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若
內(nèi)容提要:徐則臣《北上》的時間策略呈現(xiàn)出了交叉回環(huán)的敘事特征,并勾連起了不同的歷史截面,進而展示了地理與文化的博大空間?!侗鄙稀返臅r間策略與鮮明的命運意識合謀交織,形塑了一種特有的審美效果:個體生命無可確定感與沉重歷史感的雙重振動,并彰顯了對于家族升沉與民族興衰等宏大課題的關切。《北上》意欲建構的文化鏡像正是對民族復興之中國夢的詩意化想象和關于“世界真相”的雄心勃勃的呈示;同時,該作刻意為之的大團圓式結尾有損其形而上的思考深度。
徐則臣的長篇小說《北上》被譽為是一部“抒情的史詩”,作者“通過抒情的史詩化和史詩的抒情化的辯證融合”,“形成了獨特的敘事風格”。①李德南:《抒情的史詩——論徐則臣〈北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11期。那么,營構這部抒情史詩的最顯要藝術特質(zhì)之一就是其“交叉回環(huán)”的時間策略。《北上》的故事時間長達百年之久(1901—2014年),但從敘事時間來看,該作則主要截取了百年前的“北上”(包括1900年、1901年和1934年)和百年后的“南下”(包括2012年和2014年)兩個歷史截面,且兩個歷史截面是相互交織和穿插的。
“北上”是構成《北上》的重要敘事線索。北上一個重要的時間敘事于1900年展開,并持續(xù)至中國的抗戰(zhàn)時期(1934年)。這一年,大清王朝茍延殘喘;這一年,八國聯(lián)軍攻入了北京城。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費德爾·迪馬克(后來的馬福德)作為聯(lián)軍之意大利水兵來到了中國。費德爾是以“侵略者”的身份來到中國的,但在一路隨軍北上的過程中,他逐漸對自己作為士兵的身份與目的產(chǎn)生了懷疑和否定。最終,費德爾負傷并逃脫軍旅。這個曾經(jīng)的侵略者愛上了風起淀的中國姑娘秦如玉,并與之結為伉儷。費德爾改了一個中國名字馬福德,甚至其口味、語言,甚至相貌,都逐漸中國化了。這個曾經(jīng)的意大利士兵逐漸融入了中國的世俗生活。到了1934年,秦如玉在通州東南的蠻子營被日本人的狗咬死,這個中國化了的馬福德拿了手槍前去日本兵的營地為自己的妻子報仇雪恨,最終馬福德被中國人的敵人打死了。
“北上”另一重要的時間敘事于1901年展開。在作者的精心構制下,迪馬克兄弟、謝平遙、邵常來、周義彥和孫過程等幾大家族的故事依序展開。小波羅(保羅·迪馬克)以探險考察為名邀集各色人等加入了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的漫漫旅程。謝平遙本來是漕運總督府衙門的翻譯,不得志,輾轉(zhuǎn)去了清江浦造船廠任職,后來也作為翻譯加入了北上的隊伍。邵常來來自四川,在北上的隊伍里擔綱挑夫兼廚子的角色。周義彥是北上前半程的旅船船夫,這個當年的“小輪子”臨退出北上之旅時“順”走了小波羅的意大利文記事本。孫過程本是流匪和義和拳拳民,由后半程加入了守護北上團隊的旅程。北上之旅由江南繁華之地無錫啟程,歷盡波折,目的地是大清王朝的京城北京。時間是1901年,大清王朝的最后時光。這一年,小波羅來到了這個他夢想中的黃金鋪地的國度;這一年,八國聯(lián)軍以其鐵騎鋼炮已然讓這個茍延殘喘的老大中國瀕于絕地。小波羅的偶像是著名的馬可·波羅。小波羅的愿望是要沿著偶像的足跡,“逆流而上,把運河走一趟,好好看一看偶像戰(zhàn)斗過的地方”①徐則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0頁。。小波羅此行更加隱秘的愿望則是尋找其失散于中國的弟弟費德爾·迪馬克,也就是后來的馬福德。馬可·波羅的身份是文化的交流使者,馬福德則是作為列強的入侵者——不同的時空背景,賦予了外來者截然不同的文化象征符碼。