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喆 馮潔語*
在《民法典》頒布以前,《合同法》第五章合同的變更和轉讓部分對于同一債權多重轉讓后的優(yōu)先順位問題未作明確規(guī)定。通說認為,根據(jù)處分行為生效的一般原理,債權轉讓自達成合意時生效且發(fā)生對外效力,據(jù)此,在多重債權轉讓時,先達成債權轉讓合意的債權受讓人取得債權。(1)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619頁。理論界晚近的觀點基于保護交易安全的考慮,認為應通過債權轉讓登記制度,確定債權的歸屬,明確權利順序,減少證明成本和債權人的爭議。(2)參見李宇:《債權讓與的優(yōu)先順序與公示制度》,載《法學研究》2012年第6期。而且,我國金融交易實踐也早已展開債權轉讓登記制度的探索。自2007年,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建立動產(chǎn)融資統(tǒng)一登記公示系統(tǒng)以來,應收賬款登記發(fā)展迅速。據(jù)統(tǒng)計僅2019年全年在該系統(tǒng)登記的應收賬款轉讓多達372134筆,登記的主體包括銀行及非銀行金融機構、非金融機構以及個人。(3)參見“動產(chǎn)融資統(tǒng)一登記公示系統(tǒng)”2019年1—12統(tǒng)計數(shù)據(jù),https://www.zhongdengwang.org.cn/cms/goDetailPage.do?oneTitleKey=ssdj&twoTitleKey=ydtj,最后訪問時間:2021年11月9日。
基于以上理論和實踐的發(fā)展,我國《民法典》在保理合同部分第768條,首次在立法上明確規(guī)定了就同一應收賬款債權發(fā)生多個保理合同,應收賬款的多個受讓人之間的優(yōu)先順位規(guī)則。該條一方面引入應收賬款債權轉讓以登記為最優(yōu)、以通知為次優(yōu)的標準;另一方面規(guī)定未登記或未通知的債權受讓人之間處于平等地位,應當按比例受償,即“債權分割規(guī)則”。第768條是一項全新的規(guī)則,它的出現(xiàn)引發(fā)諸多理論爭議,其焦點問題有三:(1)從體系位置來看,第768條規(guī)定在保理合同中,而非合同編通則規(guī)定,因此有可能導致我國民法上債權轉讓對外效力規(guī)則的“雙軌制”,即保理中債權轉讓的對外效力采登記或通知的對抗要件主義以及債權分割規(guī)則,而一般債權轉讓則采合同成立主義。(4)參見李宇:《保理合同立法論》,載《法學》2019年第12期。(2)第768條規(guī)定了通知債務人是次優(yōu)的對抗要件,而《民法典》同時在第546條又規(guī)定債權轉讓對債務人生效的通知要件。那么,通知在這兩處“通知”的后果和效力各有何種意義,及其關系如何,需要學理上的解釋。(3)就同一應收賬款發(fā)生數(shù)個保理交易,如果保理人都欠缺登記和通知,第768條首次采取按比例分割債權的規(guī)則,由此顛覆了以往多重債權轉讓規(guī)則的通說,其合理性有待分析。本文基于債權轉讓的基本原理,對上述問題作出理論解釋。
《民法典》第768條規(guī)定在《民法典》的保理合同部分。根據(jù)人大法工委的說明,保理合同部分的規(guī)則起到補充債權轉讓一般規(guī)則的作用。(5)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解讀(下冊)》,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912頁。由此引發(fā)的疑問是,保理合同中的哪些規(guī)則可以起到這種補充作用,具體而言,第768條能否適用于保理合同以外的其他債權轉讓。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首先需要厘清保理合同規(guī)則的性質,及其與債權轉讓規(guī)則的關系。
保理屬于典型合同,雖然《民法典》第761條規(guī)定保理合同是“保理人提供資金融通、應收賬款管理或者催收、應收賬款債務人付款擔保等服務的合同”,但不可忽視保理交易中應收賬款的債權轉讓是其核心環(huán)節(jié)。我國通說認為債權轉讓是準物權行為,是處分行為,獨立于原因行為,并非是債權行為的一部分。(6)同前注①,韓世遠書,第595-598頁。縱覽《民法典》保理合同部分的規(guī)則會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容并不限于保理的負擔行為,也包括保理中應收賬款債權轉讓。
就負擔行為層面而言,有追索權的保理(不真正的保理)和無追索權的保理(真正的保理)各有不同。在無追索權的保理中,保理人須承擔受讓債權不能實現(xiàn)的風險,債權人僅就債權的真實性承擔瑕疵擔保責任。(7)Vgl. Looschelders, Schuldrecht Besonderer Teil. 14. Aufl., Vahlen, 2019, S. 98 f.如果應收賬款債務人因破產(chǎn)或其他原因無法清償債務時,保理人不得請求應收賬款的債權人(出讓人)返還保理合同的融資款。應收賬款的債權人得終局性地保有因保理合同所獲得的融資款。因此,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本質上是債權買賣合同。(8)同前注④,李宇文。司法判例如“鑫晟保理有限公司訴上海特創(chuàng)實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合同糾紛案”,《人民司法·案例》2016年第32期。中國銀行業(yè)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2014年發(fā)布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第10條之(二)第3款明確認為,無追索型保理即是買斷性保理。對于有追索權的保理,我國學說與司法實踐均傾向于認為其本質上構成借款合同。(9)同前注④,李宇文;徐同遠:《論民法典中保理合同典型義務條款的設計》,載《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孫超:《保理所涉糾紛中的利益衡量與裁判規(guī)則》,載《人民司法》2016年第32期。保理人提供的融資款是借款合同的本金。債權轉讓起到了擔保的作用,即通過轉讓債權來擔保保理人對應收賬款債權人享有的返還借款本息的請求權。(10)Michael Martinek, Moderne Vertragstypen, Bd I., C. H. Beck, 1991, S. 253.因此,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是借款合同結合了擔保的合意,擔保的合意是債權轉讓的原因。
