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坪
傍江游山散記
◎陳見坪
年前臘月十三,正值周末。趴窩在屋里數(shù)日后,約上扎西尼瑪老師,又是一趟說走就走的逍遙神游。
這并非心血來潮。近一兩年來,散漫的游逛已成習(xí)慣。我和扎西尼瑪都是對堂而皇之的正事提不起興頭的主,又不是向來無聊省心的“阿軻皎聶”( 藏語意為無聊、沒趣的阿叔 )。況且, 都無家庭瑣事羈絆, 所以閑暇的時光, 要出溜一趟到哪里,腦瓜里一閃念既可實現(xiàn)。
我們喜歡溫泉沐浴。瀾滄江沿岸的山腳邊, 臺坎下, 山坳里, 隔著幾十里,就有一處處天然溫泉。選好一處,即可踩 一腳油門驅(qū)車奔赴。沿途掠過山川景色,心情頓時舒朗。
其實多數(shù)人的大半輩子,被一個接著一個的人生目標(biāo)勒束著,箍緊著。幾十年短暫光陰里塞滿了被動的務(wù)實,或為光宗耀祖、兒孫前途,或為錦衣玉食、房屋資財,奔波忙碌。但凡蠱惑人們?yōu)榱死娑呏酊F的場景里,免不了喧騰起一陣掠殄爭食的欲望煙火。本“阿軻”( 藏語意為大叔 ) 本事不夠,不堪忍受煙火的嗆噎, 承受不起摸索在迷霧濃煙里的踉踉蹌蹌。故此, 游歷山川, 感受曠野自然, 去熱泉沐浴,去披染五色天光,何嘗不美好?
我已經(jīng)青絲變白發(fā),不愿耗精費神投身某個所謂的升值投標(biāo)或商賈門道,也無意經(jīng)營一場人間里看似暖融的溫馨纏綿,錢幣鋪墊, 違心地矯揉造作出一場最終尷尬的把戲。阿軻只想到天然溫泉里泡凈一身的汗泥污垢, 泡他個筋軟骨麻, 悶蒸出一頭淋漓大汗。吖!酣暢痛快呀。
西魯、紐巴、阿東、西當(dāng)、永芝、谷扎,幾處從大山肚子里冒出的熱湯泉眼,從最上游的西魯?shù)阶钕掠蔚墓仍?,在近百公里的沿江各處汩汩地涌流。除了西魯在瀾滄江東岸,阿東在東岸山坳深處,其余各處都在西岸,且離江邊不遠(yuǎn)。原來江灘邊亂石嶙峋里、偏坡崖壁下、野地里的露天澡池,十來年間,升級成了溫泉山莊,有酒店房間和餐廳,有自助燒烤,有花園亭閣,有經(jīng)理、管事、大廚和服務(wù)員。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攝影師從民間生活場景中可以攫取到的在白晝陽光下或筋骨緊致、或白胖雍態(tài)的裸體,汽霧蒸騰的池塘里仰露水面的一張張飽經(jīng)滄桑的面孔, 稚嫩臉龐、圓胳膊胖腿的光屁股娃娃—應(yīng)都已存留在了歷史的膠片里。攝影師不再可能找到露天沐浴的裸體,他們?nèi)侩[蔽進(jìn)了一間間熱氣騰騰的浴室,嗨呵、嗨呵地發(fā)出愜意的悶哼。
這趟去的是永芝溫泉,接下來目的地是茨中村及巴東村。永芝距離縣城四十來公里,大道寬闊,幾十分鐘的行程,只管沿著冬季里碧藍(lán)的瀾滄江一直往南行駛。
過了瀾滄江上的德貢大橋,沿江行駛四公里左右,拐入永芝河將要匯入瀾滄江的隘口,河谷兩邊被險峻的百丈高崖夾峙著,德貢公路掛壁在懸崖上。我們下車觀景。仰頭往高處觀望, 壁立千仞的紅崖巨石懸在頭頂,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讓我頓生渺小和卑微之感。伸頭往下朝深澗里觀望,一陣飄忽的眩暈襲上腦袋。站在直挺挺幾乎深不見底的懸崖邊,恐高使我產(chǎn)生一種十分奇怪的生理感應(yīng),胯襠自然夾緊并不住地收縮,下體和肛門處酸酥酸酥的感覺從后腰經(jīng)兩肋一直竄到胸腔, 有點像小便時猝不及防打出的冷顫,古怪又不自在,卻又被一種不愿舍棄這種奇異感受的莫名意念控制著,邁不開想要走離懸崖邊的腿。我仿佛來到了一處上下顛倒的空間里,靈魂和軀體都喪失了自主,臆想里有些癲狂的想法在萌動。想要縱身一躍飛撲下去,一瞬間就融化在這飛鳥不歇、過云不留的別樣冷峻之中……
