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安清/上海大學文化遺產與信息管理學院
近年來,“檔案行動主義”(Archival Activism)等相關概念在國外檔案領域的研究與實踐中獲得了廣泛關注。部分學者從檔案行動主義相關案例出發(fā),重新思考檔案與權力的關系、檔案工作者的角色定位及行動主義在檔案實踐中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在我國,潘未梅等(2020)注意到檔案行動主義這一研究熱點,及時總結國外最新研究成果,包括基于行動主義視角對“文件”“歸檔”等基本概念進行再闡釋、運用案例分析社群檔案館的作用及影響、主張檔案工作中的去殖民化、對傳統(tǒng)檔案工作模式和檔案工作者角色進行反思[1]等4個方面。聶勇浩、黃妍(2021)從行動目標、行動者、行動方式等3個維度介紹了檔案行動主義的核心理念[2],分析了檔案事業(yè)與社會發(fā)展的互動性問題。綜上,目前國內關于檔案行動主義的研究剛剛起步,處于概念介紹階段,對其影響方面的研究有待進一步深化與拓展。由此,本文將簡要梳理檔案行動主義的發(fā)展歷程,歸納概括檔案行動主義的內涵,著重分析檔案行動主義對檔案工作者、檔案實踐及社會的影響,以及對我國檔案事業(yè)轉型的借鑒意義。
在傳統(tǒng)觀念中,檔案是客觀真實的原始記錄,檔案工作者是歷史的記錄者與保管者。20世紀中期,后現代主義理論出現,后期開始向檔案學領域不斷滲透,使這一傳統(tǒng)觀念遭到了極大的沖擊。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認為,“權力是檔案的社會政治側面,歷史上檔案話語正式地擴展、分化、調遣知識與權力,以實現對社會控制的目的”[3]。檔案的中立性、客觀性遭受質疑,傳統(tǒng)檔案實踐被重新評估。特里·庫克(Terry Cook)曾質疑過“檔案是直接的歷史事實的來源”,認為原始順序、尊重全宗盡管在理論上起到保護檔案信息的完整性與真實性的作用,但未能彌補“后真實”語境下對檔案與權力關系的認識缺失[4]。凡爾納·哈里斯(Verne Harris)認為“檔案是由敘述組成的,這些敘述只是一種佐證,并非普遍真理”[5]。傳統(tǒng)檔案實踐通過強化權力的方式控制敘事,在權力的支配下檔案無法真實記錄客觀事實,這種看似客觀的行為暴露出權力的失衡,忽略了邊緣群體在創(chuàng)造和保存歷史記錄過程中的獨特視角。后現代主義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檔案的真實性、客觀性,在檔案實踐中對權力進行了嚴密的審視。正是由于后現代主義在檔案學領域中的不斷推進,傳統(tǒng)中檔案即真理的認識被打破,多元化、去中心化等思想融入檔案工作,推動了檔案觀念的革新。
后現代主義揭露了傳統(tǒng)檔案工作中權力的失衡,部分學者開始重新思考檔案與權力之間的關系,檔案是一種由權力支配的工具,過去被動、客觀的管理方法可能會影響檔案的客觀真實性,因此對傳統(tǒng)中主張的檔案工作者應保持中立的觀點提出質疑?;羧A德·津恩(Howard Zinn)就是對傳統(tǒng)主張持強烈批判態(tài)度的學者之一。作為一名歷史學家,津恩與同時代許多歷史學家一樣將社會史作為研究中心,并致力于公共領域的研究。他撰寫的《美國人民史》(A People's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關注到了在傳統(tǒng)中一直被忽略的個人和社群視角,認為公共歷史能夠幫助人們書寫和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歷史。1970年,津恩在美國檔案工作者協(xié)會(the Society of American Archivists,SAA)的年會上發(fā)表了講話,這一講話被認為是“檔案行動主義”的起源。他在講話中呼吁檔案工作者采取“人性化”的方式,批評了檔案工作者依賴所謂的“中立性”[6]?!皺n案保管員,應該比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更加謹慎對待自己的中立態(tài)度……這種所謂的中立是假的”[7]。他把“中立”看做是對非自然的世界的虛構,主張檔案工作者要擺脫“中立”的概念,積極從事對社會有意義的工作。津恩強調檔案工作者應該在平等的社會中發(fā)揮作用,采取更積極的做法來記錄歷史,他還提出一些策略來抵消檔案中立的負面影響,如創(chuàng)造弱勢群體的口述歷史,收集社會運動的文件等,打破歷史記錄中的權力失衡,充分記錄在傳統(tǒng)實踐中被忽視的個人和社群歷史。
