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輝
內(nèi)容提要:在近些年來逐漸趨熱的魯迅雜文研究中,魯迅的“隨感錄”并未受到足夠的重視。本文歷時性地回到這一魯迅雜文寫作的起點,探討魯迅“隨感錄”的獨特修辭及行文策略,描述、呈現(xiàn)雜文寫作變化的媒介及其倫理問題,并提出雜文的“魯迅性”應(yīng)成為雜文“文學性”研究的實質(zhì)內(nèi)涵。
魯迅的《隨感錄》收錄在《熱風》一集。毫無疑問,它是我們寬泛理解的魯迅雜文寫作的一部分。不過,在近些年來逐漸趨熱化的魯迅雜文研究中,很難看到“隨感錄”的身影。研究者關(guān)注的重心落到了被稱為“自覺”期的《華蓋集》及其后的雜文寫作。研究者各自討論的針對性及方式雖有差別,但都涉及對“文學”的現(xiàn)代理解范式的某種批判意向,如張旭東以“小文學”來定位魯迅的雜文①張旭東:《雜文的“自覺”——魯迅“過渡期”寫作的現(xiàn)代性與語言政治》(上),《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1期。,周展安以魯迅雜文為其提出的“行動的文學”的典型②參見周展安《行動的文學:以魯迅雜文為坐標重思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5期。。需要指出的是,種種論述思路都不可避免地與魯迅本人1925年之后的雜文論發(fā)生不同程度的視域融合,甚至是以后者為立論基礎(chǔ)。
應(yīng)當承認,以“隨感錄”為代表的“魯迅的初期雜文,雖然也以觀點的新深,語言的明快出眾,說出了許多雋永而為我們至今仍常引用的話,但就文體來說,包括白話的運用,當時都還處于簡明質(zhì)樸的初始階段”①徐麟:《無治主義·油滑·雜文——魯迅研究札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年第4期。。但是,建基于魯迅的雜文論而非雜文寫作本身的“雜文自覺”多少沾染了竹內(nèi)魯迅的“玄學主義”氣息②“玄學主義”是高遠東對竹內(nèi)好魯迅研究的批判描述。參見高遠東《“仙臺經(jīng)驗”與“棄醫(yī)從文”——對竹內(nèi)好曲解魯迅文學發(fā)生原因的一點分析》,《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4期。。因此,本文的主要工作便是嘗試對此加以充實補足。它將歷時性地回到本文稱之為魯迅雜文“起點”③王風認為:“到‘隨感錄’時期,魯迅扭轉(zhuǎn)了此類文體中新聞與評論的關(guān)系,確立了議論的主體性,由此在報章論說文的廣泛背景下開始催生先被稱為‘雜感’、后被稱之為‘雜文’的現(xiàn)代論說文體。”參見王風《近代報刊與五四文學性論說文》,《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中國近代文學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6~187頁。的“隨感錄”,聚焦雜文文本本身,以期描繪出魯迅雜文寫作變化——包括“雜文自覺”在內(nèi)——的隱形媒介。
“雜文自覺”論中,為論者屢屢征引的是魯迅在《華蓋集·題記》中所提及的“小事情”:
在一年的盡頭的深夜中,整理了這一年所寫的雜感,竟比收在《熱風》里的整四年中所寫的還要多。意見大部分還是那樣,而態(tài)度卻沒有那么質(zhì)直了,措辭也時常彎彎曲曲,議論又往往執(zhí)滯在幾件小事情上,很足以貽笑于大方之家。④魯迅:《華蓋集·題記》,《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魯迅在這篇題記當中也說明了“小事情”的具體所指,即“咬文嚼字”“青年必讀書”以及女師大風潮。這些事情被魯迅定義為“小”的理由并不清晰,但也正因此,“小事情”帶來了頗為豐富的闡釋空間。張旭東對此發(fā)揮道:“‘小事情’的‘小’不僅僅在于它的低俗、零碎、委瑣、令人不耐煩和氣悶,而且在于它本身所包含的必然性和真實性;種種理想和夢想,種種以‘大事情’面目出現(xiàn)的東西,在這種‘小事情’面前總是碰壁,因為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跟‘歷史’站在一起,具有現(xiàn)實本身所具有的強度,盡管它往往是一種黑暗的強度。”⑤張旭東:《雜文的“自覺”——魯迅“過渡期”寫作的現(xiàn)代性與語言政治》(上),《文藝理論與批評》2009年第1期。這種對“小事情”的闡釋將《華蓋集》與“隨感錄”作了過于清晰的切分,它無視或者回避了這樣的事實,即在魯迅眼中,“隨感錄”所寫的也是“小事情”:
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中做些短評,還在這前一年,因為所評論的多是小問題,所以無可道,原因也大都忘卻了……記得當時的《新青年》是正在四面受敵之中,我所對付的不過一小部分;其他大事,本志具在,無須我多言。①魯迅:《熱風·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頁。
