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紀偉
(臨沂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臨沂 276005)
士在傳統(tǒng)中國公共權力監(jiān)督中的作用、機制及演化是一個極其復雜又頗為宏大的課題。萬千面相,擇其一而刻畫。由于硬性制約皇權決策的專職化、低秩化與成效性,唐代給事中封駁現(xiàn)象無疑成為較為理想的、可予細察的“全豹”之“一斑”。管窺此一“豹斑”的相關研究已在其君權制約的積極作用上達成共識。章太炎認為這是“前代政治之善,可以減殺皇帝之專制”[1],吳晗[2]、郭紹林[3]等均持同論。李青從上、下位法的角度,斷定皇帝詔敕是可以補充、改動國家制定法的最高權威的法律形式,進而通過唐代給事中封駁詔敕七成有效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證明其對最高立法權的宰制作用。[4]毛漢光[5]亦有相近的統(tǒng)計與結論。賈玉英認為封駁制度對當時正確決策起到了重要作用,“貞觀之治”與該制度是分不開的。[6]在探討君權制約作用基礎上,也有研究涉及封駁運行與制約的機制化。閻步克談到:“士大夫不是那種作為君主之權力工具的單純的官僚,他們橫亙于君主與庶民之間,維系著相對獨立的‘道統(tǒng)’,并構成了以獨特機制約束政統(tǒng)的分力?!盵7]這雖非專以唐代給事中的封駁設論,但就其典型指向來說,包括了它并尤要指向它。道統(tǒng)約束政統(tǒng)的“獨特機制”,這一概括極有見地,但仍需就此進行具體細致的探索,以徹底地還原其獨特性機理,使之可以揭開歷史之表象的遮蔽而貫通當下的政治治理實踐。
本文基于歷史文獻資料,以丹尼斯·朗的合格權力和合法權力概念觀察作為道統(tǒng)制約政統(tǒng)或士之“理性私人運用”①典范的唐代給事中封駁職事,試圖歸納、呈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政治權力監(jiān)督的一種特殊性格與運行機制:合格權力的嵌入式制約。之所以以合格權力與合法權力關系代入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的關系,一是現(xiàn)代政治學概念的使用可能更利于理論上的今古對話,二是以同質的權力概念界定、稱謂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使有所分殊的文化與政治概念更具統(tǒng)合性,從而便于服務本文探討的政治權力監(jiān)督的“嵌入”特質。
1.給事中的歷史沿革
給事中,取自給事宮禁中之義。這一職位初設于秦,終于清,始為加官,三國魏、晉或為加官,或為正官,晉以后為正官。該官職及其言諫職能基本上同君主專制統(tǒng)治相始終。西漢時,給事中“所加或大夫、博士、議郎,掌顧問應對,位次中常侍。皆秦制”(《漢書·百官公卿表》)。而秦漢博士,“掌教弟子,國有疑事,掌承問對”(司馬彪:《續(xù)漢書百官志》,《百官》二)。就其職事而論,給事中又可追溯至稷下先生。據(jù)錢穆先生考證,齊之稷下先生,乃秦代博士制度之所本。秦時博士七十人額定制,亦襲稷下先生七十人?!捌淙擞诠沤裰T學,茍有一長,均得為之?!盵8]又胡注論給事中,引杜佑言:“漢制,給事中,……東漢省,魏復置,南北朝因之。后周天官之屬有給事中,掌治六經,給事左右;其后別置給事中,在六官之外。隋初,于吏部置給事郎,至煬帝,移為門下之職,置員四人,以省讀奏章,至是,改為給事中。龍朔二年,改東臺舍人;咸亨元年,復舊。掌侍從讀署奏抄,矯正違失,分判省事。給事中蓋因漢之名,行周﹑隋之職。”(《資治通鑒》卷一八八,胡三省音注)唐以下的五代、北宋門下封駁之職漸廢。元以后廢門下省而設給事中,兼修起居注。明制分設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掌侍從規(guī)諫,稽察六部之弊誤,有駁正制敕違失之權。清代給事中隸屬都察院,與御史同為諫官,合稱科道,其職權較明為輕,封駁之權有名無實。
