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稱 ( 藏族 )
雪蓮花開
◎此稱 ( 藏族 )
很多年后,我們才明白登巴叔叔當年駕駛的貨車,其實不是他自己的。
二十多歲時,他跟著自己的叔叔,在幅員不到四百里的村落間跑短途馬幫, 把鹽巴、茶葉、蘇打、布匹、白酒等物資,從縣城運送到橫斷山區(qū)的各個村落里,又把村里的核桃、蕎麥、洋芋等馱運出去。
20 世紀 90 年代,在山高谷深的橫斷山區(qū),馬幫們在狹小的范圍內(nèi), 度過了最后的、回光返照似的輝煌生涯。
那時候,沒人叫他登巴師傅,認識的人都叫他“拉都”登巴, 相當于馬鍋頭的助理,負責照料騾馬、裝卸貨物等,說難聽點,就是個跑腿的。
登巴的叔叔,在幾個村莊里聲名顯赫,都叫他“叢苯”,是大老板的意思,他經(jīng)歷了馬幫們最昌盛的年代,村莊里的所有新奇物件以及關(guān)于外面的多半故事,都是他們帶進來的。
到了登巴叔叔那一代,已經(jīng)有幾個村莊陸續(xù)通了公路,更多的村子接連被交建部門納入項目日程表,機靈的馬幫們先于所有人認清了這一形勢,紛紛轉(zhuǎn)行投入到別的事業(yè)中去了。只有登巴的叔叔,堅持趕著 9 匹騾 馬跑在村落間,騾馬和他自己的行頭都保持原樣,馬幫的所有講究和稱謂都不容出錯。有時候,村人對登巴直呼其名時,他叔叔會站上前來,嚴厲地糾正道: “他是拉都登巴!”。
村人叫登巴的叔叔為“叢苯”時滿懷敬意, 即便他已經(jīng)老去了, 連那些瘦弱的騾子,都經(jīng)常不聽他的使喚。但每次要叫他時,沒人敢丟開“叢苯”兩字。而叫喚登巴時又是另一種情形了,他叔叔不在的時候,多數(shù)人只管叫他登巴,即便加上“拉都”兩字,也帶著一絲戲虐的意味。登巴自己也并不在乎,他是個聰明人,和許多人一樣早就意識到,這個稱謂的光環(huán),消失得比眾人想象的還要快。這個稱謂,把登巴也歸類到以他叔叔為主的、正逐漸退出眾人視野的老年人行列中。因此, “拉都”兩字用在登巴身上,確實有種怪異的感覺。
有一年夏天,村里的牧人們要去高山上游牧幾個月, 但家里儲存的鹽巴所剩不多了,于是找到登巴的叔叔,要他趕著騾馬到城里馱來鹽巴。
一大群筑路工人聚集在村莊對面的山脊上,和村莊隔著一條非常深闊的峽谷。隨著一聲又一聲沉悶的爆破聲,那些堅硬、龐大的巖體被炸開后, 石頭們順著山坡滾下谷底,揚起的灰塵被風吹向村莊,坐在一起遠距離觀賞爆破現(xiàn)場的老人和小孩, 渾身落滿塵土,但他們非常興奮,不斷回味著一塊石頭被炸飛后,墜入谷底的完整軌跡。那些毫不驚險地滾到谷底的石頭,通常很快會被忘記,他們認為這種爆破場景不值一提。他們想看到的,是那種被炸飛到半空后快速墜落,沖撞到另一塊同樣堅硬的石頭上,然后碎裂出很多小的石頭,在坡面上來回猛烈沖撞后滾到谷底的石頭,他們能從這些場景中,感受到某種令人解氣的力量。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能如愿以償?shù)乜吹竭@種場面。
村里的人都很興奮,每個人都想象著不同的車子駛進村里的情景。而很多人去縣里時也不再走老路了, 他們選擇到金沙江邊后,順著新修成的公路去外面,運氣好時,還能搭到一輛貨車,當天就能返回自己的村莊。
這個時候牧人們找到登巴的叔叔,對他來說簡直是種安慰,他很快就答應了,對牧人說: “我現(xiàn)在確實老了,我只能派拉都登巴去。還希望你們原諒?!?/p>
牧人們齊刷刷地回應道: “如果是他去,我們更放心啦,都一樣的?!?/p>
“拉都”登巴正在村莊對面的山脊上修路,村里有很多和他一樣的年輕人都在那里修路掙工錢。他叔叔請人去叫登巴回來,要他去城里運來鹽巴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在施工隊里了。
人們對登巴的去處莫衷一是,有人說登巴和一個外來的姑娘私奔了、有人說登巴被一個施工隊里的老板帶出山外了。那時誰都沒有電話,登巴的出走,在村里引起廣泛談?wù)摵筒乱?。在當時, 這種出走會被多數(shù)人譴責,在村人看來,年輕人走出村子似乎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背叛。村里相繼有過不少年輕人以這種方式走了出去,并且一走就是好幾年,有些人灰溜溜地回到家里繼續(xù)干農(nóng)活,而有些人仍舊不明下落,只有關(guān)于他(她)們的零碎信息,跟著進村的外來人傳到村莊里。
過去五年后,關(guān)于登巴的消息才第一次傳回村莊,有人說他買了一輛大貨車,在德欽縣和昆明之間跑長途運輸,并有傳言說,登巴把賺來的錢放進麻袋后,丟在駕駛艙后面的儲物空間里,袋子的一角在顛簸中被磨破了,一捆又一捆錢就從破洞里掉落出來,弄得駕駛艙后面到處是錢,看著亂糟糟的。
還有更多關(guān)于登巴的傳言不斷傳到村莊里。
五年后,村莊里終于修通公路了,登巴第一次開車回到村子里,這是村里第一次有車子進來,登巴的到來引起極大轟動。
村里的人, 才明白登巴叔叔駕駛的貨車,其實不是他自己的。他受雇于一家村里的人壓根不了解的運輸公司,全年跑長途運輸路線。
因為和公司的老板關(guān)系良好,有時候就允許他開著嶄新的東風牌貨車,回到老家探望親友。
他是第一個把汽車開進村莊的人、是第一個穿皮夾克的人,在我看來,他也是第一個被村民集體談?wù)摵统绨莸娜恕?/p>
在村莊里,流傳著太多關(guān)于他的奇聞逸事,其中被談?wù)撟疃嗟挠袃杉?,一個是關(guān)于他在運輸路途中, 徒手制服上車搶劫的人;另一個是關(guān)于他在“路面比車身狹窄一倍”的情況下,把貨車順利開出峽谷的故事。
很多人認為他不僅是村莊里最富有的人, 也是身手最敏捷的人。他在村人的集體擁戴下,風風光光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從沒與人有過激烈爭斗,所以,那些正在成長,自認天下無敵的小伙子們,沒有機會證實他的身手。
當他在 1998 年夏天的某個晚上,因為中風在車內(nèi)猝死后,關(guān)于他的傳說再也無從證實了。即便有后生質(zhì)疑他的勇猛,但也不會說出口來,因為,如果一個活著的男人,假設(shè)自己比一個死去的男人勇猛的話,會被全村人鄙夷。即便事實上,不論如何考量,他確實比死去的人勇猛能干,但任何一個有點腦子的男人,都不會做這種自討沒趣的事。
在冬天,田野里未被清理干凈的破舊地膜, 在朔風中激烈飄動, 有些被風吹離地面,在村莊上空來回飄飛著。大雪還沒降下,田野荒蕪,所有房舍和石頭、行人都蒙上一層灰塵?;覊m無處不在,沒人能避開灰塵。
村莊里的動靜都被風的呼聲覆蓋了,在詭異的風聲中, 有時會聽得幾聲土狗的吠叫。
冬天是比較艱難的季節(jié),多數(shù)人會留在自己的故鄉(xiāng), 挺過這個風雪凌厲的時節(jié)。所以,村莊里也不見什么來客,生活像田野一樣,回到一種蒼白無趣的狀態(tài)??罩酗w過一群烏鴉,都能給人一些慰籍。
登巴叔叔每年會在冬天回到老家呆上幾天。他開著一輛天藍色的貨車,從村莊對面的懸崖公路上飛馳而來,他揚起的塵幕(在我們看來,塵幕是他揚起的,而不是汽車)比朔風還要強勁,像一匹功績卓著的戰(zhàn)馬,回到自己遙遠的帝國。
村莊里的人紛紛鉆出家門,頂著大風來到村口的簡易停車場,心情緊張地等待登巴叔叔把大貨車停到他們面前。
學校里的老師(1 人)和孩子們(9 人,其中一個是啞巴,只是因為好玩呆在學校,其實不該算進去) ,也丟下最后一堂還沒上完的課,喧叫著來到停車場邊。
在等待登巴叔叔(其實一直搞不明白到底是在等登巴叔叔,還是等他駕駛著的藍色貨車)的過程中,大家又說又笑,成天打架的頑皮鬼們也終于停歇下來,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像是在過年的頭三天。
如果一只棕熊,或是一只即將滅絕的金錢豹來到村口,也不可能引起村人如此強烈的反應。事實上,經(jīng)常會有野獸抵近村口,人們也就站在門口呼喝兩聲,并召回在外玩耍的孩子,然后就不再搭理野獸了。野獸也只是誤入村口,張望一會兒后,又消失在村頭的森林中,它們的出場,從來不能贏得登巴叔叔一樣的反響,人們見多了野獸,沒什么好稀奇的。
登巴叔叔開著貨車,拐進一個山溝里不見了,人們只能一邊看著還在路上飄揚的塵幕,一邊等待著藍色貨車駛出山溝,再次出現(xiàn)在視野里。
但這個過程實在漫長,總得等上很久才會出來,后來有人揣測說,登巴叔叔每次會在山溝里的溪水邊停下車,拿上梳子打理一下發(fā)型,并把毛巾捏干后,拭去衣服上的每一?;覊m。
等他來到村人面前時,很多人相信這個說法是可信的,因為他總是發(fā)型整齊,黑亮的皮夾克上沒有停落一粒塵埃,整個人像一只雨后的果實。地膜與他無關(guān)、朔風與他無關(guān)、漏洞百出的山路與他無關(guān)、整個蒼白的冬天與他無關(guān)。他在飛塵彌漫的初冬站在村口,顯得有些不真實,像一個幻化而來的人。
圍在停車場(實際上就是公路盡頭一塊荒廢的農(nóng)田)的人已經(jīng)完全沒入車子揚起的灰塵中,男人的胡子和女人的頭發(fā)都蒙上灰塵,那些印象不深的人,登巴叔叔已經(jīng)很難認出了。如果非得一一點名問候,那只好請大家回去洗臉再來相見。
鮮亮的登巴叔叔站在人群中,一邊和大人們交談問候,內(nèi)容無非是你胖了她瘦了、你老爸身體怎么樣之類的,一邊提著一個塑料袋,從中抓出雙喜牌糖果分發(fā)給嗷嗷待哺的孩子們,懂事的孩子道謝收下,并把糖果裝進兜里,繼續(xù)仰望著鮮亮的登巴叔叔;有些孩子缺糖已久,當場剝開紙皮,把糖果丟進小嘴里,像騾馬吃糧粒一般咀嚼起來,那聲響令人懷疑他咀嚼的是自己的牙齒。
過一會兒后,村人的注意力從登巴叔叔轉(zhuǎn)移到藍色貨車上,有些站在駕駛門的踏板上,張望著里面稀奇古怪的按鈕;有些蹲在車屁股后面,探究車底結(jié)構(gòu)。好學的人向登巴叔叔詢問各類汽車知識, 比如油在哪里加?剎車在哪里?怎么倒車?要控制好這個車,究竟需要多大力氣?快到一定程度時,會不會飛起來之類的問題。
大家把停車場上的見聞帶回家里,在漫長的冬夜和家人一起分享。已經(jīng)入睡的少年們,夢里都開著一輛龐大的貨車,正從他鄉(xiāng)趕往村口。在夢里, 他們比登巴叔叔還要鮮亮,都是超越飛塵和冬天的人。
幾天后,登巴叔叔一邊收下送行者們帶來的酥油和奶渣、以及在主人手中拼死掙扎,百般不愿犧牲的土雞等禮品,一邊從腰間的皮質(zhì)錢包中,掏出一沓錢分發(fā)給年事已高的人們。
大家相互叮囑,像是永別。
等他發(fā)動了汽車,搖下車窗向眾人揮手道別,正要倒車駛離時,才發(fā)現(xiàn)兩個后輪已被放了氣。
含情脈脈的離別氣氛一下消失殆盡了,登巴叔叔熄了火,面色尷尬地下了車,在幾個小伙的協(xié)助下開始給輪胎充氣。
站在一旁的村長急了,面向一群孩子喝道: “是哪個沒良心的孩子弄的? ” 這句話村長以同樣的語氣重復了三次,他怒目圓睜,充滿殺氣。
孩子們都垂著頭,沒一個出來認罪。登巴叔叔一邊忙著充氣,一邊勸村長放過孩子們, 說氣沒了可以充, 孩子們也不是故意的,只要內(nèi)胎沒被刀子之類的戳破就可以。
但村長還是沒消氣,喋喋不休地訓導著一旁的孩子們。
又起大風了,登巴叔叔也充好了氣,再次坐進車里發(fā)動引擎,再次和車外的村人揮手道別,沒過多久就上路離開了,令人緊張的轟鳴聲漸漸微弱了。