就保理的處分行為層面而言,無追索權保理合同和有追索權保理合同中,應收賬款債權轉讓的作用不同。
無追索權的保理是債權買賣合同,保理人基于保理合同取得的是請求相對人移轉債權的請求權,該買賣合同即是債權轉讓的原因行為,保理人基于保理合同保有債權。而在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中,債權轉讓起到何種作用,我國學說和司法實踐形成了讓與擔保和間接給付兩種觀點。兩種理論構成的區(qū)別在于:其一,保理人權利的行使順序。(11)對此詳見同前注④,李宇文。在間接給付的理論構成下,保理人負有義務優(yōu)先變價他種給付,也即收取受讓的債權,以實現(xiàn)保理合同的款項返還。(12)關于間接給付的一般原理,Vgl. Looschelders, Schuldrecht Allgemeiner Teil, 16 Aufl., Vahlen, 2018, S. 139.如果變價對于保理人是可能的,并且可期待保理人變價,那么應收賬款債權人得拒絕返還借款。相反,在讓與擔保中,保理人沒有義務先向債務人去收取債權。其二,間接給付的成立,須有既存的債務。而讓與擔保的成立與被擔保的債權有可能同時成立,甚至先于債權成立。我國司法實踐中,法院在裁判說理時多采讓與擔保的理論構成。(13)采讓與擔保理論構成的案例如“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福建省分行與福州飛皇貿(mào)易有限公司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榕民初字第1287號民事判決書。但近期最高人民法院在“珠海華潤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等訴江西省電力燃料有限公司合同糾紛再審案”(最高人民法院(2017)最高法民再164號民事判決書),中闡述了間接給付的法理,但遭到學者的批評,同前注④,李宇文。
《民法典》的第766條尊重我國保理司法實踐和交易慣例,規(guī)定保理人可以向應收賬款債權人請求返還融資款的本息或回購債權,也可以向第三債務人主張所受讓的債權。按第1句的文義采用“可以……也可以”的表達,意味著沒有限制保理人主張權利的先后順序,因此不能解釋為間接給付。而第2句規(guī)定“保理人向應收賬款債務人主張應收賬款債權,在扣除保理融資款本息和相關費用后有剩余的,剩余部分應當返還給應收賬款債權人。”符合我國民法上讓與擔保理論中擔保權人負有清算義務的原理??傊凶匪鳈啾@碇?,若無明確約定保理人主張權利的順序,出于保護債權人的考慮,宜解釋為讓與擔保。(14)同前注④,李宇文。
基于以上關于保理交易的分析可知,《民法典》合同編第16章保理合同中其實有三類規(guī)范:(1)第761條、第762條和第767條規(guī)定的是保理交易的負擔行為,即保理合同的要素,以及基于保理合同產(chǎn)生的請求權。(2)第766條規(guī)定的有追索權保理本質上是一種借款融資,保理人與債權人以應收賬款作為保理融資款返還的擔保,構成債權轉讓的擔保合意(原因行為)。第767條規(guī)定的無追索權保理本質上是一種債權買賣,構成債權轉讓的買賣合意(原因行為)。(3)第763條、第764條、第765條和第768條規(guī)定的是債權轉讓規(guī)則。以上是理解第768條適用范圍的體系前提。
在明確《民法典》第768條屬于債權轉讓規(guī)則的前提下,再討論第768條的適用范圍。對此,目前存在兩種觀點:其一,第768條規(guī)定于《民法典》合同編的保理合同中,因而僅適用于保理中的債權轉讓;其二,第768條中登記與通知的規(guī)則可以類推適用于一般債權轉讓,而債權分割規(guī)則僅類推適用于擔保性債權轉讓。(15)參見朱虎:《債權轉讓中受讓人地位保障:民法典規(guī)則的體系整合》,載《法學家》2020年第4期。
以上兩種觀點,本文以為均不可取。就第一種觀點而言,第768條債權轉讓的優(yōu)先順位規(guī)則不應僅限于保理合同。首先,就文義和體系來看,第768條似乎適用范圍限于保理,而非一般性合同通則規(guī)定。但事實上,不論是保理還是一般的債權轉讓,都面臨第768條要解決的債權多重轉讓的問題。只不過實踐中債權多重轉讓現(xiàn)象在保理中較為普遍,司法審判焦點也多集中于保理案件,因而《民法典》將債權轉讓的優(yōu)先順位規(guī)則規(guī)定于此。其次,從法典立法技術的角度來看,《民法典》不是完全按照提取公因式的方式從抽象到具體設計規(guī)則,而是根據(jù)保理業(yè)務中常見問題匯總到在一處,按論題式進行立法編纂。這種立法技術的優(yōu)勢是便于“找法”,與保理業(yè)務相關的規(guī)則均匯總到《民法典》保理合同部分,但同時也以失去規(guī)則的普遍性為代價。因此,在這種立法模式下,不能過于拘泥條文在法典中的外部體系位置,將第768條僅限適用于保理。其次,從立法過程和立法說明來看,2018年8月全國人大發(fā)布的《民法典各分編(草案)》“一審稿”的第336條就有與第768條類似規(guī)定。但由于債權轉讓采登記確定優(yōu)先效力的反對意見較大,故從2019年4月“二審稿”開始,刪除該規(guī)定,但同時新增保理合同(即二審稿第552條之一以下),并于第552條之六保留了債權轉讓的登記、通知等優(yōu)先順位規(guī)則。最后,在人大法工委的說明中,同樣并未嚴格區(qū)分保理債權轉讓和一般的債權轉讓。(16)同前注⑤,黃薇書,第928頁??傊?,保理合同部分的處分行為規(guī)則,起到了補充一般債權轉讓的作用,第768條正屬此類規(guī)范。
就第二種觀點而言,其前提是認為保理交易中債權轉讓具有擔保性質,(17)同前注,朱虎文。但問題是這一前提未必成立?;谏衔乃觯瑹o追索權的保理合同在法教義學上更接近債權的買賣合同。于此,債權轉讓僅僅是買賣合同的履行行為,而非擔保性的債權轉讓。那么,按照第二種觀點,第768條不應適用于無追索權的保理。但根據(jù)文義,第768條適用于任何類型的保理合同,不區(qū)分有、無追索權。
