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暉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禮記·王制》(以下簡稱《王制》篇)談到諸侯方國官職設(shè)置云:“大國三卿,皆命于天子。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次國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小國二卿,皆命于其君;下大夫五人,上士二十七人。”[1]2 869由這段記載可知,大中小諸侯方國設(shè)置卿大夫士的數(shù)量是完全相同的,而鄭玄注謂:小國亦為“一卿命于天子”,區(qū)別僅在于三卿冊封的實施者是周天子還是諸侯。關(guān)于這種情況,陳恩林、許倬云、楊寬、王玉哲等學(xué)者多以為周王直接任命諸侯卿士,是對諸侯起一種控制和監(jiān)督的作用。[2]62-67;[3]210;[4]392-394;[5]551-552各家多以春秋時齊國的國、高二氏之例為證,至于西周時金文之例引證甚少,且就其引證情況看尚有不少問題。然而,更重要的是,西周諸侯方國由周天子所命之卿的形式是什么?所冊命卿士是否有大中小諸侯之別?數(shù)量有無區(qū)別?西周春秋命諸侯之卿有無變化?這一制度又是如何演變的?這些問題過去基本沒有涉及,有必要深究。
在近世出土的西周銘器金文中,有不少內(nèi)容反映了大中小諸侯方國的卿士得到周天子冊命的實錄,我們可以從中了解這一制度的目的、意義和冊命的具體情況,輔以《左傳》等傳世文獻(xiàn),則可以勾勒出這一制度的演變趨勢。
唯王二月既眚(生)霸,辰在戊寅,王格于師戲大室。邢伯入佑豆閉,王呼內(nèi)史冊命豆閉。王曰:“閉,賜汝織衣、環(huán)黻、鑾旂,用(紹)乃祖考事,司俞邦君司馬、弓矢?!遍]拜稽首,敢對揚天子丕顯休命,用作文考釐叔寶簋,用賜疇壽,萬年永寶用于宗室。(《集成》(2)《集成》,即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殷周金文集成》,中華書局1984—1994版。4276)
關(guān)于豆閉簋的時代,郭沫若、陳夢家、唐蘭諸家皆定在周共王時期[6]77;[7]151-152(100);[8]490,馬承源、王世民等定在周共王到周懿王時期[9]159;[10]68-69,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下文簡稱(《銘圖》)定在西周中期[11]5 326。銘中“”字,筆者釋讀作“紹”,此乃筆者新釋。(3)“”字,郭沫若謂“不識,當(dāng)是簒承紹述之義”,參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手冊》下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頁上。楊樹達(dá)釋“”,讀為“承”,參見楊樹達(dá)《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8—49頁;陳夢家釋“”而未破讀,參見陳夢家《西周青銅器斷代》上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51頁;張亞初釋“” 而讀為“抄”,參見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2頁84276。筆者認(rèn)為,楊樹達(dá)釋字不確,而陳夢家與張亞初的釋字正確,其字上部是“少”,不是“火”,然而張亞初讀為“抄”則令人費解。筆者認(rèn)為,“”字以“少”作聲符,可讀為“紹”,“少”古音為書母宵部,“紹”為禪母宵部,聲母皆為舌上音章系字,故可通假,義為繼承?!八居岚罹抉R、弓矢”是周王封豆閉的官職和職司,這一點最為重要,但學(xué)者理解有異。這些說法中郭沫若、陳夢家討論較詳細(xì),具有代表性,需要進(jìn)行討論。