村人站在田邊, 目送登巴叔叔離開村莊,沒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公路上的灰塵漸漸被風吹散了,村莊又回到原來的樣子。在這孤獨、重復、簡單的村莊里, 要過多久才能再次迎來這樣的時刻?沒人能確定。
一個多嘴的孩子湊近村長, 嬉笑著說道:“叔叔,輪胎氣是被他放的?!?右手指向一個稍微大一點的孩子。但畢竟孩子不是村長的,車子也不是村長的,登巴叔叔已經(jīng)走出山外了,村長對這個問題早已沒了興致,只是笑著教導孩子,以后不能干出這種壞事。
本想事情就這么過去了,但沒想到被指控的孩子,突然被一旁的母親揍了一頓。他母親一邊訓導著他, 一邊抱著孩子打他屁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眾人把母子倆拉開了,個個都說這種問題不致于打孩子,但一旁的孩子還是哭個不停。
看輪胎一事鬧出這樣的麻煩,另一位母親打起那個檢舉的孩子,說你的嘴巴是不是該得上鎖, 說什么不好, 偏要曝出別人的壞事。她抱著孩子打他屁股,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但哭聲一直被呼呼作響的風聲掩蓋了,在大風中,我們只能看見他扭曲的哭相,卻聽不見他的哭聲。
眾人也把母子倆拉開了,個個都說這種問題不致于打孩子。
最后,風越來越大,兩個孩子哭累了,雙雙撲在母親的懷里睡了過去,臉上布滿了細長的淚痕。大人們有說有笑,不斷反芻著登巴叔叔留給他們的零碎故事。
受登巴叔叔的影響,村里所有孩子的首選理想是開貨車。一段時間里,所有孩子用柳條編出一個“方向盤”,嘴里發(fā)出汽車的聲音,在村里的土路上來回跑動。
為了模仿得更加逼真,有些孩子還在塑料袋里裝滿塵土,戳出一個小洞跑來跑去?;覊m雖然討厭,但登巴叔叔揚起的灰塵不再是灰塵,而是光芒與旗幟。
先知先覺的老年人感嘆道: “在未來,村莊要被車子擠滿啦?!彼麄冋f即將到來的改變,都會在孩子們的行為中顯現(xiàn)。說以往戰(zhàn)爭爆發(fā)前,孩子們往往會在村莊里玩戰(zhàn)爭游戲,拿著木頭削制的“槍”,整天在山野里“打仗”,類似的情形不勝枚舉。在老年人看來,小孩子的行為,似乎是一面鏡子,能從中窺見無法確知的未來。
直到我們上小學時,雖然登巴叔叔已經(jīng)往生了,但他的榮光還沒消失,開貨車仍然是所有孩子的夢想,他的事跡仍被眾人津津樂道。我們都注意到,在長輩的敘述中,唯有這樣才能被村人集體關(guān)注,并且可以在春天時回到村莊,冬天時離開村莊了,可以經(jīng)歷更多夢想中的道路。
“我們?nèi)ゲ梢肮桑?然后拿到城里去賣,等錢湊齊了,我們就可以買下一輛東風牌貨車,到時可以找扎西哥哥(村里第二個學會駕車的人)教我們駕駛。”我對另外兩個同伴說, 滿臉激動。這個計劃我已經(jīng)想了很久,實在找不出什么破綻,總是覺得只要采下整個夏天的野果拿到城里賣掉,就能接回一輛嶄新的貨車了。
“貨車要給多少錢呢? ” 忠青問我。他是我鄰居, 比我年長兩歲, 但因為入學較晚,跟我是同一個年級。他從小表現(xiàn)出沉穩(wěn)謹慎的性格,除了旁聽大人們的黃色笑話,不會參與任何幼稚的游戲活動, 經(jīng)常被老師夸獎,說孩子就得像他一樣老成,幼稚、頑皮的小孩沒有前途!
我被問住了,我不知道貨車究竟要給多少錢, 留在村里的人, 沒一個知道這個價格。但我的直覺告訴我,賣野果是完全可以湊齊貨車價錢的。
“賣完野果后,我家的蘋果也可以摘去賣掉呀,這樣不是更輕松嗎? ” 正在路邊挖野山藥的斯郎說道,他掰斷了一截山藥,白色的黏液粘在手上,他先用樹葉擦拭,發(fā)現(xiàn)擦不干凈后,干脆用雙手抓來一抔泥灰搓揉著。他跟我是同齡,也是同年入學的,但因為每次考試總不及格,在一年級教室里連續(xù)呆了三年,被村人戲稱為“老學生”。他性格急躁,很多時候,我倆會因為一些口角,放學后提心吊膽地來到村后的田間,先協(xié)商好具體規(guī)則(比如不能用石頭之類的) ,然后認認真真地打上一架。那時打架沒有干練的動作,拳打腳踢一會兒后,就相互抓住對方的頭發(fā)和耳朵不放, 拼的是耐力, 不是技術(shù)。僵持很久后,我們都累了,打架的地方又很偏僻,不可能有人來拉架。最后我們相互使使眼色,并用各類話語暗示對方就此打住,改日再繼續(xù)互抓, 然后心照不宣地放開對方,相互客客氣氣地走回家去。
“那誰來開車。” 忠青說。
“我先提出的,我來開嗎?”
“三個人的貨車為什么你來開呀,要不抓鬮決定?!彼估捎悬c急了。
“你是最后一個加入進來的,只能在你和忠青間選一個?!?/p>
“那就只賣野果, 我不會賣我家的水果,看你們還能不能湊齊買車的錢?!?/p>
這樣一說,我反倒被他難住了,覺得他家的水果也很重要,光靠野果可能拿不下一輛貨車呢,只好接受他的提議。
忠青沒說太多話,只是站在一旁笑著看我倆爭執(zhí)。我們每人找了一塊顏色不同的石頭放在一起,然后請學校里的一個同學從三塊石頭中選出一個出來,最后選出來的居然是斯郎。為此,我失落了整整兩天,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被命運捉弄的滋味。
那時,我和忠青、斯郎經(jīng)常走在一起。夏天時,我們利用午休時間,跑到學校旁邊的溝谷中,在溪流中堆積石頭截流做成小泳池,然后在里面游泳。
事實上我們都不會游泳,只是用手在淺水區(qū)域爬來爬去,用雙腳拍出很多水花來,但即便這樣, 有時也會被嗆得半死。有時候,我們在放學路上會遇見竹葉青,都被嚇得哆嗦,如果放過這條蛇,它總會在另外的時間里出現(xiàn)在路口,繼續(xù)讓人毛骨悚然。我們決定殺死它,但會特別費勁,除非第一招能將它打個半死, 不然它行動敏捷, 瞬間會溜走。有些時候蛇會被我們打傷了,然后我們拿上石頭追打,直到它完全死去。
我們追打,只是看不得它垂死掙扎的模樣,那情形令人隱隱窺見到這起殺生之舉可能承受的報應,大人說活著時殺了蛇,死去后會有很多蛇沒日沒夜纏著你,而你對蛇的恐懼會一直存在。所以, 我們既恨世間的蛇,也恨陰間的蛇。但我們從不擔憂死后的遭遇,只要見到蛇,每次都會抱著一種復雜的心情殺死它,然后用更長的時間遺忘所有細節(jié)。
我們始終沒有放棄“購車計劃”,每天在路上商量著這個計劃。斯郎已經(jīng)坐實了駕駛?cè)说奈恢茫覀兌冀兴八估蓭煾怠?,那時人們把駕駛?cè)私凶鰩煾担?語氣中充滿敬仰。每次被稱師傅后,斯郎總是顯得趾高氣揚。
有一天,有個在外村的寺廟里出家的同齡僧人回家了,周末時我去找他玩。他也像傳言中的登巴叔叔一樣,顯得有點光鮮。他跟我講了很多寺院里的趣事,說他只是個普通僧人,最厲害的是活佛。還說他師父不僅會飛,還能聽懂烏鴉、土狗、騾馬、地鼠、黃蜂、燕雀的語言。我聽得神魂顛倒,想繼續(xù)聽時,他卻拿上木質(zhì)經(jīng)書盒,坐在皮墊上念經(jīng)了,聲音低沉,身子隨著誦讀節(jié)奏來回擺動著……我被他迷住了,感覺這才是我想要的拉風人生,心底的貨車頃刻消失了,我一面走回家里,一面思忖著該怎么向家人提出我的出家愿望。
“我想出家當活佛?!蔽覕蒯斀罔F地說。
家人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個個捧腹大笑,并讓我重復講這句話,每講一次,他們就笑一次。
“我說真的,我要出家當活佛。”我有點急了,大聲叫道。
之后的幾天里,我媽媽才費去不少勁,跟我解釋了普通僧人和活佛的區(qū)別,說我出家只能當僧人,不能當活佛。于是我改口說要出家當僧人。因為家里只有我一個男孩,家人并沒同意,跟我說了很多寺院的艱苦和無趣試圖說服我,但我說我不怕艱苦熱愛無趣。最后,我阿媽的一段話徹底打消了我的出家念頭。
“你知道嗎?出家是會很疼的?!?/p>
“為什么?”
“你看我們有時受點輕傷都那么疼,何況出家呢?!?/p>
“阿媽,出家到底為什么會疼?”
“出家前得把你的小雞雞割了,當然會很疼呀?!卑寚烂C地說道。
我沉默半日,又去學校和兩個小伙伴會和,繼續(xù)商量貨車的事了。這之后,每次我看見僧侶在野外解手時,都會設(shè)法窺探他們的私處,但沒一次成功過,又不好意思直接請求他們讓我看清,我已經(jīng)意識到小雞雞是一個不能公開談?wù)摰臇|西,必須以非常婉轉(zhuǎn)的方式,去了解別人的這個東西。
過去一段時間后,我終于窺探到了同齡和尚的小雞雞。那是在午后,他念完了經(jīng),闔上書盒丟在神龕上,提著絳紅色的僧裙向我跑來,說要和我去小溪邊找青蛙玩。我們飛跑著來到溪邊,在卵石成堆的溪灘上尋找青蛙,但沒有找到一只青蛙,只有那些叫人惡心的蝌蚪卵,在積滯的淺潭中漂浮著。
“青蛙還沒生出來,要不咱們往蝌蚪卵上撒尿吧?!蓖g和尚見自己的愿望落空后,又提出一個新的玩法。
“但我媽媽說往水里撒尿,就是在她的嘴里撒尿,算了吧?!?/p>
“沒事呀,這只是蝌蚪卵,已經(jīng)不算是水了。”
最后我們在淺潭邊并排站立,紛紛掏出雞雞撒起尿來,光尿尿并不好玩,我們決定比賽尿程, 看誰尿得又遠又直。幾番較量過后,他以約為半米的領(lǐng)先射程贏得比賽。我這才想起阿媽說出家要割雞雞的事情來,等同齡僧人沒把小東西收進去之前,抓緊低下頭來湊近察看,發(fā)現(xiàn)他的雞雞幾乎和我的一樣完好無損。我正要向他打探原因時,又想起阿媽的另一句話來,她說不能向僧人詢問雞雞一事,否則自己的雞雞會爛掉。那時,我雖然不清楚小雞雞更加廣泛復雜的用途,但還是知道如果沒了小雞雞,我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所以問話卡在喉頭沒有說出來,只是驚奇地盯住同齡僧人的小雞雞看著。
“看什么看,你自己沒有嗎?!?同齡僧人的呵斥嚇我一跳。他說完這句話,麻利地把小東西收進僧袍里,他滿臉得意,還沉浸在尿程比賽的勝利當中。
我們喧叫著經(jīng)過田野,躲藏在麥田里的野雞都被嚇到了,紛紛撲騰翅膀,一面驚叫著飛進森林里。我心底開始責怪起自己的阿媽來,覺得她欺騙了我,還以為我沒有辦法了解真實情況。我也是一個有仇必報的孩子,不可能輕易原諒阿媽,必須得想個辦法讓她領(lǐng)受一下欺騙我的后果。
過幾天后,我把忠青、斯朗都喊上后,于中午時分來到我家上面的田野里躲著,準備報復我親愛的阿媽。這段時間與同齡僧人交往過密, 似乎無意中疏遠了他倆, 剛開始時,他們都冷眼相對,言語中處處都是挑釁的意味。我沒有看出這種轉(zhuǎn)變的真實緣由,還以為是他倆成心要我難堪。特別是斯朗,那天清晨還把我銹跡斑斑的文具盒,故意從我的書桌上推到地上,我僅剩的一支鉛筆被折成兩半。氣急之下,我撲向斯朗,不費多大功夫就抓牢了他的雙耳, 用力把他摁在書桌上。斯朗也不是吃素的,素有訓練地從我的魔爪中掙脫開來,并順利抓到了我的雙耳,以同樣的方式把我摁在桌面上。班里僅有四個人,除了我和忠青、斯朗, 還有一個就是只會搗亂、連老師都沒法請出去的啞巴。見斯朗我倆抓住對方的耳朵互不相讓,本來快要睡著的啞巴來勁了,站在我倆旁邊樂得直蹦跳。他面色扭捏,艱難地從他壅塞的喉嚨中發(fā)出怪異的笑聲來。忠青已經(jīng)見慣了這種事情,他雙手托著臉趴在書桌上, 毫無過來勸架的意思,令人心生恨意。
最后斯朗對我說: “要不今天打到這里?我倆先聯(lián)手把啞巴揍一頓?”
