唐有弘文、集賢、史館,皆圖冊之府。本朝草昧,至熙寧始大備?!逼鋵嵥纬醯娜^完全是在五代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就連館舍也是沿用了五代舊館,只不過后來有所擴建而已。唐代三館的主要職能是整理圖書,教授生徒,著述修史,設置初期還具有一些皇帝顧問咨詢的職能。五代十國時期的這一制度并不完全同于唐制,三館除了掌管圖籍、撰修國史之外,不再教授生徒,而另外增設了一些皇帝顧問咨詢性質的職務,即所謂殿職。關于宋朝對此制的沿襲情況,宋人亦有記載,所謂“國朝因唐及五代故事,命相分領三館,首相為昭文大學士,其次為監(jiān)修國史,其次為集賢院大學士”[12]949冊:19??梢娝稳艘嗍浅姓J其沿襲了五代之制。
在宋代的殿閣諸職中,最重要的是沿襲了端明殿學士之職,此官為五代新置。后唐明宗時,安重誨任樞密使,四方書奏,多令其讀之,由于“不曉文義”,于是孔循獻議,始置端明殿學士,以備顧問,以翰林學士馮道、趙鳳為之。并且規(guī)定“今后如有轉改,仍只于翰林學士內選任”[13]1997。端明殿學士一職在宋代變化頗多,直到南宋時期仍有設置。端明殿學士為皇帝的近密之臣,有一事可以充分地說明此點。后晉天福二年(937),“以翰林學士、禮部侍郎和凝為端明殿學士。凝署其門,不通賓客。前耀州團練推官襄邑張誼致書于凝,以為‘切近之職為天子耳目,宜知四方利病,奈何拒絕賓客!雖安身為便,如負國何!’凝奇之?!盵14]9174“切近之職”“天子耳目”八字,很清楚地說明了端明殿學士的職務性質。從此職拜相亦大有人在,如趙鳳、劉昫、王溥、李崧、和凝等人,無不如此。亦有自端明殿學士升任樞密使者,如后唐之韓昭胤、后晉之馮玉、后周之王樸等。在宋代端明殿學士之職仍為士大夫所企慕,歐陽修說:“端明殿學士,五代后唐時置,國朝尤以為貴,多以翰林學士兼之。其不以翰院兼職及換職者,百年間才兩人,特拜程戡、王素是也。”[15]30
唐有三師、三公之置,為坐而論道之官,在政治生活中并未發(fā)揮重要作用。五代時期雖有設置,然“多以畀藩鎮(zhèn)及贈官”[2]1380,并制定了一套升遷制度,所謂“五代之制,司徒遷太保、太保遷太傅、太傅遷太尉,太尉遷太師,檢校者亦如之。國朝因之”[7]2943。作為宰相、親王、使相的加官,很少特拜,即使特拜者仍“不預政事”,直到宋徽宗時,才有所改變[2]1381。
唐中后期的職官制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大量設置使職官,以至于出現了“為使則重,為官則輕”[16]516的局面。五代時期使職官又有了進一步的增加,而且對宋制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僅以宋人孫逢吉所撰《職官分紀》卷四四所載,以見其一斑:
唐有氈坊、毯坊使,五代合為一。國朝因之。唐神策軍有御鞍轡庫,五代置使。國朝因之?!埔蕴偾渲笫i出納,五代有使。國朝因之?!朴凶鞣?,五代置使。國朝因之。……五代有莊宅使、副使。國朝因之?!宕形乃际?,國朝因之。五代有內園栽接,國朝止名內園。五代有洛苑使,國朝因之。五代有如京使,國朝因之。
《職官分紀》的以上記載并不全面,遺漏未載者不少。下面以《宋史·職官志九》所載補充如下:禮賓使、宮苑使、皇城使、東西上閤門使、引進使、客省使等[1]4030-4033。此外,還有武德使、飛龍使、宣徽院使等,亦為宋代所沿襲。另據《宋會要輯稿》記載,還有一些五代使職官為宋代所沿襲,錄之如下:
五代又有翰林茶酒使?;食踔貌璐彩?,后止云翰林使。……唐置營幕使,后置同和院使,梁開平初改儀鸞院使。宋朝置儀鸞使。……周太祖平河中,得酒工王恩,善造法曲,因置法酒庫使。……唐有飛龍及小馬坊使,梁有天驥,后唐復為飛龍、小馬坊使。長興元年,改飛龍院為左飛龍院,小馬坊為右飛龍院。太平興國三年,改左、右天廄坊。雍熙二年改左、右騏驥院,使名從之?!朴凶鞣唬宕檬?,舊為南、北,熙寧三年改今名(杜案:即東作坊使、副使,西作坊使、副使),皇朝因之。[7]4455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使職官有些早在五代已階官化了,有的入宋以后階官化,只有為數不多的使職尚有實務可掌。
宋代地方官制亦有沿襲五代之處。比如唐節(jié)度使與觀察使府皆置判官,統(tǒng)稱兩使判官。其地位頗高,胡三省說:“唐諸使之屬,判官位次副使,盡總府事。又節(jié)度使或出征,或入朝,或死而未有代,皆有知留后事,其后遂以節(jié)度留后為稱?!盵14]7007:胡注兩使判官還掌有本道的監(jiān)察權,其實際地位僅次于節(jié)度使、觀察使[17]。馬端臨說:“后唐長興二年詔有兩使判官、防團推官、軍事判官等,是時判官多本州自辟舉,清泰中始擇朝士為之。宋朝沿五代之制,兩使置判官、推官各一人,余州置推、判官各一人。”[2]1880以上說法并不準確,后梁時期不許辟署幕職官,所有官職皆由朝廷除授。后唐同光二年規(guī)定:“今后諸道除節(jié)度副使、兩使判官除授外,其余職員并諸州軍事判官等,并任本道、本州各當辟舉。”[18]395后唐明宗天成三年規(guī)定:“節(jié)度、觀察判官并聽旨授。”[13]538所謂“旨授”,即要通過吏部銓選才能除授。后唐末帝清泰年間的規(guī)定皆在這些規(guī)定之后。后晉、后漢時期均重申過這一規(guī)定,漢高祖乾祐元年(948)甚至規(guī)定:節(jié)度副使、兩使判官,“委中書門下選除”[19]7327。選授部門的等級還有所提高。至宋代遂將所有幕職官的選授權收歸朝廷,以加強中央集權。
眾所周知,宋代將地方州縣的長官改為知州、知縣,還要加上“權知”二字,使官員產生“名若不正,任若不久”的心理,而不致于營私固權,危害吏治,并認為這是宋太祖鞏固中央集權的一種措施[20]813。其實這一切早在五代十國時期就已有之,據《云麓漫鈔》載:“練湖碑,南唐時立,云:‘知丹陽縣鎮(zhèn)縣公事’,蓋‘鎮(zhèn)’則有兵,如知州云‘知某州軍州事’。本朝以知縣為高,令為次,或兼兵馬都監(jiān),亦知縣鎮(zhèn)之義?!盵21]44這是指南唐時的情況。另據記載:“閩縣知縣事一員……自晉迄唐皆稱令,五代吳越時,或稱判縣事,國朝用京朝官知?!盵22]484冊:336這是吳越時的情況。北宋掃平割據,統(tǒng)一全國后,亦汲取了各國的統(tǒng)治經驗。宋太祖滅后蜀、南唐后,曾向其主孟昶、李煜詢問過治國及鞏固中央集權的經驗[23]11,故北宋的這一措施當是借鑒了這些經驗。