有觀點認為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本質上也是借款合同。(18)例如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保理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審判委員會紀要(一)”第11條第2項提到保理融資包括貸款和應收賬款轉讓預付款??梢娖渫耆唇杩顏砝斫獗@砗贤T诒@斫灰字?,保理人的利益并不在于取得債權,而在于收取利益,作為提供融資款的對價。但是,即使是認為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本質上是借款合同,在處分行為層面,債權轉讓并不具備擔保功能。因為在無追索權的保理中,債權轉讓是對借款合同的還款義務的代物清償(Leistung an Erfüllungs Statt)。(19)Canaris, Verl?ngerter Eigentumsvorbehalt und Forderungseinzug durch Banken, NJW 1981, 249, 251.換言之,保理人受領了應收賬款債權,以此代替借款的清償。(20)如果認為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是借款合同,債權讓與是代物清償,那么保理人在取得債權以后,其享有的、請求應收賬款債權人返還借款的請求權消滅。并且由于代物清償以后,標的物的瑕疵擔保規(guī)則類推適用買賣合同的規(guī)則,因此,采借款合同的理論構成,也不排除買賣合同規(guī)則的適用。但是,此種理論構成過于復雜,實無必要。Walter指出Canaris為了強調當事人間合意的金融屬性,只能通過“走后門”的形式,通過《德國民法典》第365條迂回適用買賣合同的規(guī)則。Vgl. Walter, Kaufrecht, Mohr Siebeck, 1987, S. 552.因此,即使認為無追索權的保理合同是借款合同,債權轉讓也不是擔保性轉讓,而是代物清償。
綜上,《民法典》第768條盡管規(guī)定于保理合同的位置,但其債權轉讓的對外效力規(guī)則,應適用或類推適用于其他的債權轉讓。此外,盡管根據(jù)《民法典》第768條文義,其適用情形是債權多重轉讓。但是多重債權轉讓的順位問題,不僅是指某一債權受讓人與其他權利人之間的權利優(yōu)先順序問題,而且還可能發(fā)生在債權受讓人與債權出讓人的質押權人、扣押債權人之間。上述情形與債權多重轉讓的利益狀態(tài)類似,因而后者可以類推適用第768條。(21)事實上,在《民法典》制定以前,我國法院已經(jīng)運用登記對抗的法理,認為登記是債權受讓人對抗扣押權人的要件,從而解決保理債權轉讓和扣押之間的權利順序問題。參見“安徽華源醫(yī)藥股份有限公司、湖南省鑫慶醫(yī)藥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太和縣人民法院(2018)皖1222執(zhí)異86號執(zhí)行裁定書。因為應收賬款轉讓登記有登記期限的限制,本案中保理人的登記已經(jīng)過期,因而法院認為其不得對抗扣押債權人。
從歷史的角度看,債權能否轉讓,一直是債權轉讓法教義學發(fā)展中的重要問題。古羅馬法恪守債是當事人之間“法鎖”這一觀念,認為債權主體的變更必然導致債權同一性的喪失,因而不認可債權的自由轉讓。但是羅馬法還是通過其他制度迂回實現(xiàn)債權轉讓的效果。(22)羅馬法上實現(xiàn)債權讓與的工具有三,其一為債的更新,其二為“自己事務的代理”,其三為擴用之訴。債的更新需要債務人的配合,而“自己事務的代理”則避免了這一點,即原債權人得授權“債權取得人”作為訴訟代理人為自己的利益訴請并受領債權。(Vgl. Harke, R?misches Recht, C.H.Beck, 2008, S. 82. )對于“債權受讓人”而言,“自己事務的代理”方式存在諸多不利,債權出讓人有權撤回授權,并且出讓人或受讓人任何一方死亡,授權也消滅。(Vgl. Kaser/Küntel, R?misches Privatrecht, C. H. Beck, 20. Aufl., 2014, S. 321; Klaus Luig, Zur Geschichte der Zessionslehre, Boehlau, 1966, S. 4.)為了克服這些問題,在二世紀中期羅馬法中,出現(xiàn)了通過擴用之訴移轉債權的情況,據(jù)此“債權受讓人”基于債權讓與的基礎關系(如債權買賣合同等)可以通過擴用之訴向債務人主張債權。債權作為一種財產(chǎn)權,其流通性對于債權人而言,具有重要的價值,債權自由轉讓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需求。因此,近代歐陸的自然法學興起以后,對羅馬法上債權本質的認識發(fā)生改變。自然法學家認為債權之上存在所有權,債權作為無體物具有所有權屬性。(23)Vgl. HKK/Hattenhauer, 2007, § 398-413, Rn.18.債權轉讓和物權轉讓并無不同。(24)例如,格勞秀斯將財產(chǎn)權分為對物權與對人權,二者統(tǒng)一適用財產(chǎn)權的轉讓規(guī)則。參見[荷]格勞秀斯:《格勞秀斯私法導論》,張淞綸譯,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53頁。在普芬道夫理論中,物權與財產(chǎn)權相同,也包括債權。Vgl. Bruno Huwiler, Der Begriff der Zession in der Gesetzgebung seit dem Vernunftrecht, Schulthess Polygraphischer Verlag, 1975, S.43.這種觀念影響了隨后的自然法立法,如《法國民法典》《奧地利民法典》??梢姡瑥牧_馬法以來,債權轉讓制度的發(fā)展方向就是突破債的相對性束縛,將債權作為一種可處分的財產(chǎn)權、釋放債權的流通性。現(xiàn)代各國立法上關于債權轉讓的規(guī)則一般都不需要債務人的同意,債權轉讓通知也只是對債務人生效的要件。我國《民法典》第545條承繼《合同法》第79條,認可債權的自由轉讓。并且為了增加債權的流通性,增加了第2款,明確金錢債權的流通不受當事人禁止債權轉讓特約的限制。
