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琬鈺
在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作家萬達·瓦西列夫斯卡婭同紅軍戰(zhàn)士一起轉(zhuǎn)戰(zhàn)于烏克蘭戰(zhàn)場上,和他們一起去了許許多多烏克蘭的村莊,小說中所描繪的,甚至是塑造的人物,都源自于作者的親身體驗與見聞。
作家筆下塑造的母親形象不同于以往其他作品中的典型母親形象,她對于母親形象刻畫的重點聚焦在了自我意識上,她們同典型母親形象一樣,擁有所有偉大母親所擁有的美好品質(zhì),散發(fā)著母性的光輝,但除此之外,她們身上還多了對母性的自我思考,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偉大母親”。
母親不僅是自然賦予女性的生物角色,也是文明賦予女性的社會屬性之一,女性的種種生理特征經(jīng)過文化和時代的催化,使得女性的母親角色成了一種必然要求。承擔(dān)母親角色的女性除了誕下子嗣這一重大任務(wù)外,還必須承擔(dān)起教育孩子、體恤丈夫的責(zé)任,賢妻良母就成了一個完美母親的烙印。
典型母親形象在被塑造和被贊揚的過程中,往往注重的還是一位母親在家庭職能方面的貢獻,而不是母親這個角色本身。典型母親形象通過子女來服務(wù)社會、服務(wù)國家,我們很少能在典型母親形象中看到她們脫離家庭,作為一名獨立的母親投入激烈的社會活動中,母親與家庭之間仿佛有一把牢不可破的枷鎖,一旦成為母親,女性就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實際上,“母親”僅僅是一個標簽、一個稱謂、一個社會角色的轉(zhuǎn)變,雖然它代表著更多的責(zé)任與義務(wù),但這些責(zé)任與義務(wù)不應(yīng)該是桎梏一名母親的枷鎖,她仍然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不是淪為家庭、孩子與丈夫的附屬品。
在整篇小說塑造母親形象的過程中,時刻圍繞著一個問題“我是民族的戰(zhàn)士還是孩子的母親”,作為一名深愛孩子的母親,強烈的母性與母愛讓她們無法接受孩子的死亡,然而面對戰(zhàn)爭中苦難的蘇聯(lián)和蘇聯(lián)人民,她們又不得不為了民族大義而接受這樣的犧牲,這無疑是對母親角色精神的一種拉扯,正是在這樣動態(tài)的拉扯之中,作者建構(gòu)了比以往更加鮮活的母親形象。
1.費多霞
費多霞的兒子瓦西里是一名戰(zhàn)士,他的部隊路過了費多霞所在的村子,恰巧也是在這個時候德軍占領(lǐng)了村子,部隊中一隊人犧牲在了村子附近的山谷里,其中就有費多霞的兒子,更殘忍的是德軍還扒去了犧牲的戰(zhàn)士們的衣服,不讓村民掩埋。瓦西里犧牲后,費多霞因仇恨而變得麻木,她不再哭泣,每次偷偷去山谷里悼念兒子的時候她總是“干巴巴”地凝視著孩子的尸體。作者對費多霞有過這樣的描寫 :“可是全村沒有一個人的兒子在那。只有她的兒子。只有他一個人,命中注定他所在的部隊要路過這個村子?!贝藭r的費多霞只是一位深愛孩子的母親,這是一個母親“自私”的愛,她的母愛無法分割,全都灌注在了瓦西里的身上,這樣的母愛讓她不得不憤怒抱怨,村里的其他孩子沒有一個像瓦西里那樣慘死山中,暴尸荒野,為什么只有自己的孩子犧牲在了這場戰(zhàn)爭之中。
2.瑪柳琪
瑪柳琪是本文中除女主角娥琳娜之外最高光的一個角色,同時也是全文中“拉扯感”最強烈的一個母親形象。在女游擊隊員娥琳娜被捕后,德軍對娥琳娜進行了慘無人道的虐待,瑪柳琪為了幫助娥琳娜,深夜讓自己的小兒子米什卡給被關(guān)起來的娥琳娜送去了家中僅存的一塊面包,但不幸的是,面包沒有送到,米什卡被德軍發(fā)現(xiàn)開槍打死了。米什卡犧牲后,瑪柳琪拼盡全力趁德軍不備將兒子的尸體帶回了家中。作者對于這位母親的傷痛與掙扎描寫得十分平靜卻極具沖擊力,仿佛平靜河面下的暗流涌動,這位母親將所有傷痛都隱藏在了嗚咽與隱忍之中。“你別哭了,米什卡是同紅軍士兵一樣死去的,你明白嗎?他是為了正義的事業(yè)犧牲的,德軍的子彈把他打死了,你明白嗎?”這是瑪柳琪對女兒芝娜說的話,這樣的類似描寫還出現(xiàn)在了瑪柳琪為了不露痕跡地掩埋米什卡,不得不和孩子們反復(fù)踩踏米什卡的小墳包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這樣?!舐暤卣f,像是在回答自己,小芝娜像回聲似的重復(fù)著:‘應(yīng)當(dāng)這樣……’”重復(fù)了兩次的“你明白嗎”和“應(yīng)當(dāng)這樣”是對孩子們說的話,同時也是她對自己說的話,是對自己的質(zhì)問與強迫,強迫自己接受兒子的死亡,她是在為失去兒子而感到不幸,也是在不停地寬慰自己,這是為崇高事業(yè)而必須做出的犧牲。她將哭聲憋在喉嚨里,她也想跪在兒子的身邊像野獸般號啕大哭,哭自己的不幸、自己的悲哀、兒子的死亡,但她強迫自己忍住了。