在職官制度的其他方面,宋制大都對五代之制有所沿襲。如“國初,進奏官循五季舊例,假官至御史大夫”[24]41。這里所謂“假官”,是指進奏官所帶之檢校官或試官銜。即為一例。又,唐制,尚書令,正二品,后梁開平二年(908),升為正一品;唐制,尚書左丞,正四品上,右丞,正四品下,后唐長興元年,均升為正四品上。這些均為宋制所沿襲。宋初的敘封制度亦是承襲五代之制,史載:“宋朝舊制:外命婦有國夫人、郡夫人、郡君、縣君之號,初以為此特沿五代之制?!盵6]937冊:266甚至連入閤之制亦沿襲之,“唐制,自前殿喚仗入便殿為入閤,唐末五代出御前殿為入閤”[25]932冊:351。宋初亦是如此。關于入閤之制宋人的論述錯誤頗多,筆者已有駁正[26]72-93,就不多說了。在禮遇大臣方面,宋制同樣承襲五代之制,“國朝禮大臣故事,亦與唐五季相踵。宰相遇誕日,必差官具口宣押賜禮物。其中有涂金鐫花銀盆四,此盛禮也”[27]38。另據《宋會要輯稿》載:“宴餞之儀,太祖、太宗朝,藩鎮(zhèn)牧伯沿五代舊制,入覲及被召、使回,客省赍簽賜酒食,節(jié)度使十日,留后七日,觀察使五日。代還,節(jié)度使五日,留后三日,觀察使一日,防御使、團練使、刺史并賜生料?!盵7]1758可見宋代對五代官制的承襲是全面的,不僅主要制度如此,即使一些細微之處也都沿襲下來了。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就在于宋朝是通過篡奪的手段,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建立起來了,沒有像漢魏那樣有一個艱難而長期的創(chuàng)業(yè)過程,只能全盤接受五代制度。所謂“國家初沿革五季,故綱紐未大備,而人患因循”[27]29。宋人呂中在評論本朝官制時,指出“夫以國初繼唐末五代之后,而且不盡變其法。熙寧繼嘉祐治平之后,乃欲盡變其法,何其思慮之不詳辨耶。蓋我藝祖之法,則修舉其大綱,而闊略其節(jié)目者也。安石之法,則纎悉于節(jié)目,而闊略其大綱者也”[28]686冊:196。呂中的這一評論未必恰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不論太祖“修舉其大綱”,還是王安石“纎悉于節(jié)目”,都是在五代制度的基礎上進行的。龔延明先生在評論“宋承唐制”的說法時指出:其說“雖無誤,但若言‘宋承唐、五代之制’,似更為至當”[29]9-10。從五代官制的淵源看,說宋承唐五代之制,亦無不可,但就具體制度而言,只能是宋承五代之制。元豐改制以《唐六典》為藍本,可以說承襲了唐制,然五代之制并未全部廢去,而是有選擇地保留,唐制亦未全部承襲,如從此時起說宋承唐五代之制似乎更加符合歷史實際情況。
何忠禮《宋史選舉志補正》一書,在論到北宋的科舉制度時說:“北宋初年所推行的貢舉皆與五代吻合,故此處僅言宋承唐制,有違事實?!盵30]2下面具體分析一下這個問題。五代時期的科舉分常舉與制舉,其常舉科目有:進士、明經、學究一經、百篇、童子、開元禮、三禮、三傳、三史、一史、明法、明算、道舉科以及賓貢科等[31]2-7。其中長期設置的科目主要有進士、明經、開元禮、賓貢等科。賓貢科在五代前期比較興盛,后唐長興元年(930)六月,“中書門下奏:‘此后賓貢,每年只請放一人’”[18]368??赡艽撕髴e者漸少,所以才有了以上對及第人數的限定。五代常舉的這些科目大都為北宋所沿襲,《宋史·選舉志》載:“初,禮部貢舉,設進士、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科。”[1]3604《宋會要輯稿》亦載:貢院“掌受諸州解送九經、五經、進士、通禮、三禮、三傳、毛詩、尚書、學究、明法之名籍”[7]3374。將這些記載與五代常舉科目比較,兩個歷史時代的前后承繼關系是十分清楚的。其中沒有提到百篇、童子、道舉諸科。其實百篇科宋代也是有設置的,史載:太平興國五年(980),“是歲有趙國昌者,求應百篇舉,謂一日作詩百篇,不設此科,求應者即試之。上出雜題二十字……上以此科久廢,特賜及第,以勸來者。仍詔有司,今后應百篇舉,約此題為式”[7]5389。從最后一句看,可知百篇科的設置并非僅此一年。童子亦有設置,僅據《宋會要輯稿·選舉》載:太宗時賜譚孺卿、段佑之童子出身,真宗時賜邵煥、重軻、陳炫、張待用、夏有章、黃敖、劉濟、李仲芳、李仲安等人童子出身,有的甚至賜進士出身,有的則直接授官。此后仁宗、神宗、哲宗、徽宗以及南宋高宗、孝宗等朝,都舉行過童子科的考試。至于道舉與開元禮,前者僅后唐一朝設置,其他諸朝未見設置,宋代亦未見開科。開元禮在宋代是有設置的,上面所列舉宋代諸科中的通禮科,就是開元禮的改名(3)徐松《宋會要輯稿》選舉七之一載:“是歲(開寶六年),新修《開寶通禮》成,詔鄉(xiāng)貢《開元禮》宜改稱鄉(xiāng)貢《通禮》,本科并以新書試問。”徐松,輯.宋會要輯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5387.。學究一經科在北宋設置時間較長,司馬光在《衛(wèi)尉少卿司馬府君墓表》中說:“府君少治《詩》,以學究舉。”[32]9這里所謂“詩”指《毛詩》,五經之一,“以學究舉”,即以學究一經科及第。說明此科一直沿續(xù)到北宋中期以前。關于這一結論還有資料可以證明,歐陽修所撰的《連處士墓表》亦云:“處士少舉《毛詩》?!盵33]312可知北宋前期完全繼承了五代的科舉科目,直到王安石變法時罷去諸科,遂使進士一科獨盛。