上引文字出自《熱風·題記》,其寫作時間是1925年11月,與《華蓋集·題記》極為相近。這表明“小事情”一語是魯迅針對“隨感錄”以及《華蓋集》所使用的統(tǒng)合性概念。換句話說,“隨感錄”與《華蓋集》之間存在著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因此,若要以“小事情”來論定魯迅的“雜文自覺”,那么“隨感錄”就不應(yīng)輕易繞過。并且,與“小事情”對立的“大事”存在于《新青年》的“隨感錄”之中,因而就“小事情”的意涵確定而言,“隨感錄”比《華蓋集》來得更切近。
《新青年》的“隨感錄”欄目首立于第4卷第4號,魯迅的第一篇“隨感錄(二十五)”發(fā)表于《新青年》第5卷第3號。在此之前,刊發(fā)“隨感錄”的《新青年》共有四期。從數(shù)量上來看,陳獨秀處于絕對領(lǐng)先位置,魯迅參與前的這四期所載的二十三篇“隨感錄”當中,他一人就包辦了十三篇。《新青年》第4卷第4號上的“隨感錄”也是由陳獨秀三篇打頭,所談?wù)摰脑掝}分別是學術(shù)、民主政治、大學教育。第一篇以“學術(shù)何以為貴”發(fā)問開篇,從學術(shù)作為“人類公有之利器”說到“吾人尚論學術(shù)必守三戒”,最終把筆鋒導向?qū)θ伞皣庹撜摺钡呐???勺⒁獾氖牵渑谐鲭x有理有據(jù),邏輯也不嚴謹。針對“以為歐洲夷學不及中國圣人之道”的“第一派國粹論者”,其文竟發(fā)出“此派人最昏聵不可以理喻”之語,并且后文對此置之不理轉(zhuǎn)而對二、三派進行分析評論。第二篇從“世人攻擊國會議員最大罪狀有二”開談,舉列完罪狀之后,對世人“不知國會之何物也”正面解釋了幾句便收束文章,全文不過三百字左右。評論北京大學設(shè)立“元曲”課程的第三篇則從上海某報紙的言論寫起,認為報上言論“不知歐美日本各大學,莫不有戲曲科目”,以此便將“元曲為亡國知音論”判定為“妖言”。
自此之后,陳獨秀的“隨感錄”延續(xù)第4卷第4號上的風格,所論話題較為宏闊抽象,大體不離科學、文化、社會、學術(shù)、政治。行文則更加利落,往往起筆提一話題,繼而加上兩三句評論便成一篇。這里不妨略舉兩例:
社會之文野,國勢之興衰,以國民識字者多寡別之,此世界之通論也。吾國人識字者之少,萬國國民中,實罕其儔。不但此也,此時北京鼎鼎大名之昆曲名角韓世昌竟至一字不識,又何怪目不識丁之行政長官盈天下也!更何怪不識字之國民遍國中也。①陳獨秀:《隨感錄·十》,《新青年》第5卷第1號。
宇宙間物質(zhì)的生存與活動以外,世人多信有神靈為之主宰,此宗教之所以成立至今而不壞也。然據(jù)天文學家之研究,諸星之相毀,相成,相維,相拒,皆有一定之因果法則。據(jù)地質(zhì)學家之研究,地球之成立,發(fā)達,其次第井然,悉可以科學法則說明之。據(jù)生物學者,人類學者,解剖學者之研究,一切動物,由最下級單細胞動物,以至最高級有腦神經(jīng)之人類,其間進化之跡,歷歷可考,各級動物身體相織繁簡不同,勢力便因之而異。此森羅萬象中,果有神靈為之主宰,則成毀任意,何故遲之日久,一無逃于科學的法則耶?有神論者其有以語我?、陉惇毿悖骸峨S感錄·十二》,《新青年》第5卷第1號。
魯迅在《熱風·題記》里所提到的與“小問題”相對的“大事”指的很可能是陳獨秀寫作的“隨感錄”。在另外一篇談及“小事情”的文章《怎么寫》里,魯迅開頭說:“可談的問題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會國家,高超的還有文明,文藝。古來許多人談過了,將來要談的人也將無窮無盡。但是我都不會談?!雹埕斞福骸度e集·怎么寫》,《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頁?!坝钪妗薄吧鐣薄皣摇薄拔拿鳌薄拔乃嚒钡仍掝}無疑與陳獨秀的“隨感錄”相吻合。這段話中的“我都不會談”一語值得咀嚼,魯迅表達的顯然不是寫作能力的自我否定,留日時期他就完成過《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堪稱以“大事情”為中心的文章。因此,魯迅所重復強調(diào)的“小事情”當無關(guān)話題表面的“大小”,而是指向“怎么寫”。由此反觀“隨感錄”,陳獨秀的寫作就頗具樣本意義,它示范了“隨感錄”體的標準語法:
第一,“隨感錄”皆因事而發(fā),且此“事”絕大多數(shù)都是“時事”,只不過顯隱程度不同而已。形制短小如陳獨秀的“隨感錄”,也不免顯露其感發(fā)于“時事”之跡,如前文提到的談北京大學開設(shè)戲曲課程的“隨感錄(三)”以及諷刺“昆曲名角韓世昌”的“隨感錄(十)”,都不能說是抽象的高談闊論。
第二,“隨感錄”雖因“時事”而發(fā),但并非老老實實就事論事,文章的發(fā)展方向以及言辭風格完全由各位作者自主決定。例如同載于第4卷第4號之上的陶孟和的“隨感錄(四)”說到上海某書局發(fā)售“升官圖”一事,文章主體是苦口婆心地解析“升官圖”的內(nèi)在原理為何“不適用于兒童”,其立論以及具體論述平正通達,口吻溫和。此一特點也在他的“隨感錄(五)”中表現(xiàn)出來,該文談?wù)摗吧鐣献钔ㄓ弥~”的“留學生”,陶孟和對當時社會上崇洋媚外的有色眼鏡頗不以為然:“吾曾見吾國國立大學三數(shù)英秀之才,其學問,其眼光,其見解,其思想,其德行,遠出所謂留學生之上。其不及留學生者,即未能常用西餐,乘自動車,散步于通衢,boulevard或流連于跳舞場而已?!?/p>
