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錦 輝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服飾作為人類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人類靈魂“最外層”的罩蔽、防護之物[1]5,具有御寒蔽體、美化裝飾的功能,體現(xiàn)了人類文明的重要內(nèi)容,反映了一個國家、民族或地區(qū)不同時期的政治制度、經(jīng)濟水平、社會習俗、精神風貌和審美格調(diào)。唐朝經(jīng)濟富饒、文化精深,是服飾發(fā)展的重要時期,“服飾發(fā)展無論衣料還是衣飾,都呈現(xiàn)出一派空前燦爛的景象”[2]76。唐代服制體系完備,統(tǒng)治者對穿衣著冠,尤其是官員服飾有著嚴格的禮儀制度規(guī)定(1)《唐會要·輿服》介紹了裘冕、章服品第、內(nèi)外官章服、魚袋等制度;《通典·開元禮纂類三》介紹了君臣冕服冠衣制度;《新唐書·車服志》《舊唐書·輿服志》介紹了皇帝及群臣百官之服;《唐六典》具體交代了各官職對應的官服及佩飾等。。官服作為士人表現(xiàn)自我身份和角色意識的外在符號,承載著士人的仕宦經(jīng)歷和心態(tài)變遷。唐代文人重視官服,《容齋隨筆·唐人重服章》載:
唐人重服章,故杜子美有“銀章付老翁”、“朱紱負平生”、“扶病垂朱紱”之句。白樂天詩言銀緋處最多,七言如“大抵著緋宜老大”、“一片緋衫何足道”、“暗淡緋衫稱我身”、“酒典緋花舊賜袍”、“假著緋袍君莫笑”、“腰間紅綬系未穩(wěn)”、“朱紱仙郎白雪歌”、“腰佩銀龜朱兩輪”、“便留朱紱還鈴閣”、“映我緋衫渾不見”、“白頭俱未著緋衫”、“緋袍著了好歸田”、“銀魚金帶繞腰光”、“銀章暫假為專城”、“新授銅符未著緋”、“徒使花袍紅似火”、“似掛緋衫衣架上”。五言如“未換銀青綬,唯添雪白須”、“笑我青袍故,饒君茜綬新”、“老逼教垂白,官科遣著緋”、“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緋年”、“晚遇何足言,白發(fā)映朱紱”。至于形容衣魚之句,如“魚綴白金隨步躍,鵠銜紅綬繞身飛”。[3]14-15
其中白居易的官服書寫最為典型,不僅數(shù)量超群,而且意蘊豐富。目前關于白居易官服的研究,主要以探討白居易官服與官階關系為主(2)雖然日本漢學家川合康三先生《初入長安的白居易——喧噪與閑適》《白居易閑適詩考》(川合康三《終南山的變?nèi)葜刑莆膶W論集》,劉維治、張劍、蔣寅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下定雅弘先生《白樂天的世界》(下定雅弘《白樂天的世界》,李寅生譯,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先生《機智與私人生活》(宇文所安《中國“中世紀”的終結》,見《唐文學文化論集》,陳引馳、陳磊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對白居易的生活及心態(tài)有所涉及,但對官服與仕宦角色和心態(tài)的關注不夠。至于如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杜建民《古代服色等級制度》 (《文史知識》1993年第11期)、侯玉芳《青衫與江州司馬》(《文史知識》1994年第11期)、蹇長春《也說“青衫”與“江州司馬”》(《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6期)、周勁松《辯“江州司馬青衫濕”——也說白居易詩中的品官服色問題》(《文史知識》1995第7期)、方勝《從〈琵琶行〉的“青衫”詮釋唐代官員品階特點》(《重慶科技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9期)等,雖有所論述,但以討論官服與官階關系為主。,至于白居易官服書寫呈現(xiàn)的官服現(xiàn)象,蘊含的仕宦經(jīng)歷,反映的心態(tài)變遷問題仍具有較大的探討空間。
唐初在輿服方面舊承隋制,武德四年“始著車輿、衣服之令”[4]511,規(guī)定“天子之服十四、皇后之服三、皇太子之服六、太子妃之服三、群臣之服二十二、命婦之服六”[4]514-523,將其視為權力等級的象征。白居易向來關注自己的服飾,對官服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熱情,《甌北詩話·白香山詩》卷4載:
香山詩不惟記俸,兼記品服。初為校書郎,至江州司馬,皆衣青綠。有《春去詩》云“青衫不改去年身”,《寄微之》云“折腰俱老綠衫中”,及《琵琶行》所云“江州司馬青衫濕”是也。(行軍司馬則衣緋,有《寄李景儉唐鄧行軍司馬》云“四十著緋軍司馬”。)為刺史,始得著緋。有《忠州初著緋答友人》詩,有《謝裴常侍贈緋袍魚袋》詩。由忠州刺史除尚書郎,則又脫緋而衣青。有詩云:“便留朱紱還鈴閣,卻著青袍侍玉除。”時微之已著緋,故贈詩云:“笑我青袍故,饒君茜綬殷?!奔俺骺屠芍兄普a、加朝散大夫,則又著緋,而微之已衣紫。故贈詩云:“我朱君紫綬,猶未得差肩?!背貢O(jiān),始賜金紫。有《拜賜金紫》詩云:“紫袍新秘監(jiān),白首舊書生?!碧由俑灯贩嗤9试娫疲骸拔鹬^身未貴,金章照紫袍?!贝擞挚傻帧遁浄尽芬?。[5]136-137
據(jù)統(tǒng)計,白居易涉及官服的詩歌達146首,這些官服書寫涉及官服佩飾、服色和特殊的官服現(xiàn)象等,其詩歌分布如下表1所示。
1. 官服佩飾。佩飾作為官服的有機組成部分,有魚符、魚袋、綬(紱)、簪、裘等。本文主要對白詩經(jīng)常提及的魚符、魚袋和綬(紱)進行分析。
魚符即魚形符契,主要用來“明貴賤,應召命”,《新唐書·車服志》載:
隨身魚符者,以明貴賤,應召命,左二右一,左者進內(nèi),右者隨身。皇太子以玉契召,勘合乃赴。親王以金,庶官以銅,皆題某位姓名。[4]525
魚符上刻有姓名,隨身佩戴,身份和品秩不同,魚符材質(zhì)亦不同。白居易《初除官蒙裴常侍贈鶻銜瑞草緋袍魚袋因謝惠貺兼抒離情》:“惠深范叔綈袍贈,榮過蘇秦佩印歸。魚綴白金隨步躍,鶻銜紅綬繞身飛?!盵6]1411所謂“鶻銜紅綬”,《舊唐書·德宗紀》貞元七年:“(三月)壬申,詔:頃來賜衣,文彩不常,非制也。朕今思之,宜有定制。節(jié)度使宜以鶻銜綬帶,觀察使宜以雁銜威儀。威儀,瑞草也?!盵7]363《唐會要·異文袍》載:“太和六年六月敕:三品以上,許服鶻銜瑞草,雁銜綬帶,及對孔雀綾袍襖。四品五品,許服地黃交枝綾?!盵8]582裴堪贈給詩人象征高階官位的鶻銜瑞草緋袍和魚袋,詩人的心情不言而喻。這里的魚符用白金做成,是高貴身份地位的象征。
表1 白居易官服書寫詩歌分類(3) 本文統(tǒng)計出白居易涉及官服的詩歌共計146首,而表1中的總計指詩歌中不同官服類別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一首詩中會同時提到官服佩飾、服色或特殊的官服現(xiàn)象,例如“金章紫綬堪如夢”同時提到了魚符和綬帶。
魚袋是用來盛放魚符,與魚符一樣,上面亦有姓名,類似通行證,官階不同,魚袋亦不同,“三品以上飾以金,五品以上飾以銀。刻姓名者,去官納之,不刻者傳佩相付”[4]525。魚袋既是官員品秩的標識,“永徽二年四月二十九日,開府儀同三司,及京官文武職事四品五品,并給隨身魚袋”[8]579,也是應詔入宮的身份憑證,如“五品已上改賜新魚袋,并飾以銀”[7]96?!?裴寬)除太原尹,賜紫金魚袋。”[7]3 130“便奏常清為慶王府錄事參軍,充節(jié)度判官,賜紫金魚袋?!盵7]3 208魚袋在官員仕宦生活中應用頻繁,如白詩“貂冠水蒼玉,紫綬黃金章”[6]《寓意詩五首》,“勿謂身未貴,金章照紫袍”[6]《自賓客遷太子少傅分司》?!敖鹫隆敝附痿~袋,《唐會要·魚袋》載:“自后恩制賞緋、紫,例兼魚袋,謂之章服。景云二年四月二十四日敕文:魚袋,著紫者金裝,著緋者銀裝。”[8]580此時白居易任太子少傅,太子少傅與太子少師、太子少保皆屬于從二品?!杜f唐書·職官志》載:“從第二品:尚書左右仆射、太子少師、太子少傅、太子少保、京兆河南太原等七府牧、大都督、大都護、光祿大夫、鎮(zhèn)軍大將軍、開國縣公、柱國”[7]1 791,二品官階對應的即是金魚袋。
唐代佩魚制度并不是一成不變,唐初魚袋在官員離任或致仕時要交還,《唐會要·魚袋》載:“自永徽以來,正員官始佩魚。其離任及致仕,即去魚袋。”[8]580后來,佩魚制度逐漸演變?yōu)榻K身制,“(永徽)五年八月十四日敕:恩榮所加,本緣品命,帶魚之法,事彰要重,豈可生平在官,用為褒飾,才至亡沒,便即追收,尋其始終,情不可忍。自今已后,五品已上有薨亡者,其隨身魚袋,不須追收”[8]579。過去作為官吏進出憑證的魚袋,如今已成為官方賞賜高級官員的獎勵,至盛唐時,魚符已是滿朝皆有,可見“佩魚制度的規(guī)范化及藝術性質(zhì)的固定化至唐形成一大特色”[9]215。
“綬(紱)”亦是官服佩飾的重要組成部分,《晉書·職官志》載:“文武官公,皆假金章紫綬,著五時服”[10]726?!凹洝迸c“綬”意義相同,《說文解字·糸部》曰:“綬,韨維也”[11]657,指系官印或玉佩的絲織帶。綬帶顏色的不同暗寓著官階身份等級的差異,《禮記·玉藻》曰:“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大夫佩水蒼玉而純組綬,世子佩瑜玉而綦組綬,士佩瓀玟而缊組綬”[12]3212,李唐根據(jù)官員品階不同對“綬”的色彩和尺寸嚴格規(guī)范,《舊唐書·輿服志》載:
諸佩綬者,皆雙綬。親王纟熏朱綬,四彩,赤、黃、縹、紺,純朱質(zhì),纟熏文織,長一丈八尺、二百四十首,廣九寸。一品綠綟綬,四彩,紫、黃、赤,純綠質(zhì),長一丈八尺,二百四十首,廣九寸。二品、三品紫綬,三彩,紫、黃、赤,純紫質(zhì),長一丈六尺,一百八十首,廣八寸。四品青綬,三彩,青、白、紅,純青質(zhì),長一丈四尺,一百四十首,廣七寸。五品黑綬,二彩,青、紺,純紺質(zhì),長一丈二尺,一百首,廣六寸。[8]1 944-1 945
按照官階等級,有朱綬、綠綬、紫綬、青綬和黑綬。白詩提及“綬”的次數(shù)僅次于魚符和魚袋,“黃綬”如“青山方遠別,黃綬初從仕”[6]《初見白發(fā)》,“朱綬”如“素餐無補益,朱綬虛纏繞”[6]《西掖早秋直夜書意》、“曉垂朱綬帶,晚著白綸巾”[6]《訪陳二》,“紫綬”如“紫綬朱紱青布衫,顏色不同而已矣”[6]《王夫子》、“我朱君紫綬,猶未得差肩”[6]《初著緋戲贈元九》。這些不同顏色的綬帶亦折射出詩人不同時期的仕宦活動。除了單獨提及“綬”以外,白詩有時將紫綬與金章連用,如“君看裴相國,金紫光照地”[6]《閑居》,“金紫”指金章紫綬。再如“腰金拖紫是何人”[6]《哭從弟》、“金章紫綬堪如夢”[6]《新昌閑居招楊郞中兄弟》、“金章紫綬辭腰去,白石清泉就眼來”[6]《題新澗亭兼酬寄朝中親故見贈》等,二者連用進一步強化了皇權,象征顯赫官位。
2. 官服服色。除了官服佩飾以外,官服服色白居易也異常重視。唐武德四年確立了“衣服之令,上得兼下,下不得儗上”[4]511的服制原則,《舊唐書·輿服志》載:
武德初,因隋舊制,天子燕服,亦名常服,唯以黃袍及衫,后漸用赤黃,遂禁士庶不得以赤黃為衣服雜飾。四年八月敕:“三品已上,大科綢綾及羅,其色紫,飾用玉。五品已上,小科綢綾及羅,其色朱,飾用金。六品已上,服絲布,雜小綾,交梭,雙纟川,其色黃。六品、七品飾銀。八品、九品鍮石。流外及庶人服綢、絁、布,其色通用黃,飾用銅鐵。”[7]1 952