北上自啟程始,就不僅僅是獵奇式的探險之旅了;北上之旅,更像是一場英雄赴死前的酬志之行。北上的旅程頗多乖謬和不測。小波羅中途負傷,這是他所念茲在茲的黃金國度的不幸“饋贈”;在臨近大運河終點之地,小波羅溘然離世。謝平遙是知識分子的代表,其周轉(zhuǎn)于“洋人”和“國人”之間,以略顯“狡黠”的翻譯手法為弭平交流的障礙作出了貢獻。邵常來是底層勞動者的代表,兢兢業(yè)業(yè),后來獲贈了小波羅的羅盤。周義彥“順”走了小波羅的意大利文記事本后,北上之程戛然而止,但其也因此與大運河結下了不解之緣。孫過程是拳民也是游匪,其痞子氣,其俠義精神,都是最原生態(tài)的中國普羅百姓式的。通由“北上”旅程的書寫,作者念茲在茲的并非探險故事的獵奇和新鮮,而是清末之際運河沿線的中國故事和中國風情。
“南下”是構成《北上》這部皇皇之作的另一重要敘事線索。南下的時間線索由2012年和2014年兩個時間軸鋪陳開來。歷經(jīng)百年的時空滄桑,北上的家族故事得以補充和續(xù)寫。馬福德的后代馬思藝在人生的晚年堅持要改回“馬思意”的名字,這一改名的執(zhí)念令人難免一種無法名狀的唏噓。馬思藝的兒子胡念之作為考古專家的身份再次來到大運河的舊地。謝平遙的后人依然秉承著精通意大利語的家訓,并在謝望和這里因緣際會地做起了拍攝運河紀錄片的相關工作。邵常來的后代一生以跑船為生,邵家的新一代邵星池倒也心心念念要離開水上生活,但其“登陸”的嘗試最終以失敗告終。周義彥的后代秉持著學好意大利語的家訓,其后代周海闊做起了博物館主題連鎖民營客棧的老板,其營生還是離不了大運河的補給。孫過程得到的是小波羅的相機,其后代孫宴臨由之濡染了攝影的強烈熱情,持續(xù)以見證大運河的變遷為一己之心愿。
實質(zhì)上,“南下”是“北上”的復線和重要補充;毋寧說,“南下”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續(xù)寫了的“北上”。這些后代子孫,各有其命運遭際,對其祖先皆具一腔跨越了悠久時空的憑吊之意,但對其先祖翔實的行止作為已難有考證。通由時間策略的匠心設置,在《北上》“抒情”意味濃厚的史詩性書寫當中,對個體命運變遷的微觀敘事與對宏大歷史的審視觀照兩廂結合、相互映照,這是作者徐則臣對于當代小說的重要貢獻。
“時間”問題,本身就是一個頗具哲學意味的命題。時間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最為切身和基礎的命題,但一旦將其納入探討的對象,又將發(fā)見其神秘玄奧和深刻復雜。在個體生命的感知中,時間是矢量客體,時間意味著不居的變化。所謂“度量時間,其實是在衡量變化”①[美]阿德里安·巴登:《解碼時間》,胡萌琦譯,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第11頁。。在時間的矢量中,我們出生、衰老并死亡;在時間飛矢的巨大沖力前,個體無從選擇,生命無可逆轉(zhuǎn)。盡管如此,對于時間的體驗,必然帶有某種感知和情緒的力量。這種特定的感知和情緒的力量,在不同的文化語境和不同的時代背景下都將有截然不同的呈現(xiàn)。就文學作品中的時間敘事來講,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慢節(jié)奏”的線性時間模式,已難以滿足日新月異的當代生活背景下的當代讀者的審美文化需求;當代讀者呼喚能夠打破線性時間模式的重構性作品?!白杂汕懈?、扭曲小說中的時間”,可以“獲得某種特殊的美學效果”。②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頁。據(jù)陳平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一書中的論述,這一對敘事時間求新、求變的吁求,長期以來一直都是中國小說現(xiàn)代化進程的重要維度。