另一方面,債權轉讓畢竟轉換了債權人,雖然不須征得債務人的同意,但也不應降低債務人的法律地位。尤其是債務人對于原債權人享有的抗辯和抵銷權,不受債權轉讓的影響(《民法典》第548條、第549條);債權轉讓后履行債務增加的費用應由轉讓人負擔(《民法典》第550條)。再者,如果債權轉讓通知生效后,債務人對于債權轉讓將產(chǎn)生信賴,而如果債權人與受讓人并未進行債權轉讓或債權轉讓無效、被撤銷,債務人仍得以轉讓通知對抗債權人。
綜上可知,債權轉讓涉及債權的流通性和債務人保護兩種價值,合理的規(guī)則設計要在這兩種價值之間做出適當?shù)臋嗪狻_@是我們進一步考察《民法典》第768條債權轉讓對外效力規(guī)則的邏輯基點。
1.《民法典》頒布之前債權轉讓的對外效力
《民法典》頒布之前,我國民事立法和學說向來區(qū)分債權轉讓的對內(nèi)效力與對外效力,前者是指債權轉讓人與債權受讓人之間的關系,后者是指債權受讓人與債務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債權受讓人與債權第三受讓人之間的關系。我國民法理論和實務上對于前者采合同成立主義沒有爭議,(25)同前注①,韓世遠書,第607。實務界觀點,參見“佛山市順德區(qū)太保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與廣東中鼎集團有限公司債權轉讓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4]民二終字第212號民事判決書,載《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5年第12期。即債權轉讓合同成立時債權即轉移至受讓人;但對于后者還存在分歧,以下分述之。
首先,在債權轉讓對于債務人的效力方面,《合同法》第80條第1款第2句規(guī)定很明確,未經(jīng)通知,債權轉讓對債務人不生效力。我國學說與司法實務比較統(tǒng)一,即債權轉讓通知債務人以前,債權受讓人不得向債務人主張權利。因此,通知又可稱為債權受讓人的“權利主張要件”。這種觀點同樣適用于保理債權轉讓。例如,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布《關于審理保理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審判委員會紀要》第2條、2012年上海法院公布金融審判系列白皮書和金融審判十大案例之八,均明確在保理交易中債權轉讓未經(jīng)通知,對債務人不生效力。(26)尤其是上海法院2012年發(fā)布的案例,進一步認定即使應收賬款轉讓已經(jīng)在中國人民銀行登記系統(tǒng)辦理了登記,但登記也不能代替對債務人的通知。參見“甲銀行訴乙公司、丙超市、施某等保理合同糾紛案”,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2)滬二中民六(商)終字第147號民事判決書。其裁判理由認為:“首先,央行登記系統(tǒng)系根據(jù)《物權法》等法律法規(guī)規(guī)定,為應收賬款質押登記而設;其次,央行登記系統(tǒng)操作規(guī)則明確規(guī)定該系統(tǒng)為債權轉讓登記提供‘公示服務’,對債權轉讓登記不作實質性審查?!标P于本案的評釋,參見吳峻雪、張娜娜:《保理債權轉讓中轉讓通知的效力及形式審視》,載《法律適用》2013年第11期。
其次,債權轉讓對于第三人的效力方面,由于《合同法》并沒有規(guī)定債權轉讓在什么情況下可以對抗第三人,因此學說上爭議較大,主要有通知對抗說和合同成立說兩種觀點。根據(jù)前者,在多重轉讓的情況下,債權轉讓通知債務人以后,債權受讓人得對抗其他受讓人。(27)采此說者,參見韓海光、崔建遠:《論債權讓與和對抗要件》,載《政治與法律》2003年第6期;李永鋒、李昊:《債權讓與中的優(yōu)先規(guī)則與債務人保護》,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1期。根據(jù)后者,按照債權轉讓的合意達成時間先后順序,而非按照通知到達債務人的時點,確定誰是債權受讓人。(28)采此說者,參見前注①,韓世遠書,第619頁。后者是學界通說,其理由主要有三:第一,《合同法》沒有對債權轉讓對第三人的效力作特別規(guī)定,那么應當按照法律行為生效的一般理論確定債權轉讓的生效時間;(29)同前注①,韓世遠書,第619頁。第二,債權轉讓通知不能起到公示的作用;(30)其木提:《債權讓與通知的效力》,載《交大法學》2010年第1卷。第三,《合同法》上債權轉讓通知的規(guī)范目的在于保護債務人,在債權多重轉讓中采通知主義,可能不利于保護債務人,因為假如債務人明確知曉前一轉讓事實并對前一受讓人為清償,會因為后一轉讓被通知而淪為無效的清償。(31)參見徐滌宇:《〈合同法〉第80條(債權讓與通知)評注》,載《法學家》2019年第1期。
綜上所述,在債權轉讓對外效力上通說認為《合同法》采合同成立說,債權轉讓通知是債權受讓人的“權利主張要件”,也是對債務人的保護要件。
2.作為對抗要件的債權轉讓登記與通知
《民法典》第768條重構了保理合同中債權轉讓的對外效力規(guī)則。一方面,對于債務人效力,第768條沒有改變轉讓通知對債務人生效的規(guī)則(第546條)。盡管第768條賦予債權轉讓登記和在先通知具有對抗效力,但這種效力發(fā)生在登記人、在先接受通知人與其他受讓人或其他權利人(如質押權人)之間,而不涉及債務人。即使債權轉讓登記可能使債務人查知,但登記并非對債務人的生效要件,仍須根據(jù)第546條進行通知才能對債務人發(fā)生效力。(32)此時通知的主體、形式與內(nèi)容是否會因登記發(fā)生變化,有待進一步考察。從比較法上看,有的國家法律規(guī)定,在債權讓與登記以后,通知時應當提供登記事項證書,通知的主體可不限于出讓人。如《日本關于動產(chǎn)與債權讓與對抗要件的民法特例法》第4條第2項規(guī)定,債權讓與登記以后,債權出讓人與受讓人均可通過交付登記事項證書的方式向債務人為通知。
另一方面,對第三人效力方面,《民法典》第768條明確了債權轉讓對抗要件的順序,即債權轉讓對第三人的效力以登記為最優(yōu)先;在無登記的情況下,以通知為優(yōu)先。舉例而言,假設5月1日甲與保理人乙訂立保理合同并通知了債務人,6月1日甲又與保理人丙訂立保理合同并辦理了登記。根據(jù)第768條,丙優(yōu)先于乙。
