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xiāng)記

◎北雁(白族)

還鄉(xiāng)記

◎北雁(白族)

一

表叔給我發(fā)了條微信，點開一看，卻是一首偶成的 小詩： “四面青山水墨畫，一片蛙聲自然歌。雞鳴狗吠來枕畔， 馬叫牛歡入辭章?！北硎迨菢?biāo)本式的中國文人，可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他堂堂一個在全國各種報刊上活躍二三十年的大作家卻不會電腦， 也不會智能手機，所以短短 28 個字，他是先在方格稿紙上寫好，然后再讓表哥國梁拍了張照片發(fā)給我的。

表叔的書法亦稱一絕，我看到稿紙上他那幾行剛勁俊朗的書寫， 就好似他這一輩子的硬骨頭性格， 不媚不阿，卓爾不群。字里行間， 我卻又隱隱看到了他回歸故園之后，充滿詩意的生活場景，心中不禁為之欣喜，當(dāng)即撥通他的電話，我甚至聽不到忙音，他就在那邊接聽了，跟著大聲對我說：“你有時間，來繞山河看看我嘛！”

“好啊好啊！”我?guī)缀醪蛔魅魏嗡伎?，就答?yīng)了下來。待到周末，便迫不及待讓妻子開車送我前往。繞山繞河，長路漫漫，我的心情便也有些急躁。我已經(jīng)有半年時間沒見到他了， 而他卻是從病魔之下?lián)尩糜嗌?。記得那天下午，我正在辦公室為一個領(lǐng)導(dǎo)在兩小時后要念的講話稿忙得昏頭轉(zhuǎn)向，偏偏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起，我恨不能把手機砸出窗外，可晃眼一看卻是他的號碼，一接通就聽他在電話里有氣無力地說： “你快到醫(yī)院來，替我寫個遺囑吧，我想我已經(jīng)時日無多了！”

我一時大駭不已， 那時他退休不過五年。在我印象中，表叔身材均勻，除了平時伏案寫作，并無其他不良嗜好，一不酗酒，二不暴飲暴食， 三不做什么劇烈運動。起居有常，性格恬淡，除了喝茶和抽煙，就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圣人君子。一星期前， 我還到過他家，和他一起喝茶聊天、談?wù)撐膶W(xué)，說到宋江殺妻的情節(jié)，他居然倏一下直起身子發(fā)了一大通感嘆，激昂陳詞，如同珠玉濺地，對我一人講， 卻像對著一百個人講。這樣旺盛的精力，怎會突然暴病，甚至生命垂危呢？

草草交差，我急忙向醫(yī)院趕去。在感染科一間陰暗的病房里，我一進門就看到他渾身上下插滿管道，好似一只擱淺的水母，軟弱無力地躺在沙灘上。醫(yī)生說他患的是敗血癥，而且 50% 以上的血液已經(jīng)被感染。說著輕輕搖了搖頭：“趕緊準(zhǔn)備后事吧！”

守在病床邊的兩位表哥，是在事發(fā)當(dāng)天趕到的。國梁在繞山河老家務(wù)農(nóng)做手藝，東旭在梅城替一家公司開車，恰好當(dāng)天沒有出車任務(wù)。表嬸兩眼通紅，把我拉到一個角落小聲告訴我， 當(dāng)天中午， 表叔就在書房里寫作，突然起身便覺眼前漆黑一片，隨即就重重地昏倒在地。正在客廳看電視的她聽到聲響，趕緊蹣跚著走進書房，掐人中打嘴巴，卻怎么都喊不醒，情急之下就打了 120，接著又打通所有能打的電話。

到醫(yī)院后，表叔一直胡言亂語，神志不清，盡管醫(yī)生和家屬都對他守口如瓶，可他似乎發(fā)覺自己大限已至，一個鮮活的人，登時就渙散了。我輕輕地喊了聲表叔， 他沒動，但呆滯的眼神，就似一叢即將渴死的麥苗，在一滴甘霖下面重新煥發(fā)了一線生機。

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紙筆帶來了沒有？我說帶了，他當(dāng)即叫人把床頭升起，讓我坐到他枕前聽他口述。他說一句我寫一句，居然就和他寫文章一樣， 文從字順、脈絡(luò)清晰，說完又讓我重復(fù)一遍，我對照著記錄一字一句讀完， 大抵就是在他去世之后， 將房子賣了，房款一分為二，一份讓國棟、國梁兄弟倆平分，一份留給東旭。念完之后，他向我眨了眨眼表示認(rèn)同， “看似國棟、國梁兄弟倆吃虧，但說白了，就是我和你表嬸在分家，得百分之百地公平。我們都是婚姻重組，她上半輩子吃了那么多苦， 下半輩子還陪我一起受累，我怎么都不能虧她啊！”

表嬸在旁邊哭得淚水滂沱。她同樣是從死神那里搶回來的，半年前突發(fā)腦溢血，幸虧搶救及時，命保下來了，卻成了半邊癱，尋常時間獨自一個人出門，都讓人擔(dān)心。

第二天下午，我照著他的要求，將寫好的遺囑打印了一式三份給他送去。一進門，就知道一家老小都在等我。大表哥國棟已經(jīng)從廣東坐飛機回來，兄弟三人，在這時候表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的團結(jié)，向醫(yī)院申請了一輛救護車，要把他連夜送到省里的第一醫(yī)院。東旭哥說光租車費就是五千，但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搶時間救命。我把打印稿遞到表叔眼前，雖然放大了字號，但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得清楚，于是幾張紙在他眼前停留了很長時間。終于，他閉上眼睛，點了點頭，然后讓兄弟三人當(dāng)著他的面簽字并按下手印，方才決定上車轉(zhuǎn)院。

看著救護車離去，我心中頓時有種說不出的難受。表叔一直都是我的精神偶像，確切地說還是我文學(xué)之路上的導(dǎo)師。記得當(dāng)時正值千禧年來臨，我從梅城財經(jīng)學(xué)校畢業(yè)，在一個旱魔肆虐的酷夏， 帶著一小包鋪蓋卷，寄宿到了他在沙河小區(qū)購置的職工宿舍。

我母親是個睜眼的瞎子，一輩子只知道在地里苦死累活，老實巴交得連買鹽都只知道論兩不論斤。很多年前她騎上馬背從繞山河出發(fā)，被我父親用一個嗩吶接到壩子邊角他那個無比簡陋的小院， 從此成了他的新娘。可待我們姐弟落地不久，父親卻拋下我們母子，跟著一個外省女人跑了。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起床后就到學(xué)校把我三個姐姐一起喊了回來，從此把畢生的期望都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倘若我就這樣一無所成地回到山里，無異于把她頭頂上僅有的一片晴空都給抽走了。

所以不論再怎么人頭鼠面，我都不敢回去。白天實習(xí)打工，晚上回來跟著表叔一起“爬格子”。足足四十多個夜晚，他顧不上白天上班勞累，常常一到家就為我逐字逐句修改文章，同時又給我講述文學(xué)理論和寫作技巧，從字詞句入手，再到語法修辭、文章的謀篇布局，以及文本的革新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我至今記得他說寫文章就像縫口袋， 所謂“鳳頭、豬肚、豹尾”，就是要你把自己的口袋縫得精巧適宜，能裝多大的素材，就得縫多大的袋子。我聽得云里霧里，幸運的是，我一篇篇稚嫩無比的文字，在他的關(guān)照下得以密集見報。他在報社工作，所以我的文章發(fā)表自然也占得了一些先機。更重要的是我能從中掙到一定數(shù)額的稿費，得以補貼我在這個城市惶惶終日、無根無底的勞碌生活。

一年后，老家傳來了好消息，我慶幸自己趕上了末班車，被分配到一個叫南山腳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從此成了一名小學(xué)老師。表叔幫我收拾好行裝，還一直把我送到車站，我至今記得在明朗的晨光下，他歡慰的臉上泛滿紅光，深情地對我說： “好好，這回你媽可以安心了！”

表叔一句話說得我?guī)子錅I。記得當(dāng)年我考上中專，母親把我?guī)У矫烦峭懈督o他這個遠親時，居然一下子蹲坐在地，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好似被人抽走了筋一樣！但表叔性格恬淡，直待母親哭干了眼淚自己起了身，他才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這世界最不相信的就是眼淚，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眼高手低之人，大事干不了，小事看不起，說白了就是一層漂湯油。