2.封駁職權的歷史沿革
封駁是指“皇帝詔敕不當而被大臣舉駁封還”[9]。關于封駁的起源,胡三省認為“后世給、舍封駁本此” (《資治通鑒》卷三五,胡三省音注) 。這里的“此”指西漢王嘉和東漢鐘離意“封還詔書”。六朝時,詔敕經門下省行下業(yè)已形成制度,但并無審駁封還之記載。顧炎武評封駁時說:“人主之所患,莫大乎‘唯言而莫予違’。……漢哀帝封董賢,而丞相王嘉封還詔書。后漢鐘離意為尚書仆射,數(shù)封還詔書。自是封駁之事多見于史,而未以為專職也。唐制:凡詔敕皆經門下省,事有不便,得以封還,而給事中有駁正違失之掌,著于《六典》?!盵10]顧氏與胡氏持有同論,并明確指出封駁成為一項制度并有專人職掌是在唐代。
合而綜觀給事中與封駁職權的歷史沿革,封駁職能并非給事中天然具有,但給事中卻天然具有言諫與顧問職能。封駁職能本屬言諫職能,也本于言諫職能,這種言諫執(zhí)事持續(xù)積淀,至唐代始發(fā)展出制度化的封駁執(zhí)事。或者說,作為言諫執(zhí)掌官的給事中,其言諫職權終于在唐代登峰造極,崛興為封駁職權。那么,其言諫、封駁職權屬于什么權力類型呢?
先從丹尼斯·朗的權力類別及相關概念界定談起。丹尼斯·朗把權力的內涵限定在有意影響與有效影響范圍內,認為權力是某些人對他人產生預期效果的能力。他依據(jù)權力對象對掌權者服從動機的差異,把權威(即權力)區(qū)分為五種不同的形式:強制性權威、誘導性權威、合法權威、合格權威和個人權威。[11]48-70丹尼斯·朗認為,合法權威是一種權力關系,其中掌權者擁有公認的發(fā)布命令權力,而權力對象有公認的服從義務。該權力形式是任一特定命令的來源而不是其內容賦予合法性并引起接受命令之人的自愿遵從。[11]56在本文的使用意涵里,將合法權力窄化為其典范形式——政治權力。在政治社會或非政治的社會領域里,占有卓越的知識和技能,也可以成為行使權力的基礎。合格權威是這樣的權威關系:其中權力對象服從權威的指令是出于信任權威有卓越的才能或專門知識去決定何種行動能最好地服務于對象的利益與目標。合格權威的權威僅僅依賴于對象對其卓越知識或技能的信任,而不是依賴于其在公認權威等級中的正式地位。[11]60合格權力,有經濟取向、文化取向等諸種類型??傮w來說,本文是就文化取向的意義來使用此概念的。
據(jù)此分析唐代給事中封駁職權的權力類型,應當是合法權力與合格權力的結合,更確切地說,是以合法權力為載體的合格權力呈現(xiàn)。可從唐代及以后給事中的選任與執(zhí)掌鑒之。貞觀三年(629)太宗對群臣說:“中書、門下機要之司,詔敕有不便者,皆應論執(zhí)。比來唯睹順從,不聞違異。若但行文書,則誰不可為,何必擇才也!”(《資治通鑒》卷一九三)給事中位卑權重,其選任一般需要有氣節(jié)、有學問的,即具剛正不阿、敢于直諫的品格,有淵博的學識或者某些技藝專長的資質。明、清兩朝給事中的六科分化,更凸顯其職務的專業(yè)化、技術化性質。如與工部對口的工科給事中主財政監(jiān)督?!斗兮偶芬粌允锹c時工科給事中管大勛所上的十二道奏疏,以錢糧、節(jié)慎的監(jiān)督、策議為主,冊子中他條陳疏議,亢直敢言,盡到了言官的職責。[12]唐代給事中們本食君祿,為主做事,表面上看,他們以卑位抗衡尊位,實際則是以道統(tǒng)權力即卓越的知識或技能制度化地制衡最高決策。而且,給事中設任以來,不論其特別的封駁權威,還是一般的言諫職權,權力類別都是合格權力——首先是合格權力或者根本上是合格權力。下面以其合格權力性質為基礎,談談唐代給事中封駁的內在機理。
