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承
(許昌學院 文史與傳媒學院,河南 許昌 461000)
所謂“改鑄古史”,是指在原有的史實基礎上,通過完善體例、增添情節(jié)對古史進行重新加工、創(chuàng)作,以符合編纂者的史學傾向和當時的社會需求。先秦史學源遠流長,記言記事早已成為史學傳統(tǒng)。至戰(zhàn)國時期,史學編纂與諸子之學并行向前且互相聯(lián)系。將口述史轉(zhuǎn)化成文本,對古史進行重新編輯整理,創(chuàng)作出戰(zhàn)國時人心目中的古史,這種新史學的創(chuàng)作,在當時已蔚然成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第八冊)中的《成王既邦》篇,就是這類史著的典型代表。這一篇久佚的先秦儒家文獻,原篇共16支簡,總計319字。多數(shù)簡下兩端均有不同程度的殘損,缺文較多,文意不甚連貫。整理者濮茅左先生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編聯(lián)和校釋工作,對于我們閱讀和研究此篇文獻提供了很好的參考。為方便討論,茲將這篇簡文摘錄如下。
成王既邦,周公二年,而王重其任,乃訪……王在鎬,召周公旦曰:“嗚呼,敬之哉!朕聞哉……而欲明知之?!敝芄唬骸暗┲勚?,各在其身,而……伯夷、叔齊餓而死于雝瀆,不辱其身,精……焉不曰日章而冰澡乎?”
成王曰:“請問天子之正道?”周公曰:“皆欲俗其新而親之,皆欲以其邦就之,是謂天子之正道。弗朝而自至,弗審而自周,弗會而自專?!背赏踉唬骸罢垎柶涫拢俊?周公)曰:“榯、市明之,德其世也?!t者能以其六藏之獸(守)取新焉,是謂六親之約。”成王曰:“請問其方?”(周公)曰:“……先國變之修也。外道之明者,少疏于身,非天子……道大才宒。嗚呼!欲舉之不果,以進則退焉。達……是譴之不果,毀之不可,其狀膏(驕)脞(淫),以澤深厲……皆見章(彰)于天?!?/p>
成王曰:“夫夏繒氏之道,可以知善否?可以知亡(無)哉?可謂有道乎?”周公曰:“是夫重光,重光其昌也,可羿而寡也,此六者皆逆。民皆有夬廌之心,而國有相串割之志,是謂重光?!盵1](P171-188)
此文形式以記言為主,類于《國語》,通過記敘言辭來展現(xiàn)一代圣君賢相的嘉言善語。簡文內(nèi)容講述的是少年成王向周公垂詢君主自身修養(yǎng)和治國之道,周公一一進行回答,并以歷史上曾有的“重光其昌”來勉勵成王創(chuàng)建當世的重光之治。該文反映了戰(zhàn)國儒生對于周初歷史的追憶,對于了解戰(zhàn)國時期的古史編纂情況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本文即以此篇為研究對象分析如下。
白壽彝先生在論述史書編纂體例時曾這樣說過:“在體例問題上,首先應該注意兩點。一是要注意內(nèi)容和形式間的關(guān)系,同一內(nèi)容,可以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而在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中可能有一種更好的形式。在編纂史書時,當然以采用更好的形式為宜。二是,形式是為了體現(xiàn)內(nèi)容,內(nèi)容不當因遷就形式而對自身有所損害。同時,形式也應有自身的完整性,也應該適當?shù)乇3忠粋€相當完整的形象。這二者之間是有矛盾的,但必須妥為處理。”[2](P17)所謂“內(nèi)容”,是指呈現(xiàn)于紙面上的歷史事實,是便于讀者覽觀的文字記錄;所謂“形式”,是指史書的編排方式(編年、國別、紀傳等)和史家的語言風格。將內(nèi)容和形式處理得當,使二者完美結(jié)合,才能更好地體現(xiàn)史家的學術(shù)素養(yǎng)和編纂思想。