近年來當代作家群體的新作中多有時間處理上大力開拓者,近如阿來的《云中記》就頗具特色,其“故事時間則上至云中村先祖阿吾塔毗開拓這個山村,大大長于敘事時間”③李東若:《阿來〈云中記〉的死亡言說及其反思》,《阿來研究》2021年第2期。。徐則臣本身是一個極具文體創(chuàng)新意識的思考型作家,在其看來,在當代的閱讀環(huán)境下,“如果你想讓小說有效地建立與我們身處的當下時代的聯(lián)系,那你就得重新考慮小說中的故事的形態(tài),乃至它的定義”;因此,他對“傳統(tǒng)的故事整一性小說心存懷疑”。④徐則臣:《小說的邊界和故事的黃昏》,《文藝報》2013年9月6日。徐則臣深察于此,其時間觀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和深化。“時間”也由傳統(tǒng)哲學中的附屬性存在躍升為其小說文本的一個重要問題。在《北上》中,以往的線性的時間被徹底扭曲和改造了;時間在此可以是曲線,并最終得以交叉和回環(huán)。當然,這種交叉和回環(huán)的時間策略,是作者的有意為之,也是讀者的主觀感受。這種有意為之的時間策略,有效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并給讀者帶來頗具沖擊力的閱讀體驗,更傳神地呈現(xiàn)作者的寫作意圖。保羅·迪馬克原來是尋找其弟弟費德爾·迪馬克的,謝、邵、周、孫等家族的先輩原來曾在一起交匯,并于百年后通由其后輩子弟的相會而神聚。徐則臣的小說形式探索由之跨入了又一個嶄新的境界,作者通由“浩蕩的運河將那些相互獨立又藕斷絲連的故事片段巧妙地連綴到了一起,竟成了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①徐剛:《時間與河流的秘密——評徐則臣長篇小說〈北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1期。。不同的時間敘事線索各自鋪展開來,然后如抽絲剝繭般,個中糾葛和交叉又漸次呈現(xiàn);一旦水落石出,讀者勢必遭逢恍然大悟的快感和沖越閱讀期待的極大成就感。
借助敘事時間的策略性設置,《北上》巧妙呈現(xiàn)了多組家族命運的變遷史(主要包括了迪馬克兄弟、謝平遙、邵常來和周義彥等家族)。時過境遷,這幾大家族的歷史命運都有戲劇性的發(fā)展和轉(zhuǎn)捩。通由幾大家族命運變遷的縝密書寫,小說文本進一步展開了有關“不可測度”之“命運”的感喟。“時間”與“命運”合謀交織,促使小說文本注入了形而上的隱喻內(nèi)涵?!懊\”是一個相當具有唯心色彩的詞匯。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命運被當作一個很負面的詞匯,是所謂有德才者所不屑的。但是,對人的關注,對人的發(fā)展的關注,始終是文學這一人學的核心課題之一。因此,這里所說的“命運”問題實際上正是指涉于人的發(fā)展問題的。作為“70后”的作家徐則臣,雖然相對比較年輕,但確實通過其持續(xù)性的文學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了相當敏銳的思考能力和相當自覺的使命意識。徐則臣作品的深度價值在其對命運觀的書寫上就可見一斑。從早期的《跑步穿過中關村》來看,徐則臣關注的是底層年輕一代的命運問題,出身的卑微,造成了與城市生活的隔膜和融入城市的諸多現(xiàn)實難題。借由前幾年的力作《耶路撒冷》,徐則臣的視野和使命意識再度拓展,將問題提升至“70后”同代人的命運問題。徐則臣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他是那種自覺追求大歷史、大情懷的作家。誠如傅逸塵所觀察到的,自《耶路撒冷》之后,徐則臣“開始跳脫既往熟悉的寫作模式和生活經(jīng)驗,作品反映的生活幅面更加開闊,尤其是在故事之外加入自己對時間、空間、現(xiàn)代性乃至存在主義式的哲學思辨”②傅逸塵:《70后小說:超越經(jīng)驗的局限》,《小說評論》2019年第2期。。