“好的。你先放手?!彼倪@個提議我已經(jīng)等很久了,我如釋負重,心底洋溢著幸福的感覺。
我倆面向啞巴, 開始向他拳打腳踢。平時,如果是單挑的話,我們?nèi)死餂]人能打過啞巴,他蠻力無窮,打架時不懂分寸,看見什么都會打砸過來,讓我們見識到打架真正可怕的一面。如果沒有底線地打,很可能會鬧出人命。基于這個發(fā)現(xiàn),斯朗和我學會了在打架前約法三章,明確禁止任何一種有可能對彼此造成重大傷害的招式, 包括使用刀具、石頭或用木棍戳對方的眼睛等。啞巴頂了一會兒我倆的胡亂拳腳后,見情勢不妙,便趿拉著后幫斷裂的膠釘鞋,從窗口跳到走廊上跑出學校了, 之后幾天, 啞巴都沒有回到學校。
打了一架后,氣氛果然有所好轉(zhuǎn)了,斯朗和我相敬如賓,說話前都會字斟句酌,生怕一不小心又會挑起另一輪爭斗。
“今天我想請你們倆去我家玩,我有個特別好玩的想法?!蔽矣檬殖读顺吨仪嗟囊陆钦f道。
“那貨車到底買不買了?究竟什么時候去采摘野果?”斯朗問。
“什么好玩的想法,是在哪里? ” 忠青還趴在桌上, 臉都沒有轉(zhuǎn)向我們, 淡淡地問道。
“反正去了就知道了,我保證會非常好玩。”
中午放學后,我們?nèi)齻€來到校外的核桃樹下,各自從包里掏出家人帶給的飯菜,吃完后就翻過一座小山往我家方向走去。我要他倆隱藏行蹤,絕不能讓我家里人發(fā)現(xiàn)。我們從那些隱沒在雜草中的小路上走,饒了很多彎路才來到我家上面的田地里。我把藏在田頭的三個彈弓拿了出來,讓他倆各自挑選一個。然后貓著身子從田邊探查我家門口的動靜。我阿媽手里端著一個裝滿糧粒的破盆,坐在門口的木樁上喂雞,她一邊從盆里抓出糧粒撒給滿地叫嚷的雞群,一邊叨叨不休地訓斥幾只不太乖順的公雞。
“你自己面前不是有糧粒嗎?干嘛要搶人家的。上次你就啄死了一只小雞,如果再有下次,我就非得把你煮了?!?/p>
阿媽似乎忙完了上午的活路,她一直坐在門口的木樁上,看著雞群啄食糧粒,似乎沒有起身走開的意思。一只鷹隼飛過我家上空,敏感的雞群發(fā)出警惕的鳴叫,個個都站著不動,留意著鷹隼的動向。阿媽從木樁上站了起來,對著空中的鷹隼大聲呼喝,要它滾出這里的天空,還威脅鷹隼說如果再次殺害我家的雞,就要把它的翅膀剪下來當掃把用,讓它和圈里的豬群呆在一塊,看它還能不能仰仗自己矯捷的翅膀欺負家雞。鷹隼似乎聽懂了,在空中盤旋兩圈后飛出山外,雞群又安心地啄食糧粒。我覺得我母親也像同齡僧人的師父一樣,是懂得鳥語的人,但當時實在想不通她究竟要怎樣剪下鷹隼的翅膀。
“都是練過彈弓的,今天就要派上用場啦,可別讓我失望。我要報阿媽的仇了。”我對忠青和斯朗說,一面在田埂邊撿拾著大小適中的石頭子彈。他倆覺察到我的計劃非同尋常,顯得有些驚恐。
“我可不敢保證我一定能打到你阿媽的頭呢。”斯朗灰心喪氣地說。
我用腳踢了一下他的腰,明確說明了我的復仇計劃, 我說: “誰說要打我阿媽的頭,我是要用彈弓打死幾只門口的雞,我阿媽最喜歡雞,可能要難過了?!?/p>
忠青聽后拍了一下我的頭,說只有你鄰座的啞巴, 才會找來兩個伙伴打死自家的雞。他說堅絕不參與,并把彈弓丟在田邊,再次貓著身子離開了??催@氣勢,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我也就沒有繼續(xù)說服或挽留他。
斯朗死活不肯打頭陣,一定要我打出第一發(fā)石頭子彈,并且隨時都在找尋最佳逃跑路線,說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千萬不得供出他。他本來就是來幫我復仇的, 我也不好說太多,只好蹲在田邊,瞄準一只大公雞打出第一發(fā)子彈。但沒打中,石子打在公雞旁邊的一塊石頭上,響了一聲后飛快地彈到田里去了。公雞和我阿媽都察覺到了聲響,都向周圍張望了一會兒,但肯定想不到兩個殺手躲在房子上面的田埂邊,正在向著雞群精準狙射。
第二發(fā)子彈是由斯朗打出的,他全身哆嗦,才剛拉滿弓后,又放了下來,繼續(xù)調(diào)整凌亂的呼吸。等他把自己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后,石頭子彈終于射了出去。我倆趕忙收起彈弓,趴在田邊察看戰(zhàn)果。雞的尖叫已經(jīng)消失了,只見那只大公雞倒在離我阿媽約有 3 米的地 方,撲騰著翅膀掙扎。阿媽倏地從木樁上站起來,把公雞抱到懷里反復察看,不一會兒公雞不再掙扎了,安靜地死在阿媽的懷里。阿媽顯得一頭霧水,一面嘀咕著什么,一面四下觀望。她檢查了很久雞的身體,但似乎沒有鑒別出雞的真正死因,最后把死雞放在一邊,繼續(xù)抓起糧粒撒給健在的雞群。
斯朗和我在田埂邊趴著,確認阿媽已經(jīng)從第一只雞的死亡中放松下來后,又開始了第二輪攻擊,這次由我來打。我們已經(jīng)積累了一定的狙擊經(jīng)驗了。擊斃了一只大公雞后,信心也回來了。我自信滿滿地拉開彈弓,瞄準一只正在啄食的母雞射了出去,結(jié)果比上一次還要理想,石頭子彈正好擊中母雞的頭部, 這只可憐的母雞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fā)出,直接倒地折騰幾下后迅速死去。斯朗正要歡呼慶祝時,我撲過去捂住了他的嘴。這次阿媽的反應更強烈了,她嘴里呼喊著驅(qū)趕鷹隼的聲音(雞的天敵) ,跑到死去的母雞旁邊, 和上次一樣抱起母雞四下察看,之后,用了更長的時間觀察家的四周。我和斯朗凝神屏氣,貼在地面隱藏位置。過了很久后,我匍匐著來到田邊,察看家門口的情形時,發(fā)現(xiàn)我阿媽已經(jīng)把兩只死雞放進木桶里,并從家里提來一大壺沸水倒了進去, 浸泡一會兒后,開始拔毛了。其余的雞已經(jīng)吃完了糧粒,在阿媽旁邊的空地上自由活動著。我暗自猜想:如果阿媽知道兩只雞是被彈弓打死的,那今晚我們就有雞肉吃了;如果她不知道雞的正真死因,那她會把這兩只雞喂給牛馬,她會懷疑雞死于怪病。我很清楚阿媽的這兩種處理方式,見過太多雞死在我阿媽眼前了。
當我回過頭看斯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田里睡著了,發(fā)出細微的鼾聲。我慢慢把他堆醒后,本想擊斃兩只雞已經(jīng)足夠讓阿媽難過了,完全可以收弓撤出時,哪里想到睡眼朦朧的斯朗,執(zhí)意還要擊斃一只雞。分歧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但在這種緊張被動的狀態(tài)下,吵嚷著爭執(zhí)只會暴露我們的位置,最后,我只得同意他射出最后一發(fā)石頭子彈,并再三說好這是最后一發(fā),打完就收工走人。斯朗又匍匐著蹲到田邊,一半身子被長在田邊的巖須遮藏,調(diào)整好狀態(tài)后,把石頭子彈射了出去。子彈打到一只母雞的翅膀上,母雞尖利地叫了起來,并跑向家門口正在成長的麥叢中。阿媽飛快地站起身來,第一個察看的居然不是跑去的雞,而是家的周圍。我見斯朗還在看著雞的下落,一下把他從田邊拉了回來。我倆趴在田里等待撤出時機。
“剛才,你阿媽向我們這邊看了。”斯朗說。
“不可能,她如果看見了,肯定會先喝斥我們,你聽現(xiàn)在還是很安靜?!?/p>
“我們現(xiàn)在離開嗎?”
“別急,我阿媽可能還在看著,不能被她發(fā)現(xiàn),不然你也死定了?!?/p>
“你不是說不會供出我嗎?怎么說我也死定了?”