公路邊崖壁旁的平臺上橫列著新做的群像雕塑。我不懂雕塑,無法弄清楚群雕所表達(dá)的深刻意義,只知道個大概,這是為 1949 年初的“扎古武裝斗爭”樹碑立傳。雕塑底座的碑文上鐫刻著李阿土等人名。李阿土,當(dāng)年燕門禹功村的一位康巴好漢。不知道這位壯士咋就取了這個漢名,念起來還沒半點拗口。我推測, 也許他藏名叫做“立安土登”。當(dāng)年以他為首的幾個農(nóng)奴漢子,帶領(lǐng)百余個貧苦百姓,據(jù)守“扎古”險關(guān),英勇地發(fā)起了對抗土司頭人的武裝斗爭。
“扎古”,顧名思義, 就是“懸崖之門”。20 世紀(jì)中期,李阿土和他的弟兄們手里只有區(qū)區(qū)九條槍,卻敢對著有強大勢力的土司叫板,他們據(jù)守“扎古”險要近一個月,與土司官兵展開了一場場阻擊拼殺。最后殺回永仁村,擊潰了土司兵勇,繳獲了一批槍支彈藥和半掛袋手榴彈。之后,李阿土帶領(lǐng)十來個生死與共的鄉(xiāng)親弟兄,在一九四九年夏季到維西、通甸投奔了解放軍,被編入了滇西邊縱七支隊三十三團(tuán)藏族騎兵隊,跟著部隊征戰(zhàn)滇南的云縣、馬茂和騰沖等地。
可貴之處還在于他們知道要去參加全國的解放斗爭。1949 年大山藏民沒聽說過“國 家體制,人民政權(quán)”這些名詞,不知其為何物, 不懂其意思。他們從來沒接觸過地下黨,也不可能知道全國即將解放的局勢,更不知道紅色人民政權(quán)即將掌控全國。
那個時期剛好是解放大軍準(zhǔn)備展開渡江戰(zhàn)役并繼續(xù)南下向全國挺進(jìn)的時候,滇西邊縱七支隊只在大理、保山一帶發(fā)動一些小規(guī)模戰(zhàn)役。李阿土等人在瀾滄江大峽谷的巍峨群山里不可能知道這些時事,有幾張報道全國局勢的官方報刊或者國民黨內(nèi)部秘密文件, 也只在阿墩子設(shè)置局的保密柜里鎖著,就算他們知道要去設(shè)置局里竊取那幾份秘密文件, 從中了解一些局勢,懂得積累點政治籌碼,還得跋山涉水地走幾天才到得了阿墩子。還有, 就算那幾份文件到手后, 又去哪里請“翻譯官”呢?那個年頭懂得翻譯的都大小是個“官”,要不也是有體面的人。李阿土他們幾個山里的康巴漢子, 鄉(xiāng)村大叔, 沒銀子請“翻譯官”去館子里搓一頓呀。再說,當(dāng)年的阿墩子沒有酒館,只有“馬店”和“尼聰”( 借宿的東家 ),他們擺不成酒席。
所以難以想象他們怎么成功找到了解放軍,就是這么憑著勇敢正直,堅毅豪爽,莽頭撞腦地到維西、通甸找到了共產(chǎn)黨的軍隊并加入進(jìn)去了,這可是真?zhèn)髌姘。?/p>
不妨來個異想天開的怪異想象吧,為了李阿土順利找到解放軍,我一身現(xiàn)代著裝,西裝革履,剃個時髦的短發(fā)平頭,手里攥著5G移動電話,穿越時空隧道,噼里啪啦地摔到了李阿土們的陣地上。可我要怎么才跟他們講得清楚六七十年后的今天呢?萬般的難??!一定得從 1949 年時的全國局勢講起,講解放大軍即將進(jìn)軍解放全國,講到五零年后的黨領(lǐng)導(dǎo)的民主改革,1957 年的土地改革, 1958 年至 1959 年的平叛, 一直講到改革開放,講到今天直奔小康的全國老百姓,團(tuán)結(jié)和諧的各族民眾和強大的人民共和國。得講上幾天幾夜,而且得借助手機上的大數(shù)據(jù)信息,不然我可理不清??善刹磺桑@時手機沒電了,我上哪里充電去?還有,我這個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硝煙的“青瓜慫包”,怎么可能有膽量在槍彈呼嘯橫飛的戰(zhàn)場上平靜地給他人講故事呢。
這位叫做李阿土的解放軍戰(zhàn)士,后來被任命為邊縱七支隊直屬騎兵大隊副大隊長,相當(dāng)于今天的“‘全地形戰(zhàn)車’機動作戰(zhàn)部隊副連長”之類呀,哇塞!
