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娥
(安陽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在審美上,眼淚和笑聲都是欺騙”[1](P112)。在一個人看來是純潔的東西,在另一個人看來則是染污了的東西。福樓拜說,藝術中的最高目標“不是引起笑聲或淚水”,而是“做到自然所做的,那就是,使讀者夢想”。那么從讀者的角度而言,應該怎樣評判一部作品的呢?當然,讀者對一部作品的認知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對一部作品“好壞”的評價標準具有一致性。1912年,愛德華·布洛把他所謂的“心理距離”問題引用到文學作品中來,歸納為作品與讀者的距離,好作品與讀者的距離既不“過遠”,也不“過近”。他說,如果過遠,作品就顯得不可能,空洞或荒謬,人為痕跡嚴重,那么讀者就不會對它做出反應。如果過近,作品就帶有過多的個人色彩,就無法當做藝術來欣賞了[1](P113)。在一部文學作品中,總是存在著讀者與敘述者、作品中的人物、作品中的角色等之間或遠或近的心理的、認知的距離,這種距離,就文學評論而言就是所謂的“文學審美距離”。作品的創(chuàng)造者通過運用某些寫作技巧或手段控制并不斷調(diào)節(jié)著這些距離的變化,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在眼淚和歡笑中對作品中的人物充滿期待,感到懊惱或得到滿足,實現(xiàn)與“隱含作者”(作者的“第二個自我”——即在作品中讀者感受到的特征性的作者)的“視域融合”[1](P141)。
本文以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中的“美學距離”理論為基礎,探究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作品《呼嘯山莊》。在這部作品中,作者通過其獨特的敘事視角和寫作手法,不斷調(diào)整著各種距離,堪稱文學作品中距離控制的典范。本文主要分析作品中的審美距離及其帶給讀者的獨特的審美體驗。
《呼嘯山莊》是英國勃朗特姐妹中艾米莉·勃朗特的唯一作品,故事發(fā)生在英格蘭北部的兩個農(nóng)莊中,以呼嘯山莊的老主人收養(yǎng)了一個吉普賽棄兒為起點,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時間跨度,敘述了恩肖和林頓兩家兩代人的感情糾葛,是一個錯綜復雜、驚心動魄、充滿神秘色彩的復仇故事,全篇充滿了反抗壓迫、爭取幸福的斗爭精神。故事的主要敘述者為與讀者一樣處于局外人地位的洛克伍德和原來的女仆、也就是后來的管家艾倫·丁恩,洛克伍德主要展示故事的框架,艾倫則講述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除了他們,參與敘述的還有凱瑟琳、伊莎貝拉·林頓、小凱西、女仆齊拉等人。他們從各自的角度,不同的口吻向讀者展現(xiàn)了故事發(fā)生的全過程,使得故事層次分明、互為補充;立體化的敘述方式使故事更加真實、生動、有說服力。而作者則是躲在背后,既不說教也不評論,由讀者自己去判斷是非曲直,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思維與想象空間。作者巧妙地運用敘事手法與寫作技巧使讀者與敘述者、讀者與作品中的人物、作品中的人物之間保持了適當?shù)木嚯x,從而達到了小說的美學效果。