之后貞觀時又確立了以服色區(qū)分官員品級高低的制度,《舊唐書·輿服志》載:“貞觀四年又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已下服緋,六品、七品服綠,八品、九品服以青,帶以鍮石。婦人從夫色。雖有令,仍許通著黃?!盵7]1 952官服顏色規(guī)定得愈加精細嚴格,官制體系內(nèi)的等級差異愈是森嚴。“唐百官服色,視階官之品”[13]159,將官服服色與官階地位掛鉤,區(qū)分貴賤尊卑,服色成為衡量唐代官員官階的顯要標識。
白詩涉及的官服服色主要有紅色、紫色、青色和綠色,其中紅色提及次數(shù)最多。紅色官服在唐代為四品、五品官員的常服,白居易《別曹唐三絕句》寫道:“久眠褐被為居士,忽掛緋袍作使君?!盵6]1 415使君是“刺史”的別稱,正四品,故詩人應穿緋袍?!冻暝芍型萍映⒋蠓驎鴳岩娰洝罚骸拔迤纷銥榛榧拗?,緋袍著了好歸田?!盵6]1 525《舊唐書·職官志》載:“從第五品下階:朝散大夫,文散官?!盵7]1 795元和十四年冬,白居易召還京師,第二年加朝散大夫,《舊唐書·白居易傳》:“其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郞。明年,轉主客郞中、知制誥,加朝散大夫,始著緋”[7]4 353,明確寫出五品官階應著緋袍。其他如《郡中春燕因贈諸客》“暗淡緋衫故,斕斑白發(fā)新”[6]873、《重和元少尹》“鳳閣舍人京亞尹,白頭俱未著緋衫”[6]1 511、《日漸長贈周殷二判官》“萬莖白發(fā)直堪恨,一片緋衫何足道”[6]1 680、《故衫》“暗淡緋衫稱老身,半披半曳出朱門”[6]1 686等。
紫,《說文解字·糸部》曰:“帛青赤色?!盵11]656《釋名·釋采帛》中說:“紫,疵也,非正色。五色之疵瑕以惑人者也?!盵14]148在唐代,紫色是三品以上官員的服色。白詩《初授秘監(jiān)并賜金紫閑吟小酌偶寫所懷》寫道:“紫袍新秘監(jiān),白首舊書生?!盵6]1 962大和元年三月白居易為秘書監(jiān),《舊唐書·文宗紀》載:“(大和元年三月)戊寅,以前蘇州刺史白居易為秘書監(jiān),仍賜金紫?!盵7]525秘監(jiān)即秘書監(jiān),從三品,《新唐書·百官志》曰:“秘書省,監(jiān)一人,從三品……監(jiān)掌經(jīng)籍圖書之事?!盵4]1 214《自賓客遷太子少傅分司》:“勿謂身未貴,金章照紫袍。”[6]2 331賓客即太子賓客,正三品,《新唐書·百官志》載:“太子賓客四人,正三品,掌侍從規(guī)諫,贊相禮儀,宴會則上齒?!盵4]1 292分司,官職名,李唐統(tǒng)治者在洛陽設立的一套相仿于長安的官職系統(tǒng),任職者稱之。除分司御史有監(jiān)察之責外,其他分司官員皆屬閑散之職,享有俸祿待遇。此時白居易被遷為太子少傅分司,雖是閑職,但仍在三品以上,故著紫袍。
“綠,帛青黃色也”[11]655,唐代是六品與七品官員的服色。白詩《憶微之》寫道:“分手各拋滄海畔,折腰俱老綠衫中?!盵6]1 303以綠衫代指等級較低的官員。再如《哭從弟》:“一片綠衫消不得,腰金拖紫是何人?!盵6]1 310身著綠衫的低級官員與穿紫配金的高級官員形成鮮明對比。其他如《上陽白發(fā)人》“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6]298、《江樓宴別》“樓中別曲催離酌,燈下紅裙間綠袍”[6]1 267、《曲江亭晚望》“塵路行多綠袍故,風亭立久白須寒”[6]1 505等。
“青,東方色也?!盵11]244《舊唐書·輿服志》載“八品、九品服以青”,青色與綠色一樣,都是低階官吏官服服色。白詩《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道:“君同鸞鳳棲荊棘,猶著青袍作選人?!盵6]910選人即候補、候選官員,《云麓漫鈔》卷4載“選人之制,始于唐”[15]48,故穿青色官服?!冻睾驮僖^句》“朝客朝回回望好,盡紆朱紫佩金銀。此時獨與君為伴,馬上青袍唯兩人”[6]1 511,散朝后詩人看到滿目朱紫,金銀魚袋,唯有自己與元少尹兩人身著青袍,身份高低之懸殊顯而易見。再如《琵琶行》中寫到的“青衫”,是從九品下的散官官服。白居易此時雖為江州司馬,秩五品,按規(guī)定應穿紅色官服,但是散官階仍為從九品下,故穿“青衫”。綜觀白居易一生,由于長期官位較低,故其詩歌屢提“青衫”。
3. 特殊的官服現(xiàn)象。白居易詩歌還提及了賜服、借服、典服等特殊的官服現(xiàn)象。唐代章服制度雖然完備,但并非一成不變,賜服與借服就是官階與服色錯位的特殊現(xiàn)象。唐代官制分散官與職事官,散官只是榮譽頭銜,職事官是實際執(zhí)任,“唐制服色不視職事官,而視階官之品”[16]310,服色按散官官階而定。當受賞官員散官品級沒有達到高級官服的規(guī)定,統(tǒng)治者會通過特賜紫緋官服、金銀魚袋等表彰功臣。賜服在唐代沒有嚴格規(guī)定,如“以前蘇州刺史白居易為秘書監(jiān),仍賜金紫”[7]525,白居易此時散官為朝散大夫,“朝散大夫為從五品下”[7]1 785,不及三品,因而“賜金紫”,為此作《初授秘監(jiān)并賜金紫閑吟小酌偶寫所懷》,表達自己受賞的喜悅。在獲知弟弟白行簡獲賜章服,立即寫下《聞行簡恩賜章服喜成長句寄之》“榮傳錦帳花聯(lián)萼,彩動綾袍雁趁行。大抵著緋宜老大,莫嫌秋鬢數(shù)莖霜”[6]1 889。除了表達喜悅之情外,更是對緋袍上繡出的雁銜瑞草等圖案進行專門描寫。
地方官級別不如京官,責任卻十分重大,為鼓勵他們盡職盡責,朝廷就想出了低級官員外任時借服的方法,“都督刺史品卑者,借緋及魚袋,永為例程”[8]571。唐代最早的借服發(fā)生在武后時期,《通典·嘉禮》載:
天授二年八月,左羽林大將軍建昌王攸寧借紫衫金帶。九月二十六日,除納言,依舊著紫帶金龜。借紫自此始。[17]1 770
武攸寧通過“借紫”打破散官官階對官服服色的限定,之后成為定制。到了唐中后期,借服便廣泛地流行開來,如《唐語林·牛叢》載:
牛叢任拾遺、補闕五年,多論事,上密記之。后自司勛員外郎為睦州刺史,入謝,上命至軒砌,問曰:“卿頃任諫官,頗能舉職,今忽為遠郡,得非宰臣以前事為懲否?”叢曰:“新制:未任刺史縣令,不得任近侍官。宰臣以是獎擢,非嫌忌也。”上曰:“賜紫。”叢謝畢,前曰:“臣所衣緋衣是刺史借服,不審陛下便賜臣紫,為復別有進止?”上遽曰:“且賜緋?!鄙仙髦孛?,未嘗容易,服章之賜,一朝無濫邀者。[18]84
牛叢所穿緋衣便是借服。白詩《又答賀客》寫道:“銀章暫假為專城,賀客來多懶起迎。似掛緋衫衣架上,朽株枯竹有何榮”[6]1 414?!般y章”“緋衫”就是白居易出任忠州刺史時“暫假”來的。
典服指將官服或官服佩飾典當用來換取其他東西,尤以換酒居多,如李白《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序云:“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19]775金龜是武則天時期暫代魚符的佩飾,《舊唐書·輿服志》載:“天授元年九月,改內(nèi)外所佩魚并作龜?!盵7]1 954賀知章以金龜換酒招待李白。其他如杜甫《曲江二首》其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20]447、周賀《贈李主簿》“對酒妨料吏,為官亦典衣”[21]5 719、林寬《寄省中知己》“花開封印早,雪下典衣頻”[21]7 001等。當然,白詩對典服也有書寫,他以典當朝服換酒,如《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朝衣典杯酒”[6]1 149、《醉送李二十常侍赴鎮(zhèn)浙東》“共脫青衫典濁醪”[6]2 378、《問諸親友》“定酒典朝衣”[6]2 791等。
官服作為一類專門特殊的服飾,帶有禮制文化的印記,是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集中體現(xiàn)。李唐官服制度不僅是政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也是禮制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白居易在詩歌中對官服佩飾、服色以及特殊官服現(xiàn)象的書寫,從服飾角度再現(xiàn)了唐代禮制文化,直拶唐代服飾文化的本質(zhì)——加強皇權統(tǒng)治,強化等級區(qū)別。官服明尊卑,辯貴賤的作用愈加明顯。故白居易詩歌中的官服書寫不僅折射出李唐禮制文化的發(fā)展和變化,同時也是詩人仕宦身份的象征、角色意識的標志,凝聚著詩人豐富的仕宦活動經(jīng)歷,其反復多變成為洞察白居易仕宦心態(tài)轉變的重要窗口。
白居易官服書寫除了呈現(xiàn)詩人的官職身份、角色意識、顯示貴賤尊卑外,更為重要的是官服的差異、多變直接穿刺著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仕宦經(jīng)歷的真實記錄。白居易仕宦活動經(jīng)歷的變化,表層表現(xiàn)為官服的差異,深層則是其心態(tài)的變化,其詩歌中的官服書寫按照仕宦經(jīng)歷,大致可分為3個階段:三登科第至元和十年(815)被貶江州司馬前、被貶江州司馬到大和三年(829)分司東都,以及大和三年分司東都到會昌六年(846)病逝。第一階段涉及官服書寫的詩歌共有17首,表現(xiàn)了白居易早期為官的積極進取與不甘。第二階段涉及官服書寫詩歌共有86首,體現(xiàn)了白居易波動起伏且呈減淡趨勢的仕宦之意。第三階段涉及官服書寫詩歌共有43首,呈現(xiàn)了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從這3個階段的官服書寫看,白居易的仕途心理多元復雜,官服書寫不僅可以還原白居易的仕宦角色和心態(tài)轉變的過程,而且對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亦有反映。
1. 三登科第至元和十年(815)被貶江州司馬前。這一時期白居易涉及官服書寫的詩歌數(shù)量雖然有限,但依舊可以看出詩人初入仕途時的進取心態(tài)。這種進取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達官顯宦的渴望,表現(xiàn)在詩歌中,流露出對高階官服的羨慕與企盼。貞元十五年白居易在宣城應鄉(xiāng)試,在《送侯權秀才序》中寫道:“貞元十五年秋,予始舉進士,與侯生俱為宣城守所貢。明年春,予中春官第。”[22]284這一年宣歙觀察使崔衍領貢舉事,“貞元十有五年,天子命中書舍人渤海公領貢舉事。越明年春,居易以進士舉,一上登第。”[22]375初次及第后的白居易向宣歙觀察使崔衍拜謝“貢舉”之恩,他在《敘德書情四十韻上宣歙崔中丞》中對崔衍的官服如此描繪:“藉草朱輪駐,攀花紫綬垂”[6]997,“中丞”,屬御史臺,《舊唐書·職官志》載:“中丞二員。正四品下。大夫、中丞之職,掌持邦國刑憲典章,以肅正朝廷?!盵7]1 862崔衍官為中丞,正四品下,著“紫綬”。白居易在詩中對其官服的書寫暗含了他對中丞高級官位的艷羨,故在詩歌結尾提出希望崔衍提拔他的請求,“扶搖重即事,會有答恩時?!盵6]998之后如《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金鈿相照耀,朱紫間熒煌”[6]1 149、《寓意詩五首》其二“貂冠水蒼玉,紫綬黃金章”[6]193中的“朱紫”“紫綬”“黃金章”等官服,皆是顯赫高官的標志,詩人在詩中多次提及,反映出初入仕途時對位極人臣的渴慕。