3.娥琳娜
女游擊隊員娥琳娜是本篇小說的女主角,她因即將臨盆回村分娩而被德軍俘虜,被俘期間,德軍為了得到關(guān)于游擊隊的情報對她進行了審問和施虐,他們脫去了娥琳娜的衣服,寒冷的夜晚逼迫她赤身裸體地在街上奔跑,一旦娥琳娜停下,德國士兵就會用刺刀攻擊她,就算是這樣的凌虐也沒能讓德軍從娥琳娜的口中得到一絲一毫關(guān)于游擊隊的情報,最后氣急敗壞的德軍用娥琳娜剛出生的兒子威脅她,企圖利用一個女人的母性來威脅她,但是他們沒有得逞,娥琳娜選擇犧牲自己,犧牲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來保護游擊隊員們。
在德軍軍官審問娥琳娜的時候,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三次“你是母親啊……”,這是軍官對娥琳娜說的話,他想讓娥琳娜作為孩子的媽媽,顧念剛出生的孩子而放棄掙扎說出情報,而此時娥琳娜想著的并不是剛出生的孩子,而是山林中的那十六名游擊隊員,她曾經(jīng)像母親一樣照顧著那十六名隊員,她也是那十六個青年的母親,他們的生命都在于她的一句話,“她感到這句話像在提醒她的天職”(“這句話”指的是德軍對她說的“你是母親啊”)。“喂,你說你是誰,是布爾什維克的賤種呢,還是母親?”“‘我是母親?!鹆漳然卮穑玫氖巧掷锶思覍λ姆Q呼,他們這樣稱呼是為了答謝她的關(guān)心,答謝她的親切話語,答謝她為他們煮飯,洗衣服”,德軍用娥琳娜剛出生的兒子脅迫她時,她沒有妥協(xié),她是母親,但不僅僅是這個新生兒的母親,她有更崇高的事業(yè),她選擇保護那些她曾經(jīng)在森林里照顧過并親切稱她為母親的孩子們(游擊隊員)。她選擇為蘇聯(lián)的勝利、為人民的勝利犧牲自己的一切。娥琳娜的孩子被德軍殺死后投入了冰河之中,“心愛的兒子向自己人那兒漂去了,心愛的兒子向沒有德國人的枷鎖的自由的土地上漂去了”,這是娥琳娜對死去孩子的告慰,也是對自己的勸解。
相較于另外兩名母親形象,娥琳娜身上的“拉扯感”并不明顯,她的存在是對文中其他母親形象的一種升華,作為一名游擊隊員,她從一開始便做好了為事業(yè)而犧牲的準備,這里的“犧牲”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死亡,而是為崇高事業(yè)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孩子。她不掙扎、不痛苦嗎?并不是,她深愛自己的兒子,她是母親,但她也是一名游擊隊員,娥琳娜將自己的母愛引向了更高的格局,母愛變成了一種“大愛”,她不僅僅是自己孩子的媽媽,更是游擊隊員的母親。
小說中的每一位母親都是“殊途同歸”的,無論是母性濃烈的慈母費多霞,還是在為自己喪子感到不幸、還不斷寬慰自己必須為民族利益犧牲小我之中痛苦掙扎的瑪柳琪,又或者是為了大義毅然決然犧牲自己一切的母親娥琳娜,她們的母愛不容置疑,她們對子女的愛在文中表現(xiàn)得或明顯或隱晦,但她們共同的選擇都是將自己的母愛變成了“大愛”,她們走出家庭,脫離孩子與丈夫,單純地作為一名名為“母親”的人作出抉擇,為了苦難中的蘇聯(lián),她們可以犧牲自己,犧牲子女,犧牲自己的一切。她們愛自己的孩子,也愛著這個國家,她們是孩子的媽媽,更是祖國大地上的一名母親。
小說《虹》中作者筆下的母親形象有國家苦難面前的大義,更有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母性”思考,在大無畏的集體社會性之中還蘊藏著母親的個體性,她們不再是家庭、兒女、丈夫的附庸,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偉大母親”,而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做出抉擇,為崇高的事業(yè)做出貢獻的母親。
注釋:
①[蘇]拉夫列尼約夫、 [蘇]瓦西列夫斯卡婭:《第四十一·虹》, 曹靖華譯,黃山書社,2015,第142頁。
②[蘇]拉夫列尼約夫、 [蘇]瓦西列夫斯卡婭:《第四十一·虹》,曹靖華譯, 黃山書社,2015,第143頁。
③[蘇]拉夫列尼約夫、 [蘇]瓦西列夫斯卡婭:《第四十一·虹》,曹靖華譯, 黃山書社,2015,第120頁。
④[蘇]拉夫列尼約夫、 [蘇]瓦西列夫斯卡婭:《第四十一·虹》,曹靖華譯, 黃山書社,2015,第215頁。
⑤[蘇]拉夫列尼約夫、 [蘇]瓦西列夫斯卡婭:《第四十一·虹》,曹靖華譯, 黃山書社,2015,第216頁。
⑥[蘇]拉夫列尼約夫、 [蘇]瓦西列夫斯卡婭:《第四十一·虹》,曹靖華譯, 黃山書社,2015,第2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