五代時期很少舉行制舉考試,史籍明確記載五代開設制舉是在后周統(tǒng)治時期,顯德四年(957)八月,兵部尚書張昭上疏請求置制舉,以收羅英才。同年十月正式下詔曰:“應天下諸色人中,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經學優(yōu)深可為師法,詳閑吏理達于教化者,不限前資、見任職官,黃衣草澤,并許應詔。”此次共設置了三個科目,實際開考時間是顯德五年(958)。顧炎武說:“宋初,承周顯德之制,設三科,不限前資、見任職官、黃衣草澤,并許應詔。景德增為六科。熙寧以后,屢罷屢復。宋人謂之大科?!盵34]931可見宋初制科科目完全沿襲后周之制。針對宋初開設制科的情況,有學者評論說:“宋自太祖建隆元年(960)至真宗咸平二年(999)的最初四十年間,制科只行過兩次,及第者僅有一人,其深受五代影響,不重制科已不言而喻。故《宋志》以為宋初重制科,亦誤?!盵30]2此說甚是。
五代科舉之制除了在科目上對宋制有很大影響外,在其他方面亦有影響。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卷一七《殿舉》載:“宋初,約周顯德之制,定貢舉條法及殿罰之式。進士文理紕繆,殿五舉。諸科初場十否,殿五舉。第二、第三場十否,殿三舉。第一場至第三場九否,并殿一舉。殿舉之數,朱書于試卷,送中書門下?!边@一制度完全是照搬后周制度,并無絲毫改變。再如宋代省試有鎖院制度,五代亦早有此制[35]。宋代在解試、省試中有回避之制,五代亦有之,如后梁開平三年敕:“禮部所放進士薛均,是左司侍郎薛廷珪男,方持省轄,固合避嫌。其薛均宜令所司落下?!盵18]358就是這一制度的體現。五代時期由禮部與吏部分別主持常舉與制舉考試,但是主持貢舉者卻不一定是本司官員,自唐后期已是如此,而是由皇帝根據具體情況確定,稱之為知貢舉。這種做法也為宋代所沿襲,所不同的是北宋又搞了一個同知貢舉的臨時差遣,一般為二至三人,有時為一人或四至五人,南宋時改為監(jiān)試[36]43。這是對五代之制的一種發(fā)展,不過宋代在科舉制度方面改革措施頗多,也更加嚴格,就不多說了。馬端臨說:“國初,諸科取人亦多于進士,蓋亦承五季之弊云?!盵2]874其實在五代前期進士及第人數仍大大多于諸科,在后晉的天福六年(除長興三年外)前均是如此,從這一年起,諸科人數遂大大超過了進士,有時竟達數十倍之多[2]871-874。故馬端臨的這種說法要作具體分析,不可籠統(tǒng)論之。
在軍事制度方面,北宋完全承襲了五代之制。五代兵制無非是中央禁軍和地方軍隊,其中后者又可分為藩鎮(zhèn)兵與鄉(xiāng)兵。由于北宋對藩鎮(zhèn)采取了分化、瓦解的措施,雖然仍然保留了節(jié)度使的名號,然其軍隊甚至可以忽略不計。鄉(xiāng)兵制度被繼承下來了,且名目眾多,變化復雜,由于其不是兵制的主體,就不多說了。宋代兵制由禁軍與廂兵構成,后者主要從事各類勞役,不訓練,也沒有戰(zhàn)斗力,故本文談五代兵制對宋制的影響,主要從禁軍入手。
五代禁軍分為六軍、侍衛(wèi)親軍與殿前軍。其中六軍是沿襲唐制而來,不過與唐制有所不同,唐代六軍分為左右羽林、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共三個軍號、六支部隊;而后梁的六軍則是左右龍虎、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左右天武、左右天威、左右英武,共六個軍號,十二支部隊。后唐莊宗時六軍又恢復了唐制,唐明宗時將左右羽林軍改為嚴衛(wèi)軍,左右龍武、神武軍改為捧圣軍,在其下仍然保留原軍號。自后晉以來的各朝雖然仍然維持著六軍的建置,只是用來裝點天子門面而已,已經不再具有真正的軍事意義。故宋代沒有六軍的建置,僅保留了六軍之名號。
北宋對五代兵制的沿襲主要體現在侍衛(wèi)親軍與殿前軍上。五代禁軍是從唐末藩鎮(zhèn)兵制演變而來的,故歐陽修說:“自梁以宣武軍建國,因其舊制。”[3]298唐末諸鎮(zhèn)皆置有親軍,也稱后樓軍、后院軍,為節(jié)度使最為親近的軍隊,有人認為親軍“實即牙兵也”[37]3,其實是不對的。由于牙兵驕橫,時常嘩變,變易主帥,如同兒戲,故節(jié)帥在其外另置親兵,以保衛(wèi)節(jié)帥。關于這個問題有許多史料可以證明,如胡三省說:“魏博牙兵始于田承嗣,廢置主帥率由之。今樂從訓復置親兵,牙兵疑其見圖,故不安?!笨梢娪H兵與牙兵并非一回事?!版?zhèn)海節(jié)度使周寶募親軍千人,號后樓兵,稟給倍于鎮(zhèn)海軍,鎮(zhèn)海軍皆怒,而后樓兵浸驕不可制”。后來有人說鎮(zhèn)海軍有怨言,周寶說:“亂則殺之?!盵14]8345周寶欲鎮(zhèn)壓鎮(zhèn)海軍所依仗的軍事力量,就是這支后樓兵,說明親軍是非常精銳的。至于稱親軍為后院兵的也不少,如王處直,“初為定州后院軍都知兵馬使”[38]4701。 “幽州軍亂,逐其帥李載義,立后院副兵馬使楊志誠為留后”[38]540。 “潞州有后院軍,兵之雄勁者”[13]684。胡三省也說:“唐中世以來,方鎮(zhèn)多置后院兵。”[14]8536:胡注五代諸帝多起自節(jié)鎮(zhèn),當其入主中朝時,則其親軍便被改稱為侍衛(wèi)親軍,故歐陽修說:“而侍衛(wèi)親軍者,天子自將之私兵也,推其名號可知矣。”又說“然是時,方鎮(zhèn)各自有兵,天子親軍不過京師之兵而已”[3]298。不過侍衛(wèi)親軍決不僅限于天子當節(jié)帥時的親軍部隊,實際上還包括了其直屬的其他軍隊在內,當然牙兵也不例外,并且還有所充實擴大,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朝廷控制有強大的兵力。早在后梁時期侍衛(wèi)親軍已分為侍衛(wèi)步軍與侍衛(wèi)馬軍,此后各朝均沿襲了這種建置,其最高長官稱侍衛(wèi)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下有侍衛(wèi)親軍步軍都指揮使與侍衛(wèi)親軍馬軍都指揮使,下轄有若干支軍隊,各有其軍號,其統(tǒng)率機構稱侍衛(wèi)親軍司。