其次,白居易的進取心態(tài)還體現(xiàn)在他積極干預時政,即鮮明的角色意識。高昂的政治熱情促使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諷喻詩,對為官的腐敗進行了猛烈斥責。白居易的諷喻詩“將各種社會時事內(nèi)容也包括進來, 如《新樂府》中的《時世妝》《井底引銀瓶》,《秦中吟》中的《買花》諸篇所涉及的社會風俗內(nèi)容”[23]。在《不致仕》中,他寫道:“掛冠顧翠纟委,懸車惜朱輪。金章腰不勝,傴僂入君門?!盵6]169“金章”指金魚袋,二品官階對應的是金魚袋,詩人在此對年老病衰,無法履行職責,卻仍佩戴金魚袋,不肯退休的貪榮戀宦者進行了辛辣嘲諷。再如《輕肥》“朱紱皆大夫,紫綬或將軍”[6]174,朱紱即朱袍,唐五品以上官員的官服。詩人對著“朱紱”的大夫、戴“紫綬”的將軍過著驕橫淫奢的生活進行了有力抨擊。白居易雖渴求彰顯尊貴的高級官服,但在關乎時局命運的大事上,始終未曾忘卻自己的角色意識,仍對身著華麗官服的貪官腐吏進行了嚴厲指責。當然,白居易不齒此等行為,從側面也反映出他剛正不阿、潔身自好的為官原則。
與進取心態(tài)相伴的還有希望落空的不甘,即白居易并未在自己志氣高昂的年歲獲得理想的官職,反應在官服上,即詩人多穿象征低階官職的青色和綠色官服?!稒鄶z昭應早秋書事寄元拾遺兼呈李司錄》“可憐趨走吏,塵土滿青袍”[6]723,這是元和元年(806)白居易任周至縣尉時寫給元稹的詩,縣尉在一縣范圍內(nèi)雖可以“親理庶務,分判眾曹,割斷追催,收率課調(diào)”[24]753,然與已成為皇帝近臣、左拾遺的友人元稹相比,白居易此時還是一個位卑官微而又十分辛苦的“草野鄙夫,風塵走吏”[22]1268,心里難免會不平衡,對于自己所著青袍心有不甘。在《酬李少府曹長官舍見贈》中他進一步表達了對當下官職勉為其歡的心情:
低腰復斂手,心體不遑安。一落風塵下,方知為吏難。公事與日長,宦情隨歲闌。惆悵青袍袖,蕓香無半殘。賴有李夫子,此懷聊自寬。兩心如止水,彼此無波瀾。往往薄書暇,相勸強為歡。白馬晚蹋雪,淥觴春暖寒。戀月夜同宿,愛山晴共看。野性自相近,不是為同官?[6]766
白居易與有同樣遭遇而心性相投的友人互相勸慰,公職之事與日俱增,而自己對仕宦的熱情卻日漸消減,面對青袍心生惆悵。
從元和四年(809)出任周至尉始到貶為江州司馬,這是白居易政治上積極進取、有所作為的10年,職事官的官職從秘書省校書郎到授周至縣尉、左拾遺再到京兆府戶曹參軍,但散官品階卻一直為“將仕郎,從九品”[7]4 340,這是最低級的文散官,所以穿的始終是青色官服。即使白居易憑借卓越的文學、政治才能蜚聲朝野而擢居近職時,左拾遺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其選甚重,其秩甚卑”[22]1 187的“言官”,是一種“職務性諫官”[25],散官官階與職事官品級差異過大,位高而階卑,令人心憂。因此從初入仕途較多的“青袍”書寫可以看出詩人宦情淡薄的萌芽,這部分詩歌凝結了詩人對散官官階的不滿,流露出詩人對理想與現(xiàn)實有較大落差的失望。
2. 被貶江州司馬到大和三年(829)分司東都。這一階段白居易描寫官服的詩歌數(shù)量最多,占到了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其因在于這一時期白居易經(jīng)歷了俟罪潯陽、量移忠州、釋罪回朝、出刺杭蘇二郡、再次回朝出任刑部侍郎等。職事官職調(diào)動頻繁,先是貶為江州司馬、量移忠州司馬,之后釋罪回朝擔任司口員外郎、任兩地刺史,再到重返朝廷被啟用任刑部侍郎。而散官官階由將仕郎變?yōu)槌h郎再到朝散大夫,官職和官階的頻繁變化導致這一時期官服的變化尤為明顯,官服的多變再現(xiàn)著詩人復雜的心路歷程。
首先,貶謫時的落寞。元和十年七月朝廷發(fā)生了刺殺武元衡事件,白居易第一個上疏請求追捕惡賊,“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7]4 344,卻被認為是職責越位,“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7]4 344,有人又趁機污蔑白居易“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明教”[7]4 344,最終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在啟程前往江州之前,白居易與友人作別,在《別李十一后重寄》中寫道:
秋日正蕭條,驅車出蓬蓽?;赝嚅T道,目極心郁郁。豈獨戀鄉(xiāng)土,非關慕簪紱。所愴別李君,平生同道術。俱承金馬詔,聯(lián)秉諫臣筆。共上青云梯,中途一相失。江湖我方往,朝庭君不出。蕙帶與華簪,相逢是何日?[6]813
“簪紱”即冠簪和綬帶,指官員服飾。唐人詩歌多有提及,如錢起《臥病李員外題扉而去》“誰知簪紱貴,能問幽憂疾”[21]2606、李群玉《廣州重別方處士之封川》“白衣謝簪紱,云臥重巖扃”[21]6 583。白居易借“簪紱”道出了對功名的留戀傾慕,原本希冀與友人“共上青云梯”,而今自己被貶,則不能繼續(xù)攜手共進?!稗А迸c“華簪”借指退隱政治中心的自己和官職顯貴的友人,可見詩人此時被貶的失意落寞。詩人冤憤難抑,接連在詩歌中通過對自己所穿低階官服的描繪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苦楚?!都s心》“黑鬢絲雪侵,青袍塵土涴”[6]604,正是大有作為的時期,可是詩人卻身著青袍,官卑和貶謫的雙重打擊讓詩人生出了白發(fā),以致《琵琶行》中,詩人將遠離權力中心的失重感和受排擠貶謫的痛苦全盤和出,淚濕青衫。江州之貶讓白居易頹喪不已,往日忠于國事的拳拳之心已瀕于死灰,《詠懷》“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6]1 308,此時身著的青色官服便是他冤憤情緒的見證。
