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悲情做歌 *
——論杜甫夔州詩之哀及其發(fā)軔

林 航

(福建技術(shù)師范學院 文法學院，福建 福清 350300)

“悲”是杜甫的詩文風格中最為常見和深切的情感，也是其絕大部分作品的感情基調(diào)。濃烈的悲情色彩與其跌宕起伏的生平背景有關(guān)，杜甫早年的家世顯赫，杜甫年輕時就有為天下百姓，在盛唐之時渴望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滿心的抱負，卻不料家道中落，又恰逢大唐的國力衰退。他憂國憂民，流離失所，暮年于夔州放逐。夔州是杜甫離開四川之前的最后一站，人生暮年近乎凋零的時期，寫下了對其一生最后的鳴泣。其創(chuàng)作在這一時期所抒發(fā)之景物都是與夔州有關(guān)，杜甫在夔州飽受了生活的苦難，與故友的分別，和對國家衰亡破敗的痛心。所以其所作的夔州詩，成為了杜甫“悲情”的重要內(nèi)容。盡管在這個時期的詩歌既充滿了濃烈的悲情色彩，也有人景交融，滿目瘡痍之下的山水之歌，在生命終結(jié)之前對難以忘卻的人文社會發(fā)出最后的哀嘆。因此，探究夔州詩中圍繞“悲”所描繪的事和物成為了我們主要的研究對象，也是探究杜詩深切哀情的介質(zhì)，感受這種意境的傳遞所造成的對歷史文化的影響。

一、窮山惡水的境遇

(一)氣候使然

在唐代的夔州地區(qū)偏離京城，遠離戰(zhàn)火。夔州屬于現(xiàn)在的重慶地區(qū)，地勢上來說四面環(huán)山，導致空氣不流通，又地處南方，夏季悶熱潮濕。而杜甫在遷至夔州時正是春夏過度之際，杜甫常年生活在北方，對于南方的濕熱環(huán)境極其的不適應。由于濕氣濃度較高，讓本就腿腳關(guān)節(jié)不適的杜甫病情加重，對于其心志是極大的折磨。

(二)瘴氣之害

本身杜甫就是在暮年之際，身體的病癥諸多，又處在難以適應的氣候中，加之其在夔州還遭受到了瘴氣之毒(瘴氣指在南方濕熱悶熱致人疾病的有毒氣體，容易引發(fā)瘧疾等傳染病)。在其夔州歌的諸多內(nèi)容中皆提到了瘴氣，在夔州詩之一的《夢李白二首·其一》中提到：“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盵1]可以看出杜甫當時飽受瘴氣傷害的情形，當時他的舊友李白被流放，但未知其近況，表達了對李白流放情形深深的擔憂，悲其不幸的命運。原本瘴氣多產(chǎn)生于夏季，但是夔州一帶的瘴氣一直持續(xù)不斷，在高登所寫的《行香子》中就有所記載：“瘴氣如云。暑氣如焚。病輕時、也是十分?！笨梢娬螝鈱θ梭w的危害是十分兇險的。

(三)恰逢大旱

同時代的唐代詩人元禛也表達了當時另一種和瘴氣并存的惡劣情形——干旱：“江瘴氣候惡，庭空田地蕪。煩昏一日內(nèi)，陰暗三四株?！盵2]從大歷元年的春天開始，夔州一代大旱，一直持續(xù)到了夏末才開始下雨。杜甫拖著病體一路漂泊到此地，生活本就疾苦，又遇到了大旱，氣候干旱，影響農(nóng)作物的收成，維持基本的生活都是奢侈。根據(jù)《帝王部·弭災》的記載：“自春及夏，亢陽為虐，春雨愆應，田疇廢業(yè)”[3]自然環(huán)境的苦楚已經(jīng)讓杜甫難上加難，苦不堪言。由于所處之地的艱苦，自身難以適應的所觸發(fā)的思鄉(xiāng)之情，化作悲痛的心情。