《王制》篇云:“大國三卿,皆命于天子……次國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小國二卿,皆命于其君”,可以看出,小國有二個卿士,均由自己國君冊命,并不受命于天子,但鄭玄注卻說:
小國亦三卿,一卿命于天子,二卿命于其君。此文似誤脫耳![1]2 869
《王制》篇說,大國之下的次國亦有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從西周金文資料看,雖無法確知周天子所封“次國”即諸侯國卿士的具體數(shù)量,但周王親自冊封諸侯卿士卻是可信的。
在古文獻(xiàn)中,關(guān)于周代諸侯軍隊設(shè)置情況說法差別很大,主要有以下3種說法: (1) 《國語·魯語下》魯卿士叔孫穆子說:“天子作師,公帥之,以征不德。元侯作師,卿帥之,以承天子。諸侯有卿無軍,帥教衛(wèi)以贊元侯。自伯、子、男有大夫無卿,帥賦以從諸侯?!盵16]188這種說法認(rèn)為,只有天子和元侯有“師”的軍隊建制,諸侯以下皆沒有“師”的軍隊建制。但綜觀文獻(xiàn)與金文,叔孫穆子說諸侯之下皆無軍隊之說,是不符合西周春秋實際情況的。(2) 《周禮·夏官·司馬》序官云:“王六軍,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軍將為命卿?!盵17]1 792此處的“命卿”,就是指為周王所冊命的大中小國卿士。而《周禮》說:“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即便西周金文所見西周時只有“師”而無“軍”,是不是西周時大國建三師,次國二師,小國一師,但也沒有材料以資證明。(8)這種說法似乎與《王制》篇加鄭注“大國三卿,皆命于天子……次國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小國[三卿,一卿命于天子],二卿皆命于其君”正好相合,這種說法可能反映了春秋時期早中期諸侯的軍隊建制情況。(3) 東漢何休注《公羊傳》隱公五年(前718)說:“禮:天子六師,方伯二師,諸侯一師?!盵18]4 791這種說法是何休所引周代之“禮”。何休是東漢人,這條史料的說法也不知有何根據(jù),但除了天子“六師”之說外,何休所說“方伯二師,諸侯一師”反倒是比較符合西周實際情況的?!胺讲笔窍颀R國那樣的大國建有“二師”(詳見下文);而一般諸侯只有一師的軍隊建制。在西周金文中,一般稱“侯”或方國有“師”稱謂的,都應(yīng)是“諸侯一師”的軍隊建制。因此,鼎中被周王冊命為“(遂)師冢司馬”,遂國有“師”的軍隊建制,應(yīng)是諸侯一類的方國,他被周王命為大司馬,是享有軍權(quán)的命卿。
善鼎是西周中期時器物(9)郭沫若、唐蘭認(rèn)為善鼎是西周周穆王之時器物,參見郭沫若《大系》下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65頁;唐蘭《史征》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59—460頁。吳鎮(zhèn)烽、馬承源則認(rèn)為其器是西周中期器物,參見吳鎮(zhèn)烽《銘圖》第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版,第363頁2487;馬承源主編《銘文選》下冊,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233頁321。各家看法基本一致。。此鼎銘文中今王謂過去先王就已經(jīng)命善“佐胥侯”,今王又重申先王之命,再次命善“佐胥侯”?!榜恪迸c“佐”義同,皆為輔佐之義?!榜恪弊衷缙谟谑∥後屪鳌罢盵19]13下-14下,郭沫若釋作“足”[6]65下,今學(xué)者一般多讀為“胥”[9]233,[11]2487?!白赳恪倍质峭x詞連用,馬承源主編《銘文選》釋為“佐助”“佐輔”,是對的,古辭書“胥”故訓(xùn)有 “輔”“助”用法(10)《方言》卷6:“胥,輔也?!