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德表叔

傻子表叔原名家德，是我二姑奶奶的兒子，比我大兩歲。二姑奶奶說，家德小時候是個聰明伶俐、人見人夸的好孩子，不幸五歲那年患了腦炎。由于家里窮，又處于窮鄉(xiāng)僻壤，治療不及時，留下了后遺癥，變得呆頭呆腦的，成了“傻德”。從那以后“家德”這個名字再也沒人叫過，他的名字就變成了“傻德”。有時，我叫他傻德表叔。叫他時，他總是嘿嘿一笑，樂呵呵的樣子。

每年春節(jié)和中秋節(jié)，我都纏著父親到二姑奶家走親戚。二姑奶家住在一座小集上，離我家只有三里地，兩個村莊隔了一條小河，叫太平溝。二姑奶家住在小河的西岸，我家住在小河的東岸。二姑奶家不僅有好玩的東西，還有好吃的東西，譬如燒餅攤上的燒餅，供銷社的糖果、小人書啥的，常常使我流連忘返。但最主要的，是可以逗傻德表叔玩。每次，我都玩得很開心。

有一年正月初六，我纏著父親，和父親一起到二姑奶家走親戚。還沒到村口，老遠(yuǎn)就看見傻德表叔在路上迎接。他的迎接儀式就是傻笑，嘿嘿地一直傻笑。之后，傻德表叔大步走在前頭，為我們帶路。碰見路上的磚頭瓦塊，他就拾起來，甩出好遠(yuǎn)，好像那磚頭瓦塊擋了道。春節(jié)期間，鞭炮是我們玩的重頭戲。我買了一個延時爆炸的炮仗，點(diǎn)燃后丟到水盆里，說：“小表叔，你看看，這炮為啥沒響？”傻德表叔立刻跑上跟前看，正探頭看時，“嘭”一聲，鞭炮炸了，濺起的水花，弄得傻德表叔身上臉上全是水。我笑得前仰后合。

傻德表叔抹了抹臉上的水說：“這是啥鞭炮？真厲害，會騙人。”說完自己也大笑起來。

我發(fā)現(xiàn)傻德表叔衣兜里露出半張鈔票，那是五角錢。我從衣兜里掏出兩張一角的鈔票，對傻德表叔說：“小表叔，我給你兩張壓歲錢，你給我一張好不好？”傻德表叔掏出那張鈔票說：“你給我兩張，我給你一張，你不吃虧了嗎？不換！”我又“好言相勸”說：“你是表叔，當(dāng)然得要兩張了，我是表侄，只能要一張?！鄙档卤硎迓牭竭@里，才樂呵呵地與我換了鈔票。

太平溝的夏天很迷人，游泳、撲蜻蜓、逮青蛙，捉泥鰍。抓到的泥鰍用麻葉裹著燒著吃，很好吃的。每次傻德表叔和小伙伴一起抓泥鰍，都是自己的泥鰍被別人拿走，自己弄得滿頭滿臉的泥，空手而歸。冬天，小伙伴喜歡打雪仗，那些小伙伴竟然把傻德表叔埋在雪堆里，只露出兩只眼睛。傻德幾乎每年冬天都要感冒一兩次。

后來，爸爸平了反，我家遷到了鄭州。由于路較遠(yuǎn)，親戚們便少了往來。每年春節(jié)，我會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癡癡地發(fā)呆，心想，正月初六這天，傻德表叔一定會在村口等我們來走親戚。我能想象到傻德表叔因?yàn)闆]有等到我們那副失望的樣子。

再次見傻德表叔，是我考上大學(xué)的那年。家鄉(xiāng)有個習(xí)俗，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xué)，要到親戚家報喜。我一接到錄取通知書，爸爸便帶著我回了家。先在家鄉(xiāng)的老宅上、老墳上放了一掛鞭炮，再一家一家地去報喜。我回到了闊別十幾年的家鄉(xiāng)，也來到了二姑奶家。一進(jìn)二姑奶家的門，二姑奶便用一雙小腳點(diǎn)擊著地面，熱情地出來迎接我們。二姑奶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牙已掉光，說話有些含混不清。我當(dāng)時特別想看看傻德表叔，看看他是否能夠認(rèn)出我來。

二姑奶說，傻德表叔到鄰居家?guī)兔θチ?，一會兒就回來。說傻德經(jīng)常給人家?guī)兔Γ┤缟w房搬磚頭和泥這類的累活兒臟活兒，沒有人干的活兒，他都干。又譬如誰家死了人抬棺材這類苦活兒累活兒，他都沖在前頭。人家給他錢，他不要。