那么,徐則臣的這種“野心”和“抱負”通由《北上》則有了又一次量變積累后的質(zhì)變之提升。迪馬克、謝、邵、周、孫等家族的先祖百年前的相逢、相聚并相行,充滿著命運的偶然性。當初誰也沒有料到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會彼此聚合并相互取暖,發(fā)生那么多激動人心的故事。同樣,命運的偶然性于百年后的2012—2014年再次重演——五大家族的后代在2014年6月的一次考古挖掘中又極為偶然的相逢相聚。胡念之是考古工作者前來做考古研究,邵星池是來贖回本屬于邵家的羅盤;謝望和是來拍攝運河紀錄片,他并因此與孫宴臨發(fā)展成了戀人關系,他們還因此主動聯(lián)系了連鎖客棧老總周海闊……這樣的相逢相聚充滿了戲劇色彩,因其像戲而讓整部小說充滿了勾人的戲味兒,但也因其太像戲而讓讀者諸君產(chǎn)生對于命運問題的深切感喟——人生旅途有太多源于偶然的命運轉(zhuǎn)折?!侗鄙稀啡珪鴱浡鴮γ\機緣巧合與蹭蹬舛變的低吟淺唱,誠如小說中的戲謔:“人生就是一場他媽的結果前定的賭博,你怎么預設、謀劃,一心想撞上好運氣,都可能白搭。這是命?!雹傩靹t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88頁。諸如此類的調(diào)侃比比皆是,卻在戲謔中將人生際運的真諦漸次勘破了。
命運的偶然已如前述,但其必然規(guī)約則早于百年前已獲確認。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仔會打洞”,五大家族的命運發(fā)展似乎早于百年前已然注定。謝平遙是知識分子,其后代依然繼承了其衣缽;邵常來得到了小波羅的羅盤,其后代就一生以運河水為營生;周義彥得到了意大利文記事本,其后每一代周家人都會說意大利語;孫過程得到了相機,其后代就與攝影的緣分割舍不斷了。由之,在《北上》的時間策略中,命運的偶然與必然相互交織,呈現(xiàn)出了一種特殊的審美沖擊力。徐則臣舍棄了故事整一性和線性時間的常見結構方式。這項頗具創(chuàng)新意識的小說結構模式,有助于形塑別具一格的藝術效果。
其一,暗示了人的個體生命本身的混雜、偶然和無可確定性。不同于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新歷史主義的歷史書寫本身就是要打破傳統(tǒng)歷史書寫的整一、必然和確定性。在《北上》這里,線性的時間既已遭扭曲和改造;那么,命運的承轉(zhuǎn)就更顯乖謬和詭譎了。費德爾是作為侵略者來到中國的,但這實際并非他的本意;費德爾后來選擇成為中國人,但卻最終喪命于另一幫入侵中國人的敵寇之手。小波羅的意圖是要尋找其弟弟費德爾的,但是誰料北上之旅行至濟寧時卻慘遭不測而負傷,以致最終在抵達北上的終點時喪命。那么,那些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的命運呢?謝平遙本身只是以翻譯作為謀生的手段,卻很偶然地參與了北上之旅;另有邵常來、周義彥和孫過程諸位,他們的參與北上,不都有其偶然性嗎?迪馬克、謝、邵、周和孫幾大家族后代子弟的人生遭逢同樣多有蹭蹬或偶合之處。尤其第一部“2014年,大河譚”一節(jié),在描述謝望和的事業(yè)、婚姻發(fā)展的情節(jié),寫盡了一個中年男人的野心與辛酸與命運的暗中嘲謔,實在有一種動人的真情浮躍?;蛟S作者的不經(jīng)意為之,正暗示了個體命運發(fā)展的某種特質(zhì):混雜、偶然和難以確定。命運是什么?或許就是那種很難借助顯豁明確的科學知識給予解析的某種神秘的力量。服膺這種神秘的力量,并非宣揚迷信與無知,而是借此展示人性的復雜和深刻。彌留之際的馬思意(馬福德的孫女,原名馬思藝)“夢見了過去,或者說看見了過去,看見了她出生以前的漫長家族史”①徐則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45、463頁。。