離別之際，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到了基層， 你就得不浮不躁， 踏踏實實從零做起，一步一個腳印， 遲早也能干出一番事業(yè)來！”

事實上表叔就是這樣過來的。他原本也是個老師，初中畢業(yè)就回老家代課，轉(zhuǎn)正后被分配到全縣最偏遠的西片山區(qū)，經(jīng)過多年打拼，他居然憑借手中的一支筆來到梅城，并且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記者。

到了學(xué)校，我常常孤身宿校，以他的精神為導(dǎo)引，每到夜里躲進狹小的宿舍，認(rèn)真?zhèn)湔n、改本，讀書、寫作，然后堅持在每個月底，向校長借來那輛銹跡斑斑的載重自行車，順著嘩啦啦的梅河水騎行十幾公里來到鎮(zhèn)上，給他寄去厚厚一迭稿箋，同時也能隔三差五地，收到一張張泛著油墨清香的報紙和稿費單。在那個偏僻得甚至有些封閉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這差不多就是我與外界相聯(lián)、并且不被世界遺忘的唯一通道，同時也是我靈魂深處最神圣的寄托。

他常給我寫信，一再囑咐我在認(rèn)真教書之余，還要堅持讀寫。多年后我出版第一本書時就是表叔為我寫的序。再之后我完成人生的第二本書時，又是表叔逐字逐句為我做完終校，并寫成一大篇書評在《光明日報》發(fā)表。后來，我同樣因為寫作上的優(yōu)勢，被直接選拔到了縣教育局工作，接著又調(diào)到梅城一個大單位當(dāng)上專職文秘， 我才猛然想到，在從離開梅城的那一刻起，表叔幾乎就為我的人生做好了最長遠的規(guī)劃。

在梅城安居后，他依舊還是我最重要的傾訴去處。因為年輕，我有太多人生、事業(yè)和創(chuàng)作上的苦悶、困惑和憂愁，只能向他述說。我一直覺得他不僅是我表叔，更像是一位慈父， 常常一邊傾聽， 一邊為我分憂解難、出謀劃策?；蛘呒幢阄覀兪裁炊疾徽f，但每隔十天半月，我都要到他那里和他一起喝上一壺茶，看上一場球，或是聽上一則戲，心底才會有一種真正的放松。

于是當(dāng)時站在醫(yī)院門口，我突然感覺心底有種從未有過的擔(dān)憂。我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或許就似這救護車一樣從我身邊迅速遠去，不禁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二

不想到了省城，表叔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事實上這完全就是一次誤診。據(jù)說省一院的大主任醫(yī)師一邊罵著“下面的人”，一面抬頭看著那張重拍的 CT 片子，說這不就是一顆巨大的結(jié)石嘛？卡在腎上，阻礙了排泄，同時也造成了較大的感染，卻被說成是什么敗血癥……

在他的咒罵和充滿不屑的目光中，幾個表哥欣喜若狂，越發(fā)把各種恭維的話說得天花亂墜。大主任醫(yī)師于是親自換上手術(shù)服，給表叔穿刺引流，連續(xù)兩天三夜，從他體內(nèi)導(dǎo)出 5000 多毫升污血，表叔就感覺渾身輕松下來。漸而在醫(yī)生的鼓勵下，讓幾個兒子攙扶著下床走動，不想三四天過去，居然可以慢步走到走廊盡頭，對著一面窗子浩氣長舒了。待到病情稍稍穩(wěn)定，醫(yī)生又為他做了個腎結(jié)石手術(shù)。前后不過兩個多月，表叔便重新回到梅城。盡管身體還十分虛弱，但他已經(jīng)能夠獨自出門，走上幾百米路了！

我們都慶幸他從死亡線上回來并重獲新生。但一待自己逐漸康復(fù)，他就決定要回老家后山造個墳。因為經(jīng)歷這次生死劫難，讓他突然為自己的后事?lián)鷳n起來。當(dāng)然他想到的并不是自己， 而是我那位善良可親的表嬸。她是個下崗工人，二十多年來陪他在梅城擺地攤、開小飯館、做十字繡，直到 58歲才讓表叔摳清家底辦了社保，最終領(lǐng)到每月不足一千塊的退休金。自表叔住院后，她的身體更是一落千丈， 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跑了好幾次醫(yī)院。所以表叔擔(dān)心萬一自己走在前面，曉不得這些前兒后女， 能否給她一個幸福的余生？

為此他專門回鄉(xiāng)居住了大約半年時間，請來一幫工匠先到楊家墳山筑好了井壙，再到梅湖北岸的大沙壩石材市場購來墓石墓碑， 又打來電話，讓我草擬了一段百字銘文，便請來梅河鎮(zhèn)上的一位刻字師傅，住到繞山河老家半個多月，把我那段銘文和親屬子弟的名字一個一個刻上去。

遙遠的繞山河，自古交通閉塞，生活貧困，但千百年來，村人們卻始終遵循著一種報本追源的道德傳統(tǒng)， 起房蓋屋和修墳造墓，一直被看作是人生最重要的兩件大事。當(dāng)然前者是為撫子養(yǎng)親，讓老人孩童有個舒適的起居環(huán)境；后者常常是在老人尚還康健之年，提前給他們買好墓地立好碑石，使之安心以度晚年?？傊粋€男人頂天立地，要把這些上對祖宗、下對子女的事做得妥帖，方才覺得人生并沒有虛度。

但表叔卻把幾個子女的職責(zé)一起承攬過來，還專門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舉行了一個聲勢浩大的儀式。記得那天，我興致勃勃地來到了繞山河參加了慶典。表叔邀來親戚朋友，在家里大擺筵席，吃過飯后，又將客人一并邀到墳山觀覽。三塊厚實的石碑，請來六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童抬到墓前。那是一幢氣勢宏偉的雙合塚， 青石為基， 雕龍飾鳳， 濃墨重彩，氣勢蔚然。

待吉時一到， 就舉行插碑儀式。在當(dāng)?shù)?，老人尚未安葬以前，墓壙往往被稱作壽域或是壽藏，而石碑就如同壽域之眼，在漫天的鞭炮聲中，幾位手藝嫻熟的匠人，將三塊石碑從預(yù)留好的天頂依次插下， 按水平尺調(diào)正，再封好天頂，一座氣勢宏壯的壽域從此表里相襯，似乎一下子活了起來。碑文是梅河鎮(zhèn)上有名的朱師傅主刀，自然工藝極好。特別是我那段百字銘文也刻到了碑上， 一字一句，足以表達我對表叔學(xué)識和人格的景仰。與之相對的則是表叔為表嬸親撰的銘文，贊嘆了她和善鄰里、相夫教子、舉案齊眉的懿德。鄉(xiāng)里一位退休老教師一字一句讀完，妯娌姊妹一致稱好，站在一邊的表嬸也被感動得淚流滿面。

待親友觀覽完畢，匠人們就站到域頂丟饅頭、唱四句， 發(fā)喜果、撒喜錢， 娛樂一番之后，便用剛才剩下的泥灰砂石，在碑前砌出一道擋墻，將碑文蒙起來，直待多年后將死者安葬入壙，才將擋墻拆去，以原貌示人。

儀禮繁蕪復(fù)雜，直待結(jié)束，表叔早已經(jīng)疲憊不堪，但他似乎如釋重負(fù)，待客人稀少下來， 便把我?guī)У揭贿吜牧似饋恚?“回到鄉(xiāng)下，我才發(fā)覺我這一生，還有那么多的事情尚未完成，而當(dāng)前最緊要的， 就是幫國梁蓋個房子。老院子實在住不成了，國棟、國梁兄弟倆就一起擠在這老房子里，雨季一來，不是這兒漏就是那兒漏，晚上睡覺都讓人不得安心，曉不得什么時候雨水一大，就把整座房子連人帶瓦一起沖走了?！?/p>

表叔很激動的樣子，可想而知這蓋房的事已經(jīng)非常急迫?？傻胶髞砦也胖肋@只是表象的矛盾，更深層次的矛盾在于，表叔用多年積攢的稿費給國梁買了臺車。國梁是個手藝人， 在山下的大坪鎮(zhèn)街開了個電焊作坊，加工各種鋼門鋼窗，務(wù)實能干，信譽又好，在如今大興土木的鄉(xiāng)下農(nóng)村，絕對是個養(yǎng)家糊口的好職業(yè)?？删o隨業(yè)務(wù)擴大，店子在周邊村落的輻射面也越來越大，急需他投資一臺車， 現(xiàn)在的老百姓， 不光要圖價錢的實惠，還要圖方便， 否則你根本就搶不到什么客源。

