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潔
在歷史的長河中,不同國家、不同民族間的音樂文化通過不同的方式、渠道、(例如戰(zhàn)爭、政治外交、商業(yè)貿(mào)易等)進行互相碰撞、吸納、交融、互動以及學習借鑒,筆者認為,這便可以稱之為音樂交流。在之前所接觸過的音樂類的史書大都著重討論唐宋元明清等朝代的通史,因此筆者想借此機會以宋朝為主線,探索、梳理宋朝與契丹—遼朝少數(shù)民族間的音樂交流。宴樂大都體現(xiàn)在宴會上,而我們今天所要探討的便是在君主政權之上國家禮制層面的宴會,它往往伴隨著皇帝的政治、禮儀活動,伴隨著宋朝、契丹(遼)之間的交往、朝貢互動。宋朝與契丹(遼)兩種相異的政權間,凝聚中原與外來因素的宴樂禮儀顯示了其音樂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尼科拉·弗萊徹曾在關于宴會史的著作論述中說:“想要將美好的一餐提升到宴會的高度,就必須有一個額外的維度?!雹僭谘鐣胁恢挂繂渭兊拿朗硜慝@取愉悅感,更需要通過視覺、聽覺上的輸入而達到想要的效果,尤其在古代宴禮制度下需要滿足封建君主帝王的欲望,而宴樂便是“額外的維度”?!秲x禮·燕禮》曰:“燕禮。小臣戒與者。膳夫具官饌于寢東。樂人懸。”注曰:“懸,鐘磬也。國君無故不撤樂。②在宴飲禮儀中,小臣(為國君)留諸多群臣,設置膳宰在路寢的東邊以此準備群臣的飲食,樂人(為宴飲)掛上新的鐘磬,且國家在沒有原因的情況下不得取消鐘磬的懸掛或演奏活動??梢?,在古代宴禮中是需要宴樂的演奏的。
宋朝出于禮儀,會為遼使設置專門的殿堂來供朝見、交流。例如“曲宴”,除了宮廷內(nèi),宋朝亦設有宴射、都亭驛館饗之禮儀。宋朝為遼使而設的曲宴地點大都在紫宸、垂拱、以及崇政殿。紫宸殿與垂拱殿為皇帝朔望參與日常視朝之所,崇政殿則為皇帝日常處理國家政事政務之所。
契丹國信使常常赴于宋闋賀正旦、圣節(jié),宋朝宴使者被安排在紫宸殿就坐,紫宸殿宴契丹使樂則是在宋朝皇帝紫宸殿上壽樂的基礎上簡化而成?!锻ǖ洹份d:“每春秋圣節(jié)三大宴:其第一、皇帝升坐,宰相進酒,庭中吹觱栗,以眾樂和之;賜群臣酒,皆就坐,宰相飲,作《傾杯樂》;百官飲,作《三臺》。……第十九、用角抵,宴畢?!雹鄞呵锸ス?jié)三大宴中的程序禮節(jié)共有十九道步驟,較為繁瑣,且皆用教坊俗樂,且這十九道程序之中亦貫穿著一步步的用樂規(guī)范與用樂形式。在重大節(jié)日宴會中能有如此繁雜的宴樂程序,更不必說與遼國使者的互動了。
宴樂是必不可少的,與其相對應的宴樂禮儀制度想必也會存在。但由于筆者還尚未搜集到充足的史料,暫且只能獲取某些較為零碎的信息。政和《紫宸殿正旦宴大遼使儀》中有關于宴饗禮儀所用樂的記載,有教坊使以下大起居,在皇帝與臣舉酒、入食時作樂,儀式摘錄為:酒初行,……先宰臣,次百官,皆作樂?!实畚迮e酒,樂工殿上奏樂,庭下舞隊前致詞,樂作,舞隊出。首先是舉酒儀式的開始,眾多大臣都紛紛與皇帝敬酒,不過要先由宰臣(古代為帝王主管膳食的官吏)受拜,再由諸多百官繼續(xù)受拜之后開始奏樂。其次,太官會命令朝廷大臣開始進食享受食物,隨之而來的便又是奏樂。然后,樂工們則表達對于皇帝君臣的贊揚溢美之詞,致詞結束后,百官便又再跪拜于皇帝,皇帝極為喜悅為之贊賞,便賜予百官座位,音樂暫且停止。最后,皇帝賜予百官五次后,殿堂上的樂人們又開始作樂,舞隊也負責表演致詞。每位人士都扮演著各自所需的角色,并且不能僭越本不屬于本身地位的儀禮,每一環(huán)都有固定的程序與禮制。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中記載:“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四月壬申,先是,上選諸軍勇士數(shù)百人,教以劍舞,皆能擲劍于空中,躍其身左右承之,見者無不恐懼。會契丹遣使修貢,賜宴便殿,因出劍士示之,數(shù)百人袒裼鼓噪,揮刃而入,跳擲承接,曲盡其妙,契丹使者不敢正視。及是巡城,必令舞劍士前導,各呈其技,北漢人乘城,望之破膽?!彼纬I貢設宴來接待契丹使者時,指令數(shù)百名士兵表演劍舞,令使者不敢正視。如此聲勢浩大、氣勢恢宏的樂舞表演,想必會為契丹使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在古代將士擊鼓、表演劍舞類似這種氣勢規(guī)模宏大的活動一般都用作激奮人心甚至虛張聲勢恐嚇敵人的武器,那么如此活動被安排在宋朝的宴會中,筆者猜想,一是表明宋朝對于與契丹遼朝間的友好關系的重視,二則,宋朝皇帝用此行為來彰顯其國富足強大的地位,來宣揚國土政權不容侵犯的意識,起到了威懾軍心的作用。