周海闊的一段感慨也令人難掩沉思:“想想人類也真是可悲,不過百年,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雹谛靹t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45、463頁。時至今日其實也是如此,據(jù)說,百分之九十的中國人都不曉得自己的曾祖父的名字——我們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真的對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或許是模棱兩可、難以把握的。徐則臣寫的當然只是故事,但是這個故事所呈示的現(xiàn)實人生則是充滿著現(xiàn)實的粗糙和質(zhì)感的——這種故事因此更多了些哲性和詩性,也因此多了些可值得品咂的厚度與深刻。一百年間的故事仿如大夢一場,個體生命的短暫性和脆弱性在此顯豁地得以彰顯,似乎是一個哀婉的眼神般,足以留給讀者以無限的惆嘆。
其二,有助于呈現(xiàn)大氣磅礴、滄海桑田的沉重歷史感。前已指出,徐則臣是有意識地、自覺地要打破“傳統(tǒng)的小說故事敘事模式”,早在創(chuàng)作《北上》之前,他已經(jīng)認識到“應該有一種新的‘故事’,新的對故事的認知,并將這認知踐行于我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惟此,也許更能幫助小說家逼近和發(fā)現(xiàn)我們習焉不察和依然身處幽暗的那個世界”。③徐則臣:《小說的邊界和故事的黃昏》,《文藝報》2013年9月6日。某種角度來看,《北上》也呈現(xiàn)出了家族式小說的特征,但是顯而易見,《北上》的家族書寫是不同于當代文壇傳統(tǒng)式的家族小說寫作的。莫言的《紅高粱》是以抗日戰(zhàn)爭和20世紀三四十年代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民間生活為背景,著力塑造了一系列抗日英雄形象。陳忠實的《白鹿原》也是跨越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時空,著力刻畫和塑造了白、鹿兩家的恩怨糾葛,借此呈現(xiàn)其念茲在茲的“民族秘史”?!斎?,這種家族小說的傳統(tǒng)樣態(tài)也同樣可以借助宏大的時空背景來展現(xiàn)其沉重的歷史感;但是誠如前述,轉(zhuǎn)換了時空的新的閱讀環(huán)境自然召喚和期待新的閱讀文本,這就為《北上》的橫空出世提供了順理成章的文學環(huán)境。在《北上》這里,五大家族、百年歷史、眾多城市,要想面面俱到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因此,作者巧妙地以線帶面,讓不同的敘事相互纏繞和交叉,讓讀者自己去填充留白并展開深入的思考。這樣的敘事模式就有助于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更加集中和有效地呈現(xiàn)大氣磅礴、滄海桑田的沉重歷史感。由此,作者的寫作意圖進一步蕩漾開來,其對于家族升沉與民族興衰等宏大課題的關切漸次顯現(xiàn)。
考察徐則臣近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讀者諸君自可體認到這位“70后”作家不斷突破自我閾限并給文壇持續(xù)呈現(xiàn)驚喜的自覺意識。徐則臣的早期代表作《跑步穿過中關村》關注城市底層青年,《王成如?!穱L試為“王城”漂泊者代言,《耶路撒冷》將目光投注于“70后”同代人。徐則臣的自我突破到了《北上》這里則已不僅僅是為某個特定的小群體代言了;在《北上》這里,作者的目光關切的是普泛意義上的個體生命、民族,甚或是人類的命運和發(fā)展問題。通由對幾大家族百年間的歷史變遷,《北上》嘗試“描述”百年運河的歷史變遷,并最終嘗試“描述”百年中國的歷史變遷,以展現(xiàn)作者關注人文、矚目歷史的自覺意識和使命感。
