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慧 黃曉驊
筆名,是一個標注作者身份的符號象征。在一定層面上,它能解放或抑制寫作者的創(chuàng)造力甚至人格。一個筆名自其誕生就能形成自己的生命,或假言明志,或明心見性,抑或是完完全全一個新人格的塑造過程。許多作家都與筆名呈現出的另一個自我有著親密且矛盾的關系。
德國哲學家卡西爾認為,人借助“符號”表達生活,“符號化的思維和符號化的行為是人類生活中最富有代表性的特征”。筆名在一定意義上,就是生命體在創(chuàng)造符號化作品的同時,將自己,具體地說是將自己的人格物化為了符號。事實上,根據這一理論,不論作家本身是否有意識地將自我人格符號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符號這一“標簽”是摘不掉的。在潛移默化中,作家甚至其代表作很容易就被符號化了。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作家并沒有使用筆名,也就是說他們的自身符號化是被動的,更因為如此,作家自身人格符號化的必然性就得到了證實。
在采用筆名的作家中,將自我人格符號化的原因又是各具深意、各不相同的。既有女作家采用男筆名以獲取認同感的,如喬治·桑、勃朗特姐妹等;也有改變寫作類型而采用不同筆名的,如梁啟超、茅盾等;或者是由于身份隱匿或其他需要采用筆名的,如魯迅、劉半農等。因而,筆名作為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對于不同作家而言,具有截然不同的意義與結果。
生于立陶宛的法國著名作家羅曼·加里幾次筆名的選擇幾乎包含并覆蓋了上述所有原因。羅曼·加里,原名羅曼·卡謝夫,屬于自然主義的斯拉夫傳統(tǒng)派,是法國文學史上獨特的存在。羅曼·加里先后憑借長篇小說《根深蒂固的天性》(《天根》)和以筆名埃米爾·阿雅爾發(fā)表的作品《如此人生》兩度獲法國龔古爾文學獎,并且這一事實在加里的遺作《埃米爾·阿雅爾的生與死》中首次公布。一個名字就是一種符號,一種符號代表著一種身份。加里在創(chuàng)作后期選擇另一種身份發(fā)表作品,充滿了深意,他在66歲那年選擇吞槍自盡更是留下了一個謎題。由此本文將試圖從他的自傳體小說《童年的許諾》入手,從文字的背后,探索加里童年時期的母愛創(chuàng)傷促使他轉向筆名——另一重人格符號的轉變過程,試圖證明正是這一步步的轉變使加里真真切切地背上了母愛的十字架,最終完成了對母親的“許諾”,卻也走向了死亡。
1960年羅曼·加里出版自傳體小說《童年的許諾》,塑造了一個具有理想主義的母親形象。在小說中,加里運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講述了母親和“我”之間的情感牽絆。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窺探出羅曼·加里自小對于筆名這個象征符號的執(zhí)著,同時小說又通過多個片段向我們展示出加里的這種執(zhí)著或許就來自于對加里影響深遠的加里母親個人對于符號意義的過分迷戀。事實上,母親個人對于符號的迷戀在書中表達得非常清晰。書中提及,“我”在童年時期嘗試過許多事,母親渴望能使“我”在某一方面成材。當“我”開始練習小提琴時,母親最初抱著希望,希望“我”是一個“海菲茲和梅紐因的混合體”,之后以美夢破滅告終。之后又開始“重新尋找通往榮譽的新路”,嘗試舞蹈后,母親又大為歡呼:“尼金斯基!尼金斯基!你將來一定是尼金斯基!”在遇到心術不正的舞蹈老師后,這一“生涯”又以失敗告終?!拔摇痹跀祵W上的一竅不通,又阻止了“我”成為“新的愛因斯坦”。最終,“我”拿起筆,決定成為作家后,母親又充滿希望:“你將來一定是達努齊奧!是雨果!”“我”嘗試各種道路時,母親總將“我”的未來代入名人的成功。事實上,海菲茲、梅紐因、雨果等名人在母親看來就是一種符號,母親迷戀于這樣的符號意義。這種對于符號意義的迷戀也或多或少對“我”有著直接的影響。更深層次地來看,這類符號對于母親象征著“我”今后人生的絕對輝煌與榮耀。最后決定選擇文學,并且為了有個現實的開端,在母親的影響下,“我”開始了擬定筆名。