艾倫·丁恩是作品內(nèi)容的主要敘述者,也是作品中的重要角色,艾倫·丁恩的母親正是亨特利·肖恩的照顧者,艾倫和作品中的第一代人亨特利、凱瑟琳等一起長大,經(jīng)歷了家庭的變遷。雖然她一開始作為女仆、后來作為莊園管家的身份敘述世事變遷,讓讀者意識到她在教育程度、社會地位等方面和作品中的重要人物不同,但是作為明智的讀者從她敘事的方式以及在事件發(fā)生過程中對事情的看法或處理方式中會覺察到她是一個可信的敘述者。在作品的第四章,艾倫回憶希斯克利夫初到山莊時,亨特利把他當做“篡奪父親愛心、侵占他特權的家伙”[2](P35),心中始終充滿仇恨,有機會就會找茬打他一頓,這時艾倫對希斯克利夫充滿同情,特別是當孩子們都得了麻疹,艾倫照顧病人時,發(fā)現(xiàn)希斯克利夫“像只羔羊似的從來不訴苦抱怨”[2](P35),比起亨特利和凱瑟琳要懂事得多,這時候更是對他充滿了同情,此時讀者和艾倫的想法是一致的。當老肖恩逝世,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都成了亨特利的被壓迫者,希斯克利夫會時不時地挨鞭子,凱瑟琳則是被關禁閉或罰背《圣經(jīng)》,他們唯一的樂趣就是“打從一大早就到荒原上,在那兒待上一整天”,這時艾倫的表現(xiàn)是“我又不敢對他們多說半句,生怕失去我在這兩個沒人愛憐的小家伙身上還保留的那點影響,我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次”[2](P41),一下子讓讀者產(chǎn)生共情,體會到兩個孩子的處境的確讓人感到心酸無奈。隨著時間和事件的推移,在凱瑟琳因為貪圖上流社會地位,違心地答應了畫眉山莊的埃德加·林頓的求婚,心中充滿了矛盾時,她向艾倫敞開心扉,她承認愛上林頓的英俊、年輕、活躍、有錢,但又說:“世界上所有林頓全都化為烏有,可我絕對不會拋棄希斯克利夫”[2](P79)“那不是我的原來的打算,要付出這樣的代價,我就不會去做林頓太太了”[2](P79)。凱瑟琳認為和林頓結(jié)為夫婦既保持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又可以幫助希斯克利夫擺脫生活的困境,“而我對希斯克利夫的愛,恰似腳下恒久不變的巖石,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2](P79),而林頓對他而言或許只有利用價值,這種扭曲的愛情觀注定不會有好的結(jié)局。這時艾倫猛地把凱瑟琳推開,“對她的傻話,我再也沒有耐心聽了!”[2](P79)這些都反映出艾倫·丁恩是一個善于思考、對是非曲直有正確評判標準的人,雖然在后面的敘述中,她由于下人的身份,不得不安排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的私會,又或安排下一代人中小凱西和小林頓的會面,但對于這些安排,她也表現(xiàn)出深深地自責和作為仆人的無奈。讀者們和艾倫·丁恩的想法總是靠近的、相似的,即使她有些狀況處理得不對也能得到讀者們的理解與支持。
和艾倫相反,作品中的另一人物約瑟夫和讀者之間一直存在著巨大的心理距離,這種距離從文章的開始到結(jié)局始終沒有得到彌補。在第一章中,文章的另一重要敘述者洛克伍德在初訪呼嘯山莊時作為仆人的約瑟夫在牽“我”的馬時,就“怨聲怨氣地低聲咕噥著,還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2](P8)。一開始就引起讀者的反感,認為這不是一個仆人應有的表現(xiàn)。隨后,約瑟夫又總是在老肖恩身邊說孩子們的壞話,鼓動老主人責罵凱瑟琳和肖恩;當老肖恩去世,亨特利開始作為呼嘯山莊的新主人,約瑟夫也是一直抱怨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使得兩人總是得到亨特利的懲罰;待肖恩的妻子生下哈立頓后去世,肖恩變得越來越絕望,越來越放縱自己,“仆人們受不了他那種專橫墮落的行徑,不久都離去了”[2](P62)“約瑟夫留下來,是因為在這兒他可以對佃戶和雇工作威作福,因為待在這個有許多邪惡事可供他訓斥的地方,正和他的口味”[2](P62)。當希斯克利夫無意間聽到凱瑟琳對他的評價后,離家出走,凱瑟琳等他至深夜時,約瑟夫說:“我看他不被埋到泥塘底才怪哩。我勸你要多加留神,小姐——下一個該輪到你了。”[2](P83)多年過去后,被小林頓的夫人,希斯克里夫的兒媳稱為:“你這個造謠生事、假正經(jīng)的老東西!”[2](P13)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整天把《圣經(jīng)》教義掛在嘴邊,在為人處事上卻是用心險惡,以折磨別人為樂趣。