就小說各色人等的選擇與安排來講,參與“北上”的人物顯然是經(jīng)過作者的有意斟酌和汰擇的,這是《北上》建構文化鏡像的精心準備和有效開端。謝平遙是知識分子的代表,邵常來是勞苦大眾的代表,周義彥是船民身份,孫過程則是民間俠客。不同身份的人得以麇集為一體,本身就是小說的有意為之;某種程度上來講,這個小集體也可以看作當時社會狀況的縮影。中國的大門被迫打開,洋人帶著各種好奇進入這個偌大的國家,他們嘗試了解中國,也與這個古老的國度發(fā)生多種碰撞。這些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當然也因為時代的原因日子有些“辛苦”:知識分子不得志,勞苦大眾被迫“偷生”,民間俠客無奈“揭竿而起”……借助數(shù)位人物的刻畫,作者實質(zhì)上呈現(xiàn)了百年前中國的真實社會樣貌,這就構成了《北上》作為史詩性作品的重要淵源。各色人物作為舞臺的前景被慎重選定,這是《北上》建構其文化鏡像的第一步,當然也是重要一步。
承載“北上”故事關鍵中樞和舞臺中心的則是京杭大運河,這是又一項有意為之和精心準備。意欲展現(xiàn)宏大歷史背景中民族發(fā)展歷程,將上述各色人等放置在哪種舞臺環(huán)境中是一個絕對不容忽視的問題,徐則臣最終選擇的正是京杭大運河。實質(zhì)上,作為在運河邊長大的徐則臣來講,其本身就對大運河有著深厚的感情。徐則臣自述:“二十年來,綿延千里的大運河成了我小說寫作不可或缺的背景……二十年來,我一點點地把運河放進了小說里?!雹傩靹t臣、袁毅:《徐則臣:一條大運河與一個民族的秘史》,《長江叢刊》2019年第13期。早在《耶路撒冷》中,作者已難掩對大運河的情有獨鐘;在那部作品中,大運河是被作為“70后”同代人的精神牽絆置于文本中的。那么,到了《北上》,大運河則從“背景”一躍成為“前景”和“中心”。當然,徐則臣完全也可以選擇別的“道具”來承載北上的故事,但顯而易見,大運河的選擇不僅于徐則臣來講更加熟稔,大運河本身的特質(zhì)也天然地有其承載“大故事”的巨大優(yōu)勢。京杭大運河始建于春秋時期,是世界上里程最長、工程最大的古代運河,也是最古老的運河之一;從歷史的角度看,大運河的歷程就是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大運河南自杭州,北至北京;從地理的角度看,大運河的脈動就是中華國土的主動脈。歷史上看,大運河興,則我國運昌盛;大運河凋,則我國運衰退。徐則臣的家鄉(xiāng)就滋養(yǎng)于大運河,因此,徐則臣選擇大運河,當然有其天然的自足條件;但是,大運河的被選擇和被布置,也相當程度地得以玉成了徐則臣的高度和視野。有論者指出大運河于《北上》的關鍵價值,認為《北上》正是經(jīng)由“運河上的中國”,通過“講述時間和河流的秘密,展現(xiàn)給我們的‘一條河流與一個民族的秘史’”②徐剛:《時間與河流的秘密——評徐則臣長篇小說〈北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1期。。在小說中,有關運河沿岸的風俗民情、船民的婚禮禮儀,甚至于關于晚清時期邵伯閘三門兩室的工作原理都體現(xiàn)了作者的實證精神。亦有論者指出,“通過這些準確豐富的歷史實證和歷史細節(jié),小說贏得了現(xiàn)代讀者的信任,并在歷史本來的實在生活和小說家想象的思辨生活之間建立了同構關系;……更重要的是,實證精神和細節(jié)真實還表現(xiàn)出作者對歷史史實、歷史人物和歷史邏輯的尊重”①江飛:《虛構的歷史與歷史的虛構——評徐則臣長篇小說〈北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1期。。在本文看來,正是徐則臣的扎實的學識儲備和探究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使得《北上》建構文化鏡像的嘗試更為堅實和牢靠。