第三,“隨感錄”重在觀點表達,疏于論證。這是“隨感錄”的最大特征,也是陳獨秀的最大影響所在。劉半農(nóng)、錢玄同二人的“隨感錄”寫作變化便可見此影響。他們在第4卷第5號上發(fā)表的兩篇“隨感錄(八和九)”是辟“靈學”的長篇大論,行文的主要內(nèi)容是依持各自的專業(yè)知識對“靈學”的罪狀展開一一剖解。而到了第5卷第1號,二人的“隨感錄”不再窮舉對象的種種問題,而是抽取一點感發(fā)自身意見。以“隨感錄(十八)”為例,錢玄同語涉當時昆曲的流行,對時人所稱的“中國的戲劇進步了,文藝復興的時期到了”表示質(zhì)疑:“中國的舊戲,請問在文學上的價值能值幾個銅子?”觀其具體論說,卻無關(guān)舊戲為何沒價值,而是類比到“文章”來予以否定:“二簧西皮好比‘八股’,昆曲不過是東萊博議罷了?!蔽恼潞蟀朐诮忉屌笥训摹耙袊终鎽?,非把中國現(xiàn)在的戲館全數(shù)封閉不可”之語所采用的是同樣的方式:“譬如要建設(shè)共和政府,自然該推翻君主政府;要建設(shè)平民的通俗文學,自然該推翻貴族的艱深文學。那么,如其要中國有真戲,這真戲自然是西洋派的戲,絕不是那‘臉譜’派的戲?!敝劣谖餮笈傻膽蚓唧w何種模樣,錢玄同只字不提,但其態(tài)度卻了然于目,那就是要“推翻舊戲”。
與陳獨秀等人相比,魯迅出場之時的“隨感錄(二十五)”仍有其寫法上的獨異之處,如王風所論:“魯迅的創(chuàng)體在于引入新的論述方式,這種方式可見于其對材料的使用,他并不直接針對嚴又陵的話進行評論;而是抓住其中一個‘轉(zhuǎn)’字,形象化地描述各種各樣的‘轉(zhuǎn)’,并由此引出自己的議論……”①王風:《近代報刊與五四文學性論說文》,《世運推移與文章興替——中國近代文學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5頁。為“引出自己的議論”,魯迅可謂是大費周章,從“嚴又陵的話”說到孩子的“轉(zhuǎn)”,又從孩子的“轉(zhuǎn)”談到人倫關(guān)系,卒章顯志般表達其“論”:“我們中國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
如同“不直接針對嚴又陵的話進行評論”所顯示的,魯迅對材料的使用多是為文章的鋪展,而非借之來對自己的某些論點加以論證支持。“隨感錄(二十五)”中仍有典型一例:
最看不起女人的奧國人華寧該爾曾把女人分成兩大類:一是“母婦”,一是“娼婦”。照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兩類了。但父男這一類,卻又可以分成兩種: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種只會生,不會教,還帶點嫖男的氣息。第二種是生了孩子,還要想怎樣教育,才能使這生下來的孩子,將來成一個完全的人。②魯迅:《熱風·隨感錄(二十五)》,《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2頁。
上引文段中,論者從“奧國人華寧該爾”對女人的分類引到自身對男人的分類,又從男人的分類推衍至對“父男”的分類,進而才表達出“完全的人”的看法。此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好幾個彎,“奧國人華寧該爾”的意見對于論證自身的看法不起絲毫作用。如果再考慮到“奧國人華寧該爾”實際上是個女性仇視者的話,那么魯迅在“隨感錄(二十五)”中的使用就更顯得出人意料。
“用”材料而不“評論”表明,對于魯迅而言,“材料”只有有用無用之分,其本身并不包含獨立的價值判斷。這是魯迅的“隨感錄”區(qū)別于其他作者的一大特征,顯示出魯迅的跳躍思維。在他的“隨感錄”中,論者自身的知識背景以及思想立場無足輕重。如“隨感錄(三十三)”,魯迅也談?wù)摗办`學”,但他對“靈學”的批判并不像錢玄同、劉半農(nóng)那樣依靠自身的專業(yè)知識來展開,而是從解構(gòu)“靈學”的話語出發(fā),將“靈學家”定義為“好講鬼話”的人。由此,科學在其對立面——“鬼話”——基礎(chǔ)上得以展現(xiàn)自身形象:“科學能教道理明白,能教人思路清楚,不許鬼混,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講鬼話的人的對頭?!雹亵斞福骸稛犸L·隨感錄(三十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317頁。文章從頭至尾都沒有解釋“科學”,末尾反而表示:“其實中國自所謂維新以來,何嘗真有科學?,F(xiàn)在儒道諸公,卻徑把歷史上一味搗鬼不治人事的惡果,都移到科學身上,也不問什么叫道德,怎樣是科學,只是信口開河,造謠生事;使國人格外惑亂,社會上罩滿了妖氣?!雹隰斞福骸稛犸L·隨感錄(三十三)》,《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317頁。無意解釋“科學”,卻可借此來一步步拆解“靈學”,這與錢玄同、劉半農(nóng)談?wù)摲绞脚腥挥袆e。