二、老年多病之哀切

杜甫在中年時期，為了謀求官職曾經(jīng)在長安生活過十年，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他的身體日漸衰弱。尤其是到了四十歲之后，杜甫官場失意，貧病交加，之后感染上了嚴重的瘧疾。在長安多年的不得志，使得杜甫在詩中表達了：“三年猶病瘧，一鬼不消亡?！倍鸥ψ约旱陌Y狀準確的記錄下來，在去夔州之前，已經(jīng)身患肺病，除了瘧疾和因肺部不健全導致的肺病意外，杜甫還患有長期的痛風。至夔州之后，杜甫的聽力和視力也極度的下降，這一點在其所作的《耳聾》一詩中可以看出：“眼復幾時暗，耳從前月聾?！辈恢谷绱耍疫叺氖直垡渤霈F(xiàn)了偏癱。更何況杜甫在外奔走多年，最后才落地于夔州，年齡也已到暮年，所以才在詩中寫道：“衣因散放痕常亂。”病痛的折磨甚至讓他“心到衰疲律不齊?！倍鸥Χ啻卧谧约旱脑娭刑岬阶约罕恢夭±p身，年老鬢白的樣貌。其中以千古絕唱《登高》為例：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登高》是杜甫夔州詩的經(jīng)典之作，整首詩八句對仗，結(jié)構(gòu)完整。在這首詩中，杜甫最直接的形容了自身多病，無力潦倒的形象。這首詩總體上給人一種蕭瑟荒涼之感，在情景交融中，將杜甫郁郁而不得志的苦痛融合在了無盡凄美的秋景中，既表達了夔州山河波瀾壯闊的氣勢，具有慷慨激昂的深遠意境，同時詩文的上下兩部分表達的情緒反差極大，由高昂轉(zhuǎn)為低沉，悲憫在生命盡頭的，百年孤獨的情結(jié)。開頭“猿嘯哀”奠定了全詩沉重的基調(diào)，為下文對其悲慘的境遇做鋪墊，“落木蕭蕭下”也暗喻了本人生命之樹即將零落的感愴。“悲秋”已然讓人黯然神傷，“萬里悲秋”更是令人斷魂，即使是這樣窒息的悲涼，常人經(jīng)歷一次已是煎熬，對于杜甫而言，卻早已是習已為“?！?，令人無處排遣。“百年多病”讓其力不從心，自身病痛的折磨讓他感受到了絕望。

因病痛折磨以及憂思繁重讓其早已“繁霜鬢”，尾聯(lián)連用“艱”“難”“苦”“恨”，刻畫入微的展現(xiàn)了杜甫內(nèi)心郁結(jié)的極大的痛苦，其程度之深，哀思如潮，千愁萬緒，傷了身體，同時也流失了最寶貴的時光，滿腔壯志和愛國的情懷。即使是拖著病體，也要獨自登臺紓解的強大精神力，令人不免哀嘆其一生的哀情，嘆命運對其的不公。在蕭瑟悲涼之秋感嘆其被悲景所困，身體越發(fā)的病痛也無法阻擋重陽時節(jié)登高之愿，把在異鄉(xiāng)漂泊不忘借景抒情，了卻殘生不甘看到現(xiàn)世艱難，卻因身體病重，只能無力看待亂世之痛表達的淋漓盡致。

三、民俗風情的不解

杜甫是從中原地南下，漂流到夔州的，在此之前杜甫在長安生活了十年。長安是大唐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從繁華盛世遷移到夔州這個在當時還只是偏遠山區(qū)的地方，人民的生活習慣和經(jīng)濟水平都有很大的差距。即使身處于亂世，杜甫仍對當?shù)厣钯|(zhì)量感到意外和擔憂。人民生活的疾苦更是讓杜甫憂國憂民的思想達到了頂峰。