至后周時期在侍衛(wèi)親軍之外,出現了另一個禁軍系統(tǒng),即殿前司。其實殿前軍早在后晉時期就已見于記載,有殿前散員、內殿直、散指揮、控鶴等軍。后漢時殿前軍有所擴大,出現了殿前都部署的軍職。后周太祖時出現了殿前都指揮使一職,說明殿前軍發(fā)展很快。周世宗即位后,整頓禁軍,于顯德元年設置了殿前司,遂使其成為與侍衛(wèi)親軍司并列的另一個禁軍系統(tǒng)。顯德三年十二月,“以滑州節(jié)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駙馬都尉張永德為殿前都點檢”[13]1551??芍钋岸键c檢的設置是在殿前司設置三年后,此職的設置使其能與侍衛(wèi)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分庭抗禮,是周世宗提高殿前司的地位,平衡禁軍兵權的一個舉措。
宋太祖趙匡胤在殿前都點檢位上,發(fā)動兵變,奪取了帝位,建立了北宋政權。稱帝后,趙匡胤遂將侍衛(wèi)親軍司一分為二,稱侍衛(wèi)親軍步軍司與侍衛(wèi)親軍馬軍司,各以其都指揮使為長官,又廢去了殿前都點檢之職,以殿前都指揮使為長官,合稱禁軍三帥。宋代的這種體制,亦與五代之制有一定的淵源關系,胡三省指出:“殿前都指揮使總殿前諸班,馬軍都指揮使總侍衛(wèi)司馬軍,步軍都指揮使總侍衛(wèi)司步軍,宋朝三衙之職昉于此?!盵14]9501:胡注這是指周太祖時期的禁軍體制。所不同的是,宋朝的三衙是三個單獨的系統(tǒng),互相制約,與后周太祖時的體制并不完全一致,但可以明顯地看出,宋朝的禁軍系統(tǒng)是在后周之制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
北宋初期的禁軍編制亦是沿襲五代之制的,《武經總要》前集卷一《軍制》載:“大凡百人為都,五都為營,五營為軍,十軍為廂,或隸殿前,或隸兩侍衛(wèi)司?!?4)《宋史》卷一九五《兵志九》亦載:“百人為都,五都為營,五營為軍,十軍為廂?!泵撁?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4664.從后一句話可知此為禁軍編制之法。這里所謂“營”一級編制,也稱指揮,有兵500人,《舊五代史·梁太祖紀四》載:開平二年(908),“以左天武軍夾馬指揮使尹皓為輝州刺史……以尹皓部下五百人為神捷軍”。因為尹皓率其部下在解晉州之圍時立有大功,故將其所率軍隊升格為神捷軍。尹皓時任夾馬指揮使,其部下正好500人?!杜f五代史·唐末帝紀下》載:清泰三年(936),“彰圣指揮使張萬迪以部下五百騎叛入太原”。說明張萬迪所率領的這一指揮軍隊人數為500人。關于五代禁軍中的隊、都、指揮、軍、廂等編制,筆者已有詳細的論述[31]447-450,與上引宋代禁軍編制基本相同,就不再贅述了。
五代與宋代禁軍是由多支軍隊組成的,其三衙統(tǒng)率下的軍隊各有其軍號,《宋史·兵志一》“建隆以來之制”記載有殿前司與侍衛(wèi)親軍下轄諸軍名號,下面將其中承繼后周的軍號羅列如下:內殿直、散員、散指揮、散都頭、金槍班(后唐置,原隸侍衛(wèi)親軍)、散直、捧日(后唐置,原隸于侍衛(wèi)親軍)、契丹直(后唐置,原隸侍衛(wèi)親軍)、天武(后梁置,為六軍之一)等。以上為殿前司諸軍。員僚直、龍衛(wèi)(原后周龍捷軍的改名)、散員(后唐始置)、驍捷、云騎(后周左右備征的改名)、廣銳、驍武、淸塞、神衛(wèi)(后周虎捷軍的改名)、效順等。以上為侍衛(wèi)親軍司諸軍(5)《宋史》卷一八七《兵志一》,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4584-4600;杜文玉《五代十國制度研究》第423-424頁附有《五代禁軍軍號一覽表》,以上所記軍號,即參照比對此表而來。。《宋史》以上的記載為宋神宗之前的情況,其間興廢、調整、合并變化頗多,卻疏于記載,因此缺漏較多。盡管如此,亦可以看出宋制對五代之制沿襲的大略情況。
需要說明的是,禁軍本來指天子的宿衛(wèi)之兵,后周整頓禁軍時,曾從諸藩鎮(zhèn)軍中大量揀選精銳之士,以充實禁軍,雖然使藩鎮(zhèn)軍隊實力大大削弱,但其軍隊仍然保留。宋朝將三衙統(tǒng)兵范圍擴大全國后,遂使其變成為國家正規(guī)軍,已經失去了禁軍的原有意義,“也含有循名責實,要使天下的正規(guī)軍都成為‘天子衛(wèi)兵’之意”[39]10。
五代的立法對宋初影響頗大,但由于其為亂世,所以歷代學者多視而不見,如明清之際的著名學者王夫之說:自唐宣宗以后,“天下之無法”,將近百年,直到后周建立后,“始有制法之令焉”[40]1084。趙翼則采取了更加徹底的態(tài)度,認為“五代亂世,本無刑章”[41]478。當代學者中亦有持此觀點者,認為后周頒行《刑統(tǒng)》之前,基本是“無法可循”的狀態(tài)[42]325。之所以會有這些觀點,原因有二:一是對五代法制史缺乏深入的研究,二是對中國古代立法形式的變化缺乏了解。我國歷代立法大都以“律”的形式出現,從唐后期以來立法形式主要是編撰格后敕和刑律統(tǒng)類,尤其以前者更為重要,就是制敕的編集,即編敕,也稱格后敕,其法律效力高于在它之前頒布的律、令、格、式。在執(zhí)法中如果律、令、格、式的相關內容與格后敕不同,則以格后敕為準。大中五年(851)編成的《大中刑法總要格后敕》60卷,是唐后期最重要的立法成就。五代時期的立法成就主要有:《大梁新定格式律令》103卷、《刑律總要》12卷、《同光刑律統(tǒng)類》13卷、《天成長定格》1卷、《天成雜敕》3卷、《清泰編敕》30卷、《天福編敕》31卷、《大周續(xù)編敕》2卷、《大周刑統(tǒng)》21卷(6)五代立法成就參見:王溥.五代會要[M].卷九:定格令:146;薛居正.舊五代史[M].卷一四七:刑法志:1961;薛居正.舊五代史[M].卷一四七:刑法志:1962;脫脫.宋史[M].卷二○四:藝文志三:5128;王溥.五代會要[M].卷九:定格令:148;薛居正.舊五代史[M].卷七八:晉高祖紀四:1030;薛居正.舊五代史[M].卷一四七:刑法志:1962;薛居正.舊五代史[M].卷一四七:刑法志:1965.。此外,南方諸國中的吳國、南唐、西蜀等,也都編撰有法書,并行之于世。