不從正面發(fā)論,游戲、迂回、倒逆般拆解對象使得魯迅“隨感錄”中的論者常常示人以凡常化的“我”的形象。如批判“國粹派”的“隨感錄(三十五)”:
可是保存國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
什么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yīng)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是算是他的“粹”。然而據(jù)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③魯迅:《熱風·隨感錄(三十五)》,《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1頁。
再如“隨感錄(三十六)”:
現(xiàn)在許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
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①魯迅:《熱風·隨感錄(三十六)》,《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頁。
這些作為行文功能的“我”與作為作者的魯迅并不同一。前者無疑是一種修辭術(shù),它在行文論述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上引“隨感錄(三十五)”中,論者在表達完“保存國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之后,急轉(zhuǎn)彎到通過疾病隱喻對“國粹”進行另類闡釋?!半S感錄(三十六)”開頭將“我”和“許多人”在“有大恐懼”層面等同化的目的在于翻轉(zhuǎn)到對“恐懼”的內(nèi)在解析。這種利用隱喻修辭的行文策略鏈接著一種極具破壞性的理解方式,它既非對所論對象的完整展示,也不是聚焦于局部的追根究底,而是憑借某種中介來完成話語焦點的轉(zhuǎn)移。進而言之,魯迅的“隨感錄”中除了真正所要討論的對象之外,還存在著一種用以解構(gòu)、批判對象的中介工具。當中介與所議對象的關(guān)系沒那么緊密時,自我凡?;恼撜摺拔摇北銜霈F(xiàn):
愛情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中國的男女大抵一對或一群——一男多女——的住著,不知道有誰知道。②魯迅:《熱風·隨感錄(四十)》,《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8頁。
這則明面上談?wù)摗皭矍椤钡摹半S感錄(四十)”是因“不相識的少年寄來”的一封題為《愛情》的信而起,論者“我”雖然表示自己不懂愛情是什么東西,但是他仍然從少年的信里發(fā)掘出了愛情之外的東西:“這是血的爭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笨梢?,“人”才是論者真正要談?wù)摰膶ο?。因此,所謂少年的“愛情”來信未必是真實存在,而“愛情”也只不過是論者發(fā)抒“人”的觀念的中轉(zhuǎn)站。
魯迅在《熱風·題記》中對其“隨感錄”進行了分類:“就現(xiàn)在的文字看起來,除幾條泛論之外,有的是對于扶乩,靜坐,打拳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所謂‘保存國粹’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那時舊官僚的以經(jīng)驗自豪而發(fā)的;有的是對于上?!稌r報》的諷刺畫而發(fā)的?!雹亵斞福骸稛犸L·題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7頁。他雖未進一步解釋何謂“泛論”,但從與“泛論”對舉的因“扶乩”“靜坐”“打拳”“保存國粹”“舊官僚的以經(jīng)驗自豪”“上?!稌r報》的諷刺畫”而寫的文章又可知道,“泛論”當是指那些并不直接因時事而生發(fā)的議論。按之于實際的寫作,“泛論”談?wù)摰拇蠖嗍蔷哂袣v史綿延性或者說超時間的思想話題,后半那些命以題目的“隨感錄”尤為如此。如下列諸篇的開頭所示:
近來時常聽得人說,“過激主義來了”;報紙上也時常寫著,“過激主義來了”②魯迅:《熱風·隨感錄(五十六)“來了”》,《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3頁。。(五十六 “來了”)
高雅的人說,“白話鄙俚淺陋,不值識者一哂之者也”③魯迅:《熱風·隨感錄(五十七 )現(xiàn)在的屠殺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頁。。(五十七現(xiàn)在的屠殺者)