由于夔州地形位置比較特殊，四面山谷環(huán)繞，地勢險峻，且經(jīng)濟政治發(fā)展閉塞，當?shù)氐木用袢耘f保持的是先人所傳下來的居住方式。在杜甫所作的《贈李十五丈別》中可以看出：“峽人鳥獸居，其室附層巔。”[4]說明當?shù)鼐用袷且浴俺簿印睘橹饕幼》绞?，即將房屋依附于眾山，多?shù)建在山腰上，這種方法與盛唐時期長安城的紅墻青磚有著天壤之別，而這種居住的方式，使得常年在北方居住，且年少時家境殷實的杜甫認為，這是一種極為落后的居住形式。

除了居住環(huán)境上的差異，杜甫觀察到夔州地區(qū)女性的地位十分低下，由于當?shù)啬卸〉娜狈?，許多女人到了四五十歲還沒有結(jié)婚，承擔起了家庭的重擔，每日上山砍柴，更有甚者冒著生命危險去買賣私鹽。杜甫對此表達了不解，得到的答案卻是這些女人的相貌過于丑陋，所以無處依靠。這點在《負薪行》一詩中可以看出：“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盵5]對于當?shù)嘏拥匚坏牡拖卤磉_了額蹙心痛。此外，杜甫發(fā)現(xiàn)當?shù)啬行缘呢毟徊罹嘁草^大，只有極少數(shù)會乘著大船外出經(jīng)商，大多數(shù)人只能充當苦力。每個人都只著眼于眼前的利益。我們來看《最能行》這首詩：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艓子。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jié)束隨商旅。欹帆側(cè)柁入波濤，撇漩捎濆無險阻。朝發(fā)白帝暮江陵，頃來目擊信有征。瞿塘漫天虎須怒，歸州長年行最能。此鄉(xiāng)之人氣量窄，誤競南風疏北客。若道土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

這首詩表現(xiàn)了杜甫對夔州風俗人情和百姓生活現(xiàn)狀的關(guān)注，“少有公門多在水”說明當?shù)氐哪行源蠖鄶?shù)從事船上的工作，極少在官場上施展才能。下一句“富豪”與“貧窮”相對應，體現(xiàn)當?shù)氐呢毟徊罹鄧乐?。對于因缺乏財力而導致小兒只有口耳之學就中斷了學業(yè)，長大后被迫隨著家人外出做生意的社會現(xiàn)實的痛惜。“此鄉(xiāng)之人氣量窄”表現(xiàn)了對在閉塞山中人見識短淺的惋惜，他們學習了南方追逐名利的思想，對于從北方而來的文人墨客反而有所偏見。然而諷刺的是，夔州山中卻擁有偉大詩人屈原的故居。表明此地不乏青年才俊，只是多數(shù)因為生活所迫無奈才放棄了讀書從官，轉(zhuǎn)而經(jīng)商。表達了對國家人才流失的悲痛和扼腕嘆息。

杜甫用其真實的筆調(diào)，將山中人的生活現(xiàn)狀和生活習慣生動的刻畫了出來，蘊含了在亂世之中，人民生活苦難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猶如暮年的自己也只是隨著江上小舟四處漂泊的無奈境地?！氨备袕娜松隙鴣?，郁結(jié)在心，難以磨滅。

四、憂國憂民之愁緒

杜甫來到夔州不是游玩山水，感受風土人情，而是徹底遠離了朝政，遠離了國家的政治中心長安。居于夔州后，杜甫并未因為自己重病纏身，孤身一人漂泊而忘記朝堂政局的動亂和天下老百姓命運的悲慘多舛。由于戰(zhàn)火頻繁，人民的負擔很重，夔州地處山區(qū)，物產(chǎn)資源與成都比更是相差甚遠，杜甫眼看著夔州人民的境況十分危難，心中百般愁緒。杜甫一生將“憂國奉公”視為己任，雖在夔州這個貧苦之地受盡苦楚，也絲毫沒有減輕他濃烈的忠于國家，行為百姓的愛國情懷。在《江上》一詩中寫道：“勛業(yè)頻看鏡，行藏獨倚樓。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北磉_了其雖已年老，功業(yè)未成，兩鬢斑白也依舊想著盡力報效國家，對當下時勢的艱難表達憂慮。體現(xiàn)了舊城憂國之懷，保住心切，內(nèi)心的壯志不能施展之悲。