既然給事中職權屬于合格權力,那么,唐代給事中的詔敕封駁或皇權制約,可以界定為合格權力對詔敕(皇權)的制約,并且,這種制約是嵌入性的?!扒度胄浴?embeddedness)由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首次提出,并用于分析經濟與社會的關系。[13]其后,這一概念逐漸浸潤于其他學科領域,得到廣泛應用。嵌入性理論為研究事物間的內在聯(lián)系提供了新角度。本文提出的合格權力的嵌入式制約,借用嵌入概念來描述這種制約形式的特質及對政治權力良性運行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假如其他情況不變,如果缺少或弱化了這種制約,政治決策與治理的敗績或失誤會大概率產生。因而,這并非一般的監(jiān)督與制約,而是深入體制內的、事前的、以卑察尊的、知識化的二元監(jiān)督設計。其機理包含了以下彼此關聯(lián)、交互滲透的四個面相。
給事中對最高決策的封駁,其實質屬于合格權力,但唐代給事中同時是有品階的正官,因而,其封駁也是一種履職的合法權力行為。以這種賦得性權力為載體,給事中方能以其合格權力在一定程度上宰制皇權。同“賢良方正極諫科”的監(jiān)督機制比較,更能凸顯給事中封駁的這種視角與特征?!百t良方正極諫科”是一種官員選任的非常設之制,漢文帝時初創(chuàng),唐代沿用,設立之初即有“以匡朕之不逮”(《史記·孝文本紀》)的功用,因而兼有未仕士人對政治權力的社會監(jiān)督功能。士人對政治得失直言極諫,表現(xiàn)特別優(yōu)秀的,始授以官職。已入仕途的給事中同“賢良方正極諫科”的社會儒士比較,均享有評議政治的資格,他們的言諫同屬于道統(tǒng)合格權力,所不同的是,后者的道統(tǒng)制約外在于官僚組織,而前者已被吸納、編織進官僚體制,其言諫、封駁職能是嵌入合法權力內的。合格權力嵌入合法權力,是補充合法權力不完滿性的基本方式,也成為封駁詔敕得以常態(tài)化發(fā)生的基本前提,并使得以下三個方面得以落地。
公共權力監(jiān)督包括體制外監(jiān)督與體制內監(jiān)督兩種主體及類型。唐代給事中從屬于封建官僚體系職級序列,故其封駁當然屬于體制內監(jiān)督類型,但細究起來,其中也有體制外監(jiān)督的因子。除了官職的低品秩性,給事中執(zhí)掌者多屬于中央機構里的較低社會階層,往往又以有基層任職經驗為入職前提。如玄宗曾頒布制書:“凡官不歷州縣者,不擬臺、省。”(馬端臨編撰:《文獻通考》卷三十七,《選舉考十·舉官》)宣宗時亦有類似敕令,在其他皇帝任上,也存在官員因地方任職、政績卓著而拔舉為給事中的諸多事實。諸如此類,都指向于讓掌詔敕封駁權柄者通民情、悉民意,同底層民生與社會大眾存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故而其封駁監(jiān)察是“接地氣”的,體制內、外監(jiān)督形式基于給事中一職而相近相系、彼此貫通,實現(xiàn)了主體性統(tǒng)一。而且,擔任給事中者多為士,士的古之身份與低級階層②,也意味著其職能有先秦士人體制外監(jiān)督功能之承續(xù)。賈誼“大夫進謀,士傳民語”(《新書·保傅》)之說準確、清晰地揭示了這一點。故而給事中封駁也具備類似“賢良方正極諫科”的體制外監(jiān)督色彩。它把針對皇權的士之社會監(jiān)督嵌入官僚體制內的封駁監(jiān)察,從而在封駁專職監(jiān)督框架中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針對皇權的體制內、外監(jiān)督相結合。