上博簡《成王既邦》篇就為我們了解當時的古史編纂情況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范例。對于戰(zhàn)國時人而言,周初的歷史并不遙遠,簡文作者正是通過對這個“近古史”中一個片段的追述,來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作者在編纂這段古史時對于“內(nèi)容”和“形式”的處理可謂匠心獨用,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點。
其一,敘事簡練,開宗明義。從篇首至簡文的第一部分“焉不曰日章而冰澡乎”,大致意思是講:成王即位,周公攝政第二年,成王愈發(fā)尊重周公,于是在鎬京訪問周公,向周公請教修身之道。周公認為個人的修養(yǎng)在于自身完善(“各在其身”),就好似伯夷、叔齊那樣,即使餓死也不辱及自身人格(“不辱其身”),如同太陽照耀使冰雪融化一樣(“日章而冰澡”)去感化世人。
從材料可以看出,簡文先以簡單的敘事開篇,敘事雖簡,卻明確記錄了時間(周公二年)、地點(鎬京)、人物(成王、周公)、事件起因(“王重其任,乃訪周公”)等等,表明已經(jīng)具備了述史記事的基本要素,說明作者并非無的放矢,而是有意地遵循自己擬定的體例來編纂這段古史。再看成王的第一句問話,“嗚呼,敬之哉!朕聞哉……而欲明知之”。成王想要“明知”什么?從下文周公在答話中大談修身正己的內(nèi)容可以推測,成王是想要知曉身為人君該如何端正自身。作者開宗明義,一上來就描寫了成王對周公的敬重和二人談話的主旨,尤其是“欲明知之”一句,生動突出了少年天子所表現(xiàn)出的與年齡不相稱的穩(wěn)重和強烈的求知欲,也為接下來二人繼續(xù)探討治國之道以及周公所闡述的重光之治作了行文上的鋪墊。
其二,語言生動,人物對話層層遞進、絲絲入扣。在受到周公以伯夷、叔齊之例勉勵自己立志君修的啟發(fā)后,成王首先發(fā)問:“請問天子之正道?”周公直言“天子之正道”在于“皆欲俗其新而親之,皆欲以其邦就之”,意思是說要不斷變新百姓的舊風俗,使其在邦國內(nèi)安定生活。此外,君主還要做到“三弗”,即“弗朝而自至,弗審而自周,弗會而自專”,指出天子要昭忠信于天下,以做表率,四方諸侯自來朝見;法令已明,不必天子巡視諸侯自會安定;太平盛世,諸侯之間互敬互重,沒有紛爭,相互之間自會協(xié)調(diào)處理。成王第二個問題是:“請問其事?”周公回答說,凡事須“榯、市明之”,要求天子要貼近百姓,與民同樂,重要事件、法令必須在城門、集市等公共場合予以公示,以示政治清明。周公又舉“六新之約”來告誡成王,謂“賢者能以其六藏之獸(守)取新焉”,意指要治理好國家,君主還要懂得革故鼎新的道理。成王接著提出了第三個問題:“請問其方?”周公回答說,君主先要以身作則,明辨是非,遠離驕奢淫逸,提醒成王世事難料,治國往往會陷入“欲舉之不果”“毀之不可”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致使國勢危難。成王最后又向周公探詢了“夏繒氏之道”的問題,周公告訴成王歷史上確實曾出現(xiàn)過圣人的重光之治,要想重塑過去的美好盛世,人民要有明斷是非之心,國君要有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這才是當世真正的“重光其昌”。從整篇來看,成王的發(fā)問直切主題,層層深入。而周公的回答每一句都切中要點,直面解答。二人一問一答,邏輯順暢,毫無滯澀感,這些都增強了文本的可讀性。
其三,生動傳神的人物對話,其目的在于突出人物品質(zhì),樹立成王、周公的偉大形象。先看成王的四個發(fā)問:“請問天子之正道”“請問其事”“請問其方”“夫夏繒氏之道,可以知善否?可以知亡哉?可謂有道乎”。這一連串發(fā)問,層層遞進,體現(xiàn)了少年天子尊重長者、虛心聆聽的態(tài)度和善思、自律的穩(wěn)重性格,頗有治世明君的潛在氣質(zhì)。再看周公的答話,三次用到同一個句式“是謂……”,對成王循循善誘,諄諄教導,字里行間透露出一代名相對于少年天子的忠誠和殫精竭慮的奉獻精神。尤其是周公對于重光之治的闡述,短短數(shù)語便為成王描繪了一幅理想盛世的藍圖。簡文作者將主要篇幅以對話的形式表述出來,這在很大程度上既增加了文本的可讀性,又增強了可信性,不僅突出了成王的少年有為和周公的遠見卓識,又體現(xiàn)了君臣之間的融洽之情,二人的高尚人格由此躍然于紙面,如此述史也更加符合作者那個時代的要求。