眳⒁婂X繹《方言箋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卷,第5頁?!稄V雅·釋詁二》:“胥,助也。”參見王念孫《廣雅疏證》,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2頁。?!昂睢笔堑刂?,也是一個很古老的方國之名。甲骨文中便有其國之名,《甲骨文合集》7239反、12439反、13696反皆有“入卅”,是說方國向商王朝繳納龜甲三十。西周時侯之國雖不知在何地,但師酉簋(《集成》 4288—4290)、詢簋銘(《集成》 4321)中皆有“夷”,與“西門夷”“秦夷”“京夷”“弁狐夷”等并稱,可推測大概是處于邊遠(yuǎn)的夷狄之國。
引簋是2010年出土于山東高青陳莊M35甲字型西周墓葬,甫經(jīng)報道,引起不少學(xué)者關(guān)注與研究。筆者細(xì)繹引簋銘文,認(rèn)為其銘記述周王任命引掌管齊師,實際上引也應(yīng)是齊國的上卿之一,雖然銘文似未明確說明這一點,然而這是需要做一些分析和討論才能清楚的。引簋銘文云:
唯正月壬申,王格于龔(共)大室,王若曰:“引,余既命汝更乃祖司齊師。余唯申命汝。賜汝彤弓一、彤矢百、馬四匹,敬乃御,母(毋)敗(跡)。”引拜稽手對揚王休,同追,俘呂兵,用作幽公寶簋,子子孫孫寶用。(引簋甲,《銘圖》 5299)
引簋的時代,吳鎮(zhèn)烽《銘圖》 5299以為是西周中期,李學(xué)勤以為是西周中期后段[22], 從其銘文中有“龔大室”,當(dāng)為周共王宗廟來看,后說為是。
這里首先要討論一下“齊師”的性質(zhì)問題。高青陳莊西周遺址發(fā)掘不久,《考古》2011年第2期組織了一組“筆談”,其中就“齊師”性質(zhì)問題就有兩種完全不同的看法:其一,李學(xué)勤、李零等認(rèn)為,“齊師”跟齊國有密切關(guān)系,但是歸周王朝管理,是周人駐屯東方的一個“大軍區(qū)”。其二,李伯謙等認(rèn)為,引簋銘“記述周王命一個叫引的人繼承其祖職位管理齊師,則此引必是該墓墓主……但絕非侯一級人物”,而且由這件西周中期晚段或中晚期之際的引簋可知,“盡管此時西周王朝已開始走向衰落,但周王對各封國仍有居高臨下的權(quán)威,封國軍事首腦還要由周王任命即可見一斑”[25]。這兩種說法哪一種更為合理呢?筆者認(rèn)為后者更合乎歷史事實。這一點我們從李學(xué)勤后來看法的轉(zhuǎn)變也可以看出來。李學(xué)勤在那組筆談發(fā)表不久的另一篇論文中說,引簋中“引的祖父曾經(jīng)管理‘齊師’即齊國的軍隊,王曾命引繼任,這次又重申前命”,并以春秋早期齊桓公時周王命國子、高子為齊國上卿為例,認(rèn)為引簋“銘文里引世襲管理軍隊……也應(yīng)系齊國上卿,地位與國、高相類”。[22]筆者認(rèn)為,李伯謙和李學(xué)勤后來的看法是合理的。周王朝在遙遠(yuǎn)的東方齊國建立一支完全由周王自己管理的軍隊可能性不大,士卒來源、給養(yǎng)問題都難以解決;但由齊國國人組建而成齊國境內(nèi)的“齊師”則是完全可能的。這支齊國軍隊的主帥由周王任命,所以自然脫離不了周王的控制;但同時由于是由齊國國人組建而成,也自然由齊侯管轄。春秋早期齊桓公時為上卿且掌管齊國軍隊的國子、高子都是姜姓(14)李學(xué)勤已經(jīng)指出國子、高子是姜姓,參見李學(xué)勤《高青陳莊引簋及其歷史背景》,《文史哲》2011年第3期。,而高青陳莊西周城址也是從齊太公分化出來的支族,也肯定是要受姜姓大宗齊侯管理的(15)關(guān)于山東高青陳莊城址的性質(zhì),學(xué)術(shù)界大致有“齊國國都說”(有營丘、薄姑諸說)、“卿大夫封邑說”“軍事城堡說”等幾種看法,參見李學(xué)勤、劉慶柱、李伯謙等《山東高青陳莊西周遺址筆談》,《考古》2011年第2期。