表叔就在這時候毫無保留地幫了國梁一把?？僧?dāng)一輛嶄新的五菱宏光汽車開到繞山河，一場人命案就差不多在楊家老院子里上演。金翠尋死覓活，一說公公偏心，為什么老大家里窮成這樣卻不管不顧？二說老房子是當(dāng)年自己被國棟接進楊家大門時，公公親口允諾分給國棟一家來住的，怎么突然又?jǐn)D進國梁一家？

金翠就是我大表哥國棟的媳婦，據(jù)說她曾不止一次要攆國梁一家出門， 一個小院子，常常被她鬧得雞犬不寧。于是她這么一鬧，就戳到了表叔的痛處。我知道表叔當(dāng)年離婚，國梁追隨母親一同到了山東，卻因受不了繼父的虐待，偷了繼父的一百塊錢逃了回來。那時他只有 15 歲，結(jié)果剛到縣城，兜里的一百塊錢就被扒手偷走了。前后一個多月，他是一站一站混到云南來的。我無法想象，逃票和饑餓究竟給他幼小的心靈帶去怎樣的膽怯、驚厥、惶惑、多疑和神經(jīng)質(zhì)？

然而當(dāng)他蓬頭垢面出現(xiàn)在梅城日報表叔的辦公室時， 羞愧、震怒、憐憫、不安和恥辱，同樣讓表叔百感交集。但國梁是個倔強的孩子，一言不合，立馬扭頭就走，住到外婆家和表叔一刀兩斷了。表叔死乞百賴，直到十年后國梁結(jié)婚，方才把他哄回繞山河的老家小院安頓下來。

三

再次來到繞山河，我心里一陣激動。這里曾是我母親的故鄉(xiāng)，在我的腦海里盛滿了童年的記憶。那時的繞山河充滿了貧瘠與洪荒。一年里頭，人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餓飯。瓦房屈指可數(shù)，所以那時，小麥曾一度在村里廣泛種植，因為它適宜于繞山河干旱偏冷的氣候，同時還是一種重要的口糧，收割時人們會盡量放低鐮茬，抖下麥粒后收好麥秸，等在雨季到來前用于修繕自家的草房。所以那時候， 那些走村串寨扎草房的匠人，絕對是遠近村子非同一般的人物。

俗話說：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在那個饑不擇食的年月，母親就是這樣稀里糊涂地跟著父親來到壩子的。在村人們的眼里，壩子里種得出大米，壩子里能蓋大瓦房，壩子里富得流油。何況父親還是個能扎草房的工匠， 有道是：“天旱三年， 餓不死手藝人”。

然而山里的老人再怎么見識廣博，卻都無法猜透一個外鄉(xiāng)男人的心。那時的父親心安理得， 一分一厘， 掙的都是手藝錢和血汗錢，可在逐漸興起的經(jīng)濟浪潮中，草房不斷被掀倒，漸而換成了高大的瓦房和磚混、鋼混房子，父親的一身本事，漸漸就成了一種過時的手藝。他于是越來越多地感到一種生不逢時的落寞。最終，他選擇了逃離，在一個集日，他跟著一個漂亮的外省女人離開了我們，從此再無音信。

善良的母親曾一度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村人們安慰她，“他跟隨的女人只是一個由頭，興許根本就不在乎人家漂亮不漂亮，關(guān)鍵是他想離開。說不定什么時候掙到了錢，就會回來和你一起過日子了！”

母親將信將疑，于是懷揣著這樣的僥幸心理，她終于艱難地度過了大半生。

當(dāng)然說這些似乎把話題給扯遠了。其實我要說的是如今繞山河的變化有多大。遠遠地就能看到洋樓密集，光滑的水泥路蜿蜒如蛇， 一直延伸到村子最偏僻的人家。這其中，村頭一幢高大氣派的三層小洋樓格外引人注意，你猜對了，那就是我表叔為老二兒子國梁建蓋的房子。當(dāng)我們一家三口到達時，表叔和表嬸已經(jīng)順著水泥路，來到村口的大青樹下等了我們半個多鐘頭。

我下車請他們二老坐上車，妻子一腳油門，便來到表叔家的新房門口。一下車，二老就帶我們里里外外參觀了一遍，三層樓房大小十六個房間，建筑面積超過 400 平米，不僅有寬敞的院心，還有太陽能和自來水，明亮的客廳帶有玻璃立窗，關(guān)鍵是還有帶浴缸和抽水馬桶的衛(wèi)生間，分別裝到表叔和表嬸各自的一樓房間。小樓下面還有 120 多平米的車庫，國梁自然可以把他的電焊作坊帶回家，他有車，一個電話就可以送貨上門。

一起坐下來喝茶，我發(fā)現(xiàn)表叔紅潤的臉上寫滿自豪。他豎起食指在空中比了個“1”字，向我暗示，這個房子已經(jīng)花了一百多萬。我知道這其中八成是從他兜里掏出來的，因為繞山河土質(zhì)松軟， 干季缺水， 雨季則交通不便，蓋一棟房子，成本要比壩子里高出好幾倍。但他說這一切花費都值得，說著就從書架上取下一篇他剛寫好的文章： 《詩意的棲居生活》。我相信這就是他回歸故里后，最真實的心靈直白。

事實上給國梁蓋這么大的房子，一來是在老大媳婦面前爭了口氣，完成了表叔多年的一樁心愿，同時也是一種剛需。他那老院子坐落在村頭的半山腰，又破又小，晚上孩子打個嗝放個屁，都讓一家老小不得安寧，最讓他不能忍受的就是無法讀寫。表叔是個標(biāo)本式的中國文人，一天不讀不寫，就感覺渾身不自在。城里的房子再怎么窄小，卻有自己的書房，有明亮的燈光，可老院子里就只有一張吃飯桌，他只能在每天午飯過后搶出一段時間，趕在太陽落山以前完成一段彌足珍貴的讀寫。同樣，作為一個多年從事新聞工作的優(yōu)秀記者，不會智能手機和電腦的表叔，始終有種憂心天下的家國情懷，每晚的《新聞聯(lián)播》和《焦點訪談》，是他二十多年必看的保留節(jié)目，可家里只能擺一臺電視機，顧得了自己就顧不了幾個孫子，因為這個時候，他們也都要爭著看動畫片。于是每次回到老家，表叔就感覺自己不是回來享福，而是受罪。

但這些都可以放在其次，關(guān)鍵是我那位表嬸，自打一年前腦溢血中風(fēng)之后，一個原本極其利索的人，如今連走路都不順暢。狹小的老院子，是表叔爺爺輩傳下來的，不僅年久失修，還功能不全，早晚間解個小手，都得奔出二三百米去村中心的公共廁所，衛(wèi)生條件還出了名的差。所以每每提到回家，表嬸都會有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緊張。

諸多理由，這房子是鐵定要蓋了。但在流光溢彩的梅城，表叔歸根到底就是一個文人，做記者時雖是報社里的大筆頭，譴詞造字功夫獨到，可他畢竟半路出家，在學(xué)校壓根就沒學(xué)過英語，所以當(dāng)年晉職稱，他第一個條件就被否決了。偏偏表叔生性倔強，在報社待了將近二十年，養(yǎng)成了一副知識分子的清高，所以直到退休，他副高職稱硬是沒有評下來。如今退休回家，除了幾文清湯寡水的工資，就是一些零散的稿費和并不固定的勞務(wù)收入，壓根沒什么積蓄，怎么辦呢？

表叔一度陷入了苦惱。但或許正是對應(yīng)了那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就在表叔從省城醫(yī)院回來大約三個月后，提了差不多十年的舊城改造，隨著近期一路飚升的房價正式確定了下來。表叔家所在的沙河小區(qū)也被列入改造范圍。熱心的社區(qū)志愿者上門宣傳政策，最終幫表叔確定了一套最實惠的安置方式，就是原址回遷。也就是說，表叔那套套內(nèi)面積為 76.8 平米的房改房，被政府以每平米 5500 元的單價收購，待新房建成，他可以用相同的價錢買回 1.2 倍面積的新房， 將近一百平米的房子，即便按現(xiàn)在的房價計算，升值至少在兩倍以上。要知道沙河小區(qū)可是名副其實的老舊小區(qū)，巷深路窄，交通不便，在房市上幾乎無人問津，而今卻是涌進了許多外來租戶，販夫走卒，引車賣漿，龍蛇混雜，前些年還曾發(fā)生過一起入室搶劫案，弄得人心惶惶。所以這真是瞌睡遇上枕頭的好事， 在接受一次性購置款和裝修補償、搬遷獎勵，以及三年的租房補償款后，表叔已將六十多萬的現(xiàn)金揣在懷里。