從本篇簡文的記言風格來看,戰(zhàn)國時期的古史編纂已經(jīng)脫離了早期史學那種簡單記述的范式,歷史文學開始悄然進入史家的編纂意識當中。對于史與文的結(jié)合,章學誠曾稱贊《史記》是“書圓而神”[3](P50),認為司馬遷能夠很好地運用生動的文字和不拘一格的體例來活靈活現(xiàn)地表達歷史面貌。誠然,該篇簡文遠不能與《史記》這樣的鴻篇巨制同日而語,但它在敘史方式上的確有了“書圓而神”的影子。一方面,作者是用準確凝練的語言去追述這段豐富的古史;另一方面,又用生動傳神的人物表現(xiàn)再現(xiàn)成王、周公的圣賢形象。由此看出,《成王既邦》篇在編纂形式、語言風格、文字修飾上,都比《春秋經(jīng)》前進了一步。相較同時期的《國語》《左傳》,雖然在篇幅上不能與之相比,但在述史完備上則與這二者不分軒輊。由單一記錄轉(zhuǎn)向豐富古史內(nèi)容,《成王既邦》篇反映的正是那個時期史學變遷的一個縮影。
談及戰(zhàn)國時期的古史編纂,給人的印象就是早已擺脫了生硬的記錄方式,著重將記言與敘事并用,通過增添情節(jié)、突出人物言行來完善古史的內(nèi)容。那個時期人們對于古史的追述,并非只是單純的史籍整理,而是有著濃厚的經(jīng)世致用的意識?!兑住ご笮蟆は髠鳌分^:“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薄抖Y記·經(jīng)解》謂:“疏通知遠,書教也?!笔鍪酚浭碌哪康脑谟凇岸嘧R前言往行”,在于通過古史提供的鑒戒來觀察當前的歷史動向,提出對未來歷史趨勢的看法。
然而,真實的歷史是轉(zhuǎn)瞬即逝的,遙遠的古史隨著時間的推移只剩下大致的輪廓。撰寫者在捕捉古代史影的同時,都不可避免地會把自己所處時代的思想觀念融入古史的編纂中。對此,意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曾有深刻的總結(jié):“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人類所真正需要的是在想象中去重現(xiàn)過去,并從現(xiàn)在去重想過去,不是使自己脫離現(xiàn)在,回到已死的過去?!盵4](P220)
克羅齊這段話可謂一語道出史家編纂古史的要義。如何做到“重現(xiàn)”“重想”遙遠的歷史呢?晁福林先生在闡述周代“以史為鑒”觀念的實質(zhì)時曾說:“接受歷史教訓的過程,就是一個改鑄歷史的過程,而這個‘改鑄’,還可以說是必然的。這是因為不經(jīng)‘改鑄’,歷史鑒戒就無法進入人們的歷史認識領域,‘以史為鑒’就不能起步……人們‘改鑄’歷史的目的是明確的,那就是為現(xiàn)實需要服務,用黑格爾的話來說就是保證‘現(xiàn)在的生動和自由’?!盵5](P419)可見戰(zhàn)國時人對于古史的追憶,正是一個“重想過去”的過程,其對古史的創(chuàng)作,正是采用“改鑄歷史”的方法來完成的。換言之,就是用當時的社會思潮來描繪古史,又采錄真實的史料來傳述古史,將古今史影裁剪熔鑄于一體,使上古史影與今世觀念相交融。以古喻今,改鑄古史,正是戰(zhàn)國史學所獨有的一種編纂特色。
上博簡《成王既邦》正是這樣一個熔古今史影于一體的原始文本,保留了很多那個時代的編纂痕跡。作者在敘述成王、周公對話的同時,于有意無意之間穿插了戰(zhàn)國時人的一些思維習慣和社會觀念。這些痕跡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處。
首先,簡文開篇提到的“周公二年”指的是周公攝政第二年,而非成王即位年號。這種以大事紀年的方式在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已十分普遍。戰(zhàn)國彝銘中就有很多關(guān)于這種紀年方式的記載,如楚《鄂君啟節(jié)》銘謂“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6],系以楚懷王六年(公元前323年)楚將昭陽大敗魏軍于襄陵(今山西襄汾縣襄陵鎮(zhèn))之事立歲。