五代立法重要的成就是《大周刑統(tǒng)》,號稱是“備見精審”,“綱目無遺,究本討源,刑政咸在”[13]1965。其書以刑律為主,把有關刑名的敕、令、格、式按律分類,統(tǒng)一編入,以便于稽查。對于文理深古,難以明了的條文,則加以訓釋,以朱字附之于后。這種綜合性的刑事法典,在中國法制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成為宋朝編纂刑律法典的準則,《宋刑統(tǒng)》一書就是以《大周刑統(tǒng)》為藍本編纂的,其命名亦源于此?!端涡探y(tǒng)》的律文主要錄自《唐律》,另外也從《大周刑統(tǒng)》以及五代各朝的編敕中采錄了不少條文。此外,五代頒布的其他法書都在宋初行用,所謂“國初用唐律、令、格、式外,又有元和《刪定格后敕》、太和《新編后敕》、開成《詳定刑法總要格敕》、后唐《同光刑律統(tǒng)類》、《清泰編敕》、晉《天福編敕》、周《廣順續(xù)編敕》、顯德《刑統(tǒng)》,皆參用焉”[7]8211。顯德《刑統(tǒng)》即《大周刑統(tǒng)》,胡三省認為“《刑統(tǒng)》一書,終宋之世行之”[14]9569:胡注。可見其行用并不僅限于宋初。宋初行用的不僅限于這些五代法書,五代諸朝頒布單條敕令亦行用之,如“太祖建隆二年九月,詔:‘幕職、州縣官、檢法官因引問檢法雪活得人命乞酬獎者,自今須躬親覆推,方得敘為功勞。余準唐長興四年、晉開運二年敕施行’”[7]8500。
宋代的立法成就除了初年編撰的《宋刑統(tǒng)》外,大多都是編敕之類,這是受五代影響的結果。僅以《宋會要輯稿·刑法一》記載的宋神宗以前諸朝頒行的法書,即可見其一斑:
《編敕》4卷,建隆四年(963)八月編成,共收敕條106條,與《宋刑統(tǒng)》并行。
《太平興國編敕》15卷,太平興國三年(978)六月編,取宋朝建立以來敕條編之。
《淳化編敕》25卷,淳化二年(991)三月編成。
《重刪定淳化編敕》30卷,淳化五年(994)八月編成。
《刪定編敕》《儀制敕》《赦書德音》13卷,咸平元年(998)十二月編成。
《三司刪定編敕》6卷,咸平二年(999)七月編成。
《新編敕》15卷,景德二年(1005)九月編成。
《三司新編敕》30卷,景德二年十月編成。
《景德農田編敕》5卷,景德三年(1006)正月編成。
《刪定編敕》《儀制》《赦書德音》《目錄》43卷,大中祥符九年(1016)九月編成。
《條貫在京及三司敕》12卷,天禧元年(1017)六月編成。
《一州一縣新編敕》50卷,天禧四年(1020)二月編成。
《刪定一司一務編敕》30卷,天禧四年十一月編成。
《附令敕》,天圣七年(1029)五月編成,“取敕文內罪名輕簡者五百余條”編之。
《海行編敕》及《目錄》30卷、《赦書德音》12卷、《令文》30卷,天圣七年九月編成。
《天圣編敕》13卷,天圣十年(1032)三月編成。
《一司一務編敕》及《目錄》44卷,景祐二年(1035)六月編成。
《減定諸色刺配刑名敕》5卷,景祐五年(1038)十月編成。
《刪定編敕》《赦書德音》《附令敕》《目錄》20卷,慶歷八年(1048)四月編成。
《新修(錄)[祿]令》10卷,嘉祐二年(1057)十月編成。
《刪定編敕》《赦書德音》《附令敕》《總例》《目錄》20卷,嘉祐七年(1062)四月編成。
《在京諸司庫務條式》130冊,治平二年(1065)六月編成。[7]8211-8217
以上這些法書大部分為刑法方面的,少部分為行政法規(guī),其體例多為編敕,有少量的令、式。為了更好地進行編敕工作,宋朝于大中祥符九年(1016),創(chuàng)設編敕所這一專門機構[7]8214,仁宗天圣年間,改名為詳定編敕所[29]66??梢娝纬瘜庪分碌闹匾?。自宋神宗以來至南宋時期,還陸續(xù)頒布了許多編敕,就部帙卷數而言,大大超過了上述的北宋前期的規(guī)模。
北宋不僅行用五代中原王朝法書,對后蜀法書亦曾行用之。據載“至道元年十二月十五日,權大理寺陳彭年言:‘法寺于刑部寫到令式,皆題偽蜀廣政中???,兼列偽國官名銜,云“奉敕付刑部”。其帝號、國諱、假日、府縣、陵廟名悉是當時事。伏望重加校定改正,削去偽制。’詔直昭文館勾中正、直集賢院胡昭賜、直史館張復、秘閣校理吳淑、舒雅、崇文院檢討杜鎬于史館???,翰林學士承旨宋白、禮部侍郎兼秘書監(jiān)賈黃中、史館修撰張佖詳定”[7]8212。廣政是后蜀孟昶的年號,其父孟知祥為后唐大臣,故宋代??钡牧钍娇赡苁呛筇苹蚱浔緡姆〞?,從“其帝號、國諱、假日、府縣、陵廟名,悉是當時事”一句看,為其本國令式的可能性最大,這就證明北宋滅亡后蜀后,將該國法書也一并收繳。從宋太宗命人校勘詳定的行為看,說明宋初行用的法書應是包括這些國家在內的。
下面談談修史制度的沿襲問題。五代雖為亂世,然其修史活動卻從未停止過,史館的建置比較健全。這一歷史時期修撰的史籍共計正史1部、實錄11部、編遺錄與紀年錄4部、日歷2部、唐功臣列傳1部、唐年補遺錄1部,總計614卷。這些都是五代史館修撰的,在短短的五十多年時間內,取得這樣的成就不可謂不大,同時也說明五代史館運轉效率頗高,從而對宋制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私家撰述及諸國官修史書亦不少,就不列舉了。
五代史館制度對宋制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首先,宰相監(jiān)修國史的制度。這一制度始創(chuàng)于唐代,但是宋代并非直接沿襲唐制,而是沿襲了五代之制。唐代雖然確立了宰相監(jiān)修國史之制,但監(jiān)修國史者不一定均為宰相。如令狐德棻,“永徽元年,又受詔撰定律令,復為禮部侍郎、兼弘文館學士、監(jiān)修國史及《五代史志》”[38]2598。又如來濟,“永徽二年,拜中書侍郎、兼弘文館學士、監(jiān)修國史。俄同中書門下三品,封南陽縣男”[43]4031??梢妬頋窍热伪O(jiān)修國史,后拜相的。姜皎在開元時,“尋遷太常卿、監(jiān)修國史”[38]2336。但是在五代無一例外地均由宰相監(jiān)修。此外,唐制,凡宰相皆可任監(jiān)修國史,五代時期沒有首相兼任的例子,兼任者無一不是次相。所有這些特點均被宋代承襲下來了,說明其沿襲的是五代之制。