為了一萬五千塊的按時搬家獎勵，表叔說走就走，在簽字后的第六天便搬回了遙遠的繞山河。事實上他有一個月的時間足夠應(yīng)付，可他請人看過日子，說一個月里就這天吉利。他動員了三個兒媳，提前一天把東西收拾利索，但國梁租來的兩輛農(nóng)用車卻不能進城，他只得又到農(nóng)貿(mào)市場找了四輛大兜的電三輪來回倒騰。房子他住了近二十年，各種東西零七碎八，有的需要拉走，有的需要扔掉，有的需要送人，整整一天時間，四輛電三輪倒騰了七八趟，才將房子清理干凈。

那天正是周末，我也去幫忙了。表叔有點激動，牽著我的手久久不能言語。我頓時想到這是他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城市，他和表嬸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一切， 如今說走就走，說不定與這座城市的永別了，心里自然充滿了不舍?？晌椅撮_口，他卻告訴我說他夢見我姨奶了，還說姨奶在夢里告訴他，要給他做一碗剁蒸肉。又說姨奶說話的位置就在繞山河村口的大青樹下，說完轉(zhuǎn)了個身就向老宅走去，循著她的背影，表叔就看見了老宅上面的炊煙，裊裊娜娜。他于是聞到了屋子里飄出的飯香， 以及那種充滿饑餓和溫馨的童年味道，不禁在夢里饞出口水，接著自己就醒了。醒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枕頭也是濕的。

我姨奶是他的母親。那位高壽的小腳女人，和我母親一樣當(dāng)了大半輩子寡婦，在鄉(xiāng)里極有口碑。含辛茹苦、矢志不移，不論遭受再大的挫折， 硬還是把表叔兄妹七人養(yǎng)大，并且逐一培植成人。

我看他淚光閃爍，頓了頓，又說， “童年的日子多好，那時不論周末放學(xué)還是外出工作回家，你姨奶都在大青樹下等我，在那裊裊的炊煙下面，似乎總有一個讓人饞涎的夢境。你姨奶在叫我回去， 其實就是要告訴我，外面是個沒有根的世界，漂泊了大半輩子，我真該回去了！一則葉落歸根，二來過上幾天妻賢子孝、兒孫繞膝的舒坦日子！”

叔侄倆大半天不吭氣。三輪車依舊還在來回倒騰。臨別之前，我思索再三，還是向他說， “房子要建，但身體更要緊，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上次的意外讓我們猝不及防，所以我建議您還是要留些錢在自己手里，哪怕十萬八萬，多少給您和表嬸留個后路！”

表叔點點頭， 告訴我說開弓沒有回頭箭，現(xiàn)在鄉(xiāng)下搞個建設(shè)還真是不容易，第一是材料，鋼筋、水泥，比以往高出了兩三倍。然后是沙石、紅磚， 這幾年梅湖流域大搞環(huán)保，砂場石場磚廠全部關(guān)閉，用料得到金沙江沿岸的渡口去拉，路程自然出了三四百公里，價格也跟著翻了兩倍多。更要命的是人工，也差不多是一日一市。所以他斬釘截鐵： “當(dāng)前最節(jié)省的方式就是篤定雄心，趁熱打鐵，三磨兩火把房子蓋好， 搖搖擺擺， 舉旗不定，只會拖出幾棟樓的價錢！”

我知道他已是張飛吃秤砣——鐵定了心。 在回到繞山河以前，他就到銀行把工資卡里的余額取光了，湊成七十萬，一起交給二兒子。然后帶著表嬸，在繞山河的老家小院艱難地度過一年半時間，還把工資、稿酬全都貼到家里的日常用度上。到了緊要關(guān)頭，他還不得不請人找了好幾萬的利息錢墊上。也正因為有他源源不斷的資金注入，表哥國梁的新房才趕工趕點，一氣呵成。

我們這次進山就是來參觀他剛落成不久的大房子。表叔在言語里充滿了豪氣， “繞山河就是最接近自然的生態(tài)棲居，遠離城市的喧囂，能夠生活在這樣清新別致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我感覺無比地舒適和開心！”

停了停，又說： “后山里的菌子梅河里的魚，依然還是那樣鮮；半山里的苞谷壩子里的米，還是那樣甜！以前到環(huán)城路上打幾桶山泉水，得排上幾個小時的隊，沿路呼嘯而過的重型卡車如同地震來襲，每次都差不多把人嚇?biāo)馈，F(xiàn)在我隨手一擰，水龍頭里就能流出無任何添加的礦泉水，烹茶煮湯，洗手做飯，繞山河一代代人的長壽基因，就是這么喝出來的。但最讓我感到快樂的是幾個孫郎孫女，不僅讀書成器，還充滿童趣，娛兒逗孫，這才是充滿煙火生氣的天倫之樂??！”

四

因為我們的到來，國梁和媳婦大清早就到大坪鎮(zhèn)街買來一大堆魚肉。表叔常說國梁仁義孝順，但國棟就是個絕對的漂湯油，眼高手低， 好吃懶做， 眼里在乎的就只剩下錢?？慑X到他手里，他卻沒日沒夜地泡在村里的財神房與人豪賭，或者十天半月游南逛北不肯歸家， 倘若某一天看見他滿臉堆笑回到家，那毫無疑問，準(zhǔn)是把兜里的錢輸光了。為此表叔常說，生養(yǎng)了他就是生了個爹！每年春節(jié)回家， 表叔表嬸可以和國棟一家四口吃飯、吹牛、聊天、發(fā)壓歲錢，甚至還可以坐在一起打家庭麻將， 但他只承認(rèn)是回到國梁那里， 買菜做飯，他支使的自然也是國梁媳婦。

表嬸自然也閑不住， 把砧板架到桌子上，支一條高腳凳坐下， 便舞起一把菜刀剁起來，說要給我們蒸一碗剁肉。我知道這是她從姨奶那里學(xué)到的手藝。早年鄉(xiāng)里生活貧困，吃點凈肉就被人們視為大補，而且常常要留給老人、孩子、病人或是做苦力的人吃。雖然現(xiàn)在生活好了，但這道菜卻一直保存下來，成為我們忘卻不掉的廚中美味。

表嬸的手腳不利索，我妻子說要幫她卻被她拒絕了，還說再不鍛煉，就更加不能動了！新房里鋪上了光滑的瓷磚，但還未來得及購置家具， 于是房子里回聲很大， 篤篤篤篤，吵得讓人受不了。

表叔便把我?guī)нM他的書房兼臥室，關(guān)上門，倒了兩杯茶后自己端起一杯喝了，沉默片刻后方才對我說： “出走半輩子，我其實都在逃避。如今葉落歸根回到家，才發(fā)覺這么幾十年欠下的債，還都在那里堆著。所以這次回來， 我其實就是來還債的。你是我表侄，可在我眼里，你比一個兒子還親。今天機會難得，就把心里的計劃都跟你說一遍吧！”

于是接下來，我們叔侄就在他房間里談了整整一個后午。表叔說他至少還得再做五件大事，第一是要再寫一本書。他說他是在夢里被母親召喚回來的，母親這一輩子對他可謂情深意重。遺憾的是忠孝不能兩全，早年工作在外， 未能在母親病榻之前端湯送水，盡足孝道，所以他得為母親寫本書，并在母親的百年華誕到來之前付梓出版，然后邀來山里的親友，為母親做個圣誕，借機把書作為禮物贈送給人，讓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在遙遠偏僻的繞山河村子，還有如此一位偉大的女性。

“第二嘛，我還得要給國棟也建個房子！ ”話題再次說到大兒子國棟，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我這是上輩子欠他的！按說我回家支持老二蓋這房子，一半的原因就是想刺激一下他，誘導(dǎo)他重新走到正途上來，哪知國棟媳婦見國梁家房子蓋好了，居然眼紅了，三天兩頭到我面前尋死覓活，又哭又鬧，我如今可是一天安寧日子都沒有嚕！”