這種立法模式被稱為“登記優(yōu)先模式”。與之相對的模式還有以登記為唯一對抗要件的“登記一元模式”、(33)從價值判斷和效果看,“登記優(yōu)先模式”實際上是“登記一元模式”的修正方案。日本在此次債法改革中將此種方案作為“登記一體化”方案的妥協(xié)方案。白石大「債権譲渡の対抗要件制度に関する法改正の日仏比較」安永正昭 鎌田薫 能見善久監(jiān)修『債権法改正と民法學Ⅱ 債権総論·契約(1)』(商事法務、2018)221頁。以通知為唯一對抗要件的“通知模式”和我國之前通說所采的“合同成立模式”。從形式上看,第768條似乎同時采納了登記和通知兩種對抗要件。但是在登記具有絕對優(yōu)先效力前提下,理性的保理人均會選擇登記。這就削弱了通知對抗的實際效果。登記優(yōu)先模式,實質上是將債務人徹底從債權受讓人和第三人之間的對抗關系中解脫出來。如果按照通知對抗的理念,那么債務人相當于“情報中心”,(34)債務人情報中心是指在通知主義下,為了取得對抗,必須通知債務人,因此債務人了解的債權讓與情報是最全面的。石田剛『債権譲渡禁止特約の研究』(商事法務、2013)19頁參照。在多重轉讓的情況下,受讓人應當詢問債務人,債務人須負擔答復義務。而登記優(yōu)先模式可以避免債務人的答復義務,因為第768條的對抗要件不考慮受讓人善意、惡意的主觀狀態(tài),即使在其他受讓人通知債務人后,進行登記的債權受讓人(保理人)明知在先的通知,仍得優(yōu)先于通知的債權受讓人。(35)同前注,朱虎文。因此,保理人必然會首先選擇查看登記,而非詢問債務人。(36)同前注,白石大,214頁、219頁。而且,第768條還避免采用登記與通知具有同等效力時的競合問題??梢姡瑥谋Wo債務人地位不受影響和便利債權流通的這兩個價值視角看,第768條的規(guī)則設計是合理的。
如果將《民法典》第768條視為債權轉讓對外效力的一般規(guī)定(類推適用第768條),那么將發(fā)生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與傳統(tǒng)理論構造相比,債權轉讓通知的效力會發(fā)生“合并”與“分離”。
通知效力的“合并”體現(xiàn)在,如果債權轉讓沒有登記,那么通知一方面構成對債務人的權利主張要件,另一方面構成權利對抗要件,通知實現(xiàn)了這兩種效力的合一。在通知效力合一的情況下,債務人保護和權利的對抗均由通知決定,在法律適用上也較為明確。于此,債務人又回到了“情報中心”的地位,但問題在于,債務人是否有答復的義務。例如,債權人甲在1月1日將債權轉讓給保理人乙,并且通知了債務人丙,隨后在2月1日,甲又將債權轉讓給丁,并且也通知給丙?;趥鶆杖饲閳笾行牡目紤],丁向債務人丙詢問債權轉讓的情況,此時,如果丙有過錯地提供了錯誤的信息,致使丁誤以為之前沒有發(fā)生債權轉讓,但丁受讓債權的通知效力劣后于乙,其無法獲得債權。而且遵循債權轉讓不得使得債務人地位惡化的原則,此時債務人不負擔答復的義務,否則會加重了債務人的負擔。(37)類似觀點,同前注,白石大,第214頁。因此,除非債務人構成故意以悖于善良風俗之方式加害他人,其通常無須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總之,通知效力的合并對于債權受讓人、債務人而言,都沒有改變其利益狀況。
通知效力的“分離”體現(xiàn)在,當債權轉讓已經(jīng)登記的情況下,登記構成權利的對抗要件,而通知構成向債務人主張權利的要件以及起到債務人保護的作用。舉例而言,假設6月1日,甲與保理人乙訂立保理合同,將其對丙的債權轉讓給乙,隨后甲對丙進行了通知,但未登記。7月1日,甲又與保理人丁訂立保理合同,并辦理了登記。丙根據(jù)甲的通知,向乙進行清償。此時,債權轉讓對債務人的效力和對第三人的效力發(fā)生分離,發(fā)生各自的法律效果。即,在對第三人的關系中,適用《民法典》第768條,丁優(yōu)先于乙。但是在對債務人的關系中,由于丙向乙為清償,且清償有效,債權因履行而消滅。(38)類似的構想案例,潮見佳男『新債権総論 II』(信山社、2017)485頁參照。此時,丁只能基于不當?shù)美蛞艺埱蠓颠€其所受領的給付。
此外,通知效力分離情形下,還存在債務人保護的特殊問題,即登記是否會導致債務人對于債權轉讓從善意變?yōu)閻阂?,從而必須向登記的受讓人履行。債務人對債權轉讓是否知情,影響其是否受到保護。如果債務人雖然未收到通知,但已通過其他方式明知或應知債權已轉讓(惡意),則其是否仍應向債權出讓人清償。對此,最高人民法院在近期的案例中采通知作為判斷對債務人生效的唯一標準。(39)例如,在“遵義渝禾商貿(mào)有限責任公司訴中信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貴陽分行公司、簡傳剛、楊小平保理業(yè)務合同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7號裁定中,最高人民法院在說理部分明確表示,債務人應當向誰履行債務,取決于其是否收到債權轉讓通知。債務人在沒有收到債權轉讓通知前,不論其是否實際知曉債權轉讓的情況,債權轉讓對債務人均不發(fā)生法律效力,債務人仍應向原債權人履行債務。但是,在債權轉讓登記以后,未通知以前,能否認為債務人已經(jīng)構成惡意(明知或應知債權轉讓),從而依據(jù)誠信原則,不得向債權出讓人清償?從債務人保護的原則看,如果認為債務人此時已屬惡意,且不得向債權出讓人清償,那就意味著對債務人苛加了查詢義務,增加了債務人履行義務的風險。因此,不應當認為債權轉讓登記以后,債務人就構成惡意,發(fā)生類似通知的效力。民法典各分編草案的“一審稿”曾第335條第1款規(guī)定“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jīng)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但是債務人明知該債權轉讓的除外?!钡?句中的但書,相比于《合同法》第80條第1款是新增的規(guī)則?!岸徃濉比匀槐A?。但是在2019年12月“民法典草案”中,第546條規(guī)定的債權轉讓通知規(guī)則刪除上述但書。這表明,立法者最終未采取包括登記在內(nèi)的其他方式代替轉讓通知的模式。