慷慨激昂的人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粹將亡,此吾所為仰天扼腕切齒三嘆息者也!”④魯迅:《熱風·隨感錄(五十八)人心很古》,《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8頁。(五十八 人心很古)
我前回已經(jīng)說過“什么主義都與中國無干”的話了;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見,便再寫在下面……⑤魯迅:《熱風·隨感錄(五十九)“圣武”》,《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1頁。(五十九 “圣武”)
歐戰(zhàn)才了的時候,中國很抱著許多希望,因此現(xiàn)在也發(fā)出許多悲觀絕望的聲音,說“世界上沒有人道”,“人道這句話是騙人的”⑥魯迅:《熱風·隨感錄(六十一)不滿》,《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5頁。。(六十一 不滿)
古來很有幾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們一面說些“懷才不遇”“天道寧論”的話,一面有錢的便狂嫖濫賭,沒錢的便喝幾十碗酒,——因為不平的緣故,于是后來就恨恨而死了。①魯迅:《熱風·隨感錄(六十二)恨恨而死》,《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8頁。(六十二 恨恨而死)
做了《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的后兩日,在有島武郎《著作集》里看到《與幼者》這一篇小說,覺得很有許多好的話。②魯迅:《熱風·隨感錄(六十三) “與幼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0頁。(六十三 “與幼者”)
南北的官僚雖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卻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有無相通”。③魯迅:《熱風·隨感錄(六十四) 有無相通》,《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2頁。(六十四 有無相通)
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擬罪很嚴重,“圣上”常常減輕,便心里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后來細想,殊不盡然。④魯迅:《熱風·隨感錄(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4頁。(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
這些“泛論”的標題與開篇已相當大程度上表露了論者所要論及的大體內(nèi)容。容易為人忽視的是這些“泛論”的展開方式:它需要論者施力于所論對象的話語建構(gòu)。上列篇目的標題以及開篇框定的“言論”實際上都是論者的話語行為,讀者很難找到相應(yīng)言論的確切發(fā)言者。加之這些“泛論”所談的不是當下發(fā)生的事件,論者所發(fā)之感也非因某一具體對象而起,因而“泛論”的行文及材料的使用都有高度的擬設(shè)性與含糊性。如《人心很古》一篇,論者在篇首表示初聽“人心不古”的言論也很“大吃一驚”,后文中又說在古書《史記》與《北史》的記載中發(fā)現(xiàn)“人心很古”。論者強調(diào),《史記》與《北史》的兩處記載都是“偶然”碰到,又以“別的例證,想必還多,我見聞狹隘,不能多舉”之語來強化“人心很古”的觀點。在“人心不古”與“人心很古”的對立中,“偶然”顯示的是寫作者的刻意與必然,它與“我見聞狹隘”同是修辭術(shù)。
“泛論”構(gòu)造的主觀性還表現(xiàn)在魯迅在行文過程中對各種不同現(xiàn)象的編織上:“中國社會上的狀態(tài),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guān)炮,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雹亵斞福骸稛犸L·隨感錄(五十四)》,《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0頁。這些跨越時代的社會現(xiàn)象因何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被編織到一起,論者往往不會作出說明。這一無法為“隨感錄”其他作者所共享的行文方式也反映在魯迅的文章結(jié)構(gòu)中,他經(jīng)常聚合性地羅列一些具有共同結(jié)構(gòu)的“事件”,典型如“隨感錄(四十七)”:
有人做了一塊象牙片,半寸方,看去也沒有什么;用顯微鏡一照,卻看見刻著一篇行書的《蘭亭序》。我想,顯微鏡的所以制造,本為那些極細微的自然物的;現(xiàn)在既用人工,何妨便刻在一塊半尺方的象牙板上,一目了然,省卻用顯微鏡的功夫呢?