又說第三件： “當(dāng)前最緊要的，就是要把梅城的房子重新買回來。你應(yīng)該記得，當(dāng)時讓你到醫(yī)院代寫遺囑，聲明我若有什么不測，就讓他們兄弟三人把老房子賣了，所得款項一分為二， 國棟國梁占一份， 東旭占一份。國棟國梁是我親生的，東旭同樣也是你表嬸的骨肉，我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如今我平安回來，說過的話就得算數(shù)。既然給國棟國梁蓋房子，那也就得給東旭有所補償。城里那套房子，當(dāng)時就給東旭許諾由他回購，掙多掙少全歸他個人?？蓶|旭兩口子回家一商量，卻說湊不出錢表示放棄。那也罷，房子就由我自己籌錢來買，買來后是住是賣又再說，但我得給東旭至少二十萬的補償！”

接著又說起第四件事： “前幾天宏杰打電話給我，說這個假期把駕照考到手了，可是自己沒有車，只能借父親或母親的車來過把癮。我于是就給他許諾說：你好好上學(xué)，爭取今年考個好學(xué)校，大學(xué)畢業(yè)那天，爺爺保證給你買輛車！”

宏杰是表哥東旭的兒子，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表嬸的親孫子。如今正在梅城黃岡中學(xué)讀高三。這是個民辦學(xué)校，招收的全是那些考不上公辦高中的孩子，說到底也是個“貴族學(xué)校”。表哥一年四季大都出車在外，而表嫂婚后十幾年一直在鄉(xiāng)下教書，所以宏杰其實就是個城市留守兒童，吃住都在表叔家里，直到周末或是假日，他才可以回家和父母小聚。他和表叔的關(guān)系非常好，從幼兒園開始直到現(xiàn)在的高中，所有的生活用度和學(xué)費，一概由表叔支付。表叔給他的壓歲錢從五百起步，此后每年一百往上遞增，到如今已增至兩千，表叔對他說已經(jīng)封頂了， “到 你考上大學(xué)， 我每年給你一萬， 待大學(xué)畢業(yè)，我再給你買輛車！”

表嬸總是罵他把孩子慣壞了，他卻振振有詞回答： “這個時代的孩子，對什么事都充滿好奇，所以就得富養(yǎng)，搞不好一失足，反成了千古恨！ ”表嬸就向他潑冷水： “待日后他知道你不是他親爺爺， 有你好看的！” 表叔卻不以為然地說： “人心換人心，東旭不是我親兒子，但他從十歲起，就沒有喊他生父一聲爸，而且?guī)资陙?，就只承認(rèn)我是他爸！再說宏杰吧，你不也親眼看見我生病住院時，他都急成什么樣？”

表嬸在廚房里喊了好幾遍了， 但在飯前，表叔還是堅持把他的第五件大事向我說完，這時他放低了音量，因為講到了他的外孫，也就是他大女兒的孩子?！斑@么多年，他們祖孫三代一起流落在外，我?guī)缀蹙蜎]怎么看顧他們。當(dāng)初看到國梁從山東回來，我就知道他們在外的日子肯定過得艱難。在我住院前，女兒打電話說外孫要買房子，問我借十萬塊錢，你知道我這退休后的日子，也一直捉襟見肘，自然沒什么閑錢借她，就只給他匯了一萬塊，盡管早就聲明不用還了，可我還是覺得虧欠了他，所以我想待他結(jié)婚之時，不論再怎么艱難，也得給他十萬！”

表叔說完便陷入沉默。我亦不知所言，匆匆在心底給他估算了一下，差不多得要一百萬，才能把這五件大事應(yīng)付妥當(dāng)?？杀硎宥道锬艽н@么多錢嗎？

但他卻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對我莞爾一笑： “這些年國家都給我們加工資了，還有我那些稿費和勞務(wù)報酬，合起來每年都有十幾萬。倘若我再活十年二十年，那我還不像個時時下奶的母牛？再說城里的那房子，既然東旭說他不要了，那我就先買回來再賣出去，即便就以現(xiàn)在的房價計算，扣除給他的許諾，我還不能掙個六七十萬？”

原來那套尚未完工的空中樓房，居然就是他最大的底氣。我卻不知如何對答。

五

幾個月前后，表叔和表嬸曾到我那里住過一晚。房子拆遷以后，他們在這個城市成了匆匆來去的客人，倉促得就似一對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幾乎天不亮就得起床，然后讓表哥國梁送到山下的大坪，乘上三小時的班車來到梅城，匆匆辦完事又得趕車回去。短短兩三小時的停留，無非就是取工資、開藥，或是到我這里拿幾張代收的稿費單，間或也會到一兩家單位收取編書?？某陝?，常常連坐下來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

國梁是個出了名的孝子，我想他可以開車把表叔送個來回，表叔就用不著那么倉促了。但表叔卻不愿意： “自己開車，當(dāng)然安全舒適，可你還不得燒油？一家三口坐下來吃飯不也得花錢？治家理財，無非就是要開源節(jié)流？如今我這狀況，能節(jié)約一分就一分吧！再說你表哥國梁離開一天，他那電焊活計也就得停工一天，不就成了幾方面的損失？”

飯后泡好茶水，叔侄倆在客廳里喝上，我看他頭上陡增的白發(fā)，以及額上不斷加深的皺紋，頓時覺得他這一兩年來的確蒼老得有些快，心里不禁一陣心疼。

其實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勸他： “房子的建造，其實可以在建材上作些節(jié)省，比如外墻的瓷磚可以簡化成涂漆；或者壓縮一下面積，把三層減為兩層或兩層半，這樣還可以空出半個陽臺，栽花種竹，做個涼亭什么的?；蛘呔驮谘b修上降低些檔次，特別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往往是最燒錢的地方，我們可以因地制宜，在小院里做個廁所，積攢起來的糞便還可以用來施肥。再就是現(xiàn)在的鋼混房子，可以先澆上一層兩層，住上一段時日后，待財力緩和些再繼續(xù)施工，也不會影響質(zhì)量，但您在經(jīng)濟上的壓力就會減輕許多！”

那時他房子的建設(shè)正如火如荼，手頭的確很是緊迫。但表叔的固執(zhí)也是出了名的，記得當(dāng)時他是這樣回答我的： “這些事我也曾考慮過，但我們繞山河有個傳統(tǒng)，不論早年再怎么窮苦，總會把蓋一方大房當(dāng)作畢生的志愿， 所以這房子不僅要追求牢固和適用，還應(yīng)該考慮它的美觀、舒適、大氣和典雅，就比如說墻體吧，如今貼瓷磚涂墻漆都已經(jīng)過時了，現(xiàn)在的時尚是復(fù)古彩繪，在房子完工前請來專門的畫師，將象征著主人家風(fēng)志向和價值追求的詩詞歌賦、山水花鳥等等，托物言志地表現(xiàn)在上面。但這些都是精細(xì)活，有時做出一塊照壁，光涂料就得成百上千！剛才你說的壓縮面積和減少建材，我想也不大可能， 以前的鋼混房子大都喜歡封個平頂，可咱們耕讀人家，也該有自己的特色元素，得弄個瓦頂，建房的時候，把房頂澆灌成坡狀或富有層次感的梯狀，再鑲上瓦面，不僅美觀、大氣，還牢實、隔熱，同時有效減少了漏雨的情況。至于衛(wèi)生間嘛，至少我和你表嬸的兩個房間就不能少，一則安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舒坦， 沒有這些， 我們苦死累活，建個房子還圖它什么？”

而今房子落成，他早已經(jīng)如釋重負(fù)，言談之中， 露出了難以形容的輕松感和成就感。我清楚他這次留下來過夜，必定會有許多事要做。果然，他很快又向我列出了一個待辦清單，第一是要去趟時代工作室，他說書稿寫得差不多了，想要聯(lián)系一下出版業(yè)務(wù)。我知道省里的出版社在那里掛了個牌子，但說話中我明白，他就只想批個準(zhǔn)印號搞個內(nèi)部發(fā)行，不禁為他感到惋惜。作為一個著述頗豐的作家，表叔幾十年來曾在全國各種報刊發(fā)表文章一千多篇，小說、散文、評論，總計超過兩百萬字?？伤霭娴牡谝槐緯鴧s被人糊弄，搞了個假書號，直到十幾年后申請加入省作協(xié)時才被人告知，倘若這第二本書也就如此簡單應(yīng)付，表叔就只能把遺憾一直帶到棺材里去了。