“我沒說不讓阿媽發(fā)現(xiàn)你?!?/p>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先等等看,過一會兒就離開。記得收好彈弓。”
“要不你去看看你阿媽走了沒有?!彼估收f。我覺得有道理,如果阿媽已經(jīng)走了,我們沒必要還趴在這里,太緊張了,難受。
我又匍匐到田邊,屏住呼吸向家門口探望時,發(fā)現(xiàn)不見阿媽了,但木桶里的雞還沒有剝完毛。我再探出頭觀望時,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阿媽正拿著一條柳枝,已經(jīng)爬到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了。見我發(fā)現(xiàn)了她,她才開始大聲呵斥。
“你這該被吊打的孩子,居然打死了那么多雞,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卑尩暮浅庵袔е耷?,聽著讓人更加驚懼。
我年年總會有很多次, 被我阿媽追打著,早已練就了異乎尋常的逃跑能力。我把彈弓甩下后,一邊快步跑向田的另一邊,一邊對著斯朗大聲喝道: “快跑?。∥野寔砹??!彼估时粐樸铝耍谔镩g呆立一會兒后,才拔腿往另一個方向跑去了。我一邊跑,一邊用余光掃瞄阿媽的行蹤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跑到田間了,她左右張望一瞬后,當機立斷地選擇追打我。我發(fā)現(xiàn)田邊有一道矮墻,翻過這個墻后,就是一條通往山外的寬敞土路,在那條土路上,就只能拼奔跑能力了,沒有任何戰(zhàn)術(shù)可施。如果我的耐力和腳力大過阿媽,這場追擊戰(zhàn)才算告一段落。在這條土路上,我被阿媽只逮住過一次,此外每次都會逃脫出去, 這條土路對我來說, 是一條勝利之路,充滿了救贖的希望。
我翻過矮墻,一下來到山路上,但出于經(jīng)驗,我沒有即刻回頭看阿媽,而是跑了一小段路后, 才回頭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了,阿媽也已經(jīng)翻過矮墻跑在土路上。一般情況下,家周圍的矮墻才是她的追擊范圍,只要我逃出矮墻之外,她會自行放棄追擊,嘮叨著走回家里去,等我在山腳呆上一段時間回家時,她早已沒了脾氣,頂多訓斥一兩句??磥磉@次情況嚴重,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前奔跑了。
我快要跑到山邊了,離家已經(jīng)很遠,回頭張望時, 發(fā)現(xiàn)阿媽還在滿頭大汗地追著我。我俯下身體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又使盡力氣跑往另外一座山。那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我看見很多牛羊迎面走回家里,見我喘著粗氣跑過來,牛羊們紛紛給我讓出一條逃命之路。快到要另一座山時, 我實在跑不動了, 肺都疼了,扶著路邊的一塊磐石喘氣。等狀態(tài)好一點后,看身后的路時,發(fā)現(xiàn)阿媽還在追,只是沒有剛開始那樣飛快了, 她已經(jīng)放慢腳步小跑著。這情形令人絕望。如果有什么東西永遠在身后追趕我們,不斷把我們逼到新的路上,我們究竟能跑出多遠呢?在身后追趕的力量,永遠不能大于我們奔跑的能力,這樣才能避免冤死半路?;蛘?,在氣力將絕的時刻,有勇氣毅然面向來路,戰(zhàn)勝追擊者的力量,或者與之和解。
我當然不愿戰(zhàn)勝阿媽,也沒信心與她和解。只有繼續(xù)拖著身體往前跑。跑到第二個山口時,發(fā)現(xiàn)阿媽終于追不起我了,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低著頭調(diào)整呼吸。我也坐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享受這段得之不易的喘息時刻。過了很久后,阿媽終于恢復正常了,但她沒有繼續(xù)追我, 只是站在路中對我說著什么。山風肆虐,所有動靜都被覆蓋了,我只看見阿媽一邊比劃著雙手,一邊對我說著什么。說完后,她就慢吞吞地走回家去。我和她保持一定距離后,也走回家去了。到了家外的矮墻時,我就坐在那里,先讓阿媽走到家里,等她完全平復下來后,再回家不遲。
太陽落山后, 我才滿懷自信地走回家里。我習慣了被阿媽原諒,一進家里說的第一句話是: “阿媽, 飯在哪里?”阿媽見我進來,又拿起放在灶邊的柳條,一把將我抓住后,在我屁股上抽打了不止二十下, 我被打疼了,哭了起來,最后,我倆被一向不管閑事的父親拉開了。我抽泣著睡了過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阿媽抱著我,并要我吃下放在桌上的飯菜。但她語氣還是冰冷,想必還在生我的氣。
“現(xiàn)在,只有六只雞了。過兩天鄉(xiāng)里的干部來下鄉(xiāng)時,正好輪到我們家殺雞。然后就只剩三只了。被打死的還剛好是只母雞,以后你就不用吃雞了。”
“好的阿媽,我以后不吃雞。”
“阿媽,我發(fā)現(xiàn)吉層(同齡僧人)也有雞雞?!?/p>
“假的!”
第二天到學校時,發(fā)現(xiàn)斯朗的右臉頰已被劃傷了, 說是在逃跑路上摔倒的, 不僅臉頰,膝蓋也被磕破了。他卷起自己的褲腿,讓我看他血肉模糊的膝蓋。
“都怪你, 弄得我現(xiàn)在都很疼?!彼估收f。
“你應該好好跑,怎么能自己摔倒。”
“又想打架嗎?”
這次我沒有再搭理他了,昨天跑了一下午,我全身酸痛,屁股被阿媽揍得辣疼,對打打殺殺的事,已經(jīng)無比厭倦了。我發(fā)現(xiàn)啞巴已經(jīng)回到教室里,張著嘴巴坐在角落,滿臉期待著我和斯朗的好戲,但這次我讓他失望了。他捏緊兩只拳頭,然后碰在一起對我比劃著,用盡心思鼓勵我和斯朗打起來,我盯著課本不再看他。
那段時間我們還在談?wù)撝涇嚨氖?,但隨著見識稍有長進,我們都隱約意識到,關(guān)于貨車,或許我們想得太簡單了。但大家都沒有明說,只是談?wù)摰拇螖?shù)越來越少了。登巴叔叔也已經(jīng)過世很多年了,他不再是村里的唯一談資。人們談?wù)撝粋€干部辭職下海,去做松茸生意發(fā)了大財,鄰村老教師的兒子已經(jīng)從師范學校畢業(yè)了,被分配到一個無比貧瘠的村子里當老師,老扎西家的兒媳婦第十二次回到娘家了,一位來路不明的僧人,聲稱自己是大成就者尼覺巴的轉(zhuǎn)世,揚言遍知一切,法力無邊,最后被三只毒蜂蜇暈了……
直到三年級,教我們的老師是一位來自外村的大叔,聽說只有小學學歷。在方圓百里內(nèi),他以懶散或嗜睡著稱。早上站在滿地坑洼的操場邊吹一聲哨子,算是上課了,然后他來到教室里,含混不清地讀著課文,我們跟讀兩遍后,他就離開教室去到另外一間只有三個學生的教室里,以同樣的方式結(jié)束課程。之后他會拖上不知哪里弄來的充氣墊,在學校院子里搖搖欲墜的陽臺上睡起大覺。任教室里的學生怎么鬧騰,都不能影響到他的睡眠。后來有同學發(fā)現(xiàn), 他其實沒有睡著,只是躺在墊子上想著什么。到中午十二點時,他會吹一聲哨子表示下課,下午兩點吹一次哨子, 下午四點再吹一次, 一天就算結(jié)束了。因為他根本不管顧學生,村里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哨子老師”;也因為他根本不管顧學生,上級校領(lǐng)導決定把他調(diào)到一個更偏僻的村莊里。代替他的,是一個年屆五十的老教師, 同樣是小學學歷, 在方圓百里內(nèi),以勤勞和孤僻著稱。
新老師來了之后,我們花了好長時間,才從任性散漫的狀態(tài)中回到正軌,才開始害怕遲到,開始減少逃課或曠課。但還是有很多次遲到的時候。新老師的懲罰方式出人意料,他讓遲到者在獨木雞架上站立一上午,直到雙腿發(fā)抖了才算結(jié)束。如果有兩個人遲到,他把一根粗壯的木頭放到院子里,讓兩個人扛在肩上站立一上午,直到雙腿發(fā)軟、眼冒金星。經(jīng)歷這些奇怪的事情之后,學校里遲到的孩子漸漸少了,即便在冬天,大家都會僵著臉蛋及時到校。
學校是由一間土木結(jié)構(gòu)的民房改造的,已經(jīng)非常破舊。四面的墻體持續(xù)剝落,好像剛被洗劫過似的。勤勞的新教師看不得如此殘破的環(huán)境。某年初冬,他做出一個非常大的決定。說要學生家里出借騾馬,十多個學生組成施工隊伍,把所有殘破的墻面敷泥刷灰,還學生一個亮堂堂的教學環(huán)境。學生們都顯得異常激動,對我們來說,只要是能夠離開課堂的事情, 都愿意干。我們是在教室里,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窒息的漫長人生,第一次學會壓抑自己無所憂懼的天性。
一天早上,新教師在學校食堂中煮了一鍋雞和一鍋蜂蜜酥油,讓學生們拿出自己包里的碗,用鐵勺平均倒?jié)M后,鼓勵學生盡量把所有東西吃干凈,為接下來持續(xù)半月的工程做好體力準備。有兩個學生因為進食過猛,犯了慢性膽囊炎,整個工程都沒能參與。
我們趕著騾馬,和老師來到村外的一座土坡下,那里能挖掘出上好的石灰土。頭兩天個個都很賣力,有些揮舞著撬杠和鋤頭挖掘石灰土, 有些用鏟子把石灰土放到篩具上,有些把篩好的石灰土倒進袋子里。
等裝滿足夠的袋子后, 大家又收齊工具,協(xié)助老師把袋子放到馬鞍上拴緊后,浩浩蕩蕩地趕回學校去。
到了學校后開始攪拌石灰土,最后把拌好的泥巴敷在墻面。整個工作比我們想象的繁雜多了。
兩天過后,學生們的激情逐漸退卻,個個都在設(shè)法偷懶,每一項任務(wù)都得老師不停地催促。
十天過后, 學校里的一半殘墻已被敷完,教室里的光線果然亮堂起來,但學生們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手掌上長滿了繭,有些老繭已被磨破,新的繭又長了出來,連洗臉都感覺費勁。
大家明里暗里都在鬧著罷工,說若要繼續(xù)干下去,寧可輟學不來。最后,新老師又殺了兩只雞讓學生們吃, 并開了一次總結(jié)會,說干這個是要培養(yǎng)我們的勞動能力,如果只是為了修復破墻,大可以請村民來完成。果不其然,第二天他讓學生們在家休息,并組織村人去往山里,沒過兩天就把學校里所有的墻面里外都敷完了。當我們再次回到學校時,感覺有點陌生,所有的施工殘跡已經(jīng)被村民清理干凈,學校變得像課文插圖中畫的一樣整潔,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接近課文中頻繁出現(xiàn)的小明和小紅了。
啞巴身強力壯,干活時,若是碰上心情好的時候,成年男人都趕不上他。夏天時有三塊火盆大小的石頭從山頂滾落到谷底,正好被啞巴瞧見。他拿上一條皮繩來到谷底,僅用了一天時間把石頭背上來,放在原來的山頂。村里的小伙子們個個對他豎起拇指,慫恿他把谷底所有的石頭背回山頂,啞巴當然不肯聽從。但沒人知道他為什么把雨天時滾落谷底的石頭背回山頂。他可能有無可辯駁的動機與理由,但啞巴不會說話,再說村里啞巴太少,沒有系統(tǒng)完善的手語,他所有的隱秘苦衷不會有人理解。
新老師雖然對學生管教有方,但面對啞巴時,一下顯得無計可施了。他無數(shù)次嘗試過把啞巴請出教室,起碼,讓他在課堂時間里呆在校外,但每次都會失敗,催急了,啞巴擺出一副兇惡的臉色給老師看,一副蓄勢待擊的模樣。新老師年逾半百,加上身體本來就很羸弱, 自然沒有信心與啞巴正面對抗,只好坦然坐直繼續(xù)上課,裝作自己對啞巴什么都沒比劃過。
老師披著一件被磨得黑亮的皮襖,帶著一副鏡面已嚴重刮花的眼鏡,把課本拿到離雙眼僅有 10 厘米的地方,然后逐字逐句讀著課文時,和忠青坐在一塊的啞巴突然站了起來,咿咿呀呀叫個不停,一只手晃動著指向窗外。
我們?nèi)靠赐巴鈺r,發(fā)現(xiàn)有一只烏鴉停落在校門口的籬笆上。
烏鴉根本不稀奇,我們瞄一眼后又繼續(xù)上課,但啞巴被我們?nèi)敲?,他直接在教室里跺著腳跳了起來,嘴里發(fā)出更加驚異的咿呀聲, 一定要我們看看停落在籬笆上的烏鴉。新老師無可奈何,只好讓我們隨他的愿,都站到窗口看烏鴉,直到烏鴉再次飛上天空,盤旋幾圈后緩慢地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
很多個下午,我們的課堂都會這樣被啞巴搗毀了。啞巴似乎看不得我們認真的樣子,總會因為窗外的烏鴉、雪花、被風吹起的落葉等試圖轉(zhuǎn)移我們的注意力,只有我們鬧騰一會兒后,他才肯安靜地坐在忠青旁邊的木凳上。