人物業(yè)已調(diào)教完成,舞臺業(yè)已布置完備,那么,徐則臣意欲建構的文化鏡像就呼之欲出了。讀完這部作品,略有文學感知力的讀者想必也會體認到,這不是一部關于“小”的文本,而是一部關乎“大”的文本。在徐則臣看來,小說的故事“必定要能容納更多的曖昧與偶然性,它必定有一個無法光滑、明亮的帶毛邊的外表;它要不畏變形與非常態(tài),它努力抵達的應該是世界的真相,并為此不惜冒犯我們常規(guī)的審美與接受習慣,而非只求一個精致、完美、‘合闡釋’的‘故事’外殼,將自己打磨干凈削足以適履。它要盡力還原為一個接近世界真相的樣貌”②徐則臣:《小說的邊界和故事的黃昏》,《文藝報》2013年9月6日。。所以,有人說《北上》是為了建構民族的史詩,也有人說它是為了建構人類的共同關懷,在筆者看來,以上論述都是準確的,又都不夠完備。毋寧說,《北上》所意欲建構的文化鏡像正是對民族復興之中國夢的詩意化想象和關于“世界真相”的雄心勃勃的展示?!侗鄙稀返墓适潞w百年之久,這百年世界大變,這百年中國大變。一百年前,古老中國國運衰微,京杭大運河由滿清政府的一紙漕運停止的敕令而宣告一個時代的休止;一百年后,古老中國已然重煥光彩,大運河也已申遺成功。在《北上》成書的時代,中國顯然已今非昔比。在筆者看來,作者徐則臣顯然是有著強烈的自覺意識來書寫這一百年巨變的。在《北上》中,作者一方面確實時時刻刻都在關注百年間大國興衰的命脈,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國勢凋敝之際,作者對民族資源及傳統(tǒng)文化的繁盛及其頑強的生命力也是不諱其贊嘆之情的。借助于外國人迪馬克兄弟之眼,這種對中華風物與文化的迷戀尤其表現(xiàn)得相當透徹。小波羅對邵伯閘的精湛贊嘆不已:“自然的偉力不可抗拒,不過是因為沒有及時遇到科學合理的人類智慧?!雹坌靹t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74頁。費德爾則干脆甘心要在中國扎下根來,將血液與靈魂與中國融合。這種呈現(xiàn),實際上折射的都是今日中國的“70后”作家如徐則臣者走進世界的果敢與自信。就此,徐則臣式的民族復興之中國夢的詩意化想象得以提煉和呈現(xiàn)。
自信如徐則臣者的最終目標則是要“到世界去”并以其勃勃雄心呈示“世界真相”。這一點,綜括前述徐則臣的寫作歷程已昭昭可見。《耶路撒冷》(首版于2014年)“到世界去”的置入,既是一種前《北上》時期的用情頗深的熱誠,亦是甚為激越的夢想:“出門,出走,到世界去,毋寧說源于一種精神的需要?!雹傩靹t臣:《耶路撒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頁。在《耶路撒冷》中,耶路撒冷本身作為精神性的存在,就標識了作者意欲掙脫小我吟詠之局限的嘗試。到了《北上》(首版于2018年)的時代,在中華大地業(yè)已點燃民族復興的激情時代,徐則臣所苦心經(jīng)營的文化大視野業(yè)已要山呼海嘯了。此時,出走已然落腳于實際的行動。時代與個人命運的交錯注定要再度演繹。一千年前,馬可·波羅是懷揣著關于“黃金遍地”的夢想來到中國的,十七年后,他又回到了故國;一百年前,迪馬克兄弟也來到了中國,不同的是,兄弟倆再也沒有返回故國——或許對他們來講,身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國吧。費德爾·迪馬克(后來的馬福德)后來是被中國人的敵人殺害的,但他是為身為中國人的妻子被殺的。那么,對于迪馬克兄弟(尤其是對于弟弟費德爾)來講,還有外國人與中國人的畛界嗎?彌平國界之后,作者所刻畫的應該就是大寫的人類剪影。徐則臣在《北上》中或許已經(jīng)不滿于僅僅作為某一特定群體代言人的身份出現(xiàn)了,作者正是要打破一切畛界,為全體大筆的“人”書寫和歌呼。