他在部隊上榮獲過四十一師和十四軍頒予的“人民鐵騎”緞帶和“戰(zhàn)斗英雄”稱號。1950 年 12 月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先后到原中甸縣的機關(guān)里,迪慶州的工交局,德欽縣的農(nóng)水科當(dāng)過干部。1962 年夏季,從國家機關(guān)單位里辭職出來,回家鄉(xiāng)當(dāng)了農(nóng)民。
當(dāng)時他 45 歲正當(dāng)年富力強,國家也正是需要人的時候,他卻又扭頭回家了,我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兒。也許他就這么站起身拍拍屁股,抬高腿邁出門檻一走了之的。嘁!這是我偏執(zhí)的想象,不可當(dāng)真啊。
發(fā)源于孔雀山埡口東坡的那條河流,與發(fā)源于多克拉大埡口東面的孜素通附近的那條河,在永芝村匯攏。溫泉山莊坐落在北面那條河的邊上,緊靠陡峭山坡。永芝溫泉水溫高,水質(zhì)清亮,硫磺氣味充足。冬季里的周末,洗客云集,一派熙攘熱鬧。
駛出掛壁的公路,逆著河流進(jìn)入河谷來到溫泉,50元一間浴室,不限時間。我多年前不懂溫泉洗浴,只不過小泡一陣就用沐浴液擦洗搓揉起來,更早的時候用的是肥皂。時間不超過二十幾分鐘,完事。如今想來,那不叫泡澡,那只是洗頭洗臉,裝模作樣地洗手洗腿。如今我終于學(xué)會了泡溫泉:把全身脖頸以下浸入熱泉里,咬牙耐住滾熱,好幾分鐘后,額頭上滲出顆顆晶亮的汗珠,過后就匯成一片, 額頭像瀑布旁的大卵石一樣,濕了個透。全身的汗水都逼出來, 才算泡透了。
如若把溫泉池子做成子宮的模樣,溫泉水就是子宮里的羊水,我們赤裸在溫泉水里的人就像個碩大的胎兒。閉上眼睛,不聽一切聲響,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生命萌態(tài)。不同的是浸泡在溫泉水里的人是自主呼吸的,胎兒則是由母體供給氧氣分子和各種能量。意念中我們猶如回到了胎兒時一般,安靜得如同漂浮在空闊的宇宙空間,對于胎兒來說這個宇宙就是偉大母親的子宮。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每一次的浸泡,就是對自己最初生命狀態(tài)的回顧,對偉大母親的一次拜謁。
當(dāng)然, 這是臆想, 實際泉水溫度可高了,約 50℃,母體里哪有這么高的溫度,母體里一定是十分溫暖舒適的 36.8℃。
浸泡在溫泉水里越來越進(jìn)入狀態(tài)的時候, 我的思維失去了大半的活躍度,都要比平時慢半拍,仿佛被神秘地催眠了。沒有呢喃話語, 只是嗡哄、嗡嗨地悶哼, 腦際里一片迷蒙,如夢如幻。仿佛有個神秘的催眠師在我耳邊說話,聲音莊嚴(yán)凝重,渾厚又清晰,像是來自遙遠(yuǎn)的天邊:“說吧, 你慢慢地說出來吧,用心懺悔吧……生而為人的你,可借此時把自己作個豁朗的剖白了,那些如今令你羞愧的內(nèi)心陰暗和冤孽,向我吐露吧。因為你此刻赤身裸體,無可掩飾,暴露無遺的皮囊如同回歸懵懂。此刻你應(yīng)當(dāng)如同自己流出的汗液一樣,把隱藏、蜷縮于體內(nèi)的毒素和靈魂里積埋著的精神污垢盡數(shù)排除?!薄垩剑∥彝蝗惑@醒,猛一縱身從水里噼里啪啦地跳起,嚇得旁邊的浴友扎西尼瑪也一個激靈:“喂喂喂……你瘋掉了噶?”
