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維 慎
(陜西歷史博物館,陜西 西安 710061)
在朝鮮半島三國中,只有高句麗敢于挑戰(zhàn)隋、唐大一統(tǒng)王朝,于是,從隋文帝開皇十八年(598)楊諒征討高句麗至唐高宗總章元年(668)平定高句麗政權(quán)的70年間,隋文帝、隋煬帝父子與唐太宗、唐高宗父子都不惜耗費巨大國力打擊高句麗。從貞觀十九年(645)唐太宗東征高句麗以至總章元年唐高宗達成目的23年間,平均大約每兩年便舉兵1次。東征期間為唐史上的頂峰時代,所以東征與天下秩序的實現(xiàn)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1]141
以往對于龍朔元年蘇定方征高句麗失利原因的研究,多是側(cè)重于單一因素或一兩種因素的探討,比如,陳寅恪在《唐代制度史述論稿》一書中論述了中原王朝經(jīng)營遼東在氣候上的局限性[3];唐長孺在《唐代軍事制度之演變》一文中涉及了國內(nèi)鐵勒叛亂對蘇定方南北夾攻高句麗戰(zhàn)局的影響[4];黃約瑟的《薛仁貴》、金榮官的《百濟復興軍的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拜根興的《七世紀中葉唐與新羅關(guān)系研究》、童嶺《炎鳳朔龍記——大唐帝國與中亞的中世》等論著[5-8],以及金善昱的博士學位論文《隋唐時代中韓關(guān)系研究——以政治、軍事諸問題為中心》[1]和韓昇的《唐平百濟前后的東亞國際形勢》[9]一文,分別對南方百濟基地在唐高宗南北夾攻高句麗的戰(zhàn)略中的作用有過詳簡不一的論述。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同時依據(jù)《三國史記》和新見《唐任雅相墓志》等材料,對龍朔元年蘇定方征高句麗失利的原因做全面研究,以提供新的研究視角。
跨海平百濟的作戰(zhàn)行動,由唐太宗最早提出,但唐高宗的朝鮮半島政策與其父并不完全相同,正如韓昇所說:終太宗之世,唐朝的打擊對象始終是高句麗,未以百濟為敵;直到唐高宗時代,百濟完全倒向高句麗,有恃無恐地猛攻新羅,而唐朝從北方屢攻高句麗不下,才決定采取戰(zhàn)略大迂回,征服百濟,開辟南線戰(zhàn)場。[9]227-244唐高宗在作戰(zhàn)方略上做了改變,吸取了隋煬帝、唐太宗御駕親征失敗的教訓,認識到即便軍隊眾多,但如若懸軍深入,也會由于餉運匱乏而終究不能成功,因此,必須在朝鮮半島上找到據(jù)點作為根據(jù)地。[10]241而唐軍渡海易于直達朝鮮半島西南的百濟,且因百濟常和高句麗進攻新羅,唐朝在援救新羅而攻占百濟出師時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10]241,于是唐高宗欲滅高句麗而先翦除其羽翼百濟并開辟南線戰(zhàn)場的迂回戰(zhàn)略呼之欲出,時人劉仁軌所謂“主上欲吞滅高麗,先誅百濟,留兵鎮(zhèn)守,制其心腹”[11]2 791便是這種戰(zhàn)略的真實反映。