津恩的演講引起了一些檔案工作者的共鳴,促進了檔案行動主義的廣泛傳播,為檔案行動主義的實踐提供了理論依據。1971年,SAA在舊金山舉辦年會時,一批檔案工作者試圖建立一個非正式小組,其目標是“①采取措施,發(fā)起旨在使SAA民主化的行動;②增加普通民眾對SAA事務和決策的參與;③鼓勵招聘行業(yè)內的少數群體;④提高婦女在職業(yè)中的工作地位”[8]。這就是美國檔案工作者協(xié)會檔案促進變革委員會(the Society of American Archivists' Archives for Change Committee)的基礎,該委員會后來發(fā)展為檔案行動主義者組織(Archivists for Action,ACT)。盡管未能減少白人占據多數代表席位的現狀,但ACT對美國檔案工作者協(xié)會的程序民主化和女性參與專業(yè)機構工作等問題都產生了一定影響,同時也改變了一些檔案機構和歷史學會的收藏政策,倡議收集更加多樣化更具代表性的歷史記錄。1972年,ACT發(fā)表的報告中呼吁改變官方傳統(tǒng)收藏結構,反對收集工作中的精英主義,鼓勵館藏結構多樣化。1974年,ACT成員杰拉爾德·漢姆(Gerald Ham)就任SAA主席并發(fā)表演講,宣布了“檔案行動主義者”這一概念[9]。1980年,漢姆呼吁關注整個社會的檔案記錄過程,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其戰(zhàn)略目標就包括多組織合作而非單一機構來收集各種檔案記錄。由此可見,檔案行動主義鼓勵對所有社會成員進行更完整的記錄,選擇并銘記社會的所有對象,創(chuàng)造并維護檔案的多樣性。
2000年以來,國外文獻中關于檔案行動主義的研究逐漸增多,檔案學者開始從行動主義的視角討論檔案工作者的社會角色、檔案與權力的關系以及檔案行動主義在社會正義背景下的實踐活動。檔案行動主義者們致力于公眾所關注的社會問題,他們期望改善自己的工作空間、專業(yè)組織和整個檔案職業(yè),相信直接行動方能改變,保持積極的工作態(tài)度,主動作為、積極行動來管檔、治檔、用檔,利用檔案記錄全民歷史記憶,推進社會公平正義。
檔案行動主義認為,檔案工作者在實踐中的積極參與,是對傳統(tǒng)理解中其作為記錄保管員的觀念的挑戰(zhàn),批評檔案工作者在實踐中的被動管理的態(tài)度,探討了檔案在社會中的政治和文化功能,闡明了檔案工作者在實踐中應更加積極主動,更好地履行社會角色,通過實踐促進社會公正。
檔案行動主義是一個比較大的概念,主要指基于行動主義的視角來看待檔案現象,同時審視傳統(tǒng)的檔案學理論與實踐,目前檔案界并沒有定論[10]。對“檔案行動主義”最先展開討論的是津恩,他在演講中主張檔案工作者應該擺脫“中立”的觀念,積極從事對社會有意義的工作。安德魯·弗林(Andrew Flinn)認為“檔案行動主義”是檔案工作者就檔案控制系統(tǒng)中的訪問權或參與權[11]等問題采取行動對檔案館藏結構進行規(guī)劃,以支持社會正義目標的行為活動。安妮·吉利蘭(Anne Gilliland)提出了4種不同形式的檔案行動主義,即社群檔案館、政府資助的和其他“主流”檔案館開展具有社會意識的工作(如促進機構透明度和問責制)、基于研究的行動主義(追溯激進或被壓制的歷史)、非機構的、獨立的檔案保管員從事的具有社會意識的工作[12]。喬伊·諾瓦克(Joy Novak)在她的博士論文中提出了檔案行動主義的5個核心組成部分,分別為中立/透明、多樣性/包容性、社群參與、問責制和開放政府[13]。
對檔案行動主義進行定義,關鍵在于了解檔案背后的權力、檔案工作者的角色定位、檔案對社會正義的影響。蘭德爾·吉莫森(Randall Jimerson)對這種認識解釋道“它不要求檔案工作者承認黨派立場,但是要求他們承認自己的職業(yè)本質上就是要卷入政治權力斗爭”[14],這種認識證明了檔案工作者在實踐中對行動主義的承認,也是檔案工作者接納行動主義的關鍵。