太可怕了,被別人一覽無余地窺視了自己的內(nèi)心,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如今社會不是講究“隱私權(quán)”的嘛?催眠大師傅,請您還是給我留一點往后做人的本錢和尊嚴(yán)嘛。還好還好,只是幻覺一場,我頓時又平靜下來,面上帶著一絲扭捏的歉意和不可告人的羞慚隱諱,把光裸的身軀重新沒入了溫泉水,一定要再來一次熱汗淋漓。
悶浴的恍惚中我又這樣感悟: “人之初,性本善”。先哲的導(dǎo)語,簡潔明了,凝重又沉穩(wěn)。猶如一碗清淡無鹽的“仟饦”(玉米粥) ,散逸著香氣, 喝下去使人感到淡然從容。而如今時代的學(xué)人和思想者圈子里卻又有另一說: “人之初,性本私”。這仿佛在那碗清淡的熱粥里加進(jìn)了合適的鹽份,咀嚼下咽時不同于清沏寡淡而變得確實有味。
地球上從單細(xì)胞開始的微生物直至演化出的億萬生命體, 若說從最初它們都就是“無私”的,那肯定荒謬。一切生命的發(fā)端當(dāng)由“私”起始,所有生物基因的 DNA里應(yīng)當(dāng)都有“私”字的光譜記憶符號,只不過生物學(xué)論把它正當(dāng)?shù)男g(shù)語化了,被判識為“生存本能”。這最初的“私”,本無善惡, 非善非惡,屬天道自然。人類最初的那點“私”無可厚非,同樣咎于自然本能,非善非惡。之后,是因人類欲望擴充了“私”,毫無節(jié)制的欲望擴充為更大的“私”,導(dǎo)出善惡之分,導(dǎo)出愛恨情仇,導(dǎo)出戰(zhàn)爭和殺戮。我更愿意去貼近那種最初時的“私”,因為它只是遵循了自然法則,此即大道自然。它非善非惡的中性無可貶斥,如同這四五十度的溫泉水一般,剛好合適,透性,解煩,融通自然。
結(jié)束洗浴,返回德貢大橋東岸的德維公路,沿江而下。
“烏弄龍”電站大壩攔堵下的江水,形成龐大的水庫,水庫頭已伸長延展到尼通村上游幾公里,水庫在冬季里碧藍(lán),沿峽谷彎彎曲曲如平湖般的汪起,水很深很深。讓生長在江邊的年長老輩們驚嘆不已: “啊嘖嘖 嘖!‘雅曲’都能這樣的攔截下來, 嘎嘎嘎嘎!啊啵啵啵!”然也, “雅曲”確然變成了“雅措”,藏人通常將流動的大水稱作“曲”, 不流動靜止的大水稱作“措”。
幾年前的燕門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甲功,如今已只是公路彎道處的一段排列著酒店和商鋪的街道,政府機關(guān)各家搬到茨中去了。
華豐坪原先的居民已搬遷到移民新村去 了。這個村子當(dāng)年叫做“許農(nóng)”,有好幾十 戶漢族姓氏的人家居住,大概在四年前變成 了“水下村莊”,現(xiàn)在村里住著的居民全是 各種大小魚類,那是魚群社會,村里說不定 還有水下 KTV和麻將屋,魚們也要娛樂。據(jù) 說今后還將會有很大塊頭的魚出沒于水庫各 處,那可能是個大老板, “瀾滄江龍宮水底 公司”老板或老總,它身邊一定有個長睫毛 的秘書,肩上掛著 LV 包的。作為居住在同一 星球上的生物,我一時出于泛泛的愛心和莫 名的好奇, 十分想去“水下村莊”“水底公司”探訪一下,向它們拜個早年,說聲“扎西德 嘞!”。但又苦于真下不去, 進(jìn)不了它們家里、公司里串門吹牛,因為它們用鰓呼吸,我用 肺呼吸,空氣和水不是同一的音波媒介質(zhì), 在水底說話一定是“卟嚕卟嚕、咕嚕咕?!