《舊唐書》卷4《高宗本紀上》記載,顯慶五年(660)三月辛亥,“發(fā)神丘道軍伐百濟”[11]80,至八月庚辰,“蘇定方等討平百濟,面縛其王扶余義慈。國分為五部,郡三十七,城二百,戶七十六萬,以其地分置熊津等五都督府。曲赦神丘、禺(嵎)夷道總管已下,賜天下大脯三日”[11]81。九月三日,蘇定方帶著百濟王及王族、臣僚93人、百姓12 000人自泗沘乘船回唐。[12]76他們跋山涉水,至十一月戊戌朔,“邢國公蘇定方獻百濟王扶余義慈、太子隆等58人俘于則天門,責而宥之”[11]81。可見,顯慶五年八月,蘇定方等已討平百濟。金富軾《三國史記》卷5《新羅本紀·太宗武烈王》載,顯慶五年九月,蘇定方率唐軍從百濟凱旋前,留郎將劉仁愿率10 000名唐軍駐守百濟都城泗沘,新羅王子金仁泰與沙餐日原、級餐吉那領(lǐng)新羅兵7 000協(xié)助防守。[12]76九月二十三日,百濟余賊入泗沘,謀掠生降人,被劉仁愿等擊退。百濟余賊上泗沘南嶺,豎四五柵屯聚,并伺隙抄掠城邑,百濟人叛而應者20余城。[12]76在這種情況下,唐高宗“遣左衛(wèi)中郎將王文度為熊津都督”。不幸的是,二十八日文度渡海至三年山城(在今韓國忠清北道報恩郡報恩邑魚巖里烏頂山)傳詔時疾發(fā)猝死,無奈以唐使劉仁軌代之。[13]106-107十月九日,新羅王金春秋率太子及諸軍攻爾禮城,至十八日城破;百濟20余城望風而降。三十日新羅軍攻泗沘南嶺軍柵,斬首1 500人。[12]77
龍朔元年初,百濟境內(nèi)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唐羅留守軍遭到來自百濟復興軍的輪番進攻,境況危急,百濟武王從子鬼室福信與僧道琛糾集余眾,起兵反抗,占據(jù)重鎮(zhèn)周留城(今韓國忠清南道西北部瑞山北三十里地谷古邑[14])。同時有百濟西部人黑齒常之,“(身)長七尺余,驍勇有謀略。初在本蕃,仕為達率兼郡將,猶中國之刺史也。顯慶五年,蘇定方討平百濟,常之率所部隨例送降款。時定方縶左王及太子隆等,仍縱兵劫掠,丁壯者多被戮。常之恐懼,遂與左右十余人遁歸本部,鳩集亡逸,共保任存山,筑柵以自固,旬日而歸附者三萬余人。定方遣兵攻之,常之領(lǐng)敢死之士拒戰(zhàn),官軍敗績,遂復本國二百余城”[11]3 294,與另一首領(lǐng)沙吒相如各據(jù)險以應福信[11]2 792。唐高宗復詔使新羅出兵,新羅王金春秋奉詔。龍朔元年春二月,新羅王派品日、文王、良圖、忠常、文忠、真王、義服、武剡、旭川、文品、義廣11位將軍率新羅兵救援;因新羅兵軍陣不整,百濟人于三月五日在豆良尹城南“猝出急擊不意”,新羅軍驚駭潰北。在敗退過程中,新羅失亡兵械輜重甚多。[12]77幸運的是,戴罪立功的劉仁軌于三月到達百濟后,與劉仁愿協(xié)同作戰(zhàn),“大破百濟余眾于熊津之北”[15]11 411,道琛遂釋泗沘之圍,退保任存城(今韓國忠清南道大興[14])。不久,“福信殺道琛,并其兵馬,招誘亡叛,其勢益張”,劉仁軌乃與劉仁愿合軍休息。[11]2 790武將出身的劉仁愿敦厚、勇敢,為唐朝建立并鞏固南線據(jù)點屢建功勛。然而,面對百濟滅亡后新羅對唐消極應對事態(tài),劉仁愿卻束手無策,南線牽制高句麗收效甚微,直接導致此后自身被流貶的悲慘命運。[13]125十月,百濟佐平鬼室福信遣佐平貴智等,向倭國“獻唐俘一百余人”,同時“乞師請救”,并“乞王子余豐璋”;倭國齊明天皇封王子余豐璋為王,并派兵“送王子豐璋及妻子與其叔父忠勝等”回國。[16]380
龍朔二年(662),蘇定方從平壤撤軍,唐高宗詔命劉仁軌曰:“平壤軍回,一城不可獨固,宜拔就新羅,共其屯守。若金法敏藉卿等留鎮(zhèn),宜且停彼;若其不須,即宜泛海還也”[11]2 790。眾將士咸欲泛海西歸,可見當時形勢對唐百濟留守軍極為不利,而劉仁愿、劉仁軌等率唐軍之所以留守百濟故地,“完全是應新羅之請”[17]364。