再過一段時間后,啞巴可能再也忍受不了越來越沉悶的課堂氛圍,突然從學校消失了,一個人走在田野里把玩青蛙和鳴蟬,有時走到林線下的草坡上,采來一大堆野草莓吃了下去,然后嘴上沾滿鮮紅的汁液回到村莊里,在干爽的田邊草壩上睡上一覺。雖然啞巴身強力壯,能擔負任何一種成年人的活路,但是,凡被人指使的活路他一律不干。氣力憋得慌的時候,他會做一些特別費勁的事情,比如把谷底的石頭搬到山頭,或是把路中的螞蟻,全部趕到路邊。最后,他家人也不指望他來幫忙了,任他在田間地頭整日閑逛。新來的老師說,啞巴是一個已被放生的人,就像一只已被放生的羊,即使千百次夜不歸圈、偷吃莊稼,都沒有一個主人會處置自己的放生羊。
“那我們會被殺嗎老師?”斯朗問。“不會被殺,但會很累?!?/p>
已臨近冬天,干冷的村莊上空,總會飄飛著幾片雪花。我們被家人在臉上涂滿厚厚的蜂蜜,以防在冬天里被寒氣凍傷。但在冬天時,不管怎么防護,我們的手腳總會嚴重皸裂。村莊里到處都結(jié)了冰, 連雞蛋都凍裂了,流速緩慢的山溪都已冰封了。放學后,我和忠青、斯朗來到一處滿是冰面的斜路上,每人拿上一塊木樁開始“滑冰”。我們把木樁放在高處,坐在上面滑向低處,之后又抱著木樁走上去繼續(xù)“滑冰”,如此反復,直到手腳刺疼時才會丟下木樁回家烤火。第二天開始,不管怎么涂擦蜂蜜,我們的手背都會無可救藥地全面皸裂。擦酥油、涂蜂蜜、抹羊脂都無濟于事了, 手背上的裂痕越來越大,像一座布滿溝谷的山丘。直到冬天完全過去,所有冰雪都融化成水匯入江河時,我們手背上裂痕才會慢慢消失。
“二年級時你居然說要用野果的錢買貨車。”某日傍晚,斯朗一臉壞笑,以戲謔的語氣對我說。
現(xiàn)在,我們都已經(jīng)清楚了,即使野果真能賣出去,也根本不可能買到一輛貨車了,甚至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買不到。我們?nèi)匀徊磺宄鯓硬拍苜I到一輛貨車,但能確定靠野果是不可能買到貨車。我們經(jīng)常能看見貨車在江邊公路上飛馳而過,坐在駕駛艙里的男人們, 像傳說中的登巴叔叔一樣光鮮亮麗。但越來越多的常識提醒我們,貨車其實是一個離我們非常遙遠的東西。
“也可以買到呀,如果有足夠多的野果的話?!蔽颐髦诔爸S我,但沒有承認自己當初的幼稚。并且,現(xiàn)在我和斯朗相互嘲諷時,很少能夠發(fā)展到需要動粗的地步了,談話一旦抵及死角,總能把話頭轉(zhuǎn)移到另一個風平浪靜的話題中。有時候我們也會和別的人打架,但戰(zhàn)前的約法三章早已拋諸腦后了,經(jīng)常弄得有點血腥。我們已經(jīng)明白,面對任何一種傷害力,必須爭取在第一時間壓制對方,以贏得更多的選擇與主動權(quán)。
“最好別打架,打了要兇猛?!?我爺爺滿臉滄桑坐在門口的墻腳下,經(jīng)常對我這樣說到。
“千萬別打架, 打了就揍你?!蔽野屨f。但總有幾個戰(zhàn)情會被泄露出去,阿媽第一件做的事情,是把我拉拽過去,仔細檢查我的頭部和雙耳,說抓痕快要恢復了,沒發(fā)現(xiàn)嚴重的傷口,沒必要為我殺雞養(yǎng)傷。
“但開貨車有什么好的呀。你們真是沒出息?!背聊闹仪嗾f?!暗前褪迨逡仓皇莻€幫人跑腿的而已,我聽家里人說的。”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愛迪生、后羿、牛頓、華羅庚、武松、居里夫人、松贊干布、毛澤東、諸葛亮、張思德、玉皇大帝、蓮花生大師等,我們已經(jīng)有了很多可選的榜樣和夢想,我們的理想早已超越了貨車??蓱z的登巴叔叔,已經(jīng)被我們從內(nèi)心的神龕上拉到地面了。
“請在括號中寫下你的理想?!迸R近小學畢業(yè)時, 我們發(fā)現(xiàn)老師自制的期中試卷中,有這么一個題目。
“科學家?!?/p>
“大商人。”
“國家領(lǐng)導人?!?/p>
“奧運冠軍”
“超人?!?/p>
“貨車司機。” 只有忠青寫到了貨車。我們都驚呆了。一年前,他說過以貨車司機作為夢想是一件沒有出息的事情,現(xiàn)在他又標新立異,寫出這么個理想。我這位老成、憨實,卻又無比沉默的伙伴,我們永遠不清楚他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一定要成為一名科學家。”斯朗手里拿著一個剛從自己家中偷來的大燈泡說。說完后, 就蹲在一條才剛建成的水泥溝渠邊,把燈泡放在一塊石頭上,又從邊上拿起一塊石頭砸了下去,玻璃渣子碎了一地,里面的鎢絲顫動一會兒后,也掉到地面去了。斯朗摸了摸鎢絲,神情變得無趣,之后把燈泡的殘渣都丟到水溝里,去投入另外的把戲中,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這只燈泡是第一個在他手里遭殃的物件。 自從他夢想成為一名偉大的科學家之后,隔三差五會從家里順來一件有科技含量的東西,比如他姨媽從縣里帶來的收音機、燈泡、手表,他父親的打火機、鐘表等,甚至他爺爺?shù)陌y鼻煙盒,都讓他覺得有點科研價值,有一天從家里弄來后,用石頭敲成稀巴爛。更過分的是,敲碎后,他把所有銀塊像其它殘渣一起丟進水溝里。等他的科研活動被家人知道后,他老爸用皮繩抽了他一下午,說敲碎爺爺?shù)谋菬熀幸簿退懔?,怎么能把真金白銀棄之不顧,長大后鐵定是個無所不能的敗家子。
我們很佩服斯朗的研究和探索精神,每次被他父親打個半死,他都不會放棄自己的科研事業(yè),繼續(xù)在家里搜刮那些所剩不多的新奇物件。但他的研究方式永遠只有一種,就是把東西放在石頭上,然后用一塊石頭敲碎,往里面瞄一會兒后,就把殘碎的東西棄之不顧,整個過程非常干脆、粗暴。我們不可能理解科學家的行為了,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東西保管好,盡量不讓斯朗“科研”到自己身上。都不敢把圓珠筆、削筆刀等東西放在他附近。
有一次,一條大蛇鉆進小型水電站的主機里, 主機被燒爛了, 村莊停了四個月的電。每天晚上,家家都用松枝照明。斯朗居然打起電站主機的主意來,某日放學后,他叫上啞巴前往河邊的電站, 打算用石頭敲開鐵殼,一探主機里面的復雜世界。這可能是斯朗最大膽的科研計劃,若被發(fā)現(xiàn),挨父親的打已經(jīng)是最好的后果了,他還可能惹上根本沒法擺平的麻煩,比如,令整個村莊接連數(shù)年沒法用上電(也就是晚上照明, 沒有其它用途) 。
他和啞巴過從甚密,早已掌握了忽悠啞巴的伎倆。啞巴其實并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一臉傻笑跟著斯朗。難得有人主動找他出游,他可不會隨便拒絕,對他來說,這本身就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情了。
他們在日落之前來到河邊,那里除了已被關(guān)門的電站機房,沒有其它房子。電站機房是一座一層高的土樓,像村莊里的其它房子一樣, 墻體的縫隙中, 長滿了茂密的青蒿,在青蒿叢中,往往會有一個麻雀的窩巢,窩巢中礦物般的藍色鳥蛋,不是被四處偷獵的野貓吃掉,就是被無所事事的孩子們用竹竿徹底搗碎。真不明白,什么樣的笨鳥會把窩巢搭在這么顯眼的位置,它們錯過一次又一次的繁殖機會,來年春天時,又不長記性地把窩巢搭在同樣的位置,直到有一天,連它自己都栽在野貓和小孩的毒手時,才終結(jié)了自己屢遭洗劫的慘烈命運。
機房的墻體四處開裂,墻面嚴重剝落,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單薄了。常年留駐的電工叔叔,每天去機房上面的蓄水池開閘時,都會走得躡手躡腳,生怕動靜一大,墻體會轟然倒塌。但主機燒壞后,他已經(jīng)關(guān)緊柴門回家去了,機房附近的羊腸小道,悉數(shù)已被雜草覆蓋,當斯朗和啞巴摸索著靠近機房時,一大群野鳥從亂草中驚飛而起。斯朗被嚇得雙腿發(fā)軟毛發(fā)直豎,定定神觀察啞巴時,只見他低頭尋路,壓根沒發(fā)現(xiàn)從草叢里驚飛的鳥群,只有鳥群在半空抖落的羽絨,紛紛揚揚飄飛在啞巴的頭頂上,像走在一個春色浪漫的冬夜里。
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逼仄的山谷一下昏暗起來,斯朗和啞巴已經(jīng)到機房的木門口,他們看見兩個門板間上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 鎖孔已經(jīng)被銹垢完全封堵,等主機修好后,不知道電工叔叔會怎樣打開這把鎖。木門是由村里的老木匠制作的,不是特別牢固,經(jīng)過多年的風吹日曬之后,整個木門變得像是用灰泥做成的。推開一點后就會出來一條可以向內(nèi)窺視的縫隙來, 啞巴歪著頭往里探視,但里面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沒看見。他看著斯朗搖搖頭,不停地用手語對斯朗說: “里 面屁都沒有?!?/p>
斯朗很清楚,即使里面非常漆黑,但燒爛的主機當然會在里面。他拉了拉正在四下張望的啞巴,示意他跟著自己,然后來到東面的一扇木窗前,木窗的玻璃門關(guān)得緊實,里面有個粗笨的插銷,都已經(jīng)被放下插槽里了。啞巴終于意會了斯朗的意圖,原來這小子是想進入機房里面。
啞巴也有機靈的時候,他從窗口走開,到旁邊撿起三塊拳頭大的石頭,用左手把兩塊抱在懷里, 右手拿著一塊, 正要揮臂砸開時,被斯朗急忙攔下了。斯朗打著手語對啞巴說:“可不能這么搞?!彼估视脙墒值哪粗负褪持?,在頭頂比出一個圓帽的手型,又用拇指和食指在兩個手腕上交叉著銬了銬。啞巴頓時了然了,雙腿發(fā)抖、面色驚懼,手上正要打出的石頭,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隨后收拾一下情緒后,乖順地站在斯朗旁邊。
啞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每當他執(zhí)意犯蠢拉他不住的時候,旁邊的人會用老虎、長胡子爺爺、鬼怪、惡狗等來嚇唬他, 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但對他從不起效。只有跟他說警察大叔要來抓他時,他頓時會乖順起來。這一招對啞巴來說,簡直百試不爽, 如果沒有這一招, 估計他早就要么成仙、要么成鬼了。
我們始終不能理解,那時沒有電視,啞巴又沒法完全理解課文內(nèi)容,他是怎么知道警察的存在。更不清楚他怎么知道警察的威懾力?;蛟S, 他把大人用來嚇小孩的警察形象,理解成別的什么事物吧。
每年夏天時,村里的年輕姑娘們,會相約來到人跡稀少的山間溫泉邊,把所有衣物脫到一邊后,一絲不掛地泡在溫泉中,又說又笑,全然不顧串行林間的野生動物們。啞巴和幾只狗會悄悄跟著姑娘們,躲在溫泉邊的磐石后,等姑娘們在溫泉中嘻笑玩樂的時候,就大大方方地長久窺視。回到村里后,啞巴當然不必隱瞞自己的行徑,對著村里正在成長的小伙們,透露姑娘們的所有隱私,但畢竟他只能用手語傳達,并不能讓小伙們領(lǐng)會所有細節(jié)。直到有一天,姑娘們發(fā)現(xiàn)了啞巴的勾當后,個個氣憤不已,又拿他沒有辦法,最后姑娘們都說溫泉旁邊有很多警察呆著時,啞巴再也沒有跟去過。
天已經(jīng)很黑了,斯朗看見光線昏暗的機房中,有個黑影在移動,有點像狐貍,但感覺有三只頭;又有點像野貓,但好像有角;再細看時, 昏暗中那個影子還在動, 有點像人,但為什么不說話呢?會是個老奶奶嗎?那她的頭到底長在哪里?如果電工叔叔趕快發(fā)電就好啦。哦,對了,主機被蛇弄爛了,電工叔叔不在這里,我是來搞科研的。斯郎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了,他感覺自己的雙腳正試圖離開地面,像被什么東西揪著頭發(fā)一樣。他用力拍了一下啞巴的肩膀,然后急步趕回家里了。
啞巴從不怕鬼,走夜路時,他顯得比白天還要安心。忠青和斯朗可不是這樣了,每當在夜晚走路時,他們總會時不時往身后張望,似乎有個鬼魅正在緊跟他們似的。實際上,確實有鬼怪在夜晚時緊跟著他們,這一點他們非常清楚, 他們能感受到鬼怪的氣息,走在陰影中逼視著他們的每一個腳步,只要怕癱在地了,就會被跟在后頭的鬼怪逮住。他們也從不在夜晚談?wù)撋穹穑穹鹗顾麄兿氲焦砉?,可每當心里懼怕鬼怪時,他們又不自主地想起神佛來,嘴里念著從長輩那里聽來的各類辟邪咒語,卻又不是那么堅定地信任這些咒語,一邊念著,一邊還是控制不住地回頭張望黑暗的來路。什么都看不見,但肯定有東西在跟著。從沒有像這些時候一樣,急切渴望一束亮光,照亮這個世界上的所有角落。
有一天傍晚,忠青家和我家的毛驢同時留在山外沒有回家,忠青和我被派去找驢,我們一人拿上一只手電筒, 結(jié)伴進山找驢時, 半路碰到趕羊歸家的斯朗。他把羊群留在路中,并扯著嗓子向著他家喊道: “羊全部在這里啦,阿媽過來幫我把羊趕回家里吧,我要去山里玩啦。”他母親聽見了,咿咿呀呀說著什么,但我們一句也沒聽清。三個人開開心心地去往山里了。
“等我成為科學家后,我要讓夜晚也像白天一樣明亮。”斯朗信心十足地說。
“怎么讓夜晚像白天一樣亮? ”忠青問道。
“現(xiàn)在還沒想出來呢?”