钡模緹o法溝通,去了也白搭。不知道它 們的村長是不是民主選舉的, 還是村里的“大 佬”自己任命的。也不知道它們過年放不放 煙花鞭炮, 不知道魚大爺、魚大叔、魚婆娘、 魚阿姨給不給魚娃娃們壓歲錢,魚娃娃們放 學(xué)了是不是也成天玩手機游戲,刷抖音。忽 然知道了一點,雖然我們和魚們同住一個地 球,但因為它們沒有肺,根本用不著擔(dān)心會 患上新冠肺炎,它們是不用戴口罩的,更不 用去作核酸檢測。由此可見,在地球上偌大 一個自然界里,包括人類自己在內(nèi)的巨大的 生物圈里, 雖然, 人貴為不可一世的“老大”,但遠(yuǎn)不是無所不能的。從十四世紀(jì)的歐洲“黑 死病”開始,到發(fā)現(xiàn)細(xì)菌病毒的十七世紀(jì),人類就好幾次被看不見的微生物折磨得焦頭爛額,驚恐不已。倒是野生動物們安然無恙,一直平靜地休養(yǎng)生息在遼遠(yuǎn)廣闊的曠野和水下世界, 悠游自在。如此, 人, 這個“老大”,也不咋地嘛。所以,應(yīng)當(dāng)明白了,還是不要去掠食野生的吧,野生動物們往往是微生物細(xì)菌的宿主,它們之間寄生和宿主的關(guān)系是億萬年來和諧融洽的。人卻不行,人的腔腸肚腹在進(jìn)化成高級動物之后,被大大地矯矜了, 被媚弱了, 被富貴了。吃不得了,再吃就要戴雙層或幾層的口罩,除了吃飯,任何時候都不可以脫下。照標(biāo)準(zhǔn)像也不可以脫下,照浪漫的婚紗照也不可以脫下。那不就太麻煩,太糟糕了嗎?帥哥靚妹接吻怎么辦?男神女神般的明星上臺和拍攝不脫口罩怎么辦?想過百千萬粉絲們的感受嗎?離散好多年的父母親人十分想看看兒女的容貌怎么辦?
我們不能再去吃野生動物了。野生動物同樣是大自然天道之下的有情眾生,冥冥之中它們有自己的生存權(quán)利,它們生存在山野大地,沒有去破壞自然生態(tài),沒有和我們爭奪資源,沒有向人類索取什么,更沒有傷害人類。我們甚至沒有向它們施舍過一坨糌粑,一塊巧克力,一點干奶渣,一包方便面,卻要去吃它們,太不合情理。吃了它們不算,我們反而有時還大有冠冕的謙辭,如: “魚 和熊掌不可兼得”等等,那意思是“我已經(jīng)有了熊掌,這魚可以暫時不要了,等以后沒有熊掌再來拿魚吧”。你若真是謙謙君子,就應(yīng)該和熊大熊二商量商量: “大哥二哥, 我可以卸下槍里的子彈,把你們的熊掌給我吧?!边@時候熊大熊二就會回答你: “對對 對,先讓我一掌撓下你這張人面皮,再看看你這顆人心是不是長到屁股上了”。所以,“不可兼得”之詞,就是偽君子的自嘲,不不,偽君子都算不上,人面獸心差不多。慚愧啊……
如若十分不愿聽勸,還是要殺掠野生,品嘗野味的話。那么我建議你還是去鐵匠鋪打一支尖矛, 然后給自己做個草裙圍住胯襠,三角褲都不用。脖頸上掛一串獸骨狼牙首飾,再搞個獸皮兜肚,加入到史前遠(yuǎn)古時茹毛飲血的原始自然法則里,群狼一般弱肉強食去吧,那樣或許與你的心性十分熨帖到位,因為那也應(yīng)該是你的屬性。
盡管甲功有好幾家館子,但我們還是故意留了個空腹,要去茨中尋酒找飯。扎西尼瑪撥通了一個電話,那邊一會兒就備好了酒店房間和晚飯的餐桌。有人做東,是一位年輕的女性,我不曾謀過面,名叫“春花”。這名字乍聽起來就像短視頻里自稱小編的博主解說歐美電影時,為勇敢剽悍又端莊俏麗的女主起的名字—— “翠花”。容易讓人一下就記住,想忘都忘不掉。叫起來脆爽,朗朗上口,讓人一點也不生分,親切感十足。