張三李四是同時人。張三記了古典來做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李四又記了古典,去讀張三做的古文。我想:古典是古人的時事,要曉得那時的事,所以免不了翻著古典;現(xiàn)在兩位既然同時,何妨老實說出,一目了然,省卻你也記古典,我也記古典的功夫呢?②魯迅:《熱風·隨感錄(四十七)》,《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1頁。
這兩段文字想要表達的意思并無深淺或顯隱上的差別,刪去或者再增加一段同樣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容也并無不可。除此之外,這則“隨感錄”同樣顯示出所論對象的擬設(shè)性。論者在以“我想”來表達意見之前,首先會建立自己借以發(fā)抒意見的對象。而對著自己所建構(gòu)的話語對象發(fā)言,使得“泛論”的行文與其說是表達因?qū)ο蟮亩摹半S感”,不如說是論者根據(jù)自己想要表達的意見來選擇、擬定對象的過程。一言以蔽之,“泛論”是魯迅內(nèi)在化的產(chǎn)物。
與那些針對時事寫作的非泛論相比,“泛論”當然更能顯示魯迅的內(nèi)在世界,不過其在接受方面就要比非泛論具有更大的難度。魯迅對此顯然有所自覺,他的行文在表達自身意見時多有與讀者商榷的口吻,或如“隨感錄(四十七)”中以“我想”來對自己的意見進行限定,或如“隨感錄(六十二)”中以“我們”導引讀者針對“恨人”進行的一連串“聚合”式的發(fā)問:“我們應(yīng)該趁他們活著的時候問他:諸公!您知道北京離昆侖山幾里,弱水去黃河幾丈么?火藥除了做鞭爆,羅盤除了看風水,還有什么用處么?棉花是紅的還是白的?谷子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草上?桑間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戀愛怎樣態(tài)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點悔么?四斤的擔,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①魯迅:《熱風·隨感錄(六十二) 恨恨而死》,《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8頁。
“泛論”行文出現(xiàn)的“我想”以及“我們”的發(fā)問背后是作者對其所描述、診斷的病象的無力。木山英雄在他探討《野草》哲學的論文中,將魯迅的“隨感錄”讀為“黑暗的世界像”②[日]木山英雄:《〈野草〉主體構(gòu)建的邏輯及方法》,《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趙京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頁。,可謂是精當至極。由此,魯迅的“隨感錄”可順理成章地成為《野草》發(fā)生的前史,后者反映的精神流動在前者當中同樣可以找到線索:
想到人類的滅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們的滅亡,卻并非寂寞悲哀的事。
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
自然賦與人們的不調(diào)和還很多,人們自己萎縮墮落退步的也還很多,然而生命絕不因此回頭。無論什么黑暗來防范思潮,什么悲慘來襲擊社會,什么罪惡來褻瀆人道,人類的渴仰完全的潛力,總是踏了這些鐵蒺藜向前進。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著跳著,跨過了滅亡的人們向前進。
什么是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該永遠有路。
人類總不會寂寞,因為生命是進步的,是樂天的。
昨天,我對我的朋友L說,“一個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屬是悲慘的事,但在一村一鎮(zhèn)的人看起來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國一種……”
L很不高興,說,“這是Natur(自然)的話,不是人們的話。你應(yīng)該小心些。”