在《北上》的敘述中,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中華的合法性當然務必摧折,然而貧弱國民的一致“仇洋”未必就值得全然稱頌;邵氏祖輩堅守運河之上的執(zhí)著當然值得欽敬,那么,邵星池一輩意欲爭取新生活的努力難道就不值得尊重嗎?在《北上》的書寫中,徐則臣顯然對很多中與外、新與舊的爭訟保持了相當程度的隱忍和寬容。這一點,是作者徐則臣的雄心和抱負所至,當然也是小說《北上》的渾厚和用力所在?!笆澜缯嫦唷钡某尸F(xiàn),不是整齊劃一的,毋寧說是混雜和多樣的,這就是真實的歷史敘事,那個感性、直觀的世界真相。誠如海登·懷特所昭示的:“歷史學家不僅賦予過去的事件以實在性,也賦予它們意義?!雹冢勖溃莺5恰烟兀骸对穼W:十九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陳新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中譯本前言第1頁。歷史學家對于歷史的描述是一種飽含“詩性”的行為。一個優(yōu)秀的、深刻的小說敘事者正在于祛除了武斷和片面,而換之以冷靜和寬容。徐則臣的世界真相的展開方式,其鮮活性和力量感由此可彰。
小說的結尾,是幾大家族后人的“偶然”相聚。因為一項意外的考古發(fā)掘,考古專家胡念之來到了大運河;為了拍攝運河紀錄片,為了追討他們的羅盤,為了開辦的運河連鎖酒店,謝望和、邵氏父子、孫宴臨諸位也都相會于他們的祖輩曾經(jīng)相會于茲的京杭大運河。于此,“一個個孤立的故事片段,拼接到了一起,竟成了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仿如親見,一條大河自錢塘開始洶涌,逆流而動,上行、下行,又上行、下行,如此反復,歲月浩蕩,大水湯湯,終于貫穿了一個古老的帝國”①徐則臣:《北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64頁。。徐則臣多線索交叉回環(huán)的時間策略最終又扭成了一個結。終于,《北上》以大團圓的結局收尾,不僅所有人物都心隨所愿,這樣的大結局還對應了大運河申遺成功的喜悅,還預示著未來的光明之途。小說結尾大團圓式的“偶然”相聚,顯然更多是基于藝術的虛構而非生活的真實——在生活中,哪有這么巧妙的“偶然”呢!這一切的“偶然”增強了這部作品的戲劇性,但是也凸顯了這部作品“有意為之”的粗糙感。薩義德在阿多諾的啟發(fā)下,曾倡導所謂的“晚期風格”;這種晚期風格的體驗包含“不和諧的、不安寧的張力”,更重要的是,包含“蓄意的、非創(chuàng)造性的、反對性的創(chuàng)造性”②[美]愛德華·W. 薩義德:《論晚期風格》,閻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5頁。。陳曉明受此影響,也提出所謂漢語百話文學的“晚郁時期”,認為“達到成熟期的作家,在藝術上更為自覺和自由,甚至有一種任性的放縱與老道的節(jié)制達到的奇妙統(tǒng)一”③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74頁。。與之對照,徐則臣顯然還有待進一步“成熟”,其《北上》結局“偶然”相聚的構制當然有小說敘事的需要,但又很明顯出自過于精心的營構和對于“圓滿”的尋求,顯然難免脫離生活真實的重大嫌疑。這種在藝術上略顯牽強的“偶然”性,多少有作者有意為之的選擇與取舍,難免有理想化的測度與基于文學傳播的現(xiàn)實性考量,并由之減損了文本所彰顯的形而上的思考深度。憑借《北上》,徐則臣躋身于最年輕的茅盾文學獎獲得者之列,這也算是一種圓滿。然而,徐則臣對于“圓滿”的刻意尋求,多少卻留下了“不盡圓滿”的藝術上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