總而言之,契丹使者來宋殿宴用樂的場合一般在紫宸、垂拱、或者崇政殿。其形式以教坊樂俗樂為主,構成了專門曲宴契丹使的“曲宴契丹使樂次”。筆者認為,宋朝宴會為接待遼使的樂儀相當規(guī)范,程序較為繁雜,由始至終整個步驟都包含著不同的奏樂方式,例如雜劇、百戲、隊舞等等,皇帝舉酒、邀請使臣坐的次數(shù)也遠遠不止一次。宋朝對遼朝使者的宴會設置反映了中原王朝的傳統(tǒng)禮樂思想,由此,也折射出宴樂禮制對于國家禮樂文化制度建設起著一定的推動作用。在宴會享樂中君主獲得愉悅感的背后實則暗含著其濃厚的政治色彩,像宴會如此充滿互酬性的交往禮儀,想必便可以通過厚賂使者以達到穩(wěn)固政權緩解兩國之間關系的作用。
遼朝對往來使者的賜宴地點設置在遼朝的政治中心——四時捺缽,其目的為了保持草原游牧民族自由豁達的民族特性。捺缽分為春、夏、秋、冬四種,不僅冬捺缽宴會有接待外國朝貢使者的國事活動,春捺缽也具有接見外國使臣的功能。在遼朝宴會上會使用國樂、諸國樂、雅樂、散樂等都多種音樂形式,但遼帝春捺缽宴飲中,一般則本國國樂。遼國接待宋使時亦會使用百戲、舞女八侑(遼朝大樂)等音樂。可見不僅宋朝有專門宴國信使的宴樂,遼朝也是如此。
遼朝曲宴宋使樂次如下:1.酒一行,觱篥起,歌。2.酒二行,歌。3.酒三行,歌,手伎入。4.酒四行,琵琶獨彈。餅、茶、致語;食入,雜劇進。5.酒五行,缺。6.酒六行,笙獨吹,合《法曲》。7.酒七行,箏獨彈。8.酒八行,歌,擊架樂。9.酒九行,歌,角抵。與前文《通典》中關于宋朝宴遼使樂的記載來比較分析兩朝宴會所用樂的相似之處有:1.都用觱篥樂器起奏,以角抵樂器為終;2.都有歌、雜劇、《法曲》的表演;3.都會有獨自彈奏琵琶、笙、箏樂器。最明顯的不同之處則是,遼朝宴宋使樂次程序較為精簡,由此也暗含了契丹遼朝在一定程度上積極吸取了宋朝宴禮制度。
任半塘先生在其書《唐戲弄》中分析了遼朝皇帝上壽、曲宴宋使時所用的散樂樂次乃是仿照宋朝樂制而制:“就常情而論,劉昫所傳之散樂,惟有晚唐伎藝,遼初固屬如此也。其后隨宋轉變,終成排擋樂次……”④筆者同贊同這一點,猜想原因如下:1.宋朝本身處于中原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相比遼朝較為繁榮,儒家文化的深遠持久使得宋朝的禮樂制度更加完善成熟,而遼朝由少數(shù)民族政權所建立,建朝時間相對短暫,政權相對來講不穩(wěn)定。2.契丹民族是一個性格豪邁奔放、熱情似火的民族,本身就具有寬厚的胸襟和包容的心態(tài),善于效仿學習北宋中原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制度,仿照漢制實行中原科舉制度,制定一系列成文法典等,不斷積極與中原民族交往互動。
《契丹國志》中記載,遼圣宗太平六年,“宋龍圖待制孔道輔使契丹,有優(yōu)人以文宣孔子為戲。道輔弗然往出。契丹主使主客者邀道輔還坐,且令謝。道輔曰:‘中國(宋)與北朝(遼朝)通好,以禮文相接,今俳優(yōu)之徒侮慢先圣而不之禁,北朝之過也,道輔何謝?’契丹君臣嘿然?!逼醯髅盍嫒俗鰬驗闃罚脕碚写问?。但由于宋使孔道輔是孔門的后裔,他便認為以文宣為戲,有辱于先圣,便絕然憤怒離去。由此筆者思考,俳優(yōu)之戲在當時是象征戲謔、玩笑的不正經(jīng)的戲曲,契丹人已經(jīng)明知如此還故意為之,可見這已然折射出契丹對于北宋音樂的了解程度之深。既然了解程度達到如此深的程度,那么想必兩個國家間會有一定的互動與交融。與此同時,又何嘗沒有反映了契丹中期,戲劇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契丹音樂文化的一部分呢?