“上次不是到電站去了,有什么發(fā)現(xiàn)沒?”
“沒發(fā)現(xiàn),別提了?!?/p>
“不過你一個人在晚上敢去電站,也很厲害?!蔽艺f。
“干那種事,當然得一個人去。”斯朗一邊說著,一邊小跑著走在我和忠青之間。
到一個山口時,天完全黑了,我們打開小電筒,并扯開嗓門呼喊驢名,一是為了等到驢的回應(比如聽到聲音后動動身體,它身上的鈴鐺就會響起,我們就能確定它的位置),二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或嚇退可能正在趕夜路的野獸。
我們?nèi)齻€第一次在夜晚結(jié)伴進山,并不感到害怕,我們認為鬼怪也是害怕人多勢眾的,不會冒然出來找茬。如果有鬼冒出來,我們起碼有三個人, 一個抱腳, 一個扯頭發(fā),另一個進行猛烈攻擊的話,總能被打敗吧,我們甚至能想象到鬼怪哭著離去的情形。
不過一會兒,東面的山頭,升起一輪酥油餅一般的月亮來, 一半的黑暗被它照亮了,西面的山頭,一個接著一個亮了起來,如此明亮、靜謐。月亮還在繼續(xù)照亮更多的地方。
“哦,原來今天是初十五。太好啦,像白天一樣?!蔽艺f。
“今天是初十四, 我老爸早上就說過?!彼估驶負舻?。
“十五滴月亮,照在家鄉(xiāng)照在邊關(guān),寧靜滴夜晚,你也思念……” 應景生情的忠青關(guān)了手電, 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唱了起來,嚇我們一跳。我和斯朗合力勸阻他閉嘴,說晚上唱歌會招來鬼怪,極其不詳。
“月亮這么亮,鬼能待得住嗎? ”忠青說: “再說這首歌上學期老師就教我們唱了,我還是第一次唱呢。”
“十五滴月亮……”過一會兒后,我們被忠青說服,走在發(fā)白的山路中一起唱完了這首歌,聲音撞向溝壑對面的大山,隨即又飄向我們這邊, 又飄著過去, 總共來回了四次,最后才慢慢消失了。月亮已經(jīng)完全出來了,森林后面的雪山,有著酥油般的觀感。這月色中的山野里, 怎么可能有鬼怪, 我暗想著。
“拉姆真是漂亮呀?!彼估释蝗徽f道,他說的是高我們一級的學姐, 臉蛋白里透紅,總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樣,像個幼小的羚羊,整日沉默地在我們眼前走動著。
“確實很漂亮?!蔽已a充道。
“真的有點好看?!敝仪嘌鎏稍谝粔K石頭上,繼續(xù)補充道。
我們又喊了幾聲兩只驢的名字,但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兩只驢可能不在這個山里。反正月色明亮,我們決定去往另一座山里繼續(xù)找驢。我們邊聊著天,不知不覺來到了另一座山里,像先前一樣喊了兩聲驢的名字,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我們開始恨起驢來,忠青說兩只驢可能是故意的,不可能沒有聽到我們的呼喊, 等找到驢時, 一定要揍它一頓。
山路在我們眼前不遠處,漸漸隱入森林中了。這是最后一座植被稀少的大山,再往前就是一片廣闊的森林,要走出森林,成年人都需要用上一天的時間。蒼莽的林海被月光照亮著,但里面想必會很黑暗。
“兩只驢該不會在森林里吧?”
“不管了,還是不要走到森林里?!鄙窒窈谝挂粯?,向我們釋放著某種陰寒的氣息。
“反正這么涼爽,要不我們在這里睡一會兒,我感覺有點困了?!彼估收f。我們都有點累,一拍即合,三人并排著在路邊的壩地上躺了下來,但不可能一下子睡著了。
“拉姆有點好看呢?!敝仪嗾f。
“她確實挺漂亮的呀?!蔽已a充道。
“真是漂亮?!彼估世^續(xù)補充道。
三個人慢慢沉默了,只有夜鶯在遠山饒有節(jié)奏地鳴叫著。阿媽說夜鶯是布谷鳥的牧馬者。布谷整個冬天都在南方歌唱,到了夏天時,就不辭千里來到這里, 她需要專心唱歌,沒法自己看顧馬, 就帶上夜鶯替她照看。所以,每天晚上布谷睡去的時候,可憐的夜鶯還在四處找馬。
我們?nèi)齻€漸漸睡去了,都在夢里遇見了月亮般的拉姆。等到醒來時,發(fā)現(xiàn)月亮快要落山了,滿眼的石頭和樹木、山路、灌叢、山脊都在前赴后繼地重新沒入黑暗中。我們?nèi)肀?,一時還沉浸在與拉姆的邂逅中,等緩過神來時,才發(fā)覺自己遠在山里,還記起找驢的事情。
“趕快回家吧, 天好像要亮了?!敝仪嗾f。之后我們?nèi)齻€急急忙忙趕了回去,天越來越黑,我們又感覺到有個披頭散發(fā)、雙眼冒血的鬼怪,正在跟緊我們。
“嗡啊哄咪咋咕嚕班瑪斯滴哄……” 忠青呼吸急促地念了起來。我和斯朗也識趣地跟著念了起來,跟在后頭的鬼怪離我們遠了一些,月亮下山的速度也放慢了一些。
“我有點害怕,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了?!彼估蕽M腔驚慌地跑到我和忠青之間說道。
“不要嚇人,哪里聽到你名字了?我們沒聽見,快走?!?/p>
“你聽,又在喊了?!?我們站在路中哆嗦著,冒出腦海的第一件事,是斯朗的魂魄已被攝走了。在村莊里,我們聽過太多類似的事情,說一個人將死之際,往往會在夜晚的山野中聽見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那些是早已逝去的親友,他們看見了你的走向,正站在陰陽相間的路口迎接你。村莊里很多人就是這樣被召喚到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只有一個固執(zhí)的老人沒有聽從這種召喚,繼續(xù)留在人間,一直活到 120 歲。有一天晚上那位老人來到家外解手時,聽見有人在山口喊道: “扎西兄弟,準備出發(fā)啦?!崩蠣敔斨?道是亡者在喊他,隨即大聲回復道: “我現(xiàn) 在還不想走,您先走一步吧?!敝缶蜎]回應了, 往后三十幾年中, 老爺爺都安然無恙,直到 120 歲時,被一只從樹上掉落的大梨子砸死。
“你不要嚇我們,不要害怕,多念經(jīng),我們快走吧。”
“你們聽, 又在喊了。好好聽, 不要吵?!彼估收f。
我們用盡力氣站定細聽時,才發(fā)覺原來真的有人在對面的山口喊我們。我聽出我叔叔的聲音,斯朗聽出他媽媽的聲音,忠青聽出他二姨的聲音,其中還摻雜著好多聽不出來的聲音。我們才知道原來是家里人來找我們了。我們?nèi)玑屫撝兀?身后的鬼怪瞬即消散了。我們對著人群大聲喊道:“我們來啦。”
當我們來到人群中時,才發(fā)現(xiàn)來找我們的除了家人,還有村里的很多成年人。斯朗的阿媽把他拉了過去,哭著用手打了他四五下屁股;我叔叔揪住我的耳朵,說他們已經(jīng)在整個山上來回找了四五遍,難不成你們是睡在森林里了? 忠青的二姨說自己還要上山 砍柴,馬上要回家準備東西了。
我們跟著人群,像三個被人解救的囚犯走回村子里,到村口時,聽見很多公雞正在此起彼伏地鳴叫著,再看東山時,已經(jīng)開始泛起微白的亮光。
“看,第二個月亮要升起來了?!彼估收f著,揉了揉迷糊的雙眼。
小學的最后一個暑假開始了。暑假過后,我們會收到小升初的錄取通知書,誰也不知道自己會考上哪所中學。
因為暑假時正是松茸生長的季節(jié),在我們那里暑假也被稱為“松茸假”,整個假期里,我們并不能隨意游玩,得跟著大人迎風冒雨進山尋找松茸,為家庭收入獻出自己的綿薄之力。
村里第一個中專畢業(yè)后當老師的哥哥也放假回來了,他的朋友開著一輛越野車把他送到村口。
老師穿著一件漂亮的黃色夾克、一條筆直的牛仔褲,雖然那時候氣溫挺高了,但他的脖頸上,圍著一條厚厚的藍色圍巾,很容易看出這條圍巾只是一種裝飾,與氣溫并無干系。他巨大的行李箱,在毛路上拖著走的時候很不安穩(wěn),隨時要轉(zhuǎn)過頭去扶正它。走到半路時,他家里人和村里的一群年輕人出去迎接他,有些從他手里拿過大包小包,有些兩人一組把行李箱抬回他家。
“他也是回來撿松茸的吧? ” 有個正在田間收割青稞的阿姨問她的同伴,一邊看著一群人簇擁著新晉教師, 穿過田野走回他家。
“聽說他一個月的工資是 100 斤松茸的價錢, 他現(xiàn)在肯定沒興趣上山撿松茸了吧?!?/p>
但某天早上,當我和斯郎、忠青三人結(jié)伴從村里出發(fā)進山找松茸時,在半路見到教師哥哥正隨同一大群村人去往山里,他右手拿著一根櫟木削制的采挖棍,戴著一頂白色的印度氈帽,這行頭就是去撿松茸的。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覺得人民教師也不過如此,有了工資還要跑回家鄉(xiāng)與我們爭搶松茸。
斯郎好奇地看著教師哥哥, 低聲對我說:“他現(xiàn)在撿松茸肯定不是要賣錢吧?可能是要自己吃?!?/p>
“他應該拿著錢坐在村口,晚上買下我們撿來的松茸拿回家吃?!?/p>
那一年,因為夏季時雨量稀少,山間的松茸也很稀少,人們在山里找了一上午后,多數(shù)人還是兩手空空。中午過后,很多人聚集在教師哥哥旁邊,聽他講很多關(guān)于讀書、關(guān)于工作分配之類的話題了。
那是 20 世紀 90 年代中期,日本人開始稀罕遠在中國西南的廣袤森林里的松茸,致使廣大在經(jīng)濟上長久困頓的地區(qū),以較輕松的方式迎來了經(jīng)濟之春。這種機遇不僅讓一般的村民對自己的經(jīng)濟前景充滿了幻想,也讓一大批本來吃“皇糧”的人(在體制內(nèi)工作的人) ,對松茸帶來的經(jīng)濟機遇產(chǎn)生了瘋狂的想象。在小縣里,有一群頗有經(jīng)濟頭腦的公職人員,紛紛提交辭職報告下海經(jīng)商,有些開著小貨車在村莊和縣城之間做中間商, 條件較好的,就直接待在城里,做起更大的經(jīng)銷中心。
在辭職下海的人群中,有些人做得風生水起,不僅購車買房,回到老家時還能揮金如土,這讓本來受眾人欽羨的公職人員們坐立難安,似乎自己的階級地位受到了挑戰(zhàn),而他(她)們習慣了受人敬仰的階級待遇,哪能輕易屈居另一種新興的階級群體之下。
“日本人不會年年吃松茸的,看著吧,過不了幾年松茸就會和路邊的牛屎一樣毫無價值。”新晉教師對著一起撿松茸的人說。
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休假回鄉(xiāng)的公職人員們,在拖著錢袋子走村串戶的松茸老板們面前,顯得沉默寡言,同時,這兩種群體互不表露敬重之情,并且為了鞏固自己在民間語境里的階級印象,兩種群體在私下里,對著村民們極盡貶損之能事,傳布關(guān)于對立階級的不是。
這讓村民陷入一種站位方面的兩難和困惑,他(她)們總得有個可以仰慕的群體,以安置自己強大有力的崇拜傳統(tǒng)。
“時代變了,人們再也沒有了穩(wěn)固的信 仰?!睙o所事事的老人們語重心長地說道。 但實際上, 這也可能是他們對自己“站位困惑”的某種抱怨。