韓昇指出,除大力支持百濟之外,日本還增援高句麗。661年,“日本救高麗軍將等,泊于百濟加巴利濱”,從百濟增援高句麗,給唐朝南線作戰(zhàn)構(gòu)成重大威脅。662年,唐朝南北夾攻高句麗,蘇定方兵圍平壤。三月,“高麗乞救國家,仍遣軍將據(jù)疏留城。由是唐人不得略其南界,新羅不獲輸其西壘”[9]239,日本在南線助高句麗堅守,瓦解了唐軍的攻勢。對于受倭國支持的百濟余眾(也有學者稱為百濟復興軍[6]),想要肅清它,可謂任重道遠,直到龍朔三年(663)九月白江口(今韓國錦江口)之戰(zhàn)后才達到目的。白江口之戰(zhàn)唐羅聯(lián)軍之所以取勝,與倭國從高句麗獲得唐軍戰(zhàn)斗力差的錯誤信息而輕敵有很大關(guān)系。
對于膽敢挑戰(zhàn)隋唐大一統(tǒng)王朝的高句麗,隋唐兩代都奉行征討的策略。在龍朔元年大規(guī)模出兵征討高句麗前,唐高宗已對高句麗進行了幾次嘗試性的進攻,但收效不大。
龍朔元年三月丙申朔,唐高宗欲伐遼,“詔李勣、李義府、任雅相、許敬宗、許圉師 、張延師、蘇定方、阿史那忠、于闐王伏阇(信)、上官儀等,宴于洛城門,觀屯營新教之舞,名之曰《一戎大定樂》,時欲親征遼,以象用武之勢”[15]6 540。唐高宗在洛城門宴請文武百官并觀看屯營新教之舞《一戎大定樂》,目的是要表示他親身征遼的決心。
對于以上兩種說法,筆者認為“四月說”較為合理,原因有三: 一是唐高宗在洛城門宴請文武百官并觀看屯營新教之舞《一戎大定樂》以表明自己的伐遼決心是在三月,沒有必要等一個月后的五月份才出兵,這不符合常情。二是唐兵跨海異國作戰(zhàn)利于速戰(zhàn),其最佳時間是四至九月半年,這樣就可避免多雨和寒冷的季節(jié)所導致的糧草運輸困難。三是據(jù)《三國史記》卷42《金庾信傳》記載:“六月,唐高宗皇帝遣將軍蘇定方等征高句麗,入唐宿衛(wèi)金仁問受命來告兵期,兼諭出兵會伐”[12]495,大王太監(jiān)文泉從蘇將軍處來,遂傳定方之言曰:“我受命萬里涉滄海而討賊,艤舟海岸,既逾月矣。大王軍士不至,糧道不繼,其危殆甚矣!王其圖之”[12]496。這說明蘇定方是四月出兵,五月戰(zhàn)船已到朝鮮半島海岸,六月剛好至朝鮮半島“逾月矣”。
666—668年,唐羅聯(lián)軍之所以能夠打敗高句麗軍而占領(lǐng)平壤城,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泉蓋蘇文死后,其國內(nèi)訌,泉男生、泉男建、泉男產(chǎn)兄弟不和,給唐羅聯(lián)軍提供了可乘之機。但龍朔元年蘇定方率三十五軍南北夾攻高句麗(如圖1所示),唐高宗雖希望高句麗發(fā)生內(nèi)訌(“先觀高麗之釁”),但自四月出兵至次年二月撤兵,在近一年的時間里,高句麗都沒有發(fā)生內(nèi)訌,反而其軍民團結(jié)一致,頑強抵抗大唐遠征軍的進攻,使蘇定方無機可乘,這是蘇定方征高句麗失利的又一原因。
圖1 唐太宗、唐高宗征高句麗經(jīng)過圖
龍朔元年,蘇定方所率諸胡兵三十五軍中,還有含資道總管劉德敏(1)拜根興引《三國史記》道:龍朔元年,“含資道總管劉德敏至,傳敕旨,輸平壤軍糧”,他據(jù)此認為,“劉德敏是柴哲威或其前任統(tǒng)轄下的軍將之一當是無疑,其充當敕使傳達敕令也是符合其身份的”,其論說合情合理,參見拜根興《韓國新發(fā)現(xiàn)的〈含資道總管柴將軍精舍草堂之銘〉考釋》,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8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鴨淥道總管張脛[21]282。這次征伐高句麗,其攻戰(zhàn)時間長達半年之久,這是唐朝歷次征伐高句麗動用兵力最多、費時較長的一次。[7]68那么,這次的三十五軍,有多少人呢?唐太宗時,一軍大約有5 000人。[5]45唐高宗時,一軍的人數(shù)應該和唐太宗時差不多。因此,三十五軍應為175 000人。但實際上,唐高宗曾于河南、河北、淮南等67州募了44 600多人到帶方道行營,亦即加入蘇定方所領(lǐng)一軍,可見這場戰(zhàn)事動員數(shù)目眾多。[5]97如此說來,這次征討高句麗,唐軍人數(shù)超過20萬眾,但由于新羅配合不力,唐羅聯(lián)軍的數(shù)量與高句麗強盛時的30萬軍隊數(shù)量相比并不占優(yōu)勢。