母親忽然顯出關切的神情:
“得起個筆名才好?!彼龍远ǖ卣f,“一位偉大的法國作家不能用俄國人的名字。如果你是小提琴演奏家,那倒無所謂;可是,作為法國文學大師,那就說不過去了……”
加里母親對符號意義的這種迷戀對加里的整個人生都有極為深遠的影響。正由于母親的引導,“我”將擬定一個“華麗而響亮”的筆名作為取悅母親、使母親滿意的一種方式?!拔摇背商煸诩埳稀巴恐嫫婀止值拿帧?,再將一連串名字念出來征求母親的意見。正是母親對“我”自小關于筆名意識的培養(yǎng),使“我”意識到筆名對于“我”作家之路的重要性。
自此,加里第一次將筆名當作某一種特殊的象征,而之前,名字或者筆名就是其本身,沒有其他附加含義。但在母親對于符號象征意義的影響下,加里開始將名字或是筆名與某一種實際內涵相聯系。縱觀其一生,這種有意識的聯系可以看作加里早期對于筆名作為某種人格象征意義的覺醒。這種筆名的象征意義自童年起植根于其內心,慢慢生根發(fā)芽,是其成年后對于筆名執(zhí)著的一個重要原因,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加里從小經歷的無處不在的母愛產生的結果就是母親對加里人格的絕對影響,而正是這種絕對影響形成了加里對于筆名的一種創(chuàng)傷式執(zhí)著。
透過《童年的許諾》,我們發(fā)現加里自小受母親影響頗深,母親是“我”生活中的導演,渴望掌控“我”的未來,“我”也聽從母親的話,按部就班,照母親的期望成為作家、飛行員、外交官。加里的父親在其一歲時就因參軍離開了家庭,自此,母親與加里相依為命。正是多年的獨居,母親既滿足于生活中“我”的存在又對“我”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感。而受到母親對于“我”在情感及精神方面的索取,“我”從13歲起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天職”。在音樂、舞蹈、數學等方面相繼失敗后,“我”從12歲起開始寫作。加里小時候也曾被發(fā)現有繪畫天賦,但因為母親憷于梵高和高更的經歷,使“我”斷了這個念想。加里在書中坦白道,他依然埋怨母親當時沒有按照他的意志選擇今后的生涯,而選擇寫作則是“出于一種模模糊糊但又無法推托的需要”。母親自身對于符號象征意義的迷戀轉化成對“我”的無限期待。母親急需尋求一種方式使“我”在未來能夠大獲成功,而在可能的道路中覺得文學最為體面。從某種程度上說,加里走上寫作之路實則是為了滿足母親對于“我”的一種需要。事實上,這樣的人生選擇對于加里而言雖然看似是正確的,并且確實是“成功”了的,但是在作者的心中隱隱留下了精神乃至情感被主宰的創(chuàng)傷。結合作者的寫作經歷,這樣的創(chuàng)傷無疑是持久而影響力巨大的。正是這樣的“被選擇”,使得加里在成年后對人生,尤其是對自己的成長經歷進行了深刻的思考,甚至于對自己遭受的由于過度的母愛而帶來的各種“被選擇”式母愛創(chuàng)傷進行了深入反思,坦白中夾雜著一絲洞知世事的遺憾??陀^地說,正如加里本人所意識到的,母愛會使人養(yǎng)成壞習慣。
我不是說,母親們不能愛自己的孩子,我只是說,母親們最好把愛讓別人分享。如果我母親當時有個情人,我一生中不致在每一股清泉旁忍受干渴之苦。
加里多次在書中提到,母親的這種毫無保留的母愛可以稱得上是成年后情感枯涸的原因。對于一個人而言,母愛的得而復失,將使他“終身品嘗冷漠”。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由于矛盾的情感使加里童年遭受的母愛創(chuàng)傷更引人深思,而這樣的母愛創(chuàng)傷是加里一生背負的十字架——宏大的理想和抱負與作者精神層面上認知水平的沖突。正是這樣的原因促使他通過筆名的方式解放個人的心理重擔,與另一個自我親密著而又矛盾著。其實“作家童年期的創(chuàng)傷性情境,與作家人格中的一種輕度彌散性焦慮特質,有著明顯的聯系”。這一種輕度彌散性焦慮是與較高的理想與抱負聯系在一起的。這樣的焦慮特質并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它一直存在于作家的潛意識中。對于羅曼·加里而言,童年時期為了回應母親過高的期待,加里對自身的未來有著潛移默化的焦慮。即使在成年后有豐富經歷的加里選擇以坦白敘述的創(chuàng)作方式對童年所受的創(chuàng)傷進行彌補與治愈,這樣的焦慮仍舊貫穿了他的整個寫作生涯,或許也正是這種焦慮迫使他選擇一個又一個新的筆名來塑造另一種身份,從而擺脫這種背負較高抱負與理想的童年母愛創(chuàng)傷。