接著和我說起云浪村想請他寫個村史。云浪村就在市郊，早在 20 世紀(jì) 80 年代末，就已是富甲一方的億元村，所以村委會對村里的文化事業(yè)一向重視，為請表叔出山，已在電話里三請三邀，就只差三顧茅廬了。表叔其實是這方面的行家，州志、市志、縣志和好幾個部門志的出版， 都曾請他做過終校。對于文字，表叔總是充滿虔誠和敬意，前年生病住院期間，他承接的一本地方史料編校任務(wù)尚未完成，他于是就在前往省城之前將此事托付給我。那時他生命垂危，以為這將是人生的絕唱，所以竟似白帝城托孤一般，難舍難別。

如今出于經(jīng)濟上的壓力，表叔于是就和云浪村痛快地簽了協(xié)議。他說村里給他的承諾是不計字?jǐn)?shù)，不限時間，而且還許諾了千字兩百的稿酬， 表叔初略一算， 寫上 20 萬字，就可以把一年前向人借到的利息錢還清了。

夜色已深，表叔卻沒有睡意，接著又跟我說起他最近掙錢的一些法子，我方才知道離別的這幾個月間，表叔已經(jīng)在當(dāng)年教書的西片山區(qū)承包了 50 畝農(nóng)田，并且全部種上了大蒜。我當(dāng)然也知道， 老家的壩子， 土地平整，物產(chǎn)豐富，其中就因個大味足的大頭獨蒜出名，據(jù)說還出口到了日本、韓國。但這些年為保護梅湖，市里請了一干專家，對梅湖污染的問題進行了大范圍的勘測，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大蒜種植施用的化肥農(nóng)藥較多，從而造成了新的面源污染，于是政府?dāng)嗳蝗【喠肆饔騼?nèi)的大蒜種植。一夜之間，蒜價就暴漲了好幾倍。消息一傳開， 居然老實巴交的表叔，也學(xué)著村人一起到外地租田做起了蒜老板！

他還說自己最近參加了一個“籌莊”，每月繳五千塊，籌期 15 個月，到時七萬五千元的成本能完整地收十萬元回來。并且說他如今已經(jīng)投了七八個月進去了。我一聽差不多嚇出聲來，說到底，這就是所謂的“民間銀行”，把眾手籌來的款子放貸出去，掙個利息差?？蛇@么多年來，不知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多少人財兩空的慘劇，不是籌頭卷款而逃，就是借款人發(fā)生意外，再或是股東繳不出錢斷了鏈等等?？僧?dāng)我把這種種擔(dān)憂告訴他時，他卻大手一揮， “放心吧，我是繞山河出了名的文化人，村子里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是我的學(xué)生。籌頭可以騙任何人， 怎可能騙我？”

說完這些有關(guān)錢的事，他又跟我說起一些棘手的家長里短，只聽他長嘆一口氣后說，如今包括宏杰在內(nèi)，家里的五個孫子，就如同五只大螞蝗，緊緊地吸住他這個干瘦的老頭， 學(xué)費、生活費， 全由他一個人負(fù)責(zé)。國棟兩個女兒到大坪鎮(zhèn)上讀書，每人每星期一百塊的生活費是他出的，國梁小孩正讀幼兒園， 每學(xué)期三千塊的學(xué)費也是他給的?！吧蠈W(xué)期宏強考了全班第一名，也就是全鄉(xiāng)第三名，我一高興給他獎勵了一千塊，不想第二天就被他爹國梁強行拿去用于還債，給人借了一萬塊的利息錢，這一千塊，剛好夠他半年的利息。當(dāng)然這樣也挺好，救了他的急，可不想兩天后大兒媳金翠知道，又嚷著說宏秀視力下降得厲害，老師要求配個眼鏡，我又只得給她掏了一千，哪想她當(dāng)夜就把錢輸在了財神房里……”

宏杰的事他并沒說。但我知道宏杰在黃崗實驗學(xué)校的寄讀費、生活費也全是被他一個人承包的。其實宏杰家的情況，完全可以用優(yōu)越來形容，包括他早已退休的外公外婆也是雙職工，我表嫂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有的是錢，據(jù)說還在梅城買了好幾套房，每個月能收上萬的房租。可不知怎的，宏強的供養(yǎng)問題， 始終被我表嬸牢牢地抓在手里，最終也就落實到了表叔頭上。

聽著這千絲萬縷的事務(wù)，我心里也為他著急，可他卻說得輕描淡寫： “處理家庭關(guān) 系就似孩子們玩的蹺蹺板！你把這邊壓下去， 那邊馬上就翹起來了！總歸一個字：錢。今天老大媳婦向你借一千，明天老二又向你借一萬，接著哪個孩子又向你要五百，不論誰開口，你能薄人家面子？又能指望誰給你還錢？但你要是斷然不給了，毫無疑問就釀成了新的家庭矛盾。你表嬸為這些事弄得身心俱疲，有一次甚至哀求我說：咱們回城里租房算了。我說不行，咱們回家，就是為了一個家的和諧。把一個家鬧得雞飛狗跳、四分五裂，那還叫什么和諧？所以治家如小烹，不把一碗水端平，家里永遠都不會和諧。”

躺到床上，我才發(fā)覺已經(jīng)很久沒和表叔談?wù)撐膶W(xué)了。然而真正讓我感到擔(dān)憂的是，表叔一直以為家庭的一切事務(wù)都可以用錢來擺平，并且以為他自己就是個永遠年輕的鋼鐵戰(zhàn)士， 可以源源不斷地掙許多許多錢回來?？伤欠裣脒^，自己差不多已是死過一回的人？還有他漸漸變得蒼老和干瘦的身子，已經(jīng)完全滿足不了兒女們不斷膨大的貪欲了。

六

表叔又在召喚我了。選上一個周末，我匆忙趕赴遙遠的繞山河。連續(xù)五六個月沒見，我真有些想他了。而他似乎也有些著急，在電話里說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談。

繞山繞河，我們一家三口終于在正午時分到達他家的小院。正是夏收時分，山間的麥地一片寡白，太陽熱辣辣地曬著，山村里的水泥路反射著刺目的白光，讓人直感頭暈?zāi)垦！?/p>

大門敞開，樓房門卻緊鎖著，我喊了大半天沒有絲毫回應(yīng)，便掏出手機打通他的電話，表叔很快就出來開了門。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鏡下面掛著兩條黃臘臘的眼屎。表叔一貫注重自己的儀表，可這些天來，他幾乎都把自己鎖在房里，起早摸黑寫他那個云浪村史。甚至已經(jīng)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這個書稿反反復(fù)復(fù)， 表叔深知史料自有它的嚴(yán)肅性，他不能生編硬造，有時枯坐半天，也寫不出一行字。而千絲萬縷的村落宗族關(guān)系，還需得讓他一次次進村采訪。于是一本書，至今已經(jīng)拖了兩年有余。我不禁又想起了他當(dāng)年給我的教訓(xùn)： “舞文弄墨，每一個字都是自己的血汗，沒有一分錢是那么好掙的！”

客廳里充斥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蠅香，還混雜著濃重的腳汗味，表哥國梁的兩個小孩正光著肚皮， 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表叔讓我妻子和女兒在客廳里看電視，把我拉進他的房里，屁股還未落座，就說好些人給他打電話了，但他們恐怕都“吃”不下！

我知道表叔指的是那套房子，如今交房期限近在眼前，于是他也就變得更加地焦躁不安，以致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當(dāng)然他可以去借、去貸， 甚至選擇利息錢把房子買回來，但一切的結(jié)論，無非就是要把房子重新賣出去。坐下來細(xì)說，我才知道他先前的兩項投資都打了水漂，首先是大蒜歉收，西片的土壤偏粘， 氣候偏寒少雨， 而大蒜適宜于沙土，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所以他的五十畝收成可想而知，扣除農(nóng)藥、化肥、籽種、工錢和各種花銷，他連一半的成本都拿不回來。接著又是籌頭的意外死亡，他七萬多的籌款也成了泡影。

話題很快就轉(zhuǎn)到籌頭身上。他說老三多年在鄉(xiāng)下經(jīng)營，所有急于用錢的，比如做生意的手頭緊了， 比如蓋房子的材料買不夠了，再比如娶媳婦的一時籌不出財禮，常常只需給他留個字條、按個手印，就能把錢帶走。而老三似乎也從不催賬，借錢的一旦自己活泛過來，或是字條上的時限一到，即便拆房子賣牲口，也會連本帶息把錢一起送回來。而且老三的借貸對象， 都是一些有志氣的人，對于那些吃喝嫖賭或是惹毒已深的癮君子，老三從來不會放他們進門，所以二十多年來的十幾檔籌期，早已著稱鄉(xiāng)里的他從未有過敗莊。