然而,正如學(xué)者所說,陳莊古城遺址規(guī)模較小,難以與齊國都城營丘匹配;說是薄姑又無商代遺存相印證,故為多數(shù)學(xué)者所不??;至于“軍事城堡說”的出發(fā)點不外乎引簋銘器主受命掌管齊師之事,但很難說墓地所在就一定是其供職之所,也很難成為定論,參見張?zhí)於鳌蛾惽f西周諸侯采邑的初步認(rèn)識》,陜西省考古研究院、上海博物館編《兩周封國論衡——陜西韓城出土芮國文物暨周代封國考古學(xué)研究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72—378頁?!扒浯蠓蚍庖卣f”目前獲得較多學(xué)者的認(rèn)同,不僅城址南門內(nèi)有祭壇,北面有較晚的兩座大墓,應(yīng)為家族墓地。張學(xué)海認(rèn)為,陳莊城址遺址、祭壇和墓地皆屬于家族性質(zhì),也是可相互呼應(yīng)的,“墓地應(yīng)為‘祖墳?zāi)埂醇易迥沟?,具有‘祖’的含義,依托祭壇東北而葬,體現(xiàn)了‘左祖右社’的原則,其中包含著若干祭社或祭祖的馬坑,表明墓地承載的是陳莊城址的主人,陳莊西周城址是其封邑,器銘顯示該家族出于姜太公。家族早期的一位代表名豐,約當(dāng)周康王時人,曾為‘文祖齊公’作了成組禮器。家族晚期的一位代表名引,夷王時人,曾受王命承襲其祖先職責(zé)統(tǒng)帥齊師。可見該家族至少有兩位成員先后掌管過齊師。西周春秋掌軍行的通常是卿,該家族的顯赫地位可見一斑?!逼湔f饒有理致,也是可信的,參見張學(xué)?!渡綎|高青陳莊西周遺址筆談》,《考古》2011年第2期。。張?zhí)於髡f:“關(guān)于天子任命齊師統(tǒng)帥的問題,并不說明齊師一定是周王直接統(tǒng)領(lǐng)”,“執(zhí)掌齊國武裝力量的齊師統(tǒng)帥,自應(yīng)為齊之上卿,所以周王親自任命本屬當(dāng)時的慣例,并不干王室對齊是否放心,可能也不存在所謂住于齊地之王師”[26],其說合乎情理。引簋銘中周王命引主管“齊師”,而這支軍隊在齊國境內(nèi)自然也要受齊侯統(tǒng)轄,引也必然是齊侯之卿,因為西周春秋時卿士主要職責(zé)也是具有統(tǒng)帥軍隊的權(quán)力。《國語·晉語八》訾祏論士會之功說:“及為卿,以輔成、景,軍無敗績”[27]458,是說晉國卿士是掌管軍隊事務(wù)的。春秋晚期晉國叔向說晉國“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左傳》昭公三年),就是說當(dāng)時晉國卿士已不掌控軍隊了;反過來說,過去晉國的卿士一般都是掌管軍隊的。以此看來,那種認(rèn)為引簋銘中齊師是周王室管理的一支軍隊是不大合理的。
從上文可見,西周時從中小型方國到諸侯大國的卿士都要受到周天子的冊命,而且主要是掌管軍隊,或任命為軍事長官并輔佐其國國君,這種情況從西周延續(xù)到春秋中期前段。從春秋中期后段開始,情況發(fā)生了變化,諸侯自己親命上卿而只上報周王批準(zhǔn),到春秋晚期連上報周王的程序也給免了。
春秋早期一直到中期前段,諸侯上卿是要經(jīng)諸侯推薦,而由周天子加以冊命的。下面我們以晉齊兩國情況來做些分析。
1. 春秋早期晉國上卿受周天子冊命?!秶Z》春秋早期晉國的上卿是經(jīng)晉侯推薦而為周天子所冊命的?!秶Z·晉語一》記述云:
武公伐翼,殺哀侯,止欒共子曰:“茍無死,吾以子見天子,命子為上卿,制晉國之政。”[16]251
韋昭注云:“上卿,執(zhí)政命于天子者也?!盵16]251-252《國語·晉語一》所記這件事是魯桓公三年(前709)。雖然欒共子并未答應(yīng)晉武公的請求,后來戰(zhàn)死,但晉武公所說的諸侯上卿為諸侯上報周天子而經(jīng)周天子冊命為上卿的程序是符合歷史實際情況的。
2. 春秋中期周天子冊命齊國的上卿。春秋中期周天子冊命齊國的國氏、高氏二位為上卿?!蹲髠鳌焚夜暝疲?/p>
冬,齊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晉。王以上卿之禮饗管仲。管仲辭曰:“臣,賤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國、高在,若節(jié)春秋來承王命,何以禮焉?陪臣敢辭?!蓖踉唬骸熬耸希嗉文藙?,應(yīng)乃懿德,謂督不忘,往踐乃職,無逆朕命?!惫苤偈芟虑渲Y而還。[24]3 912