茨中村因境內(nèi)有座天主教堂和產(chǎn)出“玫瑰蜜”葡萄酒而出名。幾年前曠壩田野不見了,德欽境內(nèi)瀾滄江大峽谷流域里唯一一塊碩大平整的臺地上, 移民新村的成片新民房, 道路,街巷,短期內(nèi)從平坦的田地里崛起,猶如夏季雨夜第二天從一塊空地上冒出的大片白蘑菇。青瓦白墻的房屋, 挑檐的大門和石門墩,有納西和白族建筑特色,內(nèi)飾裝修又盡是藏家風(fēng)格。
小面包進(jìn)入茨中村南北向的大道,停住車,我們踏入春花預(yù)定下的酒館,和店家打了個招呼,各自安坐,時間也還不晚。春花還沒到,她得從差不多十公里外的巴東村趕過來。
不大一會兒,門外有車來到,雪佛蘭里下來了四個年輕女子,先頭進(jìn)來的是春花,接著是她的兩個小姐妹小小和茨雍拉姆,最后是北京一所名校畢業(yè)后到燕門巴東搞駐村社會實踐和田野調(diào)查的博士生亓棋。
春花落落大方,寒暄過后就聊開了各種話題,沒有拘謹(jǐn)和多余的矜持,倒是小小和茨雍拉姆隨時顯露出稍帶羞赧的單純妍笑。亓祺則十分安靜,鏡片后的雙眼沉靜地注視著言談間的我們,偶爾插上幾句關(guān)于鄉(xiāng)村社會的各樣探討問詢的話。
一瓶五糧液被扎西尼瑪我倆喝了個兜底, 又開了另一瓶,幾位年輕女士則喝的是“玫瑰蜜”,桌上的各樣菜肴也耗了大半。
春花在羊拉礦山上干過幾年,顯然學(xué)到了與人相處和打交道的技巧。再者有賴她豁達(dá)爽快的個性(藏家女子的典型性格) ,直白,不繞彎,不會拖泥帶水地在點頭肯定和搖頭否定之間把持不定,不需我們端起老成持重的姿態(tài)去揣摩一番后才放開性情暢言相敘。
2018年,春花撤回了家鄉(xiāng),搞起了民族服裝公司。但凡一個人做的事業(yè), 做得咋樣,一般都可從中窺見其人的性格氣質(zhì)。春花的這家不大的服裝公司,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
在茨中的一家酒店歇宿一晚后,第二天去往巴東,從孜古進(jìn)入一條幽靜的河谷沿坡向里行駛,過兩個回頭彎又轉(zhuǎn)回到江東面的巨大坡面上,爬高了很多,到了離江邊已經(jīng)很遠(yuǎn)的高坡上了。巴東村斜切著在峽谷底部的大山東坡面上“鑲嵌”著。行駛在掛在瀾滄江西岸巨大陡峭山坡上的鄉(xiāng)間公路上,透過車窗,大江峽谷盡收眼底,蒼茫浩蕩,瀾滄江蜿蜒著消失在縱橫交錯的大山梁后面。放眼處,一脈又一脈山脊,由近及遠(yuǎn)往縱深和遼闊的天邊波狀起伏地展開,氣勢磅礴。大山最高處的雪寶頂在湛藍(lán)的天空下潔白閃耀,這是典型的“三江并流”核心區(qū)的地勢和景觀。冬季的山風(fēng)并沒有江邊峽谷里的那樣肆虐狂放,只是一陣一忽兒地撩向打開了的車窗,清新、爽朗,讓人不禁地想要將自己的心靈往高天闊地間放飛。
“春花”的大名叫做巴桑卓瑪,沒到三十的年紀(jì), 或許還更年輕。不知從何時起,咱藏族大姑娘小媳婦都不會如以往一樣隨便向外人透露真實年齡了,這該算是與時俱進(jìn)吧。