其次,“借服”時的窘迫。元和十三年,白居易被任命為忠州刺史,若本身散官進至五品朝散大夫,始可著緋,但白居易的散階仍是將仕郎,從九品下,故只能借服。在這之前白居易穿的都是象征低階的青色、綠色官服,久謫之后還能夠“著緋”,詩人感慨萬千,《初除官蒙裴常侍贈鶻銜瑞草緋袍魚袋因謝惠貺兼抒離情》寫道:
新授銅符未著緋,因君裝束始光輝?;萆罘妒褰惻圪?,榮過蘇秦佩印歸。魚綴白金隨步躍,鶻銜紅綬繞身飛。明朝戀別朱門淚,不敢多垂恐污衣。[6]1 411
“綴”“躍”“飛”等字寫出了詩人獲贈“魚袋”和“紅綬”的輕快喜悅,這種喜悅來源于身份的變化。按照唐代禮制規(guī)定,“魚袋”和“紅綬”是高階官員的官服佩飾,詩人此時獲得,以至于“不敢多垂恐污衣”,這一小心翼翼的舉動展現(xiàn)出對新官服的愛惜。作者此時心境尚未從貶謫的陰影中走出來,忠州環(huán)境的蕭疏荒涼進一步加重了詩人意緒的消沉。友人裴堪贈予的官服鼓舞了貶謫已久的白居易,在《江西裴常侍以優(yōu)禮見待又蒙贈詩輒敘鄙誠用伸感謝》中,白居易傳達了自己重燃的信心:“他日秉鈞如見念,壯心直氣未全銷?!盵6]1 407
“借緋”畢竟是借來而非名正言順的榮耀,《又答賀客》中詩人又表達了自己的失落與沮喪:
銀章暫假為專城,賀客來多懶起迎。似掛緋衫衣架上,朽株枯竹有何榮?[6]1 414
“銀章”“緋衫”是高階官位和身份的象征,白居易雖已身著,可是“暫假”二字挑破了虛假的顯赫,身居高位只是假象,故而即使賀者如云,詩人也懶于迎客,銀章緋袍不過是“朽株枯竹”,不值得驕傲?!敖璺痹谥刑埔哑毡榇嬖冢擞讶讼噘?,統(tǒng)治者為了滿足士人的虛榮心有時也會進行“賜服”,唐憲宗時就有“每朝會,朱紫滿庭,而少衣綠者,品服太濫”[3]844的場面發(fā)生,詩人不以“借服”為榮,可見其坦率與清醒。
即便借來的“銀緋”,白居易也不能長期享受,元和十五年(820),他被召回長安任尚書省司門員外郎,而散階仍是從九品下的將仕郎,故無資格“著緋”,任刺史所借的官服也離他而去,《初除尚書郎脫刺史緋》寫道:
親賓相賀問何如,服色恩光盡反初。頭白喜拋黃草峽,眼明驚拆紫泥書。便留朱紱還鈴閣,卻著青袍侍玉除。無奈嬌癡三歲女,繞腰啼哭覓銀魚。[6]1 480
“脫刺史緋”,朱金城在《白居易集箋校》中指出:“唐制,章服以散階論,五品始得服緋。故散階未至者常有賜緋之舉,刺史常得假緋以重其臨民。解刺史后如散階未至,仍反衣綠,故曰‘脫刺史緋’也。居易自忠州除司門員外郎時,蓋猶未至從五品下階朝散大夫,故仍須再著青袍?!盵26]1 203-1 204白居易此時為從五品下階朝散大夫,所以又重新穿回最初的青袍,自然也就沒有銀魚袋,然不明事理的女兒哭喊著要銀魚袋,正戳中了詩人心中的無奈與不舍,這種得到又失去的痛苦,更令人心酸。
最后,初次“著緋”的喜悅與遺恨。白居易還朝半年后,長慶元年“加朝散大夫,始著緋”[7]4 353,他與元宗簡同制加朝散大夫,作詩《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書懷見贈》,終于到了可以“著緋”的官階,“青衫脫早差三日,白發(fā)生遲校九年。曩者定交非勢利,老來同病是詩篇。終身擬作臥云伴,逐月須收燒藥錢。五品足為婚嫁主,緋袍著了好歸田”[6]1 525,詩人脫下青衫換上緋袍的急切心情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告知元稹喜訊的贈詩《初著緋戲贈元九》中,“那知垂白日,始是著緋年”[6]1 526,表達了自己年歲已高終于“著緋”的欣慰,期望通過賜封金紫以與元稹并肩,“我朱君紫綬,猶未得差肩”。寶歷元年白居易慶祝弟弟白行簡遷為主客郎中,在《聞行簡恩賜章服喜成長句寄之》中以弟弟“賜服章”“著緋”為傲,“吾年五十加朝散,爾亦今年賜服章……大抵著緋宜老大,莫嫌秋鬢數(shù)莖霜”[6]1 889,雖然年事已高,但仍獲重用,寬慰弟弟的同時也是對自己重返朝廷被啟用的勉勵。除了著緋,白居易又升為正二品的勛階上柱國,妻子楊氏也被封為弘農(nóng)郡君。貶謫對詩人仕途無疑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然當獲得短暫的升遷后,尤其是可以身著高階官服,白居易消沉已久的宦情有了反彈和回升。
經(jīng)歷宦海沉浮之后的白居易年歲已高,沒有了青年時期的意氣風發(fā),初次“著緋”的喜悅過后,只留下白發(fā)多生之時才穿上緋衫的遺憾,《日漸長贈周殷二判官》“萬莖白發(fā)直堪恨,一片緋衫何足道”[6]1 680,表達了雖身居高位但已有英雄遲暮之感。不止這一時期,仕途中幾個重要節(jié)點,白居易都在官服書寫中刻畫了自己的衰老形象,官服書寫中頻繁可見白發(fā)、白鬢與官服的搭配:年僅32歲剛步入仕途就慨嘆“秋霜似鬢年空長,春草如袍位尚卑”[6]《和談校書秋夜感懷呈朝中親友》;被貶江州時“半故青衫半白頭”[6]《歲暮道情二首》之二;“借緋”時第一次穿上象征顯赫身份的緋衫感嘆“暗淡緋衫故,斕斑白發(fā)新”[6]《郡中春燕因贈諸客》;初次正式“著緋”且官職不斷升遷期間也有“華纓映白須”[6]《醉題候仙亭》等哀嘆。白居易非常在意自己身體的變化和健康狀況,是一位“具有‘生活日志式作品風格’的詩人,在數(shù)十年的漫長時間中,仔細地持續(xù)記錄著自己肉體(毛發(fā))的變化過程”[27]84。這些記錄并不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身體的衰老,更是為了刻畫一個被命運蹂躪、因仕宦勞損身心的宦者形象。
從貶謫江州到重返朝廷被啟用,這是白居易由前期積極“兼濟天下”轉向后期消極獨善的重要過渡階段,官服作為這一轉換的重要外在標志,其多變不僅是官職官階和角色意識的生動記載,而且承載著詩人復雜多變的仕宦心態(tài)。在此期間,白居易詩歌的基調(diào)是消沉的,但黯淡中也尚殘留幾許熱忱,例如兩次“著緋”的喜悅,但日漸消極、蛻變的總趨勢已不可逆轉。