杜預(yù)注“天子之二守國高在”云:“國子、高子,天子所命為齊守臣,皆上卿也?!庇肿ⅰ熬耸稀痹疲骸?管仲)伯舅之使,故曰舅氏?!盵24]3 912由上可見,齊桓公派管仲促成了戎人和周天子的和解,以此功勛,周天子便以上卿之禮招待管仲;而管仲認(rèn)為在齊國三位卿士中,國子、高子是周天子所冊命,為上卿,而他本人是齊桓公所冊命,為下卿,便拒絕了上卿之禮的款待,只接受了下卿之禮的接待;連周天子也稱贊他有“懿德”。由此可知,諸侯三位卿士之中,周天子所冊命的諸侯之卿是上卿,諸侯自己冊命的卿士只是下卿。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確切地知道國子、高子受時王周襄王冊命是何年,但魯僖公十二年即周襄王四年、齊桓公三十三年,屬于春秋中期前段,那也就是說周襄王冊命齊國的國子、高子也就在周襄王即位之后的公元前651年至公元前648年之間,這說明當(dāng)時諸侯大國上卿一般是要經(jīng)周天子親自冊命的。盡管當(dāng)時齊桓公已經(jīng)成為春秋時第一代諸侯霸主,但他自己的上卿還是要經(jīng)由周王來任命,這也表明彼時周王對諸侯霸主仍然具有一定的控制能力。
關(guān)于《左傳》僖公十二年的這段文字,會讓人產(chǎn)生一個問題,即春秋早中期的齊國無疑是一個大國,且后儒明確說諸侯大國要冊命3個卿士,然而,為什么什么周王只冊命了兩個卿士呢?前引《王制》篇曰:“大國三卿,皆命于天子……次國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難道齊國只是一個次于大國的中等諸侯國嗎?近人楊伯峻便如此認(rèn)為。他在為《左傳》僖公十二年作注時引述了上述《王制》篇之文后,接著說:“齊侯爵為次國,二卿為天子所命,則國氏、高氏也,為上卿;管仲為桓公所命,為下卿”[29]341。不過,楊氏根據(jù)什么說“齊侯爵為次國”,我們并不知曉。如果只是根據(jù)《王制》篇所謂“次國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便對齊侯及齊國做出的主觀判斷,就不一定合乎史實,因為《王制》篇成文時代據(jù)孔穎達(dá)疏云:“蓋在秦漢之際”,而盧植則認(rèn)為是“漢孝文帝令博士諸生作此《王制》之書”[1]2 861。如果說秦漢儒生作成此篇,時代的確很晚了,似乎不值得相信。不過,從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家經(jīng)典著述中也可以看到,禮學(xué)家的認(rèn)識也有一個繼承和發(fā)展的過程;而且孔子也把三代之禮看成一個不斷傳承和變革的產(chǎn)物,所以,禮學(xué)家的說法只能代表某一歷史階段的禮儀制度,難以符合各個具體歷史階段的歷史真實。而從歷史史實考察,從西周到春秋中期,齊國一直是一個大國,如果只根據(jù)《王制》篇“次國三卿,二卿命于天子”及齊國只有兩位上卿由周天子冊命便認(rèn)為齊國是一個次于大國的中等國家,就不大符合歷史事實?!蹲髠鳌焚夜哪旯苤賹Τ钩颊f:“昔召康公對我先君大公說:‘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盵24]3 890-3 891這表明從周初齊太公受封東方為齊侯之時,就是視為鎮(zhèn)撫東方和東南一帶侯伯之國;而從西周金文資料看,齊國軍隊經(jīng)常被征調(diào)征伐東方和東南一帶的蠻夷方國。史密簋銘云:
西周時征伐四方蠻夷戎狄,一般都是西六師與殷八(或“成周”)師作為主力,諸侯方國軍隊往往是以輔助軍隊征調(diào)的,而以諸侯軍隊作為征伐主力的則較少。但就在金文中征調(diào)諸侯軍隊次數(shù)甚少的資料中,齊國軍隊作為軍事主力就征調(diào)了兩次。史密簋時代是西周中期后段,師簋時代是在西周晚期,這可以說明從西周早期到西周晚期,齊國在諸多諸侯中一直有一支較強的軍隊??梢姡苤僖稣俟f“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并非夸大其詞。
