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冰
白先勇出身于官宦家庭,自幼對文學情有獨鐘。他喜歡《紅樓夢》,很多作品不自覺地模仿其神韻,也喜歡昆曲,一生致力于昆曲推廣。因此,他的小說無論是語言、敘述還是思想、精神,傳統(tǒng)美學品格和中華文化因素比比皆是。純中國式的語言、懷舊的背景勾勒,甚至其中的人物和主題,無不包含神秘的東方色彩。
另一方面,20世紀50年代的臺灣現(xiàn)代化工業(yè)飛速發(fā)展,西方文化、思想、流派大量涌進,白先勇大學就讀于臺灣大學外文系,受西方現(xiàn)代哲學思想和文學觀念影響頗深。他讀書期間跟同班同學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試驗各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介紹西方文學思潮。在《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刊詞中,這幫年輕人志氣昂揚地寫道:“我們不愿意呼曹雪芹之名來增加中國小說的身價……舊有的藝術形式和風格不足以表現(xiàn)我們。”
因此,白先勇是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者,又不安于循規(guī)蹈矩地盲目繼承;是西方文學觀念的學習者,又不囿于全盤學習的框架;他在中西方觀念融會貫通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尋找兩者之間的交融和碰撞。本文便通過其代表作《游園驚夢》,分析這種跨文化交流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獨特魅力。
昆劇劇目豐富多彩,文辭華麗典雅,曲調清逸婉轉,表演細膩優(yōu)美,富于詩的意蘊、畫的風采,熔詩、樂、歌、舞、戲于一爐,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學術價值。昆劇中的昆曲被歐美許多學者稱為最能體現(xiàn)東方藝術美的代表。
在《游園驚夢》中,癡迷于昆曲藝術的白先勇,以昆曲文化精神為內核,通過對昆曲藝術體驗的通感搭建了一個憂傷惆悵的“游園”故事:南京昆曲名伶藍田玉因歌喉出眾,迷倒了當時的權貴錢將軍,明媒正娶將她迎進家門。多年后,錢將軍早已過世,錢夫人應過去的姐妹竇夫人(桂枝香)邀請,赴臺北參加晚宴。昆劇、昆曲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描述她們相聚場面時繞不過的話題,貫穿全文勾連起了故事的發(fā)展,并通過錢夫人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憶,渲染了一種滿懷惆悵的末世風情。
昆劇、昆曲對整部小說而言,不僅起到了對語言、意境的升華作用,更多的是參與了整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作為一種鮮活的因素巧妙地參與了故事的架構。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和昆曲是一致的,白先勇通過戲曲隱喻,在人聲鼎沸的客廳里上演了一場戲中戲,分不清哪一幕是戲劇,哪一幕是人生。
《游園驚夢》本是《牡丹亭》里的一折經(jīng)典同名劇。講的是大家閨秀杜麗娘因教書先生教授了《詩經(jīng)》中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有感應,春情勃發(fā),萌生傷感之情,在與丫鬟一起游覽了自家的后花園之后,夢中與一位手持折柳的公子柳夢梅在花園內有了一番云雨之情。這個故事的關鍵就是偷情,違反封建倫理道德而跟自己心愛的男人有了云雨之情。白先勇把這個隱喻移植到了自己的文本中:
“洞簫和笛子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游園’的‘皂羅袍’中去——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杜麗娘就是小說中的錢夫人,錢夫人則是戲外的杜麗娘。她們都有對愛情的渴望,但禁錮杜麗娘的是吃人的封建禮教,是她大家閨秀的身份;禁錮錢夫人的是她內心的道德準則,是她從戲子一步登天嫁入豪門的身份。游園一曲是杜麗娘追求愛情的心情開始萌芽的情感外露,也是錢夫人當年難忘的美夢和噩夢。悠揚的昆曲中,錢夫人的意識從竇公館的現(xiàn)實中脫離,進入了錯亂的思緒世界。文本的寫作手法也隨之從簡單的“直敘”進入了復雜的“意識流”, 故事的時間從現(xiàn)實跳入了回憶,且不斷地在現(xiàn)實和回憶、此岸和彼岸之間跳躍,模糊了現(xiàn)實和過去之間的界限。
“他籠著斜皮帶,帶著金亮的領章,腰桿扎得挺細,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地啪嗒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卻叫道:夫人?!X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币贿B串對身份的自我認知和對那段感情定位為“冤孽”的重復呢喃,體現(xiàn)了錢夫人對那段感情的執(zhí)著和失去愛情的痛苦不甘。