可以看到,從檔案形成到管理的全過程中,檔案和檔案工作存在一種權力干預的跡象。有些記錄因為符合當時的規(guī)范而被認作是客觀公正的檔案,檔案工作者趨于保護這些記錄,事實上這些創(chuàng)造過程既不客觀也不公平,這些檔案記錄被個人和組織的價值判斷、意識形態(tài)、敘述方法所左右。因此,檔案記錄并不一定是社會活動的整體反映,被保存的記錄并不總是服務于每個人的需求,檔案立法和實踐并不能包含多方面的社會利益。在這種情況下,個體和社群就需要積極參與記錄的創(chuàng)造(creation)、收集(capture)、著錄(description)和傳播(dissemination),這種參與行為在今天被越來越多地稱為“檔案行動主義”[15]。行動主義主張個體的能動性及其行動所帶來的影響力,檔案行動主義理論將行動主義帶入檔案視角,核心內涵在于“行動”[16],檔案行動主義者應具有在已有的規(guī)制中添加主體能動性能力,尊重社會的差異和多樣性,把個人和邊緣群體的觀點融入到敘述中,記錄更加全面、真實的歷史,構建全面的記憶觀念,加強社會的公平和正義。
按照檔案行動主義的理念,檔案工作者應該打破“中立”態(tài)度,成為檔案行動主義者,通過主動、積極的工作來保護檔案記錄的完整性與真實性,對社會和未來負責。如吉莫森認為檔案工作者的行動目標就是維護社會正義、檔案多元、提供公共服務和維護公共利益,以此來影響社會的行動能力[17]。施行一種促進型的治理而不是控制,這是檔案工作者在檔案行動主義中應當采取的行為。檔案工作者不再只是客觀的檔案保管員,必須成為正義的捍衛(wèi)者,阻止權力操控文件,維護社會公平正義。
工作中,檔案工作者還必須從被動模式轉變?yōu)橹鲃幽J?,充分發(fā)揮自身專業(yè)優(yōu)勢。喬伊·諾瓦克(Joy Novak)進行了一項研究,調查了美國中西部檔案管理人員對檔案行動主義的看法,評估行動主義被接受并融入檔案實踐的程度。她發(fā)現,雖然檔案管理員認識到檔案實踐的社會力量,特別是在檔案記錄的選擇與利用方面[18],但他們對這種社會力量影響實踐的能力的總體認識存在顯著差異,甚至影響他們在自己的工作中發(fā)揮更加積極的作用。阿曼達·施特勞斯(Amanda Strauss)認為,在檔案行動主義背景下,檔案工作者既是觀察者又是參與者[19]。
檔案工作者應該拒絕中立和被動管理的主張,承認自己在主動參與檔案的形成、管理和多元化方面的作用,就像津恩所呼吁的那樣“拒絕在一個本質上就不平等的社會中充當權力控制的工具,開始在建立平等社會中發(fā)揮一些微小的作用”。摒棄“中立”態(tài)度,主動參與管檔、治檔、用檔,積極尋求歷史正義與社會正義相統(tǒng)一。
行動主義興起使治理主體單一的模式發(fā)生變化。檔案行動主義主張建立一個平等合作的治理網絡,在網絡里實現合作互動,主張用檔案來推進社會正義,塑造檔案合作共治的模式。在這個網絡中,每個行動主義者都會有自己的行動能力,在信任的基礎上展開合作,實現資源共享,促成多主體協(xié)同行動,構建檔案治理網絡,滿足公民日益多元化的服務需求,提升公民的幸福感。在行動主義的視野中將不再有主客體之分,每個人既是治理主體也是治理客體,也就是說,每個人都處在社會治理體系之中,都在社會治理體系的運行中針對具體問題而開展行動,并成為行動者而不是施動者[20]。
行動主義在檔案實踐中賦權于社群,使其能夠調動不同主體的積極性與主動性,形成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合作治理局面。不僅有利于解決社群檔案治理碎片化的問題,而且能夠推進檔案治理現代化建設,提高檔案多元治理現代化水平。檔案如何能夠覆蓋更多的社群與利益,“參與式建檔”是越來越高的呼聲。參與式建檔在公平、尊重和分享的基礎上,賦予社群更多的權利,主張讓社群成員參與檔案工作的收集、鑒定、著錄工作,承認其價值觀和權利。如麥克米希(Sue McKemmish)對澳大利亞“被偷走的一代”的經歷[21]進行了分析,認為所有的記錄是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與錯誤的政策下形成的,傳統(tǒng)的檔案和記錄保存方法妨礙了社會正義,傷害了部分社群的權利,應該在記錄形成和保存過程中尋求社群或者是檔案行動主義者的參與。檔案行動主義推進了參與式建檔,社群成員得以確認自我身份和社群歷史,獲得歸屬感和社會融入感,是爭取記憶建構與社會權利的重要手段。
基于檔案行動主義,檔案實踐可以變成一股變革社會的力量,對檔案的合理利用反作用于社會,推動社會轉型,是一個雙向互促的過程。行動主義凸顯的是一種權利平等的訴求,社群或者個人要求成為行動者,提出參與檔案記錄、保存社群記憶與開展檔案治理行為的訴求。