3. 大和三年分司東都至會昌六年(846)病逝。白居易回朝之后,朝局依舊紛爭不斷。對于長慶朝局,王夫之如是論道:“吏乘之以藏奸,民且疲于奔命,盜賊得閑而乘之者奚若也!唐之不即傾覆也?!盵28]782身擔殺父之嫌、依靠宦官擁立的唐穆宗昏聵荒淫,文武官吏任用非人,軍政指揮失當,導致河北三鎮(zhèn)起而復叛,戰(zhàn)事又起,朋黨傾軋?;靵y的局面讓本已宦情黯淡的白居易毅然決定離開長安這個政治漩渦,大和三年分司東都時白居易寫下了《中隱》: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君若好登臨,城南有秋山。君若愛游蕩,城東有春園。君若欲一醉,時出赴賓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歡言。君若欲高臥,但自深掩關。亦無車馬客,造次到門前。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6]1 765
詩人認為通過“中隱”,可以“不勞心與力”“致身吉且安”,免受凍餒和憂患,以此宣告了自己將在政治上奉行退守原則。官服同樣記錄了這一時期白居易渴望脫離官場羈絆的情感?!读魟e微之》“猶厭勞形辭郡印,那將趁伴著朝衣”[6]1 046、《思往喜今》“雖在簪裾從俗累”[6]2 212,足見案牘勞形之苦,暗示了詩人對官場公事的厭煩。又如晚年所作《百日假滿少傅官停自喜言懷》一詩:
長告今朝滿十旬,從茲蕭灑便終身。老嫌手重拋牙笏,病喜頭輕換角巾。疏傅不朝懸組綬,尚平無累畢婚姻。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6]2 690
唐制規(guī)定,“職事官假滿百日,即合停解”[8]1 518,詩人請百日長假,意味著自己主動提出休官,詩人為離官感到喜悅,“牙笏”“組綬”是平日上朝所需之物,詩人以拋“牙笏”、不懸綬帶來暗示自己將不再身居廟堂。詩人為脫下冠帽,換上角巾感到欣喜,借用向長典故,將停官歸田瀟灑而去的愉悅之情抒寫得淋漓盡致,尾聯(lián)“人言世事何時了,我是人間事了人”,更是感慨他人雖還在宦海沉浮,但卻能享受人生事了的解脫與輕松。
退居洛陽后的白居易在官服書寫中表現(xiàn)出享受閑職厚祿的知足。白居易向往退隱,在詩中多次表達過對陶淵明的仰慕,甚至產(chǎn)生過效仿陶潛隱居的念頭,退居渭村時創(chuàng)作了《效陶潛體十六首》。但精神上的仰慕還是無法促使白居易真正放棄世俗的享樂,他始終沒有真正脫離仕途,因為他還需要俸祿養(yǎng)家,官服也是世俗生活中衡量俸祿高低的重要標志。白居易晚年就沉浸在閑職與高祿的享受中,《戊申歲暮詠懷三首》其二“紫泥丹筆皆經(jīng)手,赤紱金章盡到身”[6]、《自賓客遷太子少傅分司》“勿謂身未貴,金章照紫袍”[6],“赤紱”“金章”“紫袍”等高階官服均道出了詩人此時對已得榮耀的滿足,知足保和、閑適自得成為白居易此時的主要旨趣。
白居易晚年選擇“中隱”的處世之道,這是一種折中的處世方式,保證詩人既享受到了世俗生活的好處,避免完全歸隱的冷落和清貧,又遠離了官場紛爭帶來的麻煩。后期的官服書寫不僅體現(xiàn)了詩人精神閑適與物質(zhì)享樂的統(tǒng)一,也體現(xiàn)了在動蕩政治環(huán)境中明哲保身的智慧,從而獲得了人生的協(xié)調(diào)與平衡。《訪陳二》“曉垂朱綬帶,晚著白綸巾。出去為朝客,歸來是野人”[6]1 565,在更換官服和常服的書寫中,“曉”與“晚”,“出去”與“歸來”,這些時空的對比反映出詩人在“朝客”與“野人”兩種身份之間的自如轉化。白居易將“仕”與“隱”和諧統(tǒng)一于一種生存形態(tài)中,為后世樹立了“中隱”典范,他的“中隱”生活也成為士人的效仿對象。因此,這一時期的官服書寫尚未完全突出其仕宦角色,反而有一種擺脫角色意識的內(nèi)涵。
仕宦情結是詩人基于官服、角色與政治的特殊關系而生成的一種心理情感。官服作為衣物,本應是客觀的、沒有感情的,但它作為人的創(chuàng)造物與穿著物,是官員們參與政治生活的必備服飾,能第一時間向外界傳達自己的身份、地位、角色等信息,自然沾概上主體關于仕宦經(jīng)歷的復雜情感,由此衍生出其他指涉內(nèi)容,與官服相關的語詞在唐詩中逐漸意象化,成為區(qū)分官品等級的社會意象,進而承載著文人的仕宦情結。白居易熱衷在官服書寫中展現(xiàn)自己的仕宦經(jīng)歷,這種以官服為基礎萌生的仕宦情結有其獨特的生成機制。
首先,服飾象征觀念的滲透。從服飾傳統(tǒng)來看,早在原始社會,服飾就已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霸既藶橥怀鲎约旱牧α炕驒嗤?,用一些稀有的東西,如美麗的羽毛、猛獸的齒骨、罕見的寶石等來裝扮自己,以表現(xiàn)勇猛、力量或身份、地位等特征?!盵29]5羽毛、齒骨、寶石等可視為早期服飾的裝飾。打獵歸來身上戴著捕獲的戰(zhàn)利品,都會獲得人們的滿口稱贊??梢姴徽撌窃缙谏形撮_化還是后期高度文明,人類都期許得到他人的認可與欽佩。美國學者愛爾烏德曾指出:“所謂虛榮心的意義,就是社會贊許之愛好,那末,我們必須承認它是文化全體中的最強烈動機之一。身體裝飾……行為之產(chǎn)生是起于希望被別個團體所觀察和注意,敬重和稱揚的欲望”,從而構成了“文化發(fā)展所趨向的目的之一部分”[30]225-226。服飾的象征作用恰巧可以滿足人類的虛榮心。步入奴隸社會后,服飾除了彰顯征服猛獸的優(yōu)越感,還被作為禮儀和教化的工具,逐漸具有辨明身份的功能,開始象征等級序列的差異,并逐漸固定為社會秩序的標識?!抖Y記·玉藻》載:“錦衣狐裘,諸侯之服也?!盵12]3 206身著稀有珍貴的狐裘是諸侯王臣們顯赫身份的標志,故這一時期可視為是官服的萌芽時期,服飾被打上了等級烙印,這是仕宦情結產(chǎn)生的文化根源。