給事中封駁制約皇權與決策的嵌入性意涵,也表現(xiàn)在其參與環(huán)節(jié)的拿捏上。決策及其執(zhí)行可分為決策過程、決策與執(zhí)行之間、執(zhí)行過程及執(zhí)行后三個環(huán)節(jié)。決策過程中的言諫參與,或因聽而不從,或因議而不決,其間的意見內容很容易流于形式或遭遇輕??;執(zhí)行開啟后的監(jiān)察方式當然具有亡羊補牢等功用,但事后監(jiān)督的性質注定了其懲前毖后的“救災”模式。百官參與商討國家大事的朝議制度等咨詢議事形式,多屬于第一個參與環(huán)節(jié);諸如補闕、拾遺等其他監(jiān)察與言諫制度,則主要在第三個參與環(huán)節(jié)發(fā)揮其用;而給事中對詔敕的封駁審查被定于決策與執(zhí)行之間的環(huán)節(jié)進行,這是在糾察即將付諸執(zhí)行的“最終版本”的決策,因而,更大程度上可以補苴另兩個環(huán)節(jié)諫職介入的罅隙。而且,該種制約的環(huán)節(jié)選擇疊加了駁回的硬性制度,使封駁的意見內容不同于第一環(huán)節(jié)的決策咨詢或第二環(huán)節(jié)的公示咨詢的意見內容。故而,作為一種事前監(jiān)督,封駁功能是所有咨政、諫諍功能的“升級加強版”,其制約方式是嵌入性的。擁有龐大言諫、筆諫、封駁等諫官隊伍的有唐一代,各類諫職權能共同監(jiān)督、并行發(fā)力,但基于參與環(huán)節(jié)及制約強度的差異,其他的功用至多是多提供一種使君主兼聽獨斷的聲音,而濫觴于漢、形成于唐并在唐代發(fā)展到巔峰狀態(tài)的給事中封駁一職,卻將規(guī)諫君主的功能上升到同皇權相維相制甚而可以否定詔敕的地步。
《唐六典》中介紹給事中的官品遷轉,從晉、梁、陳、后魏、北齊到隋總體上在七到五品間升降。在唐代,給事中總體處于正五品上的位階。錢穆先生說:“給事中官位并不高,但對皇帝詔書亦得參加意見。若門下省反對此項詔書,即將原詔書批注送還稱為‘涂歸’。意即將原詔書涂改后送還中書省重擬之意。”[14]唐代實行集體宰相制,宰相集體議政決策成為中央決策中最基本、最重要的方式,門下省的審查、封駁之權需要回避參與決策的侍中(即門下宰相)而下移。以低階權能封駁、嵌入高階決策,成為合格權威鉗制合法權威的獨特方式。其豐富意蘊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它蘊涵著低階諫官更便于實施規(guī)諫之職的人性與事理。白居易有段分析切中肯綮:“其選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其位則偷合而不言,愛其身則茍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遺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未足愛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下不忍負心,上不忍負恩也。夫位未足惜,恩不忍負,然后能有闕必規(guī),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此國朝置拾遺之本意也?!盵15]第二,低階職事嵌入詔敕是對合法權力不完滿性的更有力表征與更有效補充。此點上文已有論涉。第三,它借用社會階層差異,以之嵌入官僚等級組織,從而提升監(jiān)督功效。馬克斯·韋伯對此早有洞察:“官僚制組織總是在平齊(leveling)了經濟和社會差異的基礎上,才能發(fā)揮效能。這種平齊至少是相對的,并且是在行政職能擁有上考慮社會和經濟差異的意義的?!盵16]以低階職能嵌入制約高階決策,這是言諫職能史無前例的因而最具濃墨重彩的一筆。
對唐代給事中封駁制度所呈現(xiàn)的合格權力的嵌入制約方式,細究其靜態(tài)結構之余,仍需要追問,上述機理是如何演化而來的,其中扮演封駁角色的理性權威究竟是什么樣的合格權力?