隨著國家形勢的越發(fā)不容樂觀，杜甫仿佛看見了國家消亡的未來。正值蕭瑟之秋，以景映情，他獨自登上夔府，寫下了《秋興八首》：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這首詩是表達杜甫憂國憂民思想的典型之作，其將孤景和內(nèi)心對國家的愁緒糅合在一起，情景交融，具有極強的代入感。夔州地處群山之間，正值黃昏落日斜眼的映襯下，秋景更能挑動一個異鄉(xiāng)漂泊的愛國志士的落寞之情。每當日薄西山之時，杜甫會按照北斗星的方向遙望長安城，一句“每依北斗望京華”道出了萬般思鄉(xiāng)之愁。以北斗來比喻長安，也是借北極星在天空中始終固定的位置來表達君王之位不可撼動，對君王的誠意永不撼動。聽到猿猴真實的嗚咽聲，突出一個“實”，表面上只是聞猿哭泣，實際上暗喻杜甫本人獨坐古城，望穿京城，然而現(xiàn)時世事難料，國破家亡，從而日夜悲哭的凄慘場景。下局“八月槎”表明了自己回朝做官，在朝堂上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愿望因嚴武的突然去世而全盤落空，回長安竟然如同乘著槎漂浮于天上事，遙望卻不可及。借此景悲嘆命運的不公以及常年在外漂泊，孤苦無依，無鄉(xiāng)可歸的慘況?！爱嬍∠銧t違伏枕’突出了其因病重，只能臥床的狀態(tài)；也表現(xiàn)了杜甫雖掛過一個檢校工部員外郎的虛職，并未進京獻力，表達了詩人無法報效國家，一腔壯志未的得以施展的苦悶愁情。全詩突出了“悲”，甚至直接提出了“悲笳”：悲壯的軍笳聲更加激起了愛國志士的雄心壯志。僅僅是這一首詩就將其心中的憤懣不平，對天下大事迫切想略盡綿力的心情展露無遺。

五、結(jié)語

杜甫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文人大家，與此同時，他自己背負上的對于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沉重的使命感，也讓他在郁郁不得志的時期里，給他拷上了沉重的枷鎖，他用詩歌來描繪時代滄桑的面貌和內(nèi)心無比的哀切。他的詩歌更像是一面鏡子，真實的反映了在封建社會由盛到衰的曲折現(xiàn)實，其對在夔州的所見之景和所遇之事加以融合，感嘆了夔州壯觀于天地的景色并承寫了政治上的興衰成敗。杜甫在夔州詩中的感情世界猶如波濤洶涌，萬千姿態(tài)。與這一動亂時代的風云變幻緊密相關(guān)的憂國憂民的思想，沉郁悲哀的復雜情感,奠定了夔州詩的感情基調(diào)。杜甫使用生和死的強大反差，悲景襯哀情，形成了復雜卻有層次的結(jié)構(gòu)，賦予了那個時代的命運以獨特的色彩。杜甫自安史之亂之后，人生的最后時光幾乎都是在孤苦漂泊中度過，但是自古以來，千古名句皆是從困境中而來，杜甫生命最后的寄托都在巴蜀一帶孕育，經(jīng)歷了怕貧困，疾苦，顛沛流離的生活后，他的詩歌中仍然能充滿悲苦中不屈的精神，堅毅的靈魂，不愧為有國家大愛的偉大文人。杜甫的詩歌是大唐由盛轉(zhuǎn)衰的一個縮影，是其顛沛一生所集結(jié)的情感的結(jié)晶，其愛國的情懷和施以悲憫，能與百姓感同身受的品質(zhì)值得永世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