其次,禮儀、政治制度的強化。從國家管理角度看,一些禮儀、政治制度將官服與官職掛鉤,是催生仕宦情結產(chǎn)生的直接誘因。為維持龐大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統(tǒng)治者需要規(guī)范官員的行為舉止,于是制定了一系列的官服制度。服飾等級象征已不再是簡單觀念上的區(qū)分,而是進一步上升到了國家法度的層面,是人人必須遵守的規(guī)范準則,如《周禮·玉人》載:
玉人之事,鎮(zhèn)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命圭九寸,謂之桓圭,公守之。命圭七寸,謂之信圭,侯守之。命圭七寸,謂之躬圭,伯守之。[31]1 994
公侯伯級別不同,所執(zhí)所佩之飾也以等差量化來區(qū)分。官服是禮儀制度的外在表現(xiàn),后世的服飾制度皆在《周禮》的基礎上發(fā)展?!逗鬂h書·輿服志》記載了東漢明帝對不同階級官員冠冕的服制改革:
冕皆廣七寸,長尺二寸,前圓后方,朱綠里,玄上,前垂四寸,后垂三寸,系白玉珠為十二旒,以其綬采色為組纓。三公諸侯七旒,青玉為珠;卿大夫五旒,黑玉為珠。[32]3 663
此外,漢明帝還規(guī)定了朝、祭服制度,包括衣裳、鞋履和佩綬等,以保證君臣各有等序。到了唐代,官服制度主要從色彩、材質(zhì)這些最重要的元素來區(qū)分官員等級。服飾制度產(chǎn)生后,群臣自然對象征高階的“紫袍”“緋衫”“金魚袋”等產(chǎn)生企盼心理。李唐統(tǒng)治者一方面借森嚴的官服制度來強固官員的“虛榮心”,另一方面又會通過賜服、借服等逾越制度的行為來籠絡群臣之心。官服的身份象征作用早已轉化為鞏固封建統(tǒng)治的手段之一,其政治倫理意義已淹沒其他文化蘊涵,由此凝結成士人的仕宦情結。
最后,個人官本位意識的影響。從官服與個人仕途關系這一角度進行審視,仕宦情結的產(chǎn)生也是個人官本位意識的產(chǎn)物。所謂官本位,就是看重做官與否和官位高低的心理意識,將其作為衡量人生價值大小的主要標準。
白居易出生于一個世代奉儒的官宦家庭,以天下為己任、從政做官自然是其首選的人生道路。白居易做官志在兼濟,《新制布裘》“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6]。白氏家族沒有顯赫的門閥背景,《北夢瑣言》載:“崔相慎由曰:‘可以歸矣,近日中書盡是蕃人。’蓋以畢、白、曹、羅為蕃姓也?!盵33]97白姓因為外族冒用而在講究門第的唐代頗受人輕視,不甚榮耀的家族背景讓白居易更加渴望晉升達官顯宦以光耀門楣,同時也造就了他強烈的道德責任感,更為向往政治清明。《初授拾遺獻書》“有闕必規(guī),有違必諫”[22]1 188,盡忠盡職是他早期為官的基本態(tài)度。另外,白居易渴望入仕升官,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非??粗刭旱撳X財?shù)任镔|(zhì)利益,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描寫俸祿多寡及相關感情的“俸祿詩”。在中國古代,“不是經(jīng)濟力量決定著權力的分配,而是權力分配決定著社會經(jīng)濟分配,社會經(jīng)濟關系的主體,是權力分配的產(chǎn)物?!盵34]3政治地位越高,獲利就越多。白居易父親的病逝,再加之連年藩鎮(zhèn)戰(zhàn)亂等帶來的動蕩變化,白家一度陷入捉襟見肘的狀態(tài)。對于庶族地主出身的白居易來說,俸祿是他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有了俸祿,才能持家生存,滿足自己的世俗享受。即便人生的后半階段白居易已有了消極厭宦的念頭,但還是不舍高官尊位帶來的財富與榮耀,選擇了未完全歸隱的“中隱”生活方式。詩人將從政為官作為人生的第一選擇且唯一選擇,兼濟天下、光耀家族以及榮享富貴的愿望促使他尤為關注自己的仕途命運,與官職遷貶緊密聯(lián)系的官服就自然成為他仕宦情感波動的見證者,是激勵他躋身上層的動力,這是仕宦情結產(chǎn)生的內(nèi)在動因。
從布衣平民進入到士階層,這是無數(shù)士子的目標和理想,身著官服,尤其是高階官服意味著個人階層的躍升、角色意識的增強,更換至低階官服則意味著社會等級地位的跌落、角色意識的減弱。因此,官服見證了士人的仕途遭際和起落沉浮,更易觸發(fā)他們的敏感神經(jīng),成為抒發(fā)仕宦情感的載體,如李白、杜甫、元稹、劉禹錫等,他們在詩歌中借助官服抒發(fā)仕宦經(jīng)歷中的喜怒哀樂和角色意識,官服變化是他們內(nèi)在本真情感的真實流露,這種仕宦情結反映了凝聚在集體無意識中的官本位意識和等級觀念。當然,白居易作為唐代官服書寫最為顯著的詩人,他極力書寫官服佩飾、服色以及特殊的官服現(xiàn)象,將官服制度、時代風貌與人物情感相融合,這種書寫實則是個人仕宦情結和角色意識變化的反映。官服與仕宦角色之間形成了一種辯證關系,如白居易仕宦初期對高階官服的企羨,實則是仕宦角色意識增強的表現(xiàn)。但是有時官服書寫并非是為了突顯仕宦角色,反而是為了削減這種角色意識所帶來的困擾,如白居易仕宦晚年的官服書寫??梢姡緲俗R身份地位的官服具有了更多的情感蘊藉,不僅是白居易真實生動仕宦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凝聚著復雜多元的仕宦情結,成為揭示他心態(tài)變遷的有力載體,而且體現(xiàn)了復雜政治生態(tài)下中唐文人的角色抉擇與掙扎。同時,詩歌中官服書寫的大量出現(xiàn),在豐富詩歌內(nèi)容,增添詩歌韻味,強化詩人情感之外,為中唐詩歌的多樣書寫開拓了新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