加利福尼亞的政治海報檔案館[22]收集和展示了19世紀末以來的國內外社會問題的政治海報,其中包括抗議海報,南非種族隔離時期的記錄海報以及反性別歧視的海報,展示了如何利用檔案激發(fā)社群意識,促進社會變化,努力實現社會正義的目標。西密歇根大學的瑞奇·蒲柏(Ricky Pope)和圣地亞哥大學的肖恩·弗拉尼根(Shawn Flanigan)利用檔案糾正信息不公,讓檔案成為歷史真實記憶的捍衛(wèi)者。他們通過研究認為黑豹黨[23](20世紀中期反美國政府的政黨,是美國有史以來第一個為少數民族和工人階級解放戰(zhàn)斗的組織之一)的某些活動其實是提供社會服務,使社區(qū)中的老人,小孩等弱勢群體受益,為長期貧困、缺乏警察保護的社區(qū)做出一定貢獻。通過對檔案材料的分析,抨擊20世紀70年代對黑豹黨的扭曲和片面報道,顛覆了傳統(tǒng)上對于黑豹黨暴力組織的貶義描述,這表明了當時的政策阻礙了人們對黑豹黨歷史的全面了解。檔案行動主義不僅意味著在專業(yè)領域進行宣傳,還可以被納入社會中,實現檔案與社會運動的雙向互促。檔案行動主義的目標在于通過一系列社會實踐來達到社會公正,從而為所有人建立一個更強大的社群,一個更公正的環(huán)境,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
如上所述,自檔案行動主義概念提出后,經過一系列研究探討發(fā)現,檔案行動主義是檔案工作者轉變職能定位、推行檔案合作共治、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重要途徑。我國檔案事業(yè)正處在創(chuàng)新、轉型、高質量發(fā)展的關鍵時期,檔案行動主義在理論與實踐上對我們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首先,就檔案工作者的角色定位來說,檔案行動主義是對傳統(tǒng)中檔案工作者中立、被動角色定位的終結。在行動主義的感召下,檔案工作者應將注意力聚焦于角色定位轉變,充分發(fā)揮自身能動作用,由傳統(tǒng)的被動管理轉向主動作為,調整工作思維、工作方式,加強新理念新技術改進檔案工作的力度,將行動主義更深地推進到檔案領域,實現技術、人文與工作的深度融合,塑造更加生動完整的社會記憶,積極利用檔案提供更優(yōu)質的公共服務,發(fā)揮社會功能,履行社會責任,不斷擴大對自身使命的理解。
其次,就檔案工作實踐方式來說,檔案工作實踐的傳統(tǒng)做法是為歷史設計的,必須適應社會和文化影響進行改造,才能使檔案中的多項權力得到尊重、平衡。一方面,應考慮不同主體之間相互尊重和平等合作的伙伴關系,通過協(xié)同合作確保檔案形成主體的全面性,形成內容的廣域性,分擔責任并相互支持,為形成整體的社會記憶做出貢獻。另一方面,數字時代,數據流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檔案行動主義在反思檔案的創(chuàng)造、保存和管理等問題時,也應思考在行動主義視野下,檔案數據如何為書寫社會記憶,反映公民權利、維護社會公平正提供幫助。如摩根·柯里(Morgan Currie)所說“數據行動主義與檔案行動主義有顯著相似性,都處理了主流機構未能解釋邊緣聲音的問題,這兩種強大的活動形式有很多相互學習的地方”[24]。在數據的發(fā)展進程中,檔案行動主義與數據行動主義將會持續(xù)存在并不斷相互影響。因此必須加強與數字環(huán)境的良性互動,思考數據時代新形式的行動主義,引導新的實踐變革。
最后,就檔案對社會的影響來說,檔案是社會記憶的載體,是歷史溯源的權威來源。一方面,檔案行動主義十分重視檔案的社會功能及社會責任,應該積極利用檔案捍衛(wèi)歷史尊嚴和正義,使人們認識到真實的歷史,充實歷史知識,建構正確的社會記憶,維護歷史公平正義。另一方面,在檔案行動主義框架下,檔案的創(chuàng)建應該讓更多主體參與進來,記錄自身歷史,摒棄陳規(guī)定型,破除信息不對稱的現象,逐漸從官方精英敘事走向民間敘事,突出個體與社群對社會的重要性,讓檔案全面有效的記錄社會記憶,維護弱勢群體或特殊群體的利益,提高生活品質,實現社會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