有些時候,當老少們聚集在一起,喝著溫熱的酥油酒時,甚至不知道該談?wù)撔┦裁礀|西,老人們熱衷的話題,已經(jīng)悉數(shù)變得不合時宜了,新世界對他們掌握的故事和想法并不友好。而年輕人呢,因為錯綜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階級或價值站位出現(xiàn)嚴重分歧,聊天閑扯就是在相互傷害。
久而久之,這種困境衍生出一種非?;慕涣鞣绞剑褪侨藗冊僖膊粫练€(wěn)地談?wù)撘粋€明確的主題了,當有一個人正兒八經(jīng)地挑起一個話題時,不過多久另外的人就會進來插科打諢,毫不費力地把話題帶進某種詼諧的、遠離任何指向和深度的氛圍中去,到最后大家都哈哈大笑,非常歡樂。人們通過這種方式規(guī)避沖突與不快。
那些從講究正經(jīng)、沉穩(wěn)的時代走過來的人,剛開始賊不習慣這種氛圍,甚至還會當眾翻臉, 用盡力氣逼著眾人傾聽自己的講述。但后來他們也不得不改變自己了。而執(zhí)意保持著舊時代人際傳統(tǒng)的人,慢慢變得沉默寡言,一般不會參與到七嘴八舌的談?wù)撝衼怼?/p>
后來,村莊里的所有大事、小事都是在這種戲虐、滑稽、噪雜的氛圍中商議、談?wù)摰摹H绻麤]有對這種氛圍的深入了解,你永遠不知道人們說的話,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哪一句該被記住, 哪一句該被當作廢話。
然而對村莊來說,這是獨獨屬于自己的一種交流方式,村民通過這種方式,保全了自己的話語方面的隱私和特權(quán)。
當人們在山里和新晉教師閑聊時,又顯出那種暌違已久的正經(jīng)樣,大家圍坐在他旁邊,像是幾千年前苦尋真理的人,坐在佛祖的座下聆聽關(guān)于生命的新奇見地。教師在講說的時候,沒人會冒然插嘴,甚至沒有人對他的話題表現(xiàn)出厭倦,更沒有人提出異議。整個聆聽過程像是某種儀式,不管教師講的內(nèi)容有多沒趣,大家都表現(xiàn)出十分的熱情。在村莊里,這是新晉教師才有的一種禮遇。
許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種禮遇不只教師才有, 村人們面對和自己的階層不一樣的人,通常是在他們的想象中,認為要比自己尊貴或體面的人的時候,都會即刻調(diào)整話語或溝通方式,以平和又正經(jīng)的方式去交流。
“已經(jīng)有消息出來了,再過幾年后,就算大學畢業(yè)了,也不一定能當上教師,因為所有人都要考試?!?教師哥哥對所有人說。
這個消息,聽進去的多半是那些家中有學生的人,但他們并不能馬上知道該如何理解這個消息。對有孩子在師范學院就讀的人說,這個反而像是一種壞消息。更多還沒學生的家長們,心里變得非常復雜了,有很多孩子面臨著升學,而作為家長確實有權(quán)力決定是否繼續(xù)供孩子讀書。
傍晚時,村人們?nèi)齼蓛蓮纳嚼锝Y(jié)伴回家,有些人還會繼續(xù)談?wù)撔聲x教師。
“聽說他在學校時學習非常好,如果他也需要考試的話,肯定是閉著眼睛都能考第一名吧?!?/p>
“斯納老師辭去公職已經(jīng)三年了,現(xiàn)在你看人家已經(jīng)成為一個非常大的老板。真是厲害?!?/p>
松茸季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了,我和斯郎、忠青對村莊里的生活厭煩至極。加上我們?nèi)艘呀?jīng)連日找不到一朵松茸了,每天晚上只能在村莊旁邊的操場上,看著別人把一袋子的松茸放到商販們的秤盤上,然后接過一張張墨綠色的百元大鈔。這種遭遇更加強了我們的煩躁和痛苦,而在這個逼仄的村莊里,我們除了每天早上跟著人群進山,晚上又灰心喪氣地返回村莊之外, 還能有什么選擇呢?
有一天上午, 斯郎先于我和忠青進山了,我和忠青是村里最后進山找松茸的人。我們快到山頭時,已是中午時分,四下闃寂,唯有各種山鳥,在周邊的灌叢和樹林間低聲啾鳴。
突然,我們發(fā)現(xiàn)斯郎小跑著從林間小道上跑回來, 一見到我們, 他就開門見山地說:“松茸那么少,我們肯定找不到多少了,我有個提議和你們說?!?/p>
我和忠青迷茫地相視了一番,之后坐在路邊厚實的落葉上聽斯郎講。
“我們?nèi)齻€去高山上找雪蓮花和貝母吧,如果我們能去一個月, 我們肯定能找到不少,到時拿到縣城賣掉的話, 肯定比找松茸好?!彼估傻倪@番話,原本對村莊生活煩躁不堪的我們來說,像是某種福音。我和忠青,也和斯郎一起激動起來,我們甚至少有地避免了爭執(zhí)和討論,三人一拍即合。拿出裝在軍用布包里的飯食,圍坐在路邊用過午飯后,情緒激動地返回村里去了。
但去高寒無人區(qū)找雪蓮花或貝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下山回家的路上,我們?nèi)齻€情緒高昂地商量著該準備的東西。我們打算每人帶上一匹騾子,除了各自在高山區(qū)需要用到的食物外,其它的物件,比如炊具和睡具,我們進行了合理的分工。
到村莊前,我們已經(jīng)列好所有需要帶去的東西,并且還算了一筆賬:按目前雪蓮花和貝母的價格,我們在高寒山區(qū)呆一個月的話,每人可以掙到 3000 元。這很可能是我們有生以來掙過的最大一筆錢,為此我們越想越激動。斯郎一邊傻笑著一邊用拳頭擊錘自己的胸口,這是他的老毛病,一激動就會有這種表現(xiàn)。
我們?nèi)齻€各憑本事,用簡短的時間說服家里人支持我們前往高寒山區(qū)了,我們帶上面粉、面條、青稞酒(為了在山里驅(qū)寒壯膽) 、炊具、睡具等東西,于當天下午時,趕著騾子匯合在村莊上方,然后沿著一條土路穿過森林。到了向晚時分,我們已經(jīng)走出林線,進入濃霧低垂的第一牧場了,那里是我們的第一個宿營地,之后還得走上一整天,我們才能到達被我們選為基地的牧場,那是我們村最遠、海拔最高的一個牧場,牧人們早已趕著牛群回到村莊里,只留下那些造型簡樸的石砌牧房,和一些亂七八糟的生活痕跡。
到了第一牧場時, 眼前的景象令人震驚,一大片原先用來拴牛的壩子上,開滿了異常鮮艷的桃兒七,位于壩子旁邊林線上的石砌牧房周邊,也開滿了很多絢爛的野花。雖然我們在村莊周圍的山野間,見過很多奇奇怪怪的花朵,但不曾有過這種震撼。我們不能理解自己的那種感受,只是覺得震驚。
抵達時已經(jīng)是傍晚,但太陽還沒完全落山,溫熱的光線斜照在牧房前的草地上。我們從騾鞍上卸下所有東西,把騾子趕到草地后,鋪開一條毯子,并排躺倒在一起。陽光照射到身上,舒服極了。趕了半天的路,都已經(jīng)很累了,躺下不久我們都已睡著,醒來時發(fā)現(xiàn)陽光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正爬上東面的山頭。
一股寒氣彌漫開來, 牧房下邊的森林里,光線一下昏暗了。我們?nèi)齻€肚子也很餓,趕忙把牧房清理一下后, 把東西全部搬了進去,然后生火煮面條。期間, 斯郎跑到牧房外邊,對著下面的森林吼喊了幾聲,說這樣可以防止野獸前來襲擾。斯郎的這番話,讓原本陰暗神秘的高山之夜顯得更加幽秘。
天色漸漸黑沉下來,一群濃霧開始在牧房周邊聚攏,并不斷從柴門里進來,唯有石灶間噼啪作響的火苗,抵御著逐漸逼近的寒氣。忠青看了看門口后, 去外面拿上一些木枝,把柴門封堵了,說這樣可以防止野獸進入牧房,實際上如果真有野獸闖入,堆堵在門口的木枝, 連一只兔子都抵擋不住。忠青說完后,我們?nèi)似萑幌嘁?,外面的一切動靜都變得非??梢?, 不斷從石墻縫隙中傳來的林濤聲,似乎都是豺狼和虎豹的低吼。為了弱化這種令人疑懼的氣氛,我們?nèi)税言罨馃?,挨在一塊不斷講些莫名其妙的話題。
關(guān)于第一牧場,有一個在村子里傳得沸揚的故事。說很多年前有兩母子徒步翻山前往縣城,第一晚在這里留宿。到了晚上時,她兒子把帶來的鮮肉用刀子劃拉幾下后,撒上鹽巴丟到灶火中。肉塊在木炭上滋滋作響,整個牧房彌漫著肉香??煲竞萌鈮K時,母子兩聽見牧房外面?zhèn)鱽砹钊诵募碌牡秃鹇?,他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聲音。過了一會兒后,隨著一陣又一陣的拍擊聲,灶中的木炭都跳動起來, 而低吼聲似乎離牧房越來越近。至此,他們終于知道,這是傳說中的神山的家犬來了。在他們之前,村里就有過這種傳說,說在經(jīng)過第一牧場、或留宿在此時,不能在灶火中烤肉,這樣會惹怒神山。神山一旦被惹怒了, 就會派出老虎和豺豹前來襲擾,一般情況下,老虎和豺豹不會直接侵襲人,而是在周邊低吼,并用它們粗壯的尾巴拍打地面,軟弱的人會當場被嚇死,就算沒有被當場嚇死,經(jīng)過這種事情的人,一般也活不過一年就會死于各種意外,這是神山懲罰那些對祂不敬人的常見方式。
兒子瑟瑟發(fā)抖,嘴里念著各種經(jīng)咒,一面把戴在脖子上的護身結(jié)扯下來后,丟進灶中焚燒起來。之后,低吼聲越來越弱了,最終完全消失。但那一晚,他們一夜未眠。
到了秋天時,他母親趕著一群牛要到森林里放牧,經(jīng)過一段懸崖土路時,突然遭遇一陣大風,摔到谷底當場死了。他們在第一牧場的遭遇,再次在村里傳開了,甚至多出很多添油加醋的可怖細節(jié)。之后,村里的人經(jīng)過第一牧場或在那里留宿時,都會非常謹慎,絕對不會有人在灶中烤肉,或在牧房周邊大聲喧嘩等。
我們?nèi)嗽谀练坷铼M窄的地面打了一個地鋪,挨在一塊試著睡去。灶中的火苗逐漸熄滅了, 忠青用灰燼把赤紅的木炭埋了下去,以便翌日清晨點火燒茶。我們?nèi)硕贾溃谝巴獾倪@段時間里,最要緊的是保護好火種,因為我們并沒有太多火柴可用,如果灶火徹底熄滅,三個人很可能就要背著行囊返回村莊。
可是,當我們并排睡著, 停止講話的時候,總感覺外面有什么東西正在逼近我們,于是 我們又繼續(xù)講話,但始終沒法驅(qū)除恐懼,于 是忠青提議說: “要不把酒拿出來喝一點?”三個人一拍即合, 拿出從家里偷來的青稞酒, 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來,到最后,倒也確實 陸續(xù)睡著了,而且睡得極其死沉,第二天醒 來時,陽光透過石墻的縫隙、柴門等,直勾 勾照射在牧房的所有角落。
我們?nèi)擞眠^茶飯后,收拾好行李綁到騾鞍上,翻過一個青色的高寒山坡,離開森林去往滿眼都是碎石和沙丘的高寒地帶,于傍晚時分終于抵達了目的地,并以同樣的方式清理牧房安頓下來。經(jīng)過第一晚的野營經(jīng)歷, 之后的很多個夜晚, 倒也不那么害怕了,到最后,反而覺得非常自在,甚至不用三人結(jié)伴,一個人也敢走出牧房去
只是有些時候,當我們用過晚飯,圍坐在灶火旁邊閑聊時,會聽見一群野狼,在牧房對面的山坡上嚎叫起來,我們?nèi)齻€一起來到牧房邊,向著遠處在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的山脊線大聲呼喊幾聲,但狼群并沒有那么容易被嚇退,它們會在遠處嚎叫很長時間后,最后才慢慢安靜下來, 也不知道它們?nèi)ハ蚰睦?,在高山牧場?20 天里,除了一些野兔,以及在巖山上集體狂奔的巖羊,再也沒有遇到過其他的野生動物。