沈括的《夢溪筆談》記載,宋慶歷年中,宋臣使遼,“宴于混同江,觀釣魚。臨歸,戎主(遼興宗)置酒,謂之曰:‘南北修好歲久,恨不得見南朝皇帝兄。托卿為使一杯酒到南朝?!俗云鹱镁?,容甚恭,自鼓琵琶,上南朝壽。”遼朝帝王為歡送北宋的使者而在宴會中親身演奏琵琶樂器,可見,在此時期,兩國存在友好的邦交關系。從另一角度思考,兩國之間的外交政治關系可以通過音樂表現(xiàn)出來,從遼興宗對于宋朝使臣的態(tài)度中便可簡單地反映出國家間關系的實質(zhì)。在宴會中不僅存在樂舞、樂曲、樂器等音樂形式,兩國也會將樂器作為給彼此的贈禮。在宋朝贈予遼朝的禮物中,便有紅牙、笙笛、觱篥、拍板等樂器。⑤但與此同時,也出現(xiàn)了有關華夷之辨。陳旸在其撰寫的《樂書》中認為契丹—遼朝音樂為夷樂,它竊取了宋朝的漢族音樂,在宮廷中應該禁止用其宴樂?!稑窌分袑懙溃骸俺加^契丹視他戎狄最為強桀,然所用聲曲,皆竊取中國之伎,……太宗雍熙中,惡其亂華樂也,詔天下禁止焉,可謂甚盛之舉矣?!雹薰P者認為,即使契丹樂曲有不足,但不可否認的是,其的確借鑒融合了中原樂器、雜劇等音樂元素,陳旸言其“皆竊取中國之伎”,卻也恰恰反映了契丹吸取唐宋音樂的客觀事實。
總而言之,細看遼朝為宋朝使者舉辦的宴會禮儀,在其樂次步驟上明顯與宋朝的接近相似。通過了解遼朝宴樂的運用,便不難發(fā)覺其實則仍在宣揚其國威,實質(zhì)仍為國家帝王服務,從而鞏固國家之間政治上的親密關系。這使得我們了解遼朝游牧民族文化的同時,卻也不能忽略其對中原禮樂成分的借鑒與吸納的事實。
在中國古代社會,宴會禮儀是為加強君主專制而設置,且通過宴樂舉辦的活動也是處理國家政治關系的的有效手段,宴會中的交際應酬可以適當緩解國家政治與社會的沖突,幫助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治政權的穩(wěn)固。更加重要的是,宴會中所使用的音樂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兩國間音樂文化的交融與互動。宴樂具體作品的交流傳播便是更高更深層次上禮樂觀念的輸入或輸出,從宋、契丹(遼)兩國的宴會用樂上看,具體呈現(xiàn)在樂舞、樂器、樂曲之中,這種相近性的背后,恰好印證了遼朝吸收宋朝的宴禮觀念,也印證了宋、契丹(遼)朝兩國具有相通的政治文化觀念。
通過宴樂的視角了解到兩國在宴會禮儀中所體現(xiàn)的音樂交流與互動,且契丹(遼)朝對于宋朝禮樂文化的吸收,也推動了禮樂制度的建設。契丹這個活躍在東北亞的草原民族國家與地處大中原的中原宋朝之間所產(chǎn)生的音樂交流的火花,不僅在中國古代音樂史、少數(shù)民族藝術史中都占據(jù)重要的意義,同時也在音樂交流互動篇章中留下了珍貴的一頁?!?/p>
注釋:
① [英]尼科拉·弗萊徹著,李響譯.查理曼大帝的桌布——一部開胃的宴會史[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133.
② [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14,燕禮第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90-391.
③ [元]脫脫等.宋史,卷142,樂志十七[M].北京:中華書局,1985:3348.
④ 任半塘.唐戲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93.
⑤ [宋]葉隆禮.契丹國志,卷21,南北朝饋獻禮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01.
⑥ [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48,樂考二十一[M].北京:中華書局,2011:4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