北路的進攻,也在龍朔元年九月得手。北路,主要是指遼東半島地區(qū)(即中國東北大陸最南端伸入黃海與渤海之間的岬角地域)。在東北亞地域內(nèi),山東半島、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共同構(gòu)筑了一個特殊的山海半島圈,而遼東半島居其中央部位,屬于最為敏感的中樞區(qū)域,其戰(zhàn)略地位十分突出。高句麗依托遼東半島這一戰(zhàn)略要地,構(gòu)筑了針對遼西及中原方向的軍事防御體系。[29]這一防御體系的突出特點就是密集的山城,丸都城即為其一。前引《唐任雅相墓志》有“丸都之野,爰興問罪之師”之語,說明大唐遠征軍曾對這些山城進行攻堅,以遼東道行軍總管契苾何力率領(lǐng)的大唐遠征軍進展較為順利。《資治通鑒》卷200《唐紀十六》載:
(龍朔元年九月)高麗蓋蘇文遣其子男生以精兵數(shù)萬守鴨綠水,諸軍不得渡。契苾何力至,值冰大合,何力引眾乘冰渡水,鼓噪而進,高麗大潰,追奔數(shù)十里,斬首三萬級,余眾悉降,男生僅以身免。會有詔班師,乃還。[19]6 325-6 326
蘇定方率領(lǐng)的南路唐軍在龍朔元年八月就包圍了平壤城,北路契苾何力率領(lǐng)的大唐遠征軍九月乘冰渡過鴨綠水而擊潰高麗軍,“斬首三萬級”,本可長驅(qū)直入,配合南路大唐遠征軍一舉攻克平壤城,可在這樣的大好形勢下,唐高宗卻令契苾何力率領(lǐng)的大唐遠征軍班師,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對此,唐史專家唐長孺分析道:
高宗初年方經(jīng)營西突厥,高麗之事不能不姑且置之。及龍朔元年征高麗既圍平壤而旋即班師者亦因西邊之警報也??紘饺涝诎嗽露录从需F勒之叛。征高麗之將領(lǐng)有蕭嗣業(yè)、契苾何力,而征鐵勒之仙萼道總管為嗣業(yè),次年又命何力為鐵勒道安撫使,則其撤兵與鐵勒之叛有關(guān)。[4]331
筆者認為,唐長孺關(guān)于龍朔元年征高麗既圍平壤而旋即班師“與鐵勒之叛有關(guān)”的結(jié)論是完全正確的?!吨袊鴼v代戰(zhàn)爭史》一書分析云:
時會鐵勒九姓叛唐寇邊,唐除命左武衛(wèi)大將軍鄭仁泰為鐵勒道行軍大總管,率燕然都護劉審禮、左武衛(wèi)將軍薛仁貴等進討外,并即召契苾何力為鐵勒道安撫大使,蕭嗣業(yè)為仙萼道行軍總管,何力與嗣業(yè)因此奉詔班師。[26]312-313
由此可知,奉詔班師者除契苾何力率領(lǐng)的大唐遠征軍外,還有從扶余道所抽掉的蕭嗣業(yè)率領(lǐng)的大唐遠征軍。[5]101契苾何力、蕭嗣業(yè)等率領(lǐng)的大唐遠征軍奉詔班師,除與西北邊疆鐵勒之叛相關(guān)外,還應該因“遼東道遠”而在九月以后進入凍期導致的“糧運艱阻”有關(guān)。[30]131
唐高宗因鐵勒叛亂而詔契苾何力、蕭嗣業(yè)等率領(lǐng)的北路大唐遠征軍精銳班師,南北夾攻高句麗戰(zhàn)略的實施力度從而大打折扣。于是,“唐王朝陷入兩面作戰(zhàn),原先的南北挾擊態(tài)勢未能最終實現(xiàn)”[7]68,終致蘇定方此次東征高句麗失利。