可偏偏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一向身體康健的老三突然間患了腦溢血，人說沒就沒了。人沒了，錢也就不翼而飛，因為借錢的人和借出的款項只有他自己清楚，同樣，存錢的人和存錢的賬目也只他心里明白。據(jù)說這個籌期，股東共有 20 人，籌額高達一百五十萬。雖然村里一時眾說紛紜，怨聲載道，甚至還將之歸咎到了各種陰謀論上。但如今面對這一攤死賬， 大伙都只得認(rèn)栽了， 因為說白了，這就是一臺徹頭徹尾的非法集資或地下錢莊， 不受法律保護，告到哪里都不會有人搭理。

表叔告訴我，我給他介紹的那么多買房人，打了一次電話便再無音信。我給他分析過房子面積過小、付款期限太短、過戶手續(xù)太過復(fù)雜等等許多原因，但到了最后，他還是要我繼續(xù)廣泛宣傳，不論任何人，只要我介紹的， 他都能比市場價優(yōu)惠十萬——這比他上次給我的承諾又提升了五萬。我看他形容憔悴、疲態(tài)盡顯，若不是能說能動，還真似一截枯木坐在我對面，而且說話間還帶著一股濃重的口氣，儼然吃了大蒜一般。我知道這時的他比任何時候都急于用錢，而且只有把錢緊緊地攥在手里，他才會有安全感。

我們沒見到表嬸，而且連飯也沒吃上，回到車上的時候，女兒甚至一口氣喝光了一整瓶礦泉水。我方知道，她們娘倆在混著腳臭味和蠅香味的客廳里，陪著國梁的兩個孩子一起看電視，彼此不說一句話，電視里卻是些烏七八糟的小視頻，沒頭沒尾，無聊死了！

七

兩個月后表叔來梅城在我家住下，晚上叔侄倆又聊了一個通夜，表叔顯得很興奮，從言語中我知道，云浪村史總算完稿了，他是專門前來給云浪村交稿的，洋洋灑灑 30 萬字，已經(jīng)是他多年筆耕生涯中最大的一項成果，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把六萬塊錢的稿酬掙到手里。

更重要的是他那七萬多的籌款居然又失而復(fù)得，據(jù)表叔說，老三下葬不久，那些借款的人就悄悄地來到他家，紛紛將他生前簽發(fā)的字條款項和利息一并還上，三三兩兩居然湊出一百五十多萬了，老三的兒子于是撬開了屋子里的箱子， 找到那本壓廂底的名冊，逐一將 20 個股東的錢款和分紅一并奉上，彼此的信實，一時竟成鄉(xiāng)間美談。更重要是解了表叔的急。他告訴我說此次回山以后，他就心無旁騖，專心致志重啟母親文稿的校改工作，我姨奶的百年華誕很快就要到了，這事已經(jīng)不能再拖！

表叔言語輕快，連續(xù)喝了十幾杯茶。他還說自己最近還破獲了一臺詐騙案，嫌疑犯自然就是他的老大兒子國棟?？粗矣行┿?，就說有一天傍晚，他正在書房埋頭寫作，突然有人給他打來電話，稱國棟在廣東出了車禍，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到了 ICU病房，急需用錢。怕表叔不相信，打電話的又稱，自己和楊國棟是同廠的工友，他是從國棟的手機上找到他的號碼就打過來的，還說再不趕緊打錢過去，一條命就沒了！

聽到消息的時候表叔震驚不已。他想國棟這一輩子其實都是他害的，夫妻離異，疏于教管，硬是讓他把這么一個聰明孩子給耽誤了。好不容易初中畢業(yè)，憑借他的關(guān)系到報社印刷廠當(dāng)了合同工，可他嫌工資低，連續(xù)一個多月不去上班，最終表叔是在一個夜店里把他找到的，蓬頭垢面人模鬼樣，連表叔都看得惡心。廠里自然是回不去了，但再要和他那群狐朋狗友鬼混下去，后果簡直不堪設(shè)想。表叔于是狠下心， 把他送回了鄉(xiāng)下。本想讓他洗心革面，重新做回一個本份人，可不想轉(zhuǎn)眼二十多年過去，他卻更加人頭鼠面，漂流晃蕩，甚至讓人都沒法安生。

當(dāng)時他的云浪村史尚未完成，為此他已經(jīng)停下了其他一切創(chuàng)作，兩年多來幾乎就沒有一分稿費收入。而兩項投資的失敗，更無異于雪上加霜?？墒碌脚R頭，也只能先救人要緊。他想明天再去找誰借上些利息錢，趕緊讓國梁打到人家卡上，然后打發(fā)國梁和金翠一起出門， 不論天涯海角， 也不論三殘兩疾，就是抬也要把他楊國棟給抬回來。

然而天亮后他又接到那個相同的電話，或許是大清早時頭腦也夠清晰，他一下子就聽出那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里，夾雜著一股熟悉的口音， 便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含含糊糊，唯唯諾諾，對方催促他究竟有沒有聽清的時候，他干脆掛了電話。沒想對方的電話馬上又打了過來， 他于是就大聲朝電話里罵道：“你告訴楊國棟，我和他早已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他若是犯了法，就讓公安趕緊把他抓起來槍斃了，出了車禍，就讓他趕緊到閻王爺那里報到，我絕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

表叔說完，居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笑著罵道： “鬼日的楊國棟，騙誰不好居然騙到他老子上來了！你道是誰？給我打電話的人，就是你的生父譚篾匠，那個能扎草房的把你母親從繞山河騙走的漂湯油。大事做不 了， 小事看不起。 楊國棟和他混在一塊 兒，就是豬頭對狗嘴，一堆爛木頭滾到了一起了！”

表叔罵得痛快無比， 我心里也十分氣憤，我這一生，實在是恨透了那個把我生下來就不管不顧的男人！

八

最近一次到繞山河看望表叔，我們在財神房的老年麻將室里看到表嬸。她如今已經(jīng)迷上了麻將， 每天早起后隨意做點早飯吃過，就偏著身子，一瘸一拐地來到財神房里打麻將，直到天黑日暮時分，方才散伙歸家。

那天中午， 我們一家三口到達表叔家里，聊不上幾分鐘，表嬸就打來電話，讓表叔趕緊到財神房給她送錢，早上帶去的一條“紅魚”已經(jīng)被人搶光了。表叔邊走邊嘆氣， “你表嬸完全墮落了！你們上次沒見到她，也就是泡在財神房里?！眹@了口氣，又說： “家 里接連發(fā)生了好幾件事，我有些心寒了，書也寫不下去了，而且即便能寫下去，我又有什么臉面，去操辦你姨奶的百年圣誕？給他楊國棟蓋房子又有什么意義？”

那天我心情也不好，因為母親的贍養(yǎng)問題，被幾個姐姐推來擋去，而我每次回家給她們送去些惠好，她們卻從未推拒過。這著實讓我傷透了心?？蛇@樣的煩心事，我當(dāng)然也只能向表叔訴說。聽我說完， 他點點頭說， “真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說九妹這小女子，當(dāng)時我把她從西片山區(qū)娶回來給國梁做媳婦，就是覺得那里的孩子老實本份，父輩哥輩差不多都是我的學(xué)生，娶這么個貧寒女子，能知道珍惜和感恩，和國梁過正經(jīng)日子。可如今，她竟死活不和你表嬸說話，連續(xù)一年多，連個招呼都不打，你表嬸感到無趣，也就這么沉淪了！”

九妹的情況我也有所耳聞，想不到家里已經(jīng)鬧成這樣。表叔說蓋房子花了一百多萬，在這其中，他的支出超過八成，剩下的二十多萬，絕大多數(shù)來源國梁，按說他一個開小作坊的農(nóng)民，白手起家能掙這么多錢，已是非常不容易。落成那天，表叔讓國梁在新宅場院舉行了隆重的慶典，那時我們一家三口也到了現(xiàn)場， 中午時分， 在隆隆的鞭炮聲中，九妹的三個哥哥和五個姐姐大小八個家庭，就組成龐大的慶祝隊伍，浩浩蕩蕩地進了楊家新院，紅瓤瓤的百元大鈔整齊地插在禮盤上，映紅了老老小小的臉龐。表叔說西片的山民憨直倔強， 生怕女兒在婆家受什么委屈，即便砸鍋賣鐵，也要為女兒撐足面子。