巴東新村的鄉(xiāng)村公路右轉(zhuǎn)回頭彎處是巴桑卓瑪?shù)墓緩S房, 外墻涂著時尚的鎏金黃,大門旁側(cè)掛著豎匾“桑卓梅林民族服裝公司”。進(jìn)入院門一放眼就感到頗有些現(xiàn)代企業(yè)的氣息。三層的樓房敞亮高闊,庭院寬敞,庫房和幾間服裝展示間滿是成捆的衣料和各式成品服裝。二樓排列著幾個工作間,幾個婦女正忙碌在機器臺面上,又有幾個穿梭于設(shè)計室、庫房和工作間,有一個正在大廚間里叮叮哐哐料理伙食飯菜。她們都是巴東本村的,巴桑卓瑪?shù)膯T工。一早從上方的新村和山坡往南的老村里過來打卡上班,三三兩兩騎著小摩托從家里來到公司,她們忙碌得有序,生活得充實,爽朗地嘰嘰喳喳,樂呵地打理活計。工作和生活都是那樣的透爽,有別樣的活潑朝氣。她們散發(fā)出的生動與活力,讓大山上的田壟邊,房前屋后的小雀和松鼠都感染到了興奮喜悅,在樹杈間甩尾蹦跳,撲棱著雙翅在半空騰飛鳴叫。
“女人掙錢不一定是責(zé)任,但絕對是尊嚴(yán)?!边@是巴桑卓瑪?shù)囊痪湫艞l,打印成美體字貼在工作間的墻面上,十分亮眼醒目。
我不由得想起過去常聽到過的一句老舊又刻板的民間俚語:“嫁漢嫁漢, 穿衣吃飯”。是哦,這是舊社會的俚語,透著婦女宿命中的無奈和對自己命運的草率將就,一生的幸福都得全部依托于丈夫。舊社會里婦女就是男人丈夫的附屬品,男人不高興了還會扔了這個,另撿一個。婦女們何來尊嚴(yán)、自主?
春花的信條是硬氣的,更是自信的。21世紀(jì)的大時代,婦女們真就將要撐起那半邊天來了。這不前幾日,國際賽事,男足這邊“翹塌了!”,輸給鄰家越南, 三比一的敗局,灰不溜秋。女足那邊“踢嗨了! ”,拿下亞洲杯冠軍。這莫不會預(yù)示著將來哪天男人們就要“娶妻娶妻,抽煙喝酒”,攤開嫩白的雙手向女人討要“大重九”和“五糧液”,與“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來個顛倒。
春花的事業(yè)很景氣,藏族服飾本來樣式不拘一格,豪放、雍容和華麗,束腰搭肩、橫勒豎披,色彩可以大幅度地穿插跳躍,毫無違和感,只會讓人覺得大氣,寬袍大袖和幾乎拖拽到地面的下擺,給人持重沉穩(wěn)氣定神閑的感覺。怪不得康巴地區(qū)服裝展演會上,黝黑面龐又人高馬大的模特漢子走出的那幾步擺胯架勢牛氣沖天。
春花在香格里拉市和德欽縣城都有服裝店面,各種服裝、飾品、墜掛應(yīng)有盡有??梢韵胍?,春花卓瑪?shù)拿恳粋€姐妹員工,她們的家庭都一定是美滿和諧的,這是因為她們都有事業(yè),有奔頭,有向往。
巴東老村里有一座天主教堂,大概是和茨中教堂同一時期所建吧。扎西尼瑪我倆剛好在星期天到的巴東,教堂里有二三十個老頭老婦正做著禮拜,唱著譯成藏語的頌詩。
我走出教堂的庭院,沿村道閑逛,抬頭四處張望,發(fā)現(xiàn)緊挨著教堂大概二三十步距離,有座藏傳佛教寧瑪派廟堂,經(jīng)幡和廟頂?shù)牧鹆S瓦在陽光下發(fā)亮。此景,也只在巴東才有, 白墻鐘樓的教堂與佛家的寺廟緊挨緊地成了要好的鄰居。我仿佛見到了某一日里,和煦陽光下,紅色僧袍的慈祥格西和緊系領(lǐng)口的黑袍神父,一個喝著酥油茶,一個品著葡萄酒,正在相互嬉笑調(diào)侃,談天說地。
陳見坪 2017 年開始在本地刊物及網(wǎng)絡(luò)媒體發(fā)表散文,其中《雪山的色彩》刊登于《邊疆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