陳寅恪說,中原王朝要“制服高麗攻取遼東之地”,最佳時間是凍期(農(nóng)歷八九月至次年二三月)結(jié)束至雨季(農(nóng)歷六七月間)之前這段短暫的時間,否則,“雨潦泥濘冰雪寒凍皆于軍隊士馬之進攻糇糧之輸運已甚感困難,茍遇一堅持久守之勁敵,必致無功或覆敗之禍”;若從海上進攻高麗,中原王朝“非先得百濟,以為根據(jù),難以經(jīng)略高麗”。[3]137其結(jié)論是完全正確的。 陳的結(jié)論,正好應驗在蘇定方身上。
龍朔元年九月,唐高宗詔夾攻高句麗的北路唐軍契苾何力等班師時,自恃剛建立的百濟基地的支援,曾經(jīng)冒著大雪擊敗阿史那賀魯?shù)奶K定方并沒有同時收軍。[5]96-97有學者認為,蘇定方圍攻平壤期間,在百濟的中國軍隊被一次叛亂牽制住,不能參加進攻。[24]253此說并不完全正確?!度龂酚洝肪?《新羅本紀·文武王上》載:六月,入唐宿衛(wèi)仁問、儒敦等至。告王:“皇帝已遣蘇定方領(lǐng)水陸三十五道兵伐高句麗,遂命王舉兵相應。雖在服,重違皇帝敕命?!鼻锲咴率呷?,新羅王金法敏以金庾信為大將軍,仁問、真珠、欽突為大幢將軍,天存、竹旨、天品為貴幢總管,品日、忠常、義服為上州總管,真欽、眾臣、自簡為下州總管,軍官、藪世、高純?yōu)槟洗ㄖ菘偣?,述實、達官、文穎為首若州總管,文訓、真純?yōu)楹游髦菘偣?,真福為誓幢總管,義光為郎幢總管,慰知為罽衿大監(jiān)。[12]80于是金法敏率庾信、仁問、文訓等發(fā)大兵向高句麗,“行次南傳州,鎮(zhèn)守劉仁愿以所領(lǐng)兵自泗沘泛船至鞋浦下陸,亦營于南傳州”[12]495。八月,金法敏領(lǐng)諸將至始飴谷停留,聞知:“百濟殘賊據(jù)甕山城,遮路不可前?!本旁率湃?,金法敏進次熊峴,為進攻甕山城與諸總管大監(jiān)開誓師大會。二十五日,金庾信進軍圍甕山城。至二十七日,先燒大柵,斬殺數(shù)千人,敵人投降。[12]80新羅人只捉百濟賊將而殺戮,而將其百姓放還?!罢摴p賚將士,劉仁愿亦分絹有差?!盵12]496于是饗士秣馬,欲往會唐兵。由于唐使(十月)的到來,新羅王金法敏與唐將劉仁愿也就分別撤兵了。
蘇定方圍平壤城的龍朔元年八月至次年二月,正是陳寅恪所說的“凍期”。在這期間,唐高宗命新羅“舉兵相應”,無非就是蘇定方希望的“打通糧道”,以備不時之需。但新羅王金法敏與劉仁愿合兵對蘇定方遠征軍的配合是有限的,隨著他們的撤兵,新羅至平壤前線的糧道還是沒有打通。在長達半年的凍期中,大唐遠征軍的糧草得不到及時供給,因而在饑寒交迫中士無戰(zhàn)心,加之“高麗人善于利用堅守城池來抗拒外敵”[31]215,蘇定方無功而返也就不難理解了。
三十五軍中的一路唐軍,亦因饑寒交迫和將領(lǐng)怯懦而致敗。《資治通鑒》卷200《唐紀十六》載: “(龍朔二年二月)戊寅,左驍衛(wèi)將軍白州刺史沃沮道總管龐孝泰與高麗戰(zhàn)于蛇水之上,軍敗,與其子十三人皆戰(zhàn)死?!盵19]6 327蛇水,一說在今安東之渾江[26]313,一說在今朝鮮平壤市東的合掌江一帶[7]70。筆者認為,當以后者為是。據(jù)此資料,似乎是龐孝泰主動尋求戰(zhàn)機與高句麗在蛇水上大戰(zhàn)的。事實果真如此嗎?《新唐書》卷220《東夷列傳·高麗》載:“(龍朔二年)龐孝泰以嶺南兵壁蛇水,蓋蘇文攻之,舉軍沒。”[18]6 196蓋蘇文之所以主動進攻龐孝泰并能打敗他,是因為龐孝泰為“蠻酋凡品”,蓋蘇文“知其懦”[11]2 764的緣故!元帥蘇定方所率領(lǐng)的大唐遠征軍尚糧草不繼,沃沮道總管龐孝泰所率領(lǐng)的嶺南兵缺糧也是可以理解的,加之嶺南兵不習北方嚴寒氣候,在饑寒交迫下,缺乏戰(zhàn)心的龐孝泰軍在蓋蘇文所率高麗兵的主動進攻下幾乎全軍覆沒,自然不難理解。