關于歷史制度主義這個詞匯之妙,皮爾森說:“它是歷史的,因為它認識到政治發(fā)展必須理解成是沿著時間展開的過程;它是制度主義的,因為它強調這些時間在當下的主要政治含義嵌入在制度之中——不管它是在正式規(guī)則、政策結構還是規(guī)范中。”[17]唐代給事中封駁制度是在先唐政治文化史的連續(xù)性和漸進化中萌芽、發(fā)育出來的。從合格權力政治化的流變視角予以回溯,即對“道”“勢”(即政統(tǒng))關系“沿著時間展開的過程”的考察,有助于更深入理解這些流變及其所據(jù)時間在上述制度中積淀而成的“主要政治含義”——合格權力的嵌入式制約。
“人君之欲平治天下而垂榮名者,必尊賢而下士。夫朝無賢人,猶鴻鵠之無羽翼也,雖有千里之望,猶不能致其意之所欲至矣;故絕江海者托于船,致遠道者托于乘,欲霸王者托于賢?!?劉向:《說苑·尊賢》) 此番論說表達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君主爭霸、治平的不可缺少性。中國在封建宗親制向君主專制過渡階段,“道”與“勢”、合格權力與合法權力相向而行:士階層從封建秩序里解放出來后,諸子“裂道而議”,君主為爭霸而以師友之禮恩顧親渥知識界領袖,以獲取文化權威的支持;儒、墨、法、道等幾大顯學“務為治者”,“思以其道易天下”,其間充斥著“道”對“勢”間或有“勢”對“道”的歧異、趨附、遷就或抗衡。主張“兼愛”“非攻”的墨家,脫離“人道”,以其理想主義絕緣于現(xiàn)實政治治理;懷揣“仁政”理念游說各國的儒士,與當時的戰(zhàn)亂、爭霸環(huán)境相悖離,也不能成功。秦任法術而一統(tǒng)六合,但治天下二世而亡。就價值觀念視之,禮樂文化及其所體現(xiàn)的仁義觀念在中原地區(qū)源遠流長,而法家治理理念不能示人以善,總體并無道義可言,雖重“法”治,卻以“法”附“勢”,發(fā)展不出制衡君主的規(guī)范與制度。以之為指導的秦制依靠政治強制、非人格化的苛法與技術化的刀筆吏實施高壓治理,致使帝國凌駕、脫軌并自絕于社會,進而也終結了法家單獨一家合格權力實施中原治理的“合格性”。作為法家思想的反動,西漢初年實施“勢”遷就“道”的黃老政治、“與民休養(yǎng)”而富國,但其后的強國目標之逐求,需要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來對內擴充集權,對外擴張用兵。其時的皇權治理需要作為法家與道家之反動的合格權力,既可避免秦帝國機器的“最大馬力”運轉,又能扭轉王朝初期“發(fā)動機”的“怠速”做工狀態(tài)。即,君主專制、中央集權與官僚政治新體系的治國理政和有效運轉,需要同中國傳統(tǒng)國情相適應的,可以承載道義、教化、規(guī)諫諸項功能,并支持上述諸功能規(guī)范化、制度化運作的意識形態(tài),以加強其合法基礎。
“漢政府自武帝后,漸漸從宗室、軍人、商人之組合,轉變成士人參與之新局面”,形成“有教育、有智識的士人政府”。[18]儒學政治化實踐全面開啟后,逐漸發(fā)展起來的儒學及士人勢力同皇權的結構性張力,自此構成了兩漢到隋唐合格權力與合法權力關系的主線,其間交織著官僚體制意識形態(tài)里儒、法、道的架構關系。在這個動態(tài)演化結構中,先是儒學主導逐漸取代法術、道術主導的由“質”漸“文”的建設過程;西漢末及魏晉出現(xiàn)了儒學士人制約皇權過當與扭曲的狀態(tài)——“文”走向了極端,繼而,發(fā)生了由“文”返“質”的反向運動。
錢穆先生說:“南北朝本是一個病的時代。此所謂病,乃指文化病。”[19]其實,“文化病”癥早在西漢末年已表露出來——王莽復古改制,徹底實施“禮治”,這種過“文”的政治浪漫主義引發(fā)社會激變?!稘h書·王莽傳下》說:“昔秦燔《詩》《書》以立私議,莽誦六藝以文奸言,同歸殊途,俱用滅亡?!薄拔摹被俣冗^當源于魏晉士族門閥政治的崛起,“士族當權”而“皇帝垂拱”。此后的“文”過而返“質”,大概經兩種方式走向了兩種結局。第一,在東晉,由于“平流進取”,固化的士族階層由儒入玄,不事事功,且其家世多不傳授律學,致使國家司法監(jiān)察制度衰落不堪,及至南朝,該階層不學無術、不堪經國,遂腐化沒落。第二,在皇權權威促動下,北朝崇文同尚武交織,胡化與漢化交替,儒學與法學兼綜。以孝文帝兩次刑律改定為垂范,“元魏之律遂匯集中原、河西、江左三大文化因子于一爐而冶之,取精用宏,宜其經由北齊,至于隋唐,成為二千年來東亞刑律之準則”[20]。以此,儒法兼綜方式與方向的由“文”返“質”運動勘定政局。陳寅恪先生在《李唐氏族推測之后記》中說:“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盵21]秦漢政制由“質”而“文”,又“文”過而返“質”,幾經轉換、調適,“文”“質”張力將萎靡的政治激發(fā)出新的活力,終實現(xiàn)“文質彬彬”的唐代政制。