其次,史館職官設置沿襲了五代之制。五代史館的職官有:史館修撰,以官高者一人判館事;直史館,唐制非登朝官者任之,五代改變了這一規(guī)定,以官高者為修撰,官低者為直史館。這些都是史館的主要官員,其下還置有許多吏職,掌管各類雜務。宋代史館亦有修撰與直館的設置,亦是以本官官職高低而定。所不同的是,宋朝增設了檢詳、編修官等職,“隨事置,無定員”[2]1722。
再次,諸司報送時政記、日歷等制度。據《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太平興國八年(983)八月辛亥條載:“太祖初,以扈蒙之言,詔盧多遜錄時政,月送史館,多遜訖不能成書。于是右補闕、直史館胡旦復言:‘五代自唐以來,中書、樞密院皆置時政記,中書即委末廳宰相,樞密院即委樞密直學士,每月編修送史館。周顯德中,宰相李谷又奏樞密院置內庭日歷。自后因循闕廢,史臣無憑撰集。望令樞密院仍舊置內庭日歷,委文臣任副使者與學士輪次記錄送史館?!喜善溲?。是日,詔自今軍國政要,并委參知政事李昉撰錄,樞密院令副使一人纂集,每季送史館。昉因請以所修時政記每月先奏御后付所司,從之。時政記奏御,自昉始也?!痹瓡宰⒃疲骸啊稌吩疲簳r雖有時政記之名,但題云送史館事件,至景德元年始題云時政記?!盵11]550-551引文中所記“五代自唐以來”一句,是指后唐同光二年四月史館奏請的內容,據《五代會要》卷十八《諸司送史館事例》載,除了時政記、起居注外,還有兩省轉對、入合待制、刑曹法官、文武兩班上封章者,天文祥變、占候征驗,蕃客朝貢使至、四裔人役來降,變改音律、新造曲調、法令變革、斷獄新議、赦書徳音、詳斷刑獄、昭雪冤濫、州縣廢置,孝子順孫、義夫節(jié)婦,有旌表門閭者,水旱蟲蝗、雷風霜雹,封建天下祠廟,敘封、進封邑號詞,在京百司長官與刺史以上除授,諸色宣敕、王公百官定謚、宗室任官課績、公主出降儀制,刺史、縣令有灼然政績者,碩徳殊能、高人逸士、久在山野、著述文章者,應中外官薨已請謚等[18]292-293。同光時期的這些規(guī)定其實并未認真執(zhí)行,真正執(zhí)行是在后唐明宗時期。關于命盧多遜撰時政記之事,發(fā)生在開寶七年(974)十月,史館修撰扈蒙上言:“‘后唐明宗亦命端明殿學士及樞密直學士輪修日歷送史館。近來每季雖有內庭日歷,樞密院錄送史館,然所記者,不過對見辭謝而已。自今凡有裁制之事,優(yōu)恤之言,發(fā)自宸衷,可書簡冊者,并委宰臣及參知政事每月輪知抄錄,送史官以撰日歷?!t從之,命盧多遜專其職。”[44]43由于盧多遜不能盡其職,所以在太平興國八年八月,宋太宗復命李昉負責此事。李燾根據《會要》所載,強調當時只稱“送史館事件”,這也是對五代之制的沿襲,至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才稱時政記。上引《五代會要》卷十八《諸司送史館事例》所列的其它送史館事件,在宋代相關史籍皆可以找到實證,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列舉了。
以上從幾個重要的方面論述了宋制對五代之制的承襲情況,其實宋制對五代制度的承襲是全面的,并不僅限于這幾個方面,限于篇幅,不再詳論。此外,為什么“漢承秦制”“唐承隋制”之說,歷史上從未有過疑義,而宋承五代之制之說卻引起如此之大的爭議,其原因除了因五代為亂世,不為世人稱道外,還有其他一些方面的原因,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出于五德終始的歷史觀。唐承隋制為土德,后唐李氏早就編入唐朝屬籍,且“中興唐祚,遂承其運”,亦應為土德?!巴辽?,晉承唐為金德。金生水,漢承晉為水德。水生木,周承漢為木德?!盵7]2682宋太祖建隆元年(960)三月,“有司言國家受周禪,周木德,木生火,當以火德王,色尚赤,臘用戌。從之”[11]10??梢娫谒纬跏浅姓J其繼五代之后,周為木德,宋自然為火德了。然而不久,就有人提出了異議?!疤谔脚d國九年四月,布衣趙垂慶言:‘皇家當越五代,上承唐統(tǒng),為金德。若以梁上繼唐,傳后唐,至國朝亦合為金德?!恼罚追?,以承天統(tǒng)’”[7]2679。太宗命百官集議,否定了趙垂慶的意見。這是首次主張越過五代,直承唐統(tǒng)的建議。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九月,開封府功曹參軍張君房上言:“國家當繼唐土德統(tǒng),用金德?!闭孀谠唬骸叭舸搜哉叨嘁?。且國初徇群議為火德,今豈敢驟改邪?”[7]2679從“若此言者多矣”一句可知,在宋初持這一主張的人不在少數。不久,大理寺丞董行父又上言:“太祖受禪于庚申,陛下即位于丁酉,申、酉皆金也。……臣請用天為統(tǒng),以金為德?!盵7]2681詔兩制詳議,仍以宋紹周后,宜為火德而拒絕。以上這些上言理由雖不同,結論卻是一致的。然也有不同的主張,天禧四年(1020)五月,光祿寺丞謝絳上書曰:“神農以火德,圣祖以土德,國家宜黜五代,紹唐土德,以繼圣祖?!盵11]949冊:538所謂圣祖是指宋真宗天書封祀活動中制造的一個神話人物。據稱姓趙,名玄朗,為趙姓之始祖,人皇九人之一。真宗仿唐尊老子故事,尊其為圣祖天尊大帝。盡管謝絳搬出了圣祖,主張宋為土德,但仍被群臣以破壞“五德傳襲之序”而拒絕。直到南宋時期仍然堅持著宋為火德之說,宋高宗建元建炎,即火德中興之意。
盡管改變五德之序的企圖未能實現,但是這種“黜五代”“紹唐統(tǒng)”的主張,對社會的影響卻是極大的,“勢必要淡化五代在唐、宋制度遞嬗間的作用,也就不免要凸顯或夸大唐制對宋初制度的影響”[4]60。使“宋承唐制”觀念的影響更加深遠。自北宋中期以來這種觀念更加流行,充斥于宋代各種文獻之中。沒有自宋初以來這種長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現象的。