雖然目前尚不知道西周時周天子冊命齊國卿士有幾人,但春秋早期到春秋前段稱霸諸侯的齊桓公時僅有二人為周天子冊命,大概西周時被冊命的也不會更多。以此推測,《王制》篇所說那種大國有三卿為周天子冊命的說法只是戰(zhàn)國秦漢禮學(xué)家的一種說法。依據(jù)史學(xué)家考據(jù)的方法來看,從西周到齊桓公時的齊國一直是強盛大國的地位,只有二位卿士受周天子冊命,所以我們推測西周到春秋中期的冊命禮,大概禮儀規(guī)定大國也只有二位卿士為周王所冊命;中等諸侯國也許有二位卿士受周天子冊命,也許只有一位受冊命;而小諸侯方國至少也有一位卿士受周天子冊命。
從古文獻(xiàn)看,諸侯上卿須經(jīng)周天子冊命的禮制,大約到春秋中期后段就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彼時諸侯上卿雖然還是要經(jīng)過諸侯上報天子批準(zhǔn),但不再經(jīng)周天子的冊命;而是諸侯自己冊命就可以算數(shù)了。這從公元前593年晉國命士會為中軍元帥的事件過程就可以說明這種變化的情況,《左傳》宣公十六年(前593)云:
春,晉士會帥師滅赤狄甲氏及留吁鐸辰。三月,獻(xiàn)狄俘。晉侯請于王,戊申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為大傅。[24]4 099
“士會”即隨會,魯宣公十六年因為消滅赤狄甲氏和留吁鐸辰,而被晉景公命為中軍元帥,并兼任太傅,這是上卿之爵?!蹲髠鳌沸暧洉x在命士會為中軍元帥且兼任太傅之職以前,只是向周天子作了請示和匯報,然后晉侯自己冊命士會“將中軍”。這里只用了似乎不大為人注意的“請于王”三字,卻反映了冊命禮方面一個重要變化,這就是晉景公只是向周定王作了請示匯報,自行冊命了士會的官爵,這也就是說,大概從此之后諸侯冊命的上卿只需要上報周天子知曉,任命權(quán)則由諸侯自己實行就行了。
《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楚國率陳、蔡、鄭、許盟軍圍宋,宋向晉國告急,于是晉文公“作三軍,謀元帥”,三軍各置將佐,為六卿:“乃使郤縠將中軍,郤溱佐之。使狐偃將上軍,讓于狐毛而佐之……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24]3 956。六卿中三軍之帥其地位更高,但這里既未說受到周天子冊命,也未說曾“請于王”,晉文公在緊急情況下建立三軍任命六卿。晉國在次年的城濮之戰(zhàn)中大敗楚軍就成為諸侯霸主了。如以大國二位上卿要受周天子冊命之禮來看,將中軍的郤縠(時為正卿)和將上軍的狐毛均應(yīng)是上卿,應(yīng)受周天子冊命。這時距離管仲說齊國的國、高二子為周襄王所命上卿的公元前648年也僅有15年的時間,也可能那個時候的晉國的中軍和上軍之帥也是要經(jīng)周天子冊命的;但也有可能像40年后士會將中軍只是“請于王”之例來看,大約也只是“請于王”罷了,不會再像過去那樣需要受周天子的親自冊命了。應(yīng)該看到,春秋中期是一個社會急劇變化的時代,諸侯霸主勢力越來越大,而周王朝勢力越來越衰弱,各個諸侯不再拿周王當(dāng)一回事了,冊命諸侯上卿也就逐步成為一種形式了,更談不上周王要通過任命諸侯上卿來達(dá)到控制諸侯的目的了。
春秋晚期各個諸侯國上卿可能就完全不再存在經(jīng)周天子親自冊命的程序了。對此古文獻(xiàn)雖無明確記述,不過,魯國“介卿”叔孫氏受周王賜車乘,而“冢卿”季孫氏卻沒有王賜車乘,蓋可證明這一問題?!蹲髠鳌氛压哪?前538)云:
十二月癸丑,叔孫不食,乙卯卒……杜洩將以路葬,且盡卿禮。南遺謂季孫曰:‘叔孫未乘路,葬焉用之?且冢卿無路,介卿以葬,不亦左乎?’季孫曰:‘然,使杜洩舍路?!豢?!’曰:‘夫子受命于朝,而聘于王。王思舊勛而賜之路。復(fù)命而致之君。君不敢逆王命,而復(fù)賜之。使三官書之:吾子為司徒,實書名;夫子為司馬,與工正書服;孟孫為司空以書勛。今死而弗以,是棄君命也。書在公府而弗以,是廢三官也。若命服,生弗敢服,死又不以,將焉用之?’乃使以葬。[24]4 422-4 423