給讀者留下印象最深的非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莫屬了。希斯克利夫年少時被山莊的老主人老恩肖領回家中,受到了小主人亨特利的仇恨和報復。尤其是當老主人死后,希斯克利夫失去庇護,亨特利為了報復,把希斯克利夫貶為奴仆,并對他百般迫害,他時不時地就會挨到亨特利的鞭打。這時,讀者對這個寄人籬下的孩子是充滿同情的,不禁可憐他當時的處境。直到林頓受邀來呼嘯山莊做客,所有的人都在興致勃勃地參加舞會,希斯克利夫卻被關在閣樓上,艾倫·丁恩出于好意拿了東西讓他吃時,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打算怎樣找亨德利報仇。我不在乎得等多久,只要最后能報上仇就行,但愿他別在我報仇前死掉”[2](P57)。此時,讀者真正倒吸一口冷氣,開始意識到希斯克利夫沒有想象的那么隱忍和寬容,和他之間的“距離”一步步拉開。后來凱瑟琳受外界影響,把對希斯克利夫的愛轉(zhuǎn)向埃德加·林頓,希斯克里夫憤然出走。三年后致富回鄉(xiāng),凱瑟琳已經(jīng)嫁給了林頓。希斯克里夫?qū)嗟吕蛣P瑟琳進行了瘋狂地報復,通過賭博奪走了亨特利的家財,亨特利本人醉酒而死,兒子哈立頓成了希斯克里夫的奴仆;希斯克里夫還故意取林頓的小妹為妻對其進行迫害;同時一步一步費盡心思成為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的主人。讀者無不感嘆這樣一個步步為營、陰險無情的家伙心靈的扭曲。然而,看到他因為對凱瑟琳的愛癡迷至深,一生無法解脫,最終不吃不喝,苦戀而死;看到他復仇一生,最終在哈立頓和小凱西的身上看到了當年他自己和凱瑟琳的影子,不得不放手的落寞時,復仇的氣息煙消云散。讀者終于看到了一個靈魂從狂躁到平靜的過程,讀者的心在經(jīng)歷驚濤駭浪之后也終于再一次乘上了風平浪靜的扁舟。讀者“狂躁”的內(nèi)心也會慢慢平靜下來。
讀者與作品中的另一個主人公凱瑟琳之間的“距離”也是不斷變化的。凱瑟琳年少時是一位漂亮、活潑、富有同情心的姑娘。雖然希斯克里夫的到來剝奪了老肖恩對她和哥哥亨德利的寵愛,但天性善良的凱瑟琳沒有像亨特利一樣對希斯克里夫充滿著刻骨的仇恨,而是很快就和他成為朋友,并且有擔當?shù)嘏阒K箍死锓蛞黄鹗軕土P。讀者從內(nèi)心喜歡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隨著時間流逝,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相愛卻又由于門第觀念違心地選擇了畫眉山莊的埃德加·林頓,并且天真地認為這樣做對她自己,對她的家族,對希斯克里夫和林頓都是最好的。這時讀者開始審視凱瑟琳錯誤的愛情觀,暗自認為她肯定會為這一決定付出代價的。到后來,希斯克里夫返鄉(xiāng)后因為對凱瑟琳的念念不忘,時常去看她,致使她和老公埃德加之間的關系惡化;為了報復,希斯克里夫取了林頓的妹妹并對其迫害;內(nèi)心痛苦不堪的凱瑟琳在生產(chǎn)中死去。同對希斯克利夫的感受相同,讀者對凱瑟琳的評價在不斷審視著她的所作所為中進行著調(diào)整,讀者和凱瑟琳之間的“心理距離”同樣具有張力。
一個好的作者總是通過其卓越的寫作手法和技巧調(diào)整著讀者、敘述者、作品中的角色等之間存在的各種“距離”,從而實現(xiàn)讀者的“視域期待”,達到與隱含作者的“視域融合”。
在作品《呼嘯山莊》中,作者艾米莉·勃朗特通過運用倒敘與預敘、雙重敘事結(jié)構、隱喻象征、不斷地調(diào)整著各種“距離”。