其次,出于正統(tǒng)論的思想。所謂正統(tǒng)問題,核心是關于王朝的授受關系是正還是閏,是合法還是僭偽。唐人皇甫湜撰《東晉元魏正閏論》,歐陽修作《原正統(tǒng)論》,司馬光、蘇軾、朱熹等各有論說。早在宋朝前期編撰《冊府元龜》時,就將得國者分為帝王、閏位、僭偽諸部,后梁被列入閏位部,唐、晉、漢、周等朝被入帝王部,而十國則被列入僭偽部。表明宋真宗時史學中的正統(tǒng)觀念正在樹立之中,與此前編撰的《太平御覽》體例已有很大的變化。歐陽修的《正統(tǒng)論序》一出,遂將這個問題推向風口浪尖,其明確地指出:“王者大一統(tǒng),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tǒng)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與不一,然后正統(tǒng)之論作?!睆倪@一理論出發(fā),歐陽修認為整個五代都不屬正統(tǒng),他說:“五代之得國者,皆賊亂之君也,而獨偽梁而黜之者,因惡梁者之私論也。唐自僖昭以來,不能制命于四海,而方鎮(zhèn)之兵作,已而小者并于大,弱者服于強,其尤強者,朱氏以梁,李氏以晉,共起而窺唐,而梁先得之,李氏因之借名討賊,以與梁爭中國,而卒得之。其勢不得不以梁為偽也。而繼其后者,遂因之,使梁獨被此名也夫。梁固不得為正統(tǒng),而唐、晉、漢、周,何以得之?今皆黜之?!盵45]273饒宗頤先生指出歐陽修此論,“蓋為宋初對五代之統(tǒng)緒如何繼承之問題而發(fā)”[46]39。然歐陽修修撰《新五代史》時卻是承認五代的,對于此種情況,其解釋是“惟不沒其實,以著其罪”[3]22。實際上是一種不拘泥于國統(tǒng)相承,而是在思想文化層面從道義功德的角度討論正統(tǒng)問題。歐陽修的這一思想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它把以前那種“黜五代”“承唐統(tǒng)”的主張所存在的理論與現實、邏輯與歷史實際的兩難境地消解了,使得其說在不挑戰(zhàn)宋朝得國承統(tǒng)合法性的前提下流行開來。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重在褒貶,“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因此古代修史之時,特別重視這一問題,藉以樹立準則,垂示后人。歐陽修的這種主張完全符合這種史學傳統(tǒng),又有修撰《新五代史》的成功實踐,故影響之大自是不言而喻的。此后蘇軾等學者也十分強調歷代統(tǒng)序,借此論證宋朝政權的建立及存在的合理性。
宋人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時,亦遇到了正閏問題,他說:“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其功業(yè)之實而言之?!堋⑶?、漢、晉、隋、唐,皆嘗混壹九州,傳祚于后……據漢傳于魏而晉受之,晉傳于宋以至于陳而隋取之,唐傳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齊、梁、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年號,以紀諸國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盵14]2187-2188這是司馬光在著史時所采取的一種態(tài)度,同時他又認為“又凡不能壹天下者,或在中國,或在方隅,所處雖不同,要之不得為真天子”[32]14。即把能否一統(tǒng)天下作為是否是正統(tǒng)的標準,按照這一標準則五代諸朝皆不得為正統(tǒng)。足見當時以漢、晉、隋、唐、宋為正統(tǒng),而曹魏、南朝、五代則雖得其“統(tǒng)”而并非“正統(tǒng)”的看法已深入人心。這是司馬光在拋開具體史例時的又一種態(tài)度,與歐陽修在修撰《新五代史》時做法完全一致。
南宋時期學者多次討論過蜀魏正統(tǒng)問題,朱熹撰《通鑒綱目》,崇蜀漢而黜曹魏,暗喻偏安南方的宋政權仍居于正統(tǒng)地位,得到許多學者的贊同。元滅宋后,世祖便詔令修遼、金、宋三史。此后歷經數朝,卻遲遲未能成書。順帝至正二年(1336),經筵檢討官危素移書中書右丞賀惟一,指出三史遷延有四點原因:一爭三史正統(tǒng),二本朝攻取金、宋有所避諱,三經費問題,四缺乏修史人才參見: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卷三:正統(tǒng)辨.北京:中華書局,1959:32-38;畢沅.續(xù)資治通鑒[M].卷二○八引王理:三史正統(tǒng)論.北京:中華書局,1957:5675;邱靖嘉.《金史》纂修考[M].第二章第三節(jié)第一項:屢修三史而未成.北京:中華書局,2017:112-118.。其中正統(tǒng)之爭是影響三史纂修的主要原因。三史正式開始修撰以后,正統(tǒng)問題仍然爭論不休,有以宋為正統(tǒng)者,亦有以遼、金為正統(tǒng)者,最終以監(jiān)修宰相脫脫的意見,三國各與正統(tǒng),才終結了爭論,使三史得以順利纂修。但是有一些漢族學者對此始終不滿,等待適當機會還要爭正統(tǒng),這便是明代以后改修《宋史》的重要原因??梢娬y(tǒng)論的影響之大。這也是元代修成的這部《宋史》涉及到宋代制度的淵源時,多持“宋承唐制”之說的根本原因。