由上可見,當債權轉讓登記的情況下,通知仍發(fā)生保護債務人的作用?!睹穹ǖ洹返?68條僅解決多重債權轉讓的受讓人之間對抗問題,債務人保護問題仍適用《民法典》第546條。
《民法典》第768條第四分句規(guī)定應收賬款發(fā)生多重轉讓時,既未登記也未通知的,數(shù)個保理人“按照保理融資款或者服務報酬的比例取得應收賬款”,即按比例分割應收賬款債權,簡稱“債權分割規(guī)則”。
《民法典》第768條債權分割規(guī)則適用的前提是數(shù)個權利在同一位階上競存。在《民法典》頒布之前,債權轉讓對外效力通說采合同成立說,因而不發(fā)生同一位階的權利競合問題,因為在先達成轉讓合意的債權受讓人已取得了應收賬款債權,原債權人如果再轉讓債權,構成無權處分。由于債權不適用善意取得,其他受讓人即使善意且支付對價也無法取得債權,因此不會發(fā)生有前一受讓人的權利處于同一位階的問題。而《民法典》第768條在“既未登記也未通知的”引入分割規(guī)則以后,導致多個債權受讓人的權利競存于同一位階。
《民法典》頒布之前,我國民法上對于同一位階的權利發(fā)生競合的情況如何處理已有一些規(guī)定。例如,《物權法》第199條規(guī)定在抵押權競合時采登記優(yōu)先原則,在均未登記或登記順序相同時,按債權比例清償。這就意味著,未登記的抵押權均同時成立,并且根據(jù)債權的比例分割抵押物的價值。這種規(guī)則背后隱含著債權平等保護的思想。(40)參見胡康生主編:《中國物權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37頁。
權利競存問題也存在于動產(chǎn)的一物二賣情形。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9條,在動產(chǎn)發(fā)生一物二賣,多個債權競存的情況下,首先是交付優(yōu)先,其次已經(jīng)履行買賣價款的優(yōu)先,最后買賣合同成立在先的優(yōu)先。其理由包括維護誠信原則、保護善意相對人、避免一物二賣等。(41)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主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頁。就保理交易中的債權轉讓而言,實踐中有按照保理人給付保理融資款的先后確定權利的順序。例如《深圳前海合作區(qū)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前海蛇口自貿(mào)區(qū)內(nèi)保理合同糾紛案件的裁判指引(試行)》第38條首先確定了登記和通知的優(yōu)先性,在沒有登記或通知時,根據(jù)保理人發(fā)放融資款的先后確定優(yōu)先順位。上述規(guī)則都體現(xiàn)了一種受讓人“先到先得”的價值邏輯。
由上可見,我國民法上解決競存權利的順位問題有兩種思路:其一,同一位階的權利是平等的,按比例分割體現(xiàn)著債權平等思想;其二,根據(jù)合同成立或付款的先后順序確定權利順位,這是基于“先到先得”的價值判斷。
盡管上述兩種解決思路在我國現(xiàn)行法上均有其依據(jù),但我國學者對于《民法典》第768條中的債權分割方案質疑頗多。其理由主要是這種方案導致了債權歸屬不明。(42)同前注④,李宇文。同前注,朱虎文。有學者試圖限縮債權分割論的適用,提出以債權扣押制度作為替代方案,即未登記且未通知的債權受讓人不得對抗扣押的債權受讓人。(43)同前注,朱虎文。但這種觀點實際上還是基于“先到先得”的價值判斷。本文認為,《民法典》第768條的債權分割規(guī)則應建立起自身的理論構成和正當理由。
首先,就反對的觀點而言,批評意見認為債權分割規(guī)則與一般民法原理不符,因為某一標的上的權利同時歸屬于數(shù)人,原則上是不成立的。當然,共有作為對標的權利在數(shù)量上的分割是個例外。此外,《民法典》第404條第1款第三項(原《物權法》第199條)規(guī)定未登記抵押權競合后按照債權比例清償,是因為所有權人有權設定多個抵押權,在實現(xiàn)抵押權時也對抵押物進行量上的分割。但是,在債權多重轉讓中,債權轉讓既然是處分行為,那么在第一次轉讓時已經(jīng)發(fā)生權利變動,債權歸屬于第一受讓人,因而難以想象債權可同時歸屬于第二受讓人。
為了避免《民法典》第768條債權分割規(guī)則帶來債權歸屬問題的質疑,有觀點認為第768條規(guī)定的債權分割是參與分配程序的規(guī)定。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執(zhí)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試行)》第88條第3款、第94條,在參與分配程序中,如果被執(zhí)行人對多個執(zhí)行人均負有金錢債務,且執(zhí)行財產(chǎn)不足時,根據(jù)債權比例分配。但是,《民法典》第768條不僅涉及分配的問題,也涉及實體法上債權歸屬問題。例如,債務人能否向某一受讓人主張,因為有其他債權受讓人存在,僅能按比例清償債務?或者某一債權受讓人的債權人扣押該債權時,其他債權人能否提出異議?參與分配程序的觀點無法回答上述問題,其沒有根本解決債權多重轉讓中的權利歸屬問題。
盡管將《民法典》第768條視為分配的程序性規(guī)則的觀點并不準確,但其中所體現(xiàn)的債權平等原則,可作為債權分割規(guī)則的正當化基礎。債權平等原則首先是破產(chǎn)法的基本原則,通說認為該原則僅具程序法意義。(44)Vgl. Brehm/Berger, Sachenrecht, 3. Aufl., Mohr, 2014, S. 487.但從比較法上看,有的國家理論和實務上,將其運用于實體法上解決權利的歸屬問題。例如,德國帝國法院1914年曾在一起庫存種類物買賣案件中,判決所有的債權人按比例清償。在該案中,出賣人與數(shù)個買受人簽訂了糖的庫存種類物買賣合同,但由于歉收,出賣人無法履行全部的買賣合同,而是對所有的買受人按比例清償,超出比例部分構成履行不能。德國帝國法院在其判決中不顧《德國民法典》立法者的意圖,沒有采先到先得的模式,而是基于誠實信用原則,主張債權人之間存在“共同利益關系”,繼而認可了出賣人按比例清償?shù)淖龇ā?45)Felix Hoffmann(藤巻梓訳)「債権の衝突:二重売買およびその他の財の分配をめぐる紛爭」法學研究91號91、92頁參照。學理上對此運用債權平等的原則論證如下:債務人的庫存種類物無法清償全部債務時,進入到一種類似破產(chǎn)的狀態(tài)。此時,債務人類似于破產(chǎn)中的管理人。(46)同前注,F(xiàn)elix Hoffmann, 93頁。