楚《大府鎬》銘謂“秦客王子齊之歲”[7](P32-36),系以楚懷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03年)齊、韓、魏共攻楚,楚使太子入質(zhì)于秦以求援之事立歲。這種以大事紀年的方式,與西周、春秋時期“唯王某某年”的周王紀年迥然不同。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在戰(zhàn)國時人的心目中,周天子以往那種天下共主的影響力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則是各國諸侯相繼稱王稱霸,所以各國彝銘屢以國內(nèi)所發(fā)生大事來紀年便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簡文作者將“成王既邦”與“周公二年”并稱,在明確指出成王踐位的同時,仍以周公攝政之事作為紀年的起點,可以看出作者是用戰(zhàn)國時期的編纂習慣敘述周初歷史,這一小小的細節(jié)也恰恰反映了那個時期尊王觀念的巨大變遷。
其次,簡文中周公所舉的伯夷、叔齊的事跡,是流傳于戰(zhàn)國時期的一段廣為傳頌的故事。據(jù)傳說伯夷、叔齊生活于殷、周之際,但在西周文獻里卻找不出一絲他們的蹤影,直至春秋末期才開始有了這二人的傳說。最早的記載見于《論語》,孔子將他們列入“逸民”,稱贊他們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過春秋時人對于伯夷、叔齊的事跡描繪得還很簡單,僅僅是說他們餓死于首陽山下而已。到了戰(zhàn)國時期,伯夷、叔齊的形象便不斷被放大,在當時可謂是賢圣的代名詞。如孟子謂:“伯夷,圣之清者也?!表n非謂:“圣人德若堯舜,行若伯夷?!庇绕湓谇f子后學那里,夷、齊之事甚至被演義成一段感人而又凄美的悲劇故事。在《莊子·讓王》篇中,其增飾的內(nèi)容大致有三:(一)明指二人的身份是孤竹國君之子;(二)武王以國士之禮優(yōu)待,“加富二等,就官一列”;(三)二人相視而笑,隱于首陽山,并道出寧肯餓死的原因是堅持“遇亂世不為茍存”的道義。戰(zhàn)國時人對伯夷、叔齊是相當崇拜的,將他們完全塑造成一個抱節(jié)守志、舍生存義的古代賢士的典范,推其原因,應當是戰(zhàn)國時期隱士階層興起于社會的反映?!冻赏跫劝睢菲髡邔⑦@個當時流傳甚廣的故事比附于周初,也正是簡文中何以會出現(xiàn)周公以伯夷、叔齊之事來教導成王的原因。
最后,簡文作者借成王之口引出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的“夏繒氏之道”來闡發(fā)“重光其昌”的社會理想,這種美化上古時代、以古人注我的述史方式,正是風靡于戰(zhàn)國時期尊古崇古代社會思潮的反映。戰(zhàn)國時期的儒、墨、道等學派的知識分子普遍對遙遠的古代有濃濃的眷戀,他們認為上古時代是人類歷史的黃金時代,所以在立論時動輒以“昔者”“古者”“堯舜禹湯”開首,從先王之道那里找尋依據(jù)。這種崇古思潮的出現(xiàn),與當時劇烈的社會變革不無關(guān)系,殘酷的現(xiàn)實使得一些有識之士難以承受社會震蕩所帶來的巨大陣痛。迷茫、矛盾、痛苦、憤怒,各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使得他們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古代,為探索心中的理想國而找尋古史的模板。《淮南子·修務》篇曾有一段十分精辟的分析。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nóng)、黃帝而后能入說。亂世暗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為學者蔽于論而尊其所聞,相與危坐而稱之,正領而誦之[8](P1355)。
正是由于“亂世暗主”,時人“多尊古而賤今”,戰(zhàn)國時期的古史編纂才會出現(xiàn)如此之多關(guān)于黃帝、堯、舜等先王之道的贊頌。《成王既邦》篇關(guān)于“夏繒氏之道”的記載,同樣也是深受這一文化思潮的影響。作者將當時的社會觀念推想到周初,這才有了篇中成王、周公關(guān)于重光之治的闡述。