有一天,我們?nèi)吮持澄?,早早從牧房出發(fā),翻過好幾座柔軟的沙坡后,終于來到一片廣闊的流石灘地帶,我們要在那里找尋可以賣錢的雪蓮花。一路上,我們看見非常多的野花,有綠絨蒿、紅景天、紫菀等各色野生花卉, 我們在流石灘中不斷往上攀爬,時不時會看見一朵高大的雪蓮花在遠處的石灘上,那么潔白、那么美麗、那么出眾,每次看到,總叫人生出一絲莫名的感動。在采挖之前, 我們?nèi)丝倳碧稍谘┥徎ǖ闹苓叄毤毑榭此鹳F的樣子。
而有些雪蓮花已經(jīng)開始凋萎了,白色的絨毛已經(jīng)泛黃,有些部分甚至已經(jīng)變黑了,如果不是我們的到來,永遠不會有人見證她們絢爛的枯榮過程,但她們當然并不需要誰來見證,在這片空寂的高寒無人地帶,她們年復一年如期完成自己美麗絢爛的枯榮輪回。其它美麗的野花也是這樣,她們忠于自己的生命,從不因為自身以外的因素影響自己的成長和盛放,即便在風雪無常的高山之巔,她們迎著殘酷的風雪,使盡氣力完成綻放,并最終凋落在似乎永遠不會改變的石灘上,等著下一個溫暖的季節(jié)。
在稍顯荒涼的流石灘上,這些美麗的生命,對我們?nèi)嗽斐刹恍〉臎_擊。但那時,我們并不能清楚地知道,這份感動,究竟來自哪里。
午后,我們?nèi)艘呀?jīng)采摘到半袋子的雪蓮花了,我們高興地輪流背著蛇皮袋,翻過沙丘往牧場方向走去。到了一個平闊的谷底時,突然起了大霧,天色一下晦暗起來,能見度不過幾米。我們從迷霧中摸索著前進,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后,天色變得更加昏暗,而我們?nèi)苏l也沒有手表, 更不可能有手機,無法準確判斷時間,都以為是天黑了。
最先抽泣的是斯郎,他一邊走著,一邊低聲抽泣著說: “今晚是不是不能回到牧場?我們迷路了,如果晚上下雨,我們?nèi)齻€肯定要死了?!?說完后抽泣得更加厲害。第二個抽泣的是我,我被斯郎的情緒直接影響了,越想越感覺恐怖,無論怎樣,如果真的不能回到牧房里,我們?nèi)苏娴臅鏊涝谶@個寒冷的夜色里。死亡近在咫尺, 眼前黑色的濃霧,以及不斷從山口襲來的刺骨的寒氣,就是死亡本身。
霧氣越來越大,光線越發(fā)昏暗,一直面無表情只顧前行的忠青也終于崩潰了,他把背上的袋子甩在草地上后, 一屁股坐了下來,神色怪異地看了看我和斯郎,最后向著濃厚的迷霧嚎啕大哭了。忠青的崩潰不像我和斯郎,簡直毫無前奏,那么突然、那么干脆。最后我們?nèi)藝咂ご幼讼聛恚髯酝纯奁饋恚?聲音似乎抵觸到對面的什么山崖,頃刻又傳回到我們這邊來。最后都哭累了,忠青用已經(jīng)濕透的衣角擦拭一下雙眼后,清了清嗓門說道: “現(xiàn)在不要哭了,我們繼續(xù)前行吧,不管能到哪里。不然這樣坐著肯定會被凍死?!庇谑俏覀冋酒鹕韥?,正準備起身前進時,一陣狂亂的大風吹了起來,不一會兒,籠罩在我們四周的濃霧被吹散了,光線一下明亮起來,遠處的山頭,被夕陽照得金黃。我們才知道我們是在一個坡頂,順著坡谷往下看時,牧房就在坡底的河谷邊。
我們?nèi)嗣婷嫦嘤U,都為剛才的軟弱感 到害羞。最后,斯郎噗嗤一笑緩和了尷尬的 氣氛。并開始取笑忠青說: “哈哈哈哈,這 么大的人了, 還因為迷路哭泣, 太丟臉了吧?!敝仪嗝嗣^,難為情地反擊道: “是你倆 最先哭起來的?!敝笕讼嗷ト⌒χ?,走 回牧房里。所有恐懼云開霧散。我們從假想 的死神手中掙脫出來了,心情比雪蓮花還要 美麗,連大雨中的簡樸牧房,都變得像是秋 后的故鄉(xiāng)。
那段時間, 我們極少在高山上遇到別人,偶然,會在去往縣城的山路上,碰見一兩個背著一籮筐的松茸,去縣里售賣的同村人,他們步履沉重,大口喘息著翻越氧氣稀薄的埡口,去往縣城賺點微薄的差價。
我們?nèi)瞬粌H采摘雪蓮花,還順手采收 了雪茶、紅雪茶、貝母、沙母等名貴藥材。 到了第 20 天的早上,用過早茶后,斯郎突然 說: “我覺得現(xiàn)在我們采收得差不多了,要 不今天去縣城, 把這些東西賣了, 然后回家?!比硕家呀?jīng)很疲倦了, 一下按照斯郎的提議, 收拾行李背上后,翻越兩座海拔超過 4500 米 的高山,去往縣城了。
一路上,斯郎都在興高采烈地估算著我們可能掙到的價錢。最后,他通過自己蹩腳的數(shù)學能力得出結(jié)論:我們會賣到六千塊,每人可以分二千塊錢。這個成果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三人都顯得非常高興。
當我們背著三袋子雪蓮花和其它藥材,拿到街上的回族商販手上時,他鄭重地告訴我們: “一千五百塊賣不賣? ” 我們?nèi)俗匀徊粫?,收好藥材來到另一個回族商販那里,他看了看我們?nèi)苏f道: “一千三百 塊賣不賣? ” 我們灰心喪氣,又收好藥材找到另一個回族商販那里,他說一千二百塊賣不賣?我們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在這個回族社群里,似乎所有商販都已經(jīng)知道我們?nèi)肆?,價格變得越來越低。因為沒有其它選擇,最后我們不得不以一千二百塊的價錢,把所有藥材賣給一個留著胡須的中年回族商人。然后在縣城里換了一身新裝。即使掙到的錢遠沒有我們預想的多,直到現(xiàn)在,我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們自己對采收的藥材估價過高,還是遇到了毫無良知的奸商。但是,能夠換上一身新裝回到故鄉(xiāng),對我們?nèi)藖碚f已經(jīng)足夠了。
回到家鄉(xiāng)后,所有村人對我們投來欽佩的眼光,不斷夸獎我們的膽識和勇氣,極少有人問及我們掙了多少錢,似乎我們近一個月的外出經(jīng)歷,本身足以令人敬佩。
我們成長了。最明顯的標志是各自都收到了入學通知書,我們?nèi)硕家詢?yōu)異的成績考入縣第一中學,那是本縣最好的中學。但我們?nèi)瞬]顯得特別高興,因為除了斯郎有點可能,我和忠青家庭拮據(jù),我們早就知道家里人沒有錢可以供我們繼續(xù)讀書。當我們揣著一張通知書走回家里時,家人的反應不出我們所料,非常直接地表達了我們預想中的結(jié)果。
到了開學時,只有斯郎在他爸爸的陪同下,趕著一匹騾子翻越村莊對面的土坡去往縣城入學。我們?nèi)瞬]有過像樣的道別。忠青和我站在自家的陽臺,眼里閃著淚光目送斯郎,不是因為舍不得斯郎,而是為自己的失學感到難過。之后回到家里,拿上鋤頭或是斧子,開始跟著家人練習勞動?,F(xiàn)在,對我們來說,只有勞動、無休止的勞動,才能在這個安靜的村莊里贏得尊重和青睞。
不知不覺過去好幾年了,斯郎也初中畢業(yè)了。而忠青呢,果真通過不懈努力,終于賣下一輛嶄新的農(nóng)用拖拉機,整天在村莊里跑動,也算是實現(xiàn)了自己兒時的夢想。
我上門到另外一個村莊里, 回到老家時,會約上忠青小酌兩杯,如果遇上斯郎放假,我們?nèi)撕痛謇锏钠渌贻p人一起,又可以坐在一塊痛飲青稞白酒,期間,我們總能用去很長時間,去回憶兒時的那些事情。
那段時光平淡無奇,沒有什么值得我們銘記的事情。唯一一件轟動全村的事情,居然和與我們一同長大的啞巴有關(guān)。有一年夏天,一群小屁孩結(jié)伴到村莊邊新建的蓄水池邊玩耍,其中有一個年僅 6 歲的孩童不小心 掉進水池, 一旁的啞巴毫不猶豫地跳進水里,把小孩子救了上來,經(jīng)過的大人們看到后,把這件事說給學校的老師聽,最后學校上報縣里的教育局后, 給啞巴送來一面榮譽錦旗,上書:救命英雄。并獎勵啞巴三百塊人民幣。啞巴并沒理解錦旗的意義,只把三百塊人民幣拿在手里后,滿村莊跑著炫耀。
之后,我們在勞動之余聚在一塊,談?wù)撝切┬陆先蔚拇逦瘯魅?,他們和州縣領(lǐng)導的牢靠關(guān)系,以及通過各種本事掙到的大把鈔票?;蛘哒?wù)撃切┰诟鞯爻邪黝惤ㄔO(shè)工程的大老板,他們開進村莊里的車,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村人們?nèi)齼沙扇鹤咴谀切湫碌脑揭败嚽昂?,通過一些道聽途說的信息,估摸著這些車子令人咋舌的昂貴價格。能夠結(jié)識任何一個實權(quán)在握的領(lǐng)導,對所有人來說,都意味著比別人多出一些擺脫困境的機會。雖然在私下里,人們咬牙切齒地詛咒、漫罵著那些已經(jīng)落馬的、沒有落馬的諸多貪官,但是,當有領(lǐng)導在一幫工作人員的前呼后擁下進入村莊時,多半人都會變得非常恭敬,甚至以虔誠的心境前往拜訪,以期在觥籌交錯之余,從領(lǐng)導口中獲得確鑿可靠的救助或政策承諾。
斯郎放假回來后,對我和忠青講了很多關(guān)于福利彩票中獎的消息。說在縣城里,有一個愚鈍的牧人,某日傍晚去街上買下幾張彩票。過幾天去查對時, 直接中了 900 萬元整。講完故事后,他就開始給我們講授彩票的選數(shù)方法, 最后, 弄得我們?nèi)硕夹牡装l(fā)癢了。但我們的村莊很小,沒有人把彩票店開到村里,只有到鎮(zhèn)上才可以購買。
整個假期,我們都陪著斯郎騎摩托到鎮(zhèn)上購買彩票。當然, 在彩票店的不只我們?nèi)?,小小的彩票店里?擠滿了很多悠閑的年輕人,廢棄的彩票滿地都是。店老板才把鋪滿一地的彩票掃出門外后,不過一會兒地面上又已經(jīng)鋪滿了五顏六色的彩票。
等到斯郎回城開學后,我和忠青還會去到鎮(zhèn)里購買彩票, 為此,我們沒少挨家人的罵。但在我們的想象中,總感覺自己有一天能夠把握極其微小的中獎幾率。
有一天,我們在彩票店門外的小飯店里吃飯時,有一個約莫 16 歲的小伙子,手上拿著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幾朵已經(jīng)枯萎的雪蓮花,對我們說:“大哥,你們要雪蓮花嗎?”
“不要?!蔽液椭仪喈惪谕暤卣f?!澳?的雪蓮花已經(jīng)枯萎了?!?/p>
我們都知道, 如果我們真的想要雪蓮花,我們可以自己迎著風雪去往高山。在那些無人抵達的高山之巔,那些在風雪中盡情盛開的雪蓮花,世間再也沒有任何一朵花,可以讓我們忘記她們了。
此稱 1987 年出生,云南省德欽縣羊拉鄉(xiāng)人。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三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2008 年開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有散文、詩歌、小說散見《民族文學》《散文選刊》《西藏文學》等刊物,曾獲滇西文學獎。出版有詩文集《沒時間談?wù)撎枴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