筆名對加里的意義以及母親對“我”的期待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在《童年的許諾》第二部里有著更為深入的描述。從這一部起,小說就開始描寫加里成年離家之后的經歷。從上大學起,雖然與母親的見面次數少了許多,但這并沒有阻止母親和“我”之間通過信件或是熟人托物傳達情感。但是,母親對“我”的掛念以及“我”對母愛的回應卻顯得更為深層次并充滿溫情。在溫情的背后,盡可能地獲取成功一直是支撐“我”度過艱難歲月的信念,同時也是內心時刻焦慮的十字架。在到巴黎上大學不久后,“我”在一份周刊上用筆名發(fā)表了一篇中篇小說,小說發(fā)表后與母親“得意洋洋”的心情相反,“我”感到的是“異樣的疲倦和沮喪”。母親與“我”對于發(fā)表小說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恰恰反映了“我”童年時期因受母親影響而形成的焦慮。與童年時期不同,母親對“我”的一點小小成就就心滿意足,而當年迷迷糊糊開始寫作的“我”卻對自己所謂的小成功無動于衷,甚至沮喪。母親與“我”前后心態(tài)的微妙變化正是“我”將母親的無限期望逐步轉變?yōu)樾睦碡摀捏w現,即使成年之后,“我”逐步達到了母親當年的期許,內心卻還是一直有促使“我”不斷前進的動力。這種動力既是“我”挺過戰(zhàn)爭時期,不斷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突破的支撐力,也是作家加里心中一直背負著十字架的根源。
在《童年的許諾》的第二部第二十四章里,加里謊稱使用筆名發(fā)表文章這一插曲也顯得格外有趣,且耐人尋味。在初次成功后,加里決定“一口氣寫到底”,來滿足“自己貪婪的需要”,卻遭到頻頻退稿,生活處于窘境。然而由于男子漢的自尊以及不愿使母親失望的心情,他耍了一個“至今還覺得很得意”的花招。他告訴母親由于刊物經理人的要求,寫了一些商業(yè)性稿件,為了不損害自己的名譽,他在這些稿件上簽署了不同的筆名。他掩蓋了自己物質生活的貧乏,聲稱寫這些稿件是“不得已的賺錢方式”,將別人已發(fā)表的文章寄給母親,從而維護自己成功的假象。這個小插曲展現了加里成年后筆名與母親——也就是加里的童年經歷之間的聯系。相比于童年時期那種母親與筆名間似有若無的關系,這里呈現出的關聯似乎更為直接。當筆名與母親聯系在一起時,筆名本身對于加里也有特殊意義——是其努力填補童年時期所受到的母愛創(chuàng)傷的象征。因此,筆名此時所代表的符號性含義是不同于前的。之前當母親鼓勵“我”使用筆名時,“我”是以一種被動的方式使母親滿意,而此處“我”假借筆名,更多的是由于“我”的使命感——使母親為“我”感到驕傲。
如果說前兩部中的“我”的人生是“被選擇”的,“我”對母愛是聽從、依賴的,那么第三部“我”在艱難的戰(zhàn)爭年代中,母愛轉變?yōu)椤拔摇辟囈灾蔚男拍罡亲髡弑成细鼮槌林氐氖旨艿闹苯釉颉D赣H在第三部中的出場,往往借由“我”的回憶,甚至是想象。由實到虛的轉變,不僅是寫作手法的轉變,更是作者情感的又一步跨越。在戰(zhàn)爭歲月里,母親的絕不向命運低頭的品質頻頻以虛感的方式出現在小說中。正是加里對母親的懷念與敬愛使得他在最困難的時候充滿信心。他與母親情感的維系物——信件,有著超乎尋常的意義。他不管到哪兒,這些沒有日期的信件總是一封封地寄到他手里。因此離家在外的三年半里,這些信件成了一條“臍帶”,輸送著“勇氣”。在離家在外的日子里,信件作為載體,代替了具有實感的母親,同樣使“我”包圍在母愛中。也由此,加里在外經受戰(zhàn)爭的苦難之時,沒有放棄寫作。他的一部重要作品《歐洲教育》就是在戰(zhàn)爭結束的那年(1945年)發(fā)表的。
“托爾斯泰!”她極其簡略地說,“高爾基!”然后,出于對我國的尊敬,她又補充說:
“梅里美!”