果然，不一會兒，只見一個黑大壯漢進(jìn)了家門。憨憨的笑容，讓我一下就想起他就是我的傻德表叔。我想，傻德表叔一定不記得我的模樣了。

沒想到，時隔十幾年，傻德表叔居然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他開心地大笑，在院子里不規(guī)則地亂跳，兩手拍打著自己的屁股大叫：“考上啦，哈哈哈，上大學(xué)啦，哈哈！”

我清楚，傻德表叔根本不知道大學(xué)是什么。他那高興得近乎發(fā)狂的樣子，大概是因?yàn)闀r隔十幾年我們的相見。吃過飯，我們走了，傻德表叔和二姑奶依依不舍，眼淚汪汪的，跟在公共車后面，送我們?nèi)ボ囌?。我們坐上公交車，公共汽車緩緩地馳過集鎮(zhèn)已經(jīng)變得狹窄的街道，出了村子，開始加速。我從車窗里看到，傻德表叔跟著車跑。傻德表叔很有力氣，追了好幾百米，慢慢地，揚(yáng)起的塵土模糊了傻德表叔的身影，也模糊了我的雙眼。

第二年，二姑奶病了，病得很重，沒多久去世了。爸媽前去吊唁，回來的時候告訴了我傻德表叔的情況。傻德表叔有兩個哥哥，他大哥就是我大表叔，是軍人，還是一名營長，在二姑奶病重期間沒有回家，只是通過郵局寄來五百塊錢；二表叔是商人，常年累月東奔西跑，二姑奶病重也不在身邊，寄回家?guī)浊K錢；只有傻德表叔床前床后，端屎端尿，寸步不離，直到二姑奶去世。二姑奶下葬那天，傻德表叔哭得死去活來，跪在二姑奶墳前，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昏倒在二姑奶的墳前。后來村民把傻德表叔抬回家，說二姑奶得了傻德的濟(jì)，享了傻德的福。爸媽還說，傻德表叔在當(dāng)?shù)氐慕ㄖ牳苫顑?，是一名出苦力的小工，干最臟最累的活兒，工資卻是最少的。我能想象到，在工地上，傻德表叔頂烈日冒嚴(yán)寒干著最苦最累的工作，拿最少的工資，卻依然“嘿嘿”地笑著。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參加了工作。在一家鄭州的外貿(mào)公司打拼了好幾年，成為公司的區(qū)域經(jīng)理。我的業(yè)務(wù)管轄范圍就包括我的家鄉(xiāng)。根據(jù)工作需要，我到家鄉(xiāng)拓展業(yè)務(wù)。回家時順道，我回了一趟家，看看家鄉(xiāng)的老宅，也看看我那位可愛可敬的傻德表叔?；丶視r我開了一輛老總的寶馬，想以此炫耀一下自己，享受一下衣錦還鄉(xiāng)的滋味。

傻德表叔的家在街上，一副破敗的樣子，在鱗次櫛比的樓群中顯得寒酸。我把車直接開到傻德表叔家的家門口。透過車窗，我看到了傻德表叔。傻德表叔看到一輛車停在家門口，一臉驚恐。我摘下墨鏡，喊一聲小表叔，傻德表叔立馬認(rèn)出了我，嘿嘿地笑。傻德表叔黑黑的臉胡子拉碴的，溝壑縱橫，花白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門牙也脫去了一顆，憨憨的，笑起來的樣子依然滑稽，依然可愛。這讓我想起了王寶強(qiáng)。傻德表叔不會握手，也不會擁抱，也沒有寒暄。只是傻笑著說：“你長大了，嘿嘿，你長大了。”說完跑進(jìn)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東西。最終他找到的是一瓶酒，是家鄉(xiāng)的宋河糧液。他拿給我說：“喝酒，喝酒。”

可愛的表叔！喝酒那是要有菜的。坐下來，兩人邊聊邊喝，聊聊過去，看看現(xiàn)在，酒才有酒的味道。傻德表叔做事簡單單純，簡單單純到了極致。我敢肯定這酒一定是傻德表叔的珍藏，這酒的生產(chǎn)日期已模糊不清，但清晰的是他要把珍藏的好東西送給最親的人。我決定帶著傻德表叔到縣城，找個好飯店，和傻德表叔好好地喝一杯。