這種實質上破產(chǎn)中債權平等觀點也可運用于債權多重轉讓,尤其是在債務人提存時更為明顯。日本最高法院在1993年一起債權多重轉讓后、債務人提存的案件中,也判決債權人按債權比例分割受讓人提存的標的。該案中,由于通知順序不明,債務人以債權人不明為由提存。隨后兩債權人均請求領取提存的標的。(47)最判平成5年3月30日民集第47巻4號3334頁。日本民法學說認為,這種情況下提存的功能不僅使債務人免于與債權人的糾紛,更在于其轉為按比例清償?shù)膶崿F(xiàn)程序。債權按比例清償在破產(chǎn)程序中正是債權平等原則的體現(xiàn)。(48)森田修『債権回収法講義第2版』(有斐閣、2011年)32、102頁。由此可見,在債務的給付可分情況下,例如金錢債權多重轉讓時,數(shù)個債權受讓人按照份額享有和收取債權,每個債權人不得主張超過其份額的債權,(49)同采可分債權理論構成的,北居功「指名債権の二重譲渡において殘された論點は何か」椿壽夫編集『債権総論(講座現(xiàn)代契約と現(xiàn)代債権の展望)』(日本評論社、1990年)174頁。即成立按份債權。
上述關于可分給付(如金錢債權)的債權分割規(guī)則可以適用于保理合同中應收賬款的多重轉讓。但如前文所述,《民法典》第768條的債權轉讓對外效力規(guī)則,可適用或類推適用于應收賬款之外的其他債權轉讓,那么,當債務的給付不可分時,例如請求轉移特定物所有權的債權發(fā)生多重轉讓,債權分割規(guī)則的后果更為復雜。此種情況類似一物二賣中多個買受人的地位,其對于標的物均享有請求移轉所有權的債權。德國民法理論中有少數(shù)觀點認為,此時仍應貫徹債權平等的原則,由全部的受讓人對所有權人的法律地位平等地進行分割,按份共有標的物。(50)類似構想?yún)⒁娗白?,F(xiàn)elix Hoffmann,96、97頁。此種觀點如果在債權轉讓中一以貫之,則全部受讓人之間形成對債權的“準共有”。依債權準共有理論,全部債權人(共有人全體)只能請求債務人向全體為給付,債務人也只能對全部債權人(共有人全體)或其代表人為給付。(51)參見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94頁。但如此一來,多重債權轉讓的后果,將會要求債務人必須找到全部的債權人才能進行給付,從而違背了債權轉讓不能給債務人增加負擔的價值原則。筆者認為,在給付不可分時,數(shù)個債權受讓人應成立連帶債權關系,任一債權人均可請求債務人履行;債務人向任何一個債務人為給付,即可消滅債務;實際受領債權的連帶債權人,應當按比例向其他連帶債權人返還(《民法典》第518條第1款、第521條)。此外,根據(jù)《民法典》第307條關于共有的規(guī)定,“因共有的不動產(chǎn)或者動產(chǎn)產(chǎn)生的債權債務,在對外關系上,共有人享有連帶債權、承擔連帶債務”,類推適用于按份共有的債權,也可得出按份共有的債權,在對外關系上也呈現(xiàn)為連帶債權、連帶債務。總之,不可分給付的債權發(fā)生多重轉讓時,數(shù)個受讓人之間應成立連帶債權,以免給債務人履行義務增加負擔。
貫徹債權人平等原則的債權分割規(guī)則在價值判斷上也是妥當?shù)?。在債權多重轉讓時,不僅涉及“債權人獲得清償”和“債務人保護”的價值對立,也涉及“債權獨立行使和便利”的利益。(52)同前注,北居功書,164頁。從債權人獲得清償角度來看,鑒于債權轉讓客體是無體財產(chǎn),《民法典》第768條采分割規(guī)則,與先到先得的方案相比,更具合理性。因為保理人往往在訂立保理合同后便支付了融資款,并且由于債權轉讓本身不需要公示要件,保理人很難知曉該債權此前是否已經(jīng)發(fā)生轉讓。這一點和有形物的買賣合同完全不同。在有形物的買賣合同中,第二買受人通過占有或者登記,大致可以判斷物的歸屬,基于標的物的公示外觀而決定自己是否繼續(xù)履行合同義務、是否放棄履行抗辯權等。但在保理合同尤其是暗保理的實踐中,保理人主張履行抗辯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就意味著,如果按合同成立或付款先后的順序,在后受讓應收賬款的保理人可能要全部承擔應收賬款債權人(轉讓人)履行能力不足或破產(chǎn)的風險。
從債務人保護的角度來看,在債務給付可分時,數(shù)個受讓人成立按份債權關系,債務人按照確定的份額履行債務;如債務給付不可分時,數(shù)個債權人對外成立連帶債權關系,債務人可以向任一債權人清償。無論是按份債權或者連帶債權的后果,都沒有增加債務人的負擔,符合債權轉讓的基本原則。
從債權獨立行使和便利的角度來看,債權分割規(guī)則也沒有給債權受讓人造成不利。在給付可分的情況下,數(shù)個債權受讓人享有按份債權,可獨自向債務人主張債務履行。在給付不可分的情況下,數(shù)個債權受讓人成立債權準共有,對債務人成立連帶債權,任何一人均可主張全部的債務履行,也沒有不便之處,只不過超出份額受清償?shù)膫鶛嗳?,應向其他債權人按比例返還而已。而且,如果受讓人不愿意取得共有的債權份額,還可以選擇向債權出讓人主張損害賠償。(53)同前注,F(xiàn)elix Hoffmann,97頁。在這個意義上,債權人的地位并不比在先到先得模式中差。
總之,多重債權轉讓中對抗要件不明時,數(shù)個債權受讓人按比例享有按份債權,或對于債權成立準共有,或形成連帶債權人關系,無論是從理論構造上,還是價值判斷上都可以得到合理性論證。在這個意義上說,當《民法典》立法中存在數(shù)個合理的路徑選擇時,并不存在絕對的正確答案,最后的規(guī)則形成,或許只是取決于政策的決斷。