文章在開始時“我”(洛克伍德)拜訪新房東希斯克里夫,看到他,“從外貌看,他像個皮膚黝黑的吉普賽人,可是從衣著舉止看,他又像位紳士——也許有些衣冠不整,但他的不修邊幅看上去并不刺眼”[2](P3)。當讀者看到敘述者的評論時,雖然感覺希斯克里夫并不隨和,但和他之間并沒有過多的距離感,這與后面看他瘋狂的報復時,在情感上出現(xiàn)了強烈的張力。同樣當時看到希斯克里夫的兒媳小凱西時,讀者感覺她性情乖張,當“我”第二次拜訪我的房東時,她給“我”拿茶葉,得知并不是希斯克利夫請“我”來時,“她驀地把茶葉倒回罐中,把匙子和茶葉罐一丟,使性子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前額緊蹙,朱唇噘起,就像一個快要哭出來的孩子?!盵2](P9)但是當讀者閱讀完整個故事,才會理解她這樣表現(xiàn)的原因是什么,才會最終了解到小凱西是一個性情溫和、善解人意的人。作者采取倒敘的寫作手法引導讀者的閱讀,把故事不斷拼接起來,使讀者在獲得完整故事的過程中調(diào)節(jié)與故事中人物的距離,獲得獨特審美體驗。
同樣,作品中所用到的預敘手法也是如此,在文章的最后,管家丁恩,也是故事的主要敘述者,在第三十二章結(jié)尾預言到,“我所有愿望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二人的結(jié)合(凱西和哈立頓),等到他們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在英國,不會有一個比我更幸福的女人了?!盵2](P307),通過丁恩的憧憬道出了他們的甜蜜結(jié)局。以及后面,希斯克利夫看到凱西和哈立頓一起讀書時,“生氣勃勃,帶有幾分稚氣的熱情的臉”[2](P313)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我已經(jīng)沒有欣賞他們滅亡的心情,而且也懶得去干那些無謂的破壞了?!边@里預先說出了希斯克里夫?qū)扇说某扇?,以及他自己復仇計劃的結(jié)束。兩處預敘都拉近了讀者與作品中人物的“距離”;同時,也滿足了讀者的“視域期待”。
從總體上看,作品中的“我”——洛克伍德負責了故事的框架部分敘事,而女管家丁恩則是在內(nèi)容上敘述的更為詳細些。當然其中還穿插了凱瑟琳、希斯克里夫、伊莎貝拉等的表述。在雙重敘事或多重敘事敘述者不斷調(diào)整的同時,也是讀者停下來審視作品中人物的性格與言行的好時機,同時也是讀者通過自己的理性思維調(diào)整與作品中人物距離的時刻。
作品的一大特征是運用了“隱喻”的寫作手法。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而言,隱喻思維是指人們從容易理解、有形、容易界定的概念映射難于理解、無形、抽象的概念,從而實現(xiàn)對抽象思維的理解。作品中,最容易讓讀者感受到的是環(huán)境隱喻。建在荒原上的呼嘯山莊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環(huán)境惡劣,“在那荒涼的山頂上,土地由于結(jié)著黑冰而凍得堅硬,凌冽的寒氣使我渾身直打冷戰(zhàn)”[2](P7)“狂風繞屋咆哮,在煙囪里怒吼,聽起來暴烈兇猛,可是天并不冷。”[2](P40)“暴風雨在呼嘯山莊上空呼嘯怒吼。突然一陣狂風,接著一聲響雷,不知是風還是雷把屋角的一棵大樹打倒了?!盵2](P82)……呼嘯山莊常年暴露在呼嘯的狂風中,處在自然原始的荒原之上。這些都預示了生活在山莊上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隱喻了山莊人物性格的躁動,也隱喻了希斯克里夫與凱瑟琳之間的愛如同暴風驟雨,是大自然的體現(xiàn);同時也隱喻了他們之間愛情的痛苦結(jié)局。而與之相去不遠的畫眉山莊則是另一番景象,它的氣氛溫馨、典雅,代表了一個文明、守則的世界。這一切則暗示出相關人物的“平和與內(nèi)斂”[4]。正因為如此,讀者在讀到呼嘯山莊的人物故事時容易更表現(xiàn)出“距離”的頻繁轉(zhuǎn)化;而讀到畫眉山莊時更容易心態(tài)平和,安靜地欣賞發(fā)生在莊園里的一切;同時在畫眉山莊的人和呼嘯山莊的人發(fā)生交集時,更容易體會到和作品中人物心理上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