《舊唐書》卷4《高宗本紀上》載:“是歲(龍朔元年),新羅王金春秋卒,其子法敏嗣立?!盵11]82那么,金春秋是幾月去世的呢?據(jù)《三國史記》卷7《新羅本紀˙文武王下》載:“至六月,先王薨,送葬才訖,喪服未除,不能應赴,敕旨發(fā)兵北歸?!盵12]94對于六月金春秋去世,唐高宗并不知情,因而才有令新羅出兵配合蘇定方征高句麗的敕書。
龍朔元年七月,喪服未除的新羅王金法敏就與大將軍金庾信等率新羅士卒出兵,至九月始攻陷百濟殘賊據(jù)守的甕山城。是年冬十月二十九日,新羅王金法敏“聞唐皇帝使者至,遂還京。唐使吊慰,兼敕祭前王,贈雜彩五百段。庾信等休兵待后命,含資道總管劉德敏至,傳敕旨:輸平壤軍糧”[12]81。新羅王金法敏率軍還京是要花一些時日的。按照其七月十七日出兵至九月二十三日攻陷甕山城需兩個多月的時間推測,其還京雖快,最少也需要1個多月的時間,因而其到新羅京城的時間應在龍朔元年十二月,也就是說,“唐使吊慰,兼敕祭前王,贈雜彩五百段”是十二月在新羅京城發(fā)生的事。這樣,至次年春正月,唐使臣代表唐高宗冊命金法敏為“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樂浪郡王新羅王”[12]81在時間上就條理清晰了。大將軍金庾信是隨金法敏一起回京的。既然含資道總管劉德敏“傳敕旨:輸平壤軍糧”是金法敏回京后“庾信等休兵待后命”發(fā)生的事,那么含資道總管劉德敏至新羅京城的時間應在龍朔元年十二月較為合理。因而,拜根興認為,“《東史綱目》作者將劉德敏到新羅督輸軍糧時間系于十二月(朝鮮·安鼎?!稏|史綱目》卷第四上),盡管和《三國史記》卷六稍有差異,但還是合乎情理的”[7]79,此見解是正確的。
在長期戰(zhàn)斗之后,唐軍曾有大量犧牲,國家元氣亦因此大損。加上唐軍出師無名,成為唐高宗朝對外關(guān)系的一個大黑點。現(xiàn)存記錄所見不多,很可能是日后武后掌權(quán)時刻意替丈夫修飾的結(jié)果。[5]97
黃約瑟的分析,不是沒有可能。他關(guān)于“在長期戰(zhàn)斗之后,唐軍曾有大量犧牲”的觀點是合理的,《三國史記·金仁問傳》所謂大唐遠征軍圍攻平壤期間“麗人固守,故不能克。士馬多死傷,糧道不繼”[12]509,即為明證。另有學者認為,這次出征由于老將李勣并未出馬,各道總管即便英勇過人,但缺乏統(tǒng)一部署,雖將平壤圍城,最終未能攻拔之。[8]94這是說,英勇的各道總管雖圍平壤城而不能攻克的原因是“缺乏統(tǒng)一部署”。前文所引《三國史記》明言,入唐宿衛(wèi)仁問、儒敦等至,告新羅王曰:“皇帝已遣蘇定方領(lǐng)水陸三十五道兵伐高句麗,遂命王舉兵相應”,這說明此次唐朝領(lǐng)兵的統(tǒng)帥是蘇定方,因而“缺乏統(tǒng)一部署”之說難以成立。
綜上所述,在取得百濟作為南線軍事基地后,蘇定方于龍朔元年奉唐高宗之命率三十五軍與新羅聯(lián)合南北夾攻高句麗,雖圍其都城平壤達半年之久,但最終還是無功而返,究其失利的原因,主要有四點: 第一,唐百濟留守軍處境艱難,對蘇定方之大唐遠征軍配合不力;第二,高句麗王廷上下一心,全力抵抗大唐遠征軍,蘇定方無機可乘;第三,國內(nèi)鐵勒叛亂的突發(fā)事件,打亂了唐高宗南北夾擊高句麗戰(zhàn)略的順利實施;第四,進入夏歷十二月后,非常寒冷的氣候和缺衣少糧的惡劣處境,導致大唐遠征軍最終失利。
(本文在撰寫過程中,拜根興教授提供了重要資料且提出了寶貴意見,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