杜預(yù)注:“冢卿,謂季孫。介,次也。左,不使。”[24]4 422上文中的“路車”是指《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叔孫豹出聘于周,周靈王“嘉其有禮,賜之大路”[24]4 299,“大路”是指大車,等級甚高。魯昭公四年,時為春秋末期。此年年底魯國三卿之一的叔孫氏去世,杜洩準(zhǔn)備把周王賜給叔孫氏的路車下葬,以盡卿士之禮。但南遺對執(zhí)政的正卿季孫氏說:“叔孫在生前沒有乘坐過這輛路車,死后哪里用得著用路車下葬?而且正卿沒有路車,次卿用路車,不亦違背情理嗎?”季孫以為然,讓杜洩葬叔孫時不要以路車下葬,但杜洩認(rèn)為不可,并說了一番道理,最后季孫同意以路車安葬叔孫氏。從杜洩的說辭中可見,這輛路車是叔孫氏是受魯國國君之命,朝見周王,周王想到叔孫氏過去的功勛而賜給他路車。叔孫回魯國復(fù)命時可能覺得受此大禮內(nèi)心有愧,便把路車交給了國君。但魯國君覺得周王賜給叔孫氏之物,不敢貿(mào)然違背王命,仍然賜給叔孫氏,并讓魯國司徒季孫氏在其典簿上記錄叔孫名氏,讓任司馬的叔孫氏與工正一起在典冊上記錄所賜叔孫氏路車,讓司空孟孫氏記錄其功勛。杜洩還說,如果叔孫氏死了不以路車下葬,不僅是拋棄了君命,而且所書寫的文書還在官府,也等于是廢棄了三種官職(司徒、司馬、司空)職能。這番說辭說服了季孫氏,同意杜洩以路車隨叔孫氏下葬的安排。
但我們也要看到,當(dāng)時周王賜給叔孫氏路車實際上是違背周禮的。叔孫氏從王都回魯國向魯侯復(fù)命時,也同時把路車上繳魯侯,以致后來魯侯再次把這輛路車賜給叔孫氏,但叔孫氏始終沒有使用這輛車乘,大概就覺得這件事不合乎周禮,因為按照《禮記·王制》所說“大國三卿,皆命于天子……次國三卿,二卿命于天子,一卿命于其君”,在魯昭公四年的魯國,有三卿分別為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季孫氏為正卿,亦即上卿,其次才為叔孫氏和孟孫氏,但季孫氏沒有受到周天子冊命,也未賜路車;而次卿叔孫氏因代魯侯朝見周王,卻偶然受周王賜予大車,顯然不是正式冊命??梢姡@件事本身是不合周禮的,因此叔孫氏先是上繳這件賜品,而后又受魯侯再次賜予,但他終身未曾乘坐,大概說明內(nèi)心有愧。
但是我們還要看到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從這件事可知,叔孫氏受周王所賜路車是《左傳》襄公二十四年[24]4 299,此年即周靈王二十三年(前549),當(dāng)時諸侯的上卿不再經(jīng)周天子冊命了。按照魯國在西周春秋時的地位,不是大國也至少是中等諸侯國,按照《王制》篇禮學(xué)家之說,中等諸侯國至少有兩位卿士受周天子冊命。按照我們依據(jù)齊國為大國的標(biāo)準(zhǔn)有兩位卿士是受周天子冊命,則中等諸侯也至少有一位上卿為周王冊命來看,那么這時的魯國正卿季孫氏應(yīng)該受到周天子冊命,且有周王賞賜的車服,但季孫氏卻沒有這樣的禮遇,應(yīng)該說這時周王冊命諸侯上卿之禮已經(jīng)“禮壞樂崩”了。
在反映春秋歷史的《左傳》和《國語》中,齊、晉兩國不時有反映諸侯上卿受周天子冊命的記述,雖然很不完整,但亦可窺知其一二。其他中小方國的情況就不得而知。如果按照史學(xué)家考證之法,兼顧《王制》篇禮學(xué)家之說,考察西周春秋時期金文和文獻(xiàn)資料,諸侯大國應(yīng)有二位卿士受周天子冊命,中等諸侯國有二位或一位上卿為周天子冊命,小國則亦有一位上卿受周天子冊命。春秋中期大概是這種冊命制度的轉(zhuǎn)變時期——諸侯所冊命的上卿只是上報周天子同意并備案而已,春秋晚期以來這種周天子冊命諸侯上卿的制度也就完全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