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對此也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他說:“稱五代者,宋人之辭也。夫何足以稱代哉?代者,相承而相易之謂。統(tǒng)相承,道相繼,創(chuàng)制顯庸相易,故湯、武革命,統(tǒng)一天下,因其禮而損益之,謂之三代。朱溫、李存勗、石敬瑭、劉知遠、郭威之瑣瑣,竊據唐之京邑,而遂謂之代乎?”王夫之的這一觀點就是從道義褒貶的角度出發(fā)的,實際上是對歐陽修觀點的進一步發(fā)揮。王夫之還說:“且夫相代而王天下者,必其能君天下而天下君之,即以盡君道也未能,而志亦存焉。秦、隋之不道也,抑嘗立法創(chuàng)制,思以督天下而從其法令,悖亂雖多,而因時救弊者,亦有取焉?!奔凑J為秦、隋兩朝雖不道,但其制度亦有可取之處。而五代之統(tǒng)治者,“覬覦天步,已非一日,而君臣抵掌促膝、密謀不輟者,曾有一念及于生民之利害、立國之規(guī)模否也?所竭智盡力以圖度者,唯相搏相噬、毒民爭地、以逞其志欲?!盵40]867-868認為五代統(tǒng)治者在“立法創(chuàng)制”方面無所事事,自然也就沒有制度可以承繼,從而徹底否定了宋承五代之制的觀點。
其三,出于抬高宋朝歷史地位的政治需要。在主張“宋承唐制”的宋人眼中,“五代不仁之極也”[47]371,簡直一無是處,尤其是制度方面。在這一時期“天下之勢方若弊廬,補其奧則隅壞,整其桷則棟傾,枝撐扶持,茍存而已,尚何暇法象規(guī)圜矩方,而為制度乎!是以兵無制,用無節(jié),國家無法度,一切茍且而已”[45]863。五代制度如此不堪,大宋王朝如何能承繼之?因此才有那么多的人力主“黜五代”“承唐統(tǒng)”。只是宋初國家粗安,實力有限,與漢、唐盛世相比尚有較大的差距,這才按捺下了遠祧堯、舜,上承漢、唐的沖動。經過近百年的發(fā)展后,宋朝的國力增強,社會穩(wěn)固,尤其經濟與文化的發(fā)展空前繁榮,于是宋朝的士大夫們不免又自大沖動起來。欲使大唐與大宋正統(tǒng)相繼,使宋朝成為與漢、唐并列的又一個偉大時代,唐與宋之間的五代自然被視為“黑暗時代”而必須擯棄之。所謂“紹唐正德,顯黃帝之嫡緒,彰圣益之丕烈,改正朔,易服色,建大中,殊徽號,制禮樂,定律歷,謹權量,審法度,敦庠序,考文章,正風俗,振黃道”,而“為萬代法”[7]2681。于是五代之制的影響被刻意淡化了,探討本朝制度淵源時自然把目光轉向了唐,故“宋承唐制”之說體現的不僅僅是學術問題,而是賦予了濃厚的政治意蘊,并成為宋代史家的一種道義責任。
處于唐宋之交的五代時期,是一個社會劇烈變革的時代,其社會階層、典章制度、政治經濟、文化思想等方面,無不處在變化之中,故五代之制雖源于唐制,但是與唐制相比變化頗大。其中某些變化適應了時代的發(fā)展,亦難免有不少權宜之制或被宋人視為糟粕之處,因此宋朝在繼承其制時需要不斷地進行調適和整頓,在這個過程中借鑒和復歸唐制的某些方面乃是必然之舉。翻閱《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一書,時常會出現一些臣僚上奏皇帝,請求改變五代制度的某些弊端,就是宋朝不斷調適五代之制的一種反映。在許多宋人的言論與論著中,也有許多批評五代制度與社會的文字,其中有些言論甚至帶有強烈的情緒,在思想文化領域一度還掀起了一股批評五代的風潮。表現在編修史書時,明明沿襲了五代之制,偏要說成因襲唐制。如《宋史·刑法志》說:“宋法制因唐律、令、格、式,而隨時損益則有編敕?!盵1]4962本文在前面已經羅列了宋初仍然行用五代編敕的史實,說明其沿襲的是五代之制而非唐制。再如《玉?!芬堕L編》曰:“本朝因唐故事,命宰輔兼領三館?!盵48]3043然而查《長編》原書卻說:“國朝因唐及五代之故,命相分領三館。”[11]120可知王應麟竄改了《長編》的原文。歐陽修說“今之馬政皆因唐制”[11]4642,其實也是不對的。唐后期馬政分別由飛龍使與小馬坊使掌管,后唐明宗長興元年(930),改為左、右飛龍院,并為宋代所承襲,直到宋太宗雍熙二年(985)才改為左、右騏驥院。不僅五代之制為宋所承襲,就連傳國之璽亦用后周之物其中最寶貴的當屬秦以和氏璧所造之傳國璽,此璽歷代相傳,五代后唐末帝于城破之時,攜之赴火,遂失其寶。后晉建立后,晉高祖重新刻制了天子之寶,后被晉出帝獻于契丹。據《云麓漫鈔》卷一五載:“周廣順中,始造二寶,曰‘皇帝承天受命之寶’、‘皇帝神寶’。太祖受命,傳其二寶?!?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M].北京:中華書局,1996:263.);另據《朝野類要》卷一載,后周所造為天子八寶。根據《唐六典》記載,天子應有八寶。(趙升.朝野類要[M].北京:中華書局,2007:28.)故應以趙升所記為準。宋哲宗紹圣五年(1098),有人獻玉璽,群臣以為漢以前傳國之寶,于是改元元符,但是仍有許多臣僚認為秦璽亡于董卓之亂,并不相信此為秦璽。?!皻v代正統(tǒng)之爭,傳國璽往往是焦點所在,因為德運畢竟是一個抽象的意念,它需要一種物化的信據來加以證明”[49]。類似事例,舉不勝舉。宋初直承五代之制是顯而易見的,之所以出現了如此復雜的局面,主要是宋人刻意掩蓋與淡化的結果。
有宋一代,存在著一股反思五代歷史的風氣,這種風氣與唐初反思隋朝歷史教訓有異曲同工之效。由于五代各朝立國短暫,所謂“置君猶易吏,變國若傳舍”[47]371,武夫橫行,社會亂蕩,而宋朝又是承襲后周而來。如何避免宋朝成為五代的第六代王朝,使國家長治久安,不僅是宋朝最高統(tǒng)治者思考的問題,也是士大夫們不得不探索的一個課題。于是本來是歷史傳承的問題,遂逐漸演變?yōu)樗枷胛幕c道德方面的批判。在宋代修成的兩部五代史中,《舊五代史》雖有反思,尚不明顯,至歐陽修撰《新五代史》時,反思與批判就顯得非常強烈了。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可以下這樣一個結論,所謂“宋承唐制”,實際上是因襲了五代相沿的某些唐制和五代在唐制基礎上已經發(fā)展改變了的制度,其實質仍然是五代制度,只是出于以上原因,被宋人刻意淡化而已。我國古代制度歷代相襲,沒有一個王朝的制度是完全自創(chuàng)的,其中許多具體的制度都可以找到前代的影子,甚至某些制度可以延續(xù)好幾個時代,如三公九卿制與六部制,故宋制中有唐制的一些因素,不足為奇,并不能證明其直接承襲了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