傻德表叔在車?yán)?，看到什么都好奇。摸摸這，摸摸那，傻笑不停。剛出村子幾公里，迎面從岔道上馳過來一輛逆行的機(jī)動三輪。因事出意外，車速太快，我急打方向盤，為時已晚，車子直沖向路邊的小河。我一個急剎車，車頭向下停在河坡上，前輪已經(jīng)貼著水面。我急忙對傻德表叔大叫：“快下車，快啊，快下車！”

傻德表叔不知道怎樣打開車門，一時間手忙腳亂，哇哇亂叫。我踩著剎車不敢動。要知道，這車子的價格不菲，如果沉入河，車子受損，我可賠不起。傻德表叔好不容易打開車門，急忙爬上岸。他跑到公路上，對著來往的車輛大叫：“啊，啊，快啊，快救救俺侄?！?/p>

來往的車輛不停；路過的行人，也只是看看我和車，便走開了。有人居然用手機(jī)拍照，那一定是豐富他的微信朋友圈。傻德表叔一會兒向過往行人或車輛大聲求救，一會兒又看看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被來往車輛撞的危險。

突然，傻德表叔撒腿向他家的方向快速跑去。

完了，傻德表叔就是一個傻子，在危險的時候，還是一個傻子。我不怪他，因?yàn)樗褪且粋€傻子，我最危險的時候，他卻跑回了家。我的手機(jī)不知道丟哪里了，雙腳踩著剎車不敢動，車在慢慢地下陷，半個輪子陷在水里。大不了就是打開車門，用最快的速度逃出來，車沉入河底。

我正要行動，傻德表叔跑回來了，懷里摟著兩個小西瓜一樣的存錢罐。瘋跑回來的傻德表叔把存錢罐摔碎在公路上，花花綠綠的鈔票散落滿地。表叔手忙腳亂地收起鈔票，一把一把抓起來，把衣角兜起來，露出黑黑的肚皮。傻德表叔繼續(xù)對來往的行人大喊大叫：“快救救俺侄吧，我給錢，我有錢！”

我聽得很清楚，小表叔的聲音近乎嘶啞，帶著哭的聲音。我能想象出小表叔焦急的哭得嘶啞的樣子。我從車的后視鏡里看得很清楚，小表叔哭喊著懇求行人。

這時，有人停下來觀看，有人在拍照，有人在議論，但沒有人下來幫我推車。我的車子在下陷，前面兩個輪子完全陷入水中。自從認(rèn)識傻德表叔，從沒見過他哭。他受欺負(fù)時候笑，被騙時候也是笑，做著最臟最累的工作拿最少的工資也是笑?，F(xiàn)在，傻子表叔居然在哭！近乎嘶啞的言語不清楚了：“我給錢，救救俺侄！”

但是，人們還是搖著頭離去，我的車?yán)^續(xù)下陷，半個車子陷入水里，我就像是坐在船上。

突然，小表叔丟下衣角，花花綠綠的鈔票散落滿地，“撲通”跪下，那散落的鈔票隨風(fēng)像樹葉一樣在公路上，慢慢散開。表叔跪在眾人前面，“咚咚咚咚”地磕頭，一直懇求大喊：“救救俺侄吧，救救俺侄吧！”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汪洋肆意。這里離表叔的村子不遠(yuǎn)，有人認(rèn)識表叔，表叔最終感動了眾人，他們找來繩索，拴住車，十幾個人像拔河一樣，喊著號子，我的車慢慢從水里被拉上來，拖上岸。車?yán)锏乃皣W嘩”地流在公路上。我給大家鞠躬致謝，掏出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送給幫助我的人們，之后就在人群里尋找表叔。

表叔坐在地上。他滿臉塵土，額頭上的血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蚯蚓流過他的眼窩、鼻梁，在上嘴唇周圍氤氳開來，一臉一嘴的血。表叔看到我笑了。忽然，頭一歪，躺在公路上。我急忙上前喊著“小表叔，小表叔”。我把表叔抱上車，飛一樣趕到醫(yī)院。

醫(yī)生說，表叔是急火攻心，休息幾天就沒事了。表叔打著點(diǎn)滴，我守在床前?？粗臉幼?，我就想到了小時候，又想到了現(xiàn)在。我的傻表叔，你不是傻，是實(shí)誠。你與人為善，是一些自認(rèn)為聰明的人遠(yuǎn)遠(yuǎn)不及的。等傻表叔老了，我就把他接到鄭州，生活在一起，因?yàn)樗俏抑劣H至愛的人。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