由此可見,簡文作者是將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觀念推想于周初,用后世的思維習慣來追述古史。但是需要澄清的是,作者對于這段古史的撰述并非向壁虛構(gòu),而是保存了一些周初的史影。這些史影于史可征,符合周初的歷史實際。
其一,簡文用很大的篇幅記述了周公對成王的耐心闡述和殷切教導,雖有作者增飾的成分,但周公教導成王之事,卻是十分確切的史實?!渡袝匪4娴闹艹跷墨I中就有很多周公誡勉成王的語錄?!稛o逸》篇載:“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無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此處的“今嗣王”即指成王,這里周公是在教導新即位的成王不要縱于酒色湛樂和游戲田獵之娛,而要以百姓事為先。《洛誥》篇載:“公曰:‘已,汝惟沖子,惟終。汝其敬識百辟享,亦識其有不享?!贝恕皼_子”亦指成王,周公訓誡成王要重視祭祀和享獻。而《成王既邦》篇所載的周公對于成王的教導之語,其中心思想與《無逸》《洛誥》所述并無二致。據(jù)此我們可以說作者所采集的史料來源很古,其核心內(nèi)容也是真實可信的。
其二,簡文提及的“三弗”,即“弗朝而自至,弗審而自周,弗會而自?!?,反映的正是周公關(guān)于大規(guī)模封建諸侯的政治構(gòu)想。周公吸取武庚之亂的教訓,對殷商方國聯(lián)盟舊制進行了兩點重大改動。一是“封建親戚,以蕃屏周”,將大批姬姓子弟和其他異姓貴族分封到黃河中下游一帶的戰(zhàn)略要地和經(jīng)濟富庶地區(qū),使之作為王畿的屏障,對周天子負有守土之責。二是“授民”“授疆土”(《左傳·定公四年》),明確所封諸侯對所轄封地內(nèi)所有土地和民眾的政治管轄權(quán),同時也確立諸侯對周天子所承擔的經(jīng)濟義務。周公所推行的分封制在政治上明確了天子與諸侯的君臣關(guān)系,使得周天子“非復諸侯之長而為諸侯之君”[9](P238)。
從加強王權(quán)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分封較之以往的方國聯(lián)盟制無疑是前進了一大步。首先,諸侯作為守土之臣對周王負有各種義務,如定期朝見、聘享、納貢,有時還要受天子派遣出征,或參與天子主持的祭祀和會盟等,這正是簡文“弗朝而自至”所表達的含義。其次,諸侯國君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質(zhì),周公分封的目的就是要求諸侯在擁戴周天子的同時又不過分依賴周王室,使他們能夠在各自的封地內(nèi)實施有效的統(tǒng)治,而這也正是簡文“弗審而自周,弗會而自專”所闡述的內(nèi)容。《成王既邦》篇關(guān)于“三弗”的總結(jié),表明周公在攝政之初既已開始醞釀新的分封措施,這個記載也與實際的歷史發(fā)展相吻合。
上博簡《成王既邦》篇對于我們認識戰(zhàn)國時期的古史編纂情況頗有啟發(fā)意義。當時的古史編纂約略可分為三類:一是依據(jù)豐富的前朝遺留材料所整理的體例完備的史著,如《左傳》《國語》《竹書紀年》以及新近整理的清華簡《系年》等;二是散見于諸子立論中的史事,如《墨子·非命》《荀子·儒效》《韓非子·五蠹》等,其共同點就是述史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在于援引史事作理論上的辯詰;三是搜集傳說中的史料素材作理性化的歷史敘述,并融合當時人社會理想的古史作品,如《堯典》《禹貢》等,表現(xiàn)出濃厚的儒家圣王之治和天下一家的思想觀念。應當說《成王既邦》篇亦是這類古史作品的典型代表。作者運用現(xiàn)實的剪刀,將那段周初歷史進行重新裁剪,既保留了部分可信的史實,又把若干今世的觀念點綴于其中。作品中移今于古,以古喻今,將古今史影裁剪熔鑄于一體,既是《成王既邦》篇的編纂特點,也是戰(zhàn)國時期史學多樣化的一種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