1.合格權力以體制外監(jiān)督為主轉化為以體制內制約為主
體制內制約理論(政治權力的內部制約)和體制外監(jiān)督理論(政治權力的社會監(jiān)督),構成了國家權力制衡的兩種基本理路。在托克維爾和羅伯特·達爾看來,相對于公共權力的體制內監(jiān)督,社會領域利益分化基礎上的體制外監(jiān)督不可或缺,甚至更為重要。戰(zhàn)國時期,齊國允許稷下先生“不任職而論國事”(《鹽鐵論·論儒》) ,可謂合格權力體制外監(jiān)督之典范。至西漢,在“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的呼聲、申說與推動下,惠帝除挾書律,呂后、文帝下令除誹謗、妖言之法,文帝創(chuàng)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制,王朝還建立了吏民上書制度?!稘h書·東方朔傳》記載:“武帝初即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數(shù)?!睎|漢末年的士大夫、太學生等士人的清議風暴對皇權及察舉制等也形成了巨大掣肘。分化程度較低的傳統(tǒng)中國社會,反而在兩漢經歷了士人的體制外監(jiān)督尤為盛行的階段。兩漢以后,此類情形極少存在。
究其根由,同言諫制度的逐步完善、成熟相輔相成,更確切地說,是“道”“勢”合二為一,合格權威對皇權的監(jiān)督由體制外被納入官僚政治體制內的緣故。至唐代,諫官制度更趨成熟,諫官群體規(guī)模龐大,設立散騎常侍、諫議大夫、起居郎、拾遺、補闕與給事中等職位,分別隸屬于中書省和門下省,享有言諫、筆諫和封駁等權力,因而有“諫院”之稱。而且,在稷下先生、博士、給事中相關職事的沿革與相承中,明顯可見上述演化軌跡——士從王侯師友轉身成其臣僚,由“不治而議論”(《史記·田敬仲完列傳》)到任職而論國事,負責諫諍的給事中由加官及至正官,言諫制度從顧問制進而封駁制,政治權力逐漸吸納合格權力,相應的,士及其合格權力由外而內、愈益深刻地參與、嵌入皇權決策和政治治理中。
2.儒學政治監(jiān)督從偏重倫理到將倫理嵌入制度之中
儒與法文化偏好有異。法家“尊尊”壓倒了“賢賢”,其治理專制、嚴酷,卻包蘊著“法治”和理性行政的現(xiàn)代治理因子。孟子仁政理念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為政以德”思想,由其發(fā)展出的“從道不從君”的基本規(guī)范,則蘊藉著君臣關系上的“尊尊”受制于“賢賢”。
基于人性本善的儒學政治文化充分彰顯出應有的價值性,但實際運行中卻局限于道德說教與倫理制約。未經制度化的道德規(guī)范或者制度理性不足的簡陋設計,在實際運行中流弊叢生。伴隨官僚集權政治體制的發(fā)展,上述兩種合格權力相反相成,朝著儒法兼綜或者說價值理性的儒家吸收、融合工具理性的法家的趨勢演化。
唐代政治制度很大程度上清洗了兩漢的非理性成分,其儒法兼具的合格權力特征更加明顯。如兩漢察舉征辟制到隋唐科舉制的理性飛躍。這同樣體現(xiàn)在包括言諫制度在內的整體制度設計及其運行上。集權官僚政治的整體架構上,西漢實行丞相諸卿制,丞相(東漢是尚書令,尚書令不在,仆射代行)參與決策,并兼理封駁,其制粗疏草創(chuàng),常需借助經義斷事、讖緯之學等方式制約皇權;至隋唐有了分工明確、制衡嚴密的三省六部制,鑲嵌于三省制度上的封駁之權在唐代專職化,輔以宰相回避制,行政系統(tǒng)中決策與審查分離運行。在低階的給事中對沖詔敕王言的封駁制度下,最高決策由“兼聽獨斷”推進到“兼聽共斷”層面,“權力良知”的實現(xiàn),由憑藉主體德性之優(yōu)或上古道義教條,開拓至、落實到具體的制度制衡支點上。[22]因而,從仁政理念到“從道不從君”的基本規(guī)范,再落實為具體的制約制度,以仁義貫注、憑制度運行的給事中封駁職權足可說明,儒學合格權力對皇權的監(jiān)督與制約,唐代相較兩漢已高度內化、強化、專職化、制度化、理性化與精致化了。