……
“是的,媽媽,是的。一定會是這樣的,會是這樣的。我將按你的愿望去做?!?/p>
這些描寫都是作者加里想象的場景,也就是他的虛感。同時,這些描寫又重提了母親對于符號象征的迷戀。母親希望“我”成為文學巨匠的信念已深深植入“我”的腦海。這樣的信念不僅是對自我成就的渴望,更是對母親愛戴、眷戀的體現。至此,小說對母親形象的刻畫提升了一個高度。前文中母親有時顯得無知,有時顯得可笑,但在作者的記憶中,最后母親形象的刻畫是十分光輝的。此時,加里已將母親與他個人的信念結合在了一起。母親既是他在戰(zhàn)爭年代支撐下去的信念,同時,他渴望正義,渴望“更輝煌勝利”的信念中也內化了他對母親的愛。因此,母親成了羅曼·加里獨一無二的符號。這個符號的含義是前所未有的,是所有含義的升華,是堅定的信念、偉大的理想以及對母親深深的懷念的象征。加里在明白了這些之后,不再像童年時期選擇寫作時那樣“迷迷糊糊又無法推托”,這里的他主動向母親許諾“一定會是這樣的”,并且重復許諾了兩次。由被動至主動的轉變是加里個人承擔起了筆名背后——抑或是符號背后的十字架,而對母親堅定的許諾是所有十字架中最為沉重的一個。這一許諾并非成年后才在加里心中扎根,正如小說標題,這是童年的許諾,是一直以來加里推脫、迷迷糊糊接受到主動承擔的主要對象。
小說的最后以二戰(zhàn)的勝利與母親的去世作結,各種復雜的感情交融在一起,充滿了堅定的希望、真摯的哀傷、難以道明的充實與無盡的虛無。“我沒有誤入歧途。我恪守了諾言。”這是加里寫作生涯(1945—1980)中期的一部作品,他認真地剖析了自己,將自己走上寫作道路并成為一個飛行員、外交家歸結于一個對母親的許諾。母親對加里的愛是偉大的,在她臨終前,寫下250封信托付友人定期寄到“我”手上,給予“我”持續(xù)不斷的力量,因為母親“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感受不到她的支持,我就會經受不住考驗”。母親對加里超乎尋常的期望、信任與愛,使得加里一生不斷奮斗而充滿傳奇。但是,這樣的母愛對加里而言是一種創(chuàng)傷,更是十字架般的苦難。加里的一生再沒有找到母愛般純凈而真切的愛。而如同他以筆名埃米爾·阿雅爾發(fā)表的作品《如此人生》(1975年)中寫的“沒有愛是不成的”,加里最后的人生因缺乏愛的支持而選擇了筆名——另一種身份的空隙來生存,當這份空隙也無法填補他的絕望與空虛時,加里選擇了死亡。
母愛成殤……正是母愛使加里背負了思考人、人性、社會與愛的使命;正是母愛使加里接過了在黑暗中探索光明的火炬;正是母愛使加里努力在混沌中保持清醒,因而背負起罪罰與榮耀并存的十字架。這一十字架不是個人的,而是整個時代的,抑或是整個人類的。它因沉重而雋永,因痛苦絕望而熠熠生輝,更具普世價值。
注釋:
①②羅曼·加里:《童年的許諾》,倪維中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