我想,他的話也不錯。①魯迅:《熱風·隨感錄(六十六) 生命的路》,《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6頁。
這篇《生命的路》是魯迅“隨感錄”系列的最后一篇。全文無涉任何時事,幾乎是關(guān)于生命意識流化思索的記錄。文章前半部分給予了“生命之路”相當積極的暗示,然而結(jié)尾又擬設(shè)了一個朋友“L”,以“L”的回應(yīng)將前文暗示的“樂天”色彩予以相對化的處理。如此自我辯難的詩性寫作,在《野草》當中將有更濃重的顯影。
“泛論”劃分出了魯迅“隨感錄”寫作的兩種傾向,魯迅在這兩類寫作中的話語策略以及行文構(gòu)造存在即目可見的差異。偏向內(nèi)在化思索的如《生命的路》一類寫作②與《生命的路》相似的還有“隨感錄(四十九)”。逐步匯入《野草》之中,而針對時事進行的非泛論寫作則成了魯迅雜文寫作的主要部分。
盡管“隨感錄”系列有明確結(jié)束的時間節(jié)點,但是魯迅個性化的修辭策略并沒有隨之立馬隱身,我們很容易從緊隨其后的文章當中發(fā)現(xiàn)蹤跡。例如同樣收入到《熱風》中的《事實勝于雄辯》一文:
西哲說:事實勝于雄辯。我當初很以為然,現(xiàn)在才知道在我們中國,是不適用的。
去年我在青云閣的一個鋪子里買過一雙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鋪子去照樣的買一雙。
一個胖伙計,拿出一雙鞋來,那鞋頭又尖又淺了。
我將一只舊式的和一只新式的都排在柜上,說道:
“這不一樣……”
“一樣,沒有錯?!?/p>
“這……”
“一樣,您瞧!”
我于是買了尖頭鞋走了。
我順便有一句奉告我們中國的某愛國大家,您說,攻擊本國的缺點,是拾某國人的唾余的,試在中國上,加上我們二個字,看看通不通。
現(xiàn)在我敬謹加上了,看過了,然而通的。
您瞧?、亵斞福骸稛犸L·事實勝于雄辯》,《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頁。
這篇短小的文章中的“我”以復數(shù)的形式出現(xiàn),其中既有論者“我”,也有故事敘述者“我”,還有向“奉告愛國大家”的“我”,幾個“我”是文章意圖表達的構(gòu)成要素,承擔著不同的行文功能。由此可見,“我”的修辭屬性是魯迅雜文寫作中的典型現(xiàn)象,因而也是審視魯迅雜文寫作變化的重要媒介。
1925年,魯迅“命交華蓋”,卷入各種各樣的論戰(zhàn),于此過程中產(chǎn)生了《華蓋集》?!耙慕雷帧薄扒嗄瓯刈x書”、女師大風潮等共同標識出《華蓋集》寫作之區(qū)別于“隨感錄”的核心要素:事件本身的可驗證性。它取消了魯迅“隨感錄”當中普遍存在的對所論對象的話語建構(gòu)行為。與此同時,論戰(zhàn)也大大壓縮了修辭性論者“我”的生存空間。后者的具體效用過程在魯迅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論爭當中凸顯出來。女師大風潮發(fā)生后,《現(xiàn)代評論》的陳西瀅在其“閑話”中暗指魯迅為事件的挑撥者。魯迅寫了《并非閑話》《我的“籍”和“系”》予以回擊。文章盡管在諷刺陳西瀅“正人君子”的假面方面延續(xù)了魯迅一貫的筆力,但伴此而生的是公共輿論空間當中的“魯迅”現(xiàn)實生活化,魯迅不得不在其寫作中現(xiàn)以真身——例如確認“籍”和“系”。也正因此,修辭性論者“我”與作為作者的魯迅開始匯合。
前文分析過,“隨感錄”中的修辭論者“我”的功能通常是轉(zhuǎn)移話題焦點,借由某些隱喻性中介來實現(xiàn)對所論對象的解構(gòu)與批判。因而,修辭論者“我”與魯迅的匯合意味著《華蓋集》寫作的別樣內(nèi)涵,它至少在以下兩方面昭顯其身。首先,魯迅雜文寫作所擬定的第一讀者的變化?!半S感錄”的第一讀者對象是以青年學生為主的大眾,而論戰(zhàn)之文的第一讀者則是論敵。其次,論者形象的變化。“隨感錄”的內(nèi)在化構(gòu)造勾勒出的是外在于所論對象的魯迅。如此姿態(tài)下,“隨感錄”論述的枝蔓也并不鮮見。如“隨感錄(三十九)”中以對“經(jīng)驗家”與“理想家”的分析評論來結(jié)構(gòu)文章,可二者都不是論者最終的話語目標,文章直至結(jié)尾才微微表露意圖:
但最奇怪的,是七年十月下半,忽有許多經(jīng)驗家,理想經(jīng)驗雙全家,經(jīng)驗理想未定家,都說公理戰(zhàn)勝了強權(quán);還向公理頌揚了一番,客氣了一頓。這事不但溢出了經(jīng)驗的范圍,而且又添上一個理字排行的厭物。將來如何收場,我是毫無經(jīng)驗,不敢妄談。經(jīng)驗諸公,想也未曾經(jīng)驗,開口不得了。