法家之“法”是匍匐于皇權的,道家之“道”是超越政治之上的,唯有承載著“社會良知”的儒家之學,為了其“理性的私人運用”,奮不顧身地跳進政治激流,嵌入現(xiàn)實政治,從而優(yōu)化了君主專制下的政治治理及權力監(jiān)督。儒法兼?zhèn)涞暮细駲嗔η度胫萍s政治權力——唐代給事中封駁制度運行機理的這一基本論斷——是建立在其有效制約皇權決策的學術共識及該制約機制頗具獨特性的判斷基礎上,將上述封駁制度置于權力理論的“顯微鏡”下,對其獨特制約機制深入探究的結果。在西方政治學理論審視下,合格權力的嵌入式制約,會被視為社會利益分化不夠充分的產物,是一種落后的起碼非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象。限于篇幅,本文沒有就此展開辯駁。但是,這里很可能包含著公共治理及其監(jiān)督的中西分殊性。換言之,本文的研究結論是有適用范圍的,以道義主導國情下的政治治理及其監(jiān)督為其閾限,而無關乎社會分化或現(xiàn)代化與否。抑或說,在社會角色分化背景下,發(fā)展經傳統(tǒng)嵌入方式轉換而來的、適于國情的現(xiàn)代政治文化統(tǒng)合模式,有其必要性與可能性。這是此后的研究可以繼續(xù)拓展的方向或領域。
歷史政治學或歷史制度主義的視角,使本文也未能開啟所獲致理論的政策與行動應用。對此,這里從兩個方面略加展開。第一,在現(xiàn)代政黨政治下,執(zhí)政黨要獲得強大的社會凝聚力,“必須增強執(zhí)政黨意識形態(tài)的包容性與開放性”[23]。充分代表民意的合格權力需要嵌入合法權力的運行中,是其題中應有之義,而執(zhí)政黨則以此汲取民意,使制度化的合格權力兼有社會監(jiān)督功用,進而補充、筑牢執(zhí)政的合法性?!疤煜乱缘蓝?,道以天子而明?!?(王夫之:《讀通鑒論》卷十五)以“共謀”的權力良知,促成政治權力的良性運行。第二,在現(xiàn)代市場經濟體制下,“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本文借此指經濟取向的合格權力)之于社會主義的工具理性色彩”[24]265更為明顯,若使之更好地服務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彰顯社會主義之于人的全面發(fā)展的現(xiàn)實合理性,需要符合社會主義的超越性和價值追求的制度化合格權力,來統(tǒng)攝工具理性的權力,從而實現(xiàn)“權力關系總和結構”的均衡協(xié)調發(fā)展。[25]從根本上說,在社會主義中國,這種合格權力就是同中國具體實際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科學如何進步,馬克思主義依然顯示出科學思想的偉力,依然占據(jù)著真理和道義的制高點”[26]。當然,當下社會主義中國的治國理政實踐還面臨著諸多問題與挑戰(zhàn),這需要馬克思主義的堅定信仰者和忠實踐行者成為關鍵少數(shù)的合法權力主體,或者“以其應有的主體地位和自主能力”[24]268制度化地嵌入制約關鍵少數(shù),以規(guī)范其決策,“封駁”其不合理甚或私利性的企圖。作為百年大黨的中國共產黨,始終堅持馬克思主義理論與馬克思主義革命精神,必定在自我革命中不斷實現(xiàn)自我超越,從而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合格權力筑牢、發(fā)展執(zhí)政的合法基礎,使上述合格權力對公共權力的嵌入式監(jiān)督煥發(fā)出新時代的璀璨光彩。
【注釋】
① 一個人在其所受任的一定公職崗位或者職務上所能運用自己的理性。參見: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八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第41-42頁。
② 從士的地位出身看,西周、春秋時代,士在文化上受過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多種教育,政治上居于貴族的最低層,幾與庶人相接。《左傳》《國語》等周代文獻里,經常出現(xiàn)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這種等級序列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