表叔說 ： “自娘家四萬元的禮金送來之后，九妹的嘴也變得硬了。當(dāng)然你表嬸也有她的不對，可再怎么說，一個黃土都已經(jīng)埋到脖子上的人，你一個做媳婦的要跟她計較什么？但你表嬸也好強， 給我提出三個方案，一是要搬回城里租房??；二是分家，我們住一層，二三層歸他們母子四人，然后我們自己請保姆煮飯、打掃衛(wèi)生， 除了保姆費用之外，其他的一切支出我們概不負(fù)責(zé)；第三是搬回老院子去。可不論哪一種方案， 我都給否決了。我一再強調(diào)，我們之所以回來，就是盼著有個妻賢子孝、兒孫繞膝的好日子來過，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和諧，可如今這景況，與我的期盼已是天壤之別了！”

接著又說： “你表嬸的三套方案沒被我通過，她就橫到了麻將場上。我一個文人，除了當(dāng)年她生病住院， 幾乎從來就不沾鍋邊，大半輩子吃慣了她做的飯菜，如今卻再也吃不上一口好飯了！”

我當(dāng)然知道表嬸的剛硬個性。當(dāng)年住到表叔家，不過四十來天便又匆匆地搬出去租房子住，也就是怕引起不必要的矛盾。但所有這些，我從未和表叔說過?？晌蚁嘈疟硎鍛?yīng)該明白，當(dāng)年表哥國棟讀書時就常常夜不歸宿，以及國梁獨自一人從山東回來，在城里住不上兩天就回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并揚言與表叔斷絕關(guān)系，應(yīng)該與表嬸的好強分不開干系。我曾多次聽過國梁稱呼表嬸是： “孩子 奶奶”。我相信二表哥應(yīng)該深曉父親的希冀和企望，可他就是邁不過心里的那道坎。

陪同表叔來到財神房給表嬸送錢的時候，她正坐在自動麻將桌前，與三個老頭一臺好殺， 不論我喊她， 還是表叔把錢遞到她面前，她都面無表情，全部心思都聚集在場上的輸贏，甚至連頭都不抬一下。和表叔離開財神房的時候，我聽見他重重嘆了口氣，他說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介文人，最不屑的就是這個“賭”字，如今卻把幾代人都坑到了里面！

我們邊走邊聊， 很快又回到表叔的書房。表叔喝過一杯濃茶， 方才重新打開話匣， “如今你表嬸和九妹之間的矛盾，在我看來也不是什么要事。九妹心氣再高，良心不壞，包括你表嬸，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關(guān)鍵是金翠?。　?/p>

搖了搖頭，又說： “本來家丑不外揚，可表叔從不拿你當(dāng)外人， 索性跟你直說了吧！這個不爭氣的金翠嘛， 就和她男人一樣好賭， 我也不知道她輸多少錢了。當(dāng)然比起九妹，她倒是嘴甜，會偽裝，當(dāng)初我回家打壽域，她包了所有的飯菜，晚上還能陪朱師傅喝上兩杯；再以前你表嬸生病住院，她來來回回幾個月替我在醫(yī)院照顧，我都記在心里。所以每次大小事務(wù)結(jié)束，我都會給她很大一筆獎金，權(quán)當(dāng)補貼一下她們娘仨的生活！可她和國棟真是絕配了，好吃懶做，嗜賭如命，自打我回繞山河，家里大大小小幾臺事，客人一多，賭局自然也少不了，她于是也就手癢了，當(dāng)著客人的面跟我借錢，我怎好傷她臉面？每次都八百一千給她，可不想錢一到手，她居然還四平八穩(wěn)地坐到男人的麻將場里，甚至半夜三更還敲我的門向我要錢，搖寶、挑雞、斗地主， 心比天還大， 眼比夜還黑，我堂堂一個文人， 居然找了這么一個兒媳婦， 丟臉?。　?/p>

表叔說得痛心疾首， “其實當(dāng)初我是有預(yù)感的，看她狐眉狐眼，就知道她不是個過日子的女人，便堅決不同意把她接進家門?？赡阋棠逃脖莆遥?說再怎么也只能怪你兒子，三不合適就把人家閨女的肚子搞大了，事捅破了，你能比別人風(fēng)光多少？我只能認(rèn)栽。可歸根究底，她就是個水性揚花的女人，可能是半年多前吧，她在財神房管事那里借了一萬塊錢， 管事的上星期把單子送到我這里，白紙黑字，我不好與他理論，連本帶息數(shù)了一萬一千塊給他?？晒苁虑澳_剛走，你二表叔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找來，質(zhì)問我還替她賠錢做甚？她張金翠不知在外面借了多少錢，如今被人搞大了肚子，自知在村里沒臉面，已經(jīng)消失了十幾天，曉不得到什么地方和她的野漢子生娃娃去了！”

表叔臉上青筋畢露，說話間喘著粗氣，像是一臺散了葉的風(fēng)車，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接著說： “如今村里都在看我的笑話。包括那管事的， 之所以把金翠的借條送到我這里，其實也就想看我如何發(fā)怒，而我們卻一直被蒙在鼓里，一個冷處理或許還敗了他的興。倒是你二表叔氣憤不已，說要把張金翠送還娘家，讓她父母來管。我告訴他說，第一這個家需要的是和諧，吵吵鬧鬧能有個什么好結(jié)果？我這一生婚姻不已是個先例？第二我堂堂一個文人，不論什么事，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胸襟和大度， 你就說金翠再有一萬個不對，可她畢竟是咱們的兒媳婦，是宏秀姐妹的親媽，我們得知道關(guān)心她，愛惜她，逼急了她會想不通， 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還能收拾得了？再說也是我們自己的兒子不爭氣，就說他楊國棟吧，出門打工整整三年有余，就沒帶過一分錢回來， 唯一的音訊就是想詐騙他老子，金翠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家庭，她得要生活，甚至還有七情六欲，我們能像宋江殺妻或是武松殺嫂那樣，為了自己的名節(jié)就這么不顧一切？”

我欽佩表叔宰相肚里能撐船，擁有光明磊落胸襟，只能一面大加贊許一面寬慰他。表叔點點頭， “再怎么放得下， 都是騙人的。從得知這件事開始，我就已經(jīng)失眠了整整一個星期。你說這樣的情況，讓我再去做那五件要事還值得嗎？沒準(zhǔn)你前腳給他們蓋好房子，后腳他們夫妻就給你拆干賣凈?；蚴歉沙龈鼮閬G臉的事情，那我做的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國梁進門和我打了個招呼又出去了。廚房里響起了均勻有力的剁肉聲，我從那有力的節(jié)奏上知道這不是表嬸的動作，過不久九妹敲門喊吃飯了，國梁開車到財神房把表嬸接了回來，晚飯上，我們又吃到了表嬸的那道拿手菜，不過這次卻是九妹主的廚。國梁給表叔盛了飯，接著給表嬸盛了飯遞過去，嘴里含糊一聲，表嬸伸手去接，卻被九妹先接了過去，給盛了一大勺蒸肉后送過去，還喊了聲媽！我方才清楚地意識到國梁剛才喊的也是媽。表嬸點點頭接住飯碗。我看到她的眼底濕了，趕緊放下碗用紙巾擦了干凈。

表叔在旁邊點點頭，看到窗外，村子上飄蕩的炊煙正迎著晚風(fēng)， 虛虛渺渺， 扶搖而上。我清楚地看到他臉上，居然也有一顆熱淚滾了下來。我相信為這一滴淚，他已經(jīng)等了不知多少年。

回城第二天， 表叔打電話告訴我說， “你表嬸和東旭通了一夜電話，他兩口子已經(jīng)同意回購我那房子了，你說這對鬼娃娃，硬是把我磨成這樣？其實他們兩口子，手里有錢得很啊！”

難得表叔這么輕松，我不禁也為他松了一大口氣。

北雁 原名王燦鑫， 1982 年生，現(xiàn)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長篇小說《趕在太陽落山以前》， 另有小說、散文作品 120 多萬字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滇池》《邊疆文學(xué)》《大地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雪蓮》《椰城》《散文選刊》等報刊。小說作品曾被制作成長篇評書在廣播電臺連載播出， 散文作品多次入選北京、甘肅、福建、安徽、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復(fù)習(xí)模擬試卷和教輔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