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評

吳偉華 柳冬嫵

小小斑馬

其他同伴都離開了

母斑馬站在岸邊不停嘶鳴

流水湍急，它沒有絲毫減小

或停歇的意思

僥幸躲過的河馬、鱷魚、禿鷲

就在不遠處，雙眼閃著光

小小斑馬還在激流中沉浮掙扎

體力即將消耗殆盡。我關掉電視

我愿意一顆心，就這么揪著

枯枝記

有時，因為風。因為大雪。因為鳥受到驚嚇

因為突然的安靜

會聽到枯枝開裂或墜落的聲響

動靜或大，或小

一個春日黃昏，獨自經過李樹坡。墓群靜默

看不見的親人站在明亮的夕光里

當我盯著一株梧桐樹

一截樹枝突然從樹頂脫落

撕裂的聲音

像一聲咳嗽，卡在我喉間，至今未咽下

鋸木場

蘇醒過來的只是苔蘚、蕨、車前草

它們打開陳舊的身體

接納空氣中的濕潤。雨水漫不經心

一次次飄過碼放齊整的原木

全都沒有落下來的意思

如今，仿佛巨大墳場的鋸木廠

空無一人，適合我獨自在此

俯下身子反復打聽——

你見過生來就不帶姓氏的雜木嗎？

你見過落葉

見過粘在它上面的晨曦嗎？

你是否相信斧頭和拖拉機

最后的下落？

你可知道，森林里，誰做成椅子的扶手

誰成了一扇堅硬的門？

雨越下越大。一只黝黑的鳥站在煙囪上

身上滴著水

卻沒有轉身看我一眼

除草志

我面對的是一群守口如瓶的啞巴

說不出她們之間如何認親

如何收下對方的愛

同樣回憶不起，曾經不管白天和黑夜

拼命拉長身子

——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和光明之間，隔著的，仍是

無窮無盡的野草

配得上更多更好的頌詞，和詛咒

她們不學無術

她們不務正業(yè)，自由、野蠻

面對鐮刀和鏟子，沒有絲毫畏懼

后來，我的雙手慢慢沾上了她的汁液

染上了她的色彩

是的，我這一生，只專注做一件事

——拔掉泥地里的雜草

重新種回寫詩的桌面，并保證她們

茁壯成長

軸承

過工人鎮(zhèn)。鋼鐵廠轉制，工人下崗多年

街道從古至今皆不平

今日繪了新標識：禁止逆行

來的路上，發(fā)現教堂的十字架不見了

那時我尚小，等待有人認作親戚

送我一只軸承

渴望一輛獨輪車。念童謠，患耳疾

山河

鋼鐵大鳥已平安降落

翅膀上的白云還在，藍天卻丟了

途中，閉目約半辰

其余均懷念

遇氣流湍急，心中甚為惶恐

拍照數張，山河模糊，人間渺小

揭陽大雨后。梅州晴

造句

這是七月。你身處異鄉(xiāng)。失眠。夜夜遣詞造句

偶爾聽聞他人議論——

回到古代，人生距離偉大會更近一步

當然，這與地名無關

與高談闊論無關

夏天越來越輕。時代越來越重

有時，醒來后，你恨不能加快死亡的速度

假如江山仍多情

假如風雨大作。四十個春秋，深如泥潭

沉默

這是六月。生活多了沉溺，和告別

大海的潮汐也起了巨變

——誰能告密于我，白云的過敏史

——誰能注釋于我，云泥之別，別在何處？

我重新敬仰草木的沉默

即使束手無策，也無須以一場大哭來掩飾，來埋葬

我重新愛上一遍遍淘洗過后的沙灘

我寧愿沒有遇到愛情

寧愿沒見過那道明亮的弧線

遺囑

這是七月。夢見自己又一次死了

遺囑未立。身后多紛爭

皆為沒有兌現之情話

你也來了，像落日的一張側面，一言不發(fā)

也無淚可流

之后，我還夢見一只金黃的老虎，慵懶，傲慢

它張開大嘴，如閃電的深淵

它說：請你記住，這是我的遺言，現在送給你了

我的夢接二連三，一直未醒

拯救

又是十一月。我愛鐘聲，它關乎拯救

在沸騰的人群中，用裊裊余音

擋住了我的退路

愛陰影。它同樣事關救援

在我獨自仰望一棵樹的時刻，光芒消失

這無聲之物緊緊扶住了我

我還愛黑暗中的流水

我想，一定是我們都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在反復清洗

它的流淌和清澈，一定是我熱愛的

花香

今晨，風信子自底端初開

六瓣。向窗而傾

濃郁侵人

書載，其為開花植物中最香的品種

花香輕佻為你所不喜

勿念。我去湖邊數日

遇雪即歸

救心

連日胸悶，心悸。請速寄

未經煙塵之露水

臘梅落花九粒

你后園池中月光少許。切記

——須熟宣包緊

草繩扎成三橫三堅

吾擬配南海濤聲，制救心丸急用

鷓鴣

午后登山，見三只鷓鴣松下覓食

肥美，但敏捷

一只見我，迅速沒入灌木叢

另兩只悠悠啄吃

有時頭碰頭，又分開

君可知，它們是什么關系？

今日始，我們都不再吃飛鳥，可好？

諸事

明日，宜：試櫻花新酒，小醉為好

讀蘇軾（避開《寒食帖》）

換新衣上植物園，想遙遠的事，帶回落葉

開路。筑灶。拆柵欄

忌飲冰

決策

忌爭吵，余生皆如是

聲音

稱得上神奇的事物愈來愈少

你的聲音無法原路返回

縈繞左右

上午到醫(yī)院復查，心律又丟失了一半

午后讀張岱

晚間飲酒，欲耽于夢

醉是神奇之一。夢是神奇之唯一

敲門

這是七月。光陰虛度，愛讓人惶恐

敲門聲讓人惶恐

思考讓人惶恐。咀嚼冰塊的聲響讓人惶恐

但萬物依舊有它的慈悲

如日照青苔，風托起落葉，那一瞬間的停頓

譬如屠夫，提著血淋淋的刀，扔一塊骨頭給老狗

許多事都不需要最后的結果。善念也是

遲疑

又是十一月。新栽的幾株海棠

冒出新芽。嬌嫩，仿佛是一種膽怯

天氣突然涼了一陣

望遠處的塔。鐘聲依舊悲欣交集

草木已放棄焦慮

落日，有時盛大，有時沉默，深如黑洞

秋風再一次重返人世

我相信，經過新綠時，它會略有遲疑

如同親人般的歉意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