沒有法,只好在此提出,請教受人輕薄的理想家了。①
上引文段中的論者是居于“經(jīng)驗家”“理想家”“理想經(jīng)驗雙全家”以及“經(jīng)驗理想未定家”之外的,其發(fā)言位置及其觀點相當曖昧和游移,這在因論戰(zhàn)而生的《華蓋集》中就極為少見?!度A蓋集》的寫作不僅是論者形象不難把握,而且也塑造著一種新的接受方式:由于論戰(zhàn)雙方的寫作都嫁接在可驗證的事件之上,因此任意一方的意見都不完整自足,因而也就無法對處于論戰(zhàn)結(jié)構(gòu)之外的受眾構(gòu)成絕對的主宰,這就把判斷的權(quán)利交付給了讀者。
應(yīng)當強調(diào)的是,“隨感錄”中的修辭性論者至《華蓋集》的逐漸隱沒并不意味著魯迅雜文獨特修辭的消失??梢钥吹剑幢闶窃凇段业摹凹焙汀跋怠薄分?,魯迅在確認“作者”的“籍”和“系”的同時,仍在挖掘以及釋放“我”的修辭能量:
我確有一個“籍”,也是各人各有一個的籍,不足為奇。但我是什么“系”呢?自己想想,既非“研究系”,也非“交通系”,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好再精查,細想;終于也明白了,現(xiàn)在寫它出來,庶幾乎免得又有“流言”,以為我是黑籍的政客。②魯迅:《華蓋集·我的“籍”和“系”》,《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頁。
以女師大風潮為界面發(fā)生的爭論隱含著新文化知識分子的分化,也預示出①魯迅:《熱風·隨感錄(三十九)》,《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35頁。魯迅雜文寫作的倫理問題,即在“論者”為“作者”覆蓋之后,魯迅如何進行公共言說?
魯迅的“隨感錄”中有幾篇文章被疑為出自周作人之手,它們分別是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二、四十三、五十三。本文前文的論述有意避開了這幾篇文章,原因在于本文認同魯迅“隨感錄”中周作人出現(xiàn)的可能性,理由不在文章行文內(nèi)容(如“美術(shù)”話題)層面,而是上文具體描述出來的行文策略以及修辭風格。以“隨感錄(四十三)”為例,文章是這樣開頭的:
進步的美術(shù)家,──這是我對于中國美術(shù)界的要求。
這里向“中國美術(shù)界”喊出“要求”的“我”與魯迅其他“隨感錄”中的“我”幾無統(tǒng)一的可能。有論者經(jīng)詳細考證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文章的作者是周作人的證據(jù)并不充足,并且認為“不應(yīng)該過于強調(diào)作品的確切歸屬而從魯迅名下除去”①汪成法:《論〈魯迅全集〉中的周作人文章》,《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3期。。筆者對此深表認同。不過,區(qū)分“隨感錄”寫作中的“魯迅”和“周作人”仍有意義,因為二人固然“合作”,但是各自的“起點”卻并不一樣,此后的發(fā)展軌跡也迥然有別。
在魯迅雜文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熱點之一的今天,雜文的“魯迅性”研究應(yīng)成為雜文的“文學性”研究②汪衛(wèi)東對魯迅雜文的“文學性”作出過闡釋,參見其《魯迅雜文:何種“文學性”》,《文學評論》2012年第5期;張潔宇針對近年來魯迅雜文研究的“外轉(zhuǎn)”傾向,重提魯迅雜文的“文學性”研究,參見其《文體政治與重塑文學——魯迅雜文研究斷想》,《文藝理論與批評》2021年第2期。的實質(zhì)內(nèi)涵。就此而言,高遠東在評析《故事新編》研究時表達的“遺憾”頗有提示意義,即“對魯迅文學產(chǎn)生的‘小宇宙’關(guān)注不夠,對魯迅之思想和藝術(shù)追求之‘文脈’把握不足,在于對已有的文學成規(guī)還是太當回事”③高遠東:《〈故事新編〉的讀法》,《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12期。。而關(guān)注魯迅的“小宇宙”,首先應(yīng)回到魯迅的文本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