第768條第四分句文義表明,債權分割規(guī)則適用于多重處分債權時“既未登記也未通知”情形。但實際上與“既未登記也未通知”類似的還包括如下兩種情形:其一,根據(jù)《民法典》第200條對期間的規(guī)定,數(shù)個通知可能在同一時間(同一日或同一小時)到達債務人,因而可能發(fā)生數(shù)個受讓人同時符合通知要件;其二,數(shù)個債權轉讓通知均不能確定通知生效時間,或不能證明通知生效時間的先后。于此需指出,一方面,同時到達和到達不明的兩種情況,顯然都是不符合登記、通知的先后順序確定債權受讓人的順位(第768條第一、二、三分句);另一方面,這兩種情況之間本身存在細微的差別,前者是多個受讓人同時具備對抗要件,后者則是證據(jù)上無法查明哪個債權受讓人先具備對抗要件。從比較法上看,也有觀點試圖在法律效果上區(qū)分二者。(54)例如,日本法的通說雖然認可達到不明可以作為同時到達處理,但是法律效果上仍有差別。在同時到達的情況下,債權人是明確的,債權人之間形成連帶債權人關系,因此債務人不得拒絕履行,也不得提存。相反,在到達不明的情況下,日本的學說和判例均認可債務人可以提存,債權受讓人之間按份取得提存款的返還債權。潮見佳男『新債権総論 II』(信山社、2017)471頁、472頁。但本文認為在到達不明的情況下,法院在審判程序中無法查明事實,按同時到達作相同處理,是符合利益狀況的做法。
與“既未登記也未通知”不同的是,在數(shù)個通知順序不明或同時通知,畢竟債務人收到了通知,按《民法典》第546條第1款債權轉讓對債務人已生效,因而債務屆期時,債務人可以也應該向債權受讓人進行履行。問題是,債務人是否需要按照第768條第四分句的結果,即按債權分割的比例,向債權受讓人履行呢?于此,出現(xiàn)兩種解決問題的思路。
其一,嚴格貫徹債權轉讓通知對債務人的生效與數(shù)個債權受讓人之間債權分割效力的區(qū)別,可稱為“嚴格區(qū)分論”。據(jù)此,當數(shù)個通知順序不明或同時通知時,基于保護債務人的考慮,債務人根據(jù)自己判斷,向任一受讓人履行,即為有效清償。換言之,債務人不需要根據(jù)第768條第四分句判明,數(shù)個受讓人之間的比例如何。否則,債權轉讓將會給債務人帶來負擔。至于其他未受領給付的受讓人,可以按第768條第四分句的比例,根據(jù)不當?shù)美▌t向受領給付的受讓人進行追償。嚴格區(qū)分論側重于保護債務人,省卻了確定數(shù)個受讓人之間債權份額比例的麻煩,把債權受領后的分割問題拋給數(shù)個受讓人內(nèi)部解決。
其二,類推第768條第四分句,當數(shù)個通知順序不明或同時通知時,如果是可分給付,債務人按照比例向數(shù)個受讓人分別進行履行(按份債權);如果是不可分給付,債務人向數(shù)個受讓人之一履行(連帶債權)。由此,債務人履行須同時確定數(shù)個受讓人是按份債權還是連帶債權,從而一體解決債務履行與債權人的份額比例問題,因而可稱為“一體解決論”。其實連帶債權的后果與上述“嚴格區(qū)分論”的效果差別不大。而在金錢債權等可分給付,一體解決論與嚴格區(qū)分論的后果差別較大。
此種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單個債權受讓人能否起訴債務人請求其履行全部債務,或者債務人針對單個債權受讓人能否主張,由于有其他債權人的存在,因此拒絕向單個債權受讓人清償全部債務。如果采“嚴格區(qū)分論”,可以明確的是,債務人可以向單個債權受讓人為全部清償,但該說沒有解決單個債權人能否請求全部給付的問題。就該說的邏輯來看,對于債務人而言,債權并未分割,因此,單個債權受讓人也得請求全部給付。如果采連帶債權的觀點,那么單個債權受讓人可以請求全部給付,債務人也不得主張部分清償?shù)目罐q。(55)同前注,潮見佳男書,471頁。相反,如果采按份債權的觀點,那么單個債權受讓人僅得訴請相應部分的債權,債務人也得主張部分清償?shù)目罐q。(56)同前注,北居功書,第163-164頁。
當然,在訴訟和執(zhí)行中,理論構成導致的區(qū)別會因程序法的影響而部分消解。如果采“嚴格區(qū)分論”,由于債權沒有分割,那么,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52條構成必要的共同訴訟。如果采連帶債權的觀點,那么固然單個債權受讓人可以訴請全部給付,但我國學說認為連帶之債構成所謂的“類似必要共同訴訟”,(57)參見湯維建:《類似必要共同訴訟適用機制研究》,載《中國法學》2020年第4期。法院應向其他債權受讓人行使闡明權,使之自愿參加訴訟。(58)同前注,第252頁。一旦共同起訴須對裁判結果予以合一確定。(59)參見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35頁。如果采按份債權,則構成普通共同訴訟,法院應當分別作出判決。在執(zhí)行程序中,如果采前兩種理論構成,由于債權受讓人之間僅有一份判決,因此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執(zhí)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試行)》第88條第3款按債權比例清償。如果采按份債權,那么在判決作出時,已經(jīng)確定了債務人應當按比例清償。由此,理論構成的區(qū)別在訴訟和執(zhí)行階段,得到部分消解。
《民法典》關于保理合同最大的創(chuàng)新在于引入債權轉讓對抗第三人的要件。就《民法典》第768條的適用范圍而言,首先須明確其體系定位。我國《民法典》的立法模式是將保理業(yè)務所涉及的全部條文集中規(guī)定在一處,因而并未嚴格區(qū)分債權轉讓的規(guī)則和保理合同的特別規(guī)則。就條文性質而言,應當從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二分出發(fā),區(qū)分保理合同章包括保理合同請求權、債權轉讓的原因行為、債權轉讓這三類不同性質的規(guī)范。本文認為,《民法典》第768條屬于債權轉讓的一般規(guī)范,可以(類推)適用于各類多重債權轉讓的案型。
《民法典》第768條一方面確立了登記優(yōu)先、通知次優(yōu)的規(guī)則,另一方面在未登記也未通知時,引入按比例分割債權的規(guī)則。登記優(yōu)先規(guī)則改變了《合同法》以來債權轉讓對外效力的要件。由于登記具有絕對優(yōu)先效力,它會促使債權轉讓的受讓人盡快完成登記、避免交易風險。盡管我國學說對于對抗要件不明時的債權分割規(guī)則批評較多,但是這一規(guī)則也有其正當?shù)膬r值基礎即債權平等原則。在債務給付可分的情況下,多數(shù)債權受讓人之間形成按份債權關系;在債務給付不可分的情況下,多數(shù)債權受讓人之間形成債權準共有,對外成立連帶債權關系。其法律后果兼顧了債權人的清償風險、債務人的保護以及債權行使的便利性,不失為一項各方利益都得到平衡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