當年給錢夫人藍田玉伴奏的吳師傅說:“‘驚夢’里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薄岸披惸锟煲雺袅耍鴫裘芬苍撋蠄隽?。” 接著是一段隱晦的意識流書寫:“太陽照在馬背上,蒸出了一縷縷的白煙來。一匹白的,一匹黑的—兩匹馬都在淌著汗了。而他的身上卻沾滿了觸鼻的馬汗?!切涓勺樱职變?,又細滑,一層層的樹皮都卸掉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來。”在這里,幻覺和現(xiàn)實相互交織,在昆曲中這段唱詞對應的是杜麗娘和柳夢梅的魚水交歡,現(xiàn)實中則映照的是錢夫人和鄭參謀當年的云雨一度,也就是錢夫人口口聲聲所提的“我只活過一次”。
總之,“《牡丹亭》這出戲在《游園驚夢》這篇小說中占有決定性的重要位置,無論小說主題、情節(jié)、人物、氛圍都與《牡丹亭》相輔相成 ”。白先勇將昆劇《游園驚夢》的劇情和錢夫人的個人經(jīng)歷巧妙地融合,不費吹灰之力便讓讀者在藝術美、語言美的審美享受中窺知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婉轉悠揚的昆曲中暗含了大量的文本信息。今昔映照,虛實結合,巧妙地把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兩種文學手法融合在了一起。
中國古典小說素來有兩種傳統(tǒng),一個是喜慶熱鬧的大團圓結尾,另一個是籠罩全文的悲劇性基調。如白先勇推崇的《紅樓夢》就有“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說法。那種傳統(tǒng)的悲劇意識在白先勇的筆下特別明顯。無論是人生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還是成年后遠走異國他鄉(xiāng)的孤寂,都讓他筆下多了一種凄美婉轉的悲劇意識。白先勇本人也承認:“事實上 《游園驚夢 》的主題跟 《紅樓夢》也相似, 就是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中世事無常、浮生若夢的佛道哲理?!?/p>
西方文化的悲劇傳統(tǒng)也源遠流長。事實上,“悲劇”這一概念便發(fā)源于希臘。在希臘神話中,阿喀琉斯明知自己有弱點,仍馳騁疆場直至死亡;普羅米修斯為了拯救人類盜取天火,被囚禁在高加索山的懸崖絕壁上備受折磨;美狄亞殺了親生愛子,懲罰始亂終棄的伊阿宋……通過死亡和失去,把美毀滅的形式反而形成了另一種驚心動魄的藝術之美。
而東西方對悲劇的一致認同體現(xiàn)在《游園驚夢》中首先便是錢夫人的愛情悲劇和人生悲劇。錢夫人雖然受盡了錢將軍的寵愛,但因為錢將軍多病老邁,只能像爺爺疼愛孫女一樣疼愛她,無法給她男女之間的情愛。她雖然珍惜自己的身份,卻造化弄人,跟錢將軍的參謀產(chǎn)生了與社會倫理道德不相符的愛情,“冤孽式的愛情,是小說中亙古常新的題材,因為它正是我們人性中最不可理解、最無法抗拒的一種神秘力量”。更可惜的是這段孽緣甚至無法久長,很快就被自己的親妹妹月月紅攔腰搶去,她只能懷著對愛情的追憶度過漫長的余生。
其次,《游園驚夢》中還處處彌漫著一種人生的高度不穩(wěn)定性和今不如昔的悲觀思想。人性中有一種很強烈的渴望安定、追求穩(wěn)定的意識,可偏偏跟變幻無常的外部世界產(chǎn)生矛盾,這就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煩惱。錢夫人“在南京的時候”風光無限,“除卻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銀財寶,錢鵬志怕不都設法捧了來討她的歡心。……錢鵬志怕她念著出身低微,在達官貴人面前氣餒膽怯,總是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
如今,錢將軍早已去世,錢夫人孤身一人飄零在臺灣,穿著過時的旗袍搭計程車出門做客,竇夫人讓她坐主席,她入席的時候,居然“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fā)熱了。倒不是她沒經(jīng)過這種場面,好久沒有應酬,竟有點不慣了”。這鮮明的對比增顯了文章內核的蒼涼。余音繞梁的昆曲、字正腔圓的唱詞和竇夫人家布置華貴的客廳都無法遮掩這種今昔強烈對比帶來的悲哀。觥籌交錯的熱鬧氛圍中,只有錢夫人一個人沉浸在回憶里無法自拔,更悲涼的是蔣碧月一句“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將她徹底從夢幻中驚醒。
除此之外,《游園驚夢》還哀嘆了古老文明在現(xiàn)代化發(fā)展車輪下的逐漸式微。錢夫人為了赴宴特地取出了從大陸帶來的絲綢,因為“她總覺得臺灣的衣料粗糙,光澤扎眼,尤其是絲綢,哪里及得上大陸貨那么細致,那么柔熟”。實際上那件墨綠杭綢的旗袍上身后效果一般:“她記得這種絲綢,在燈光底下照起來,綠汪汪翡翠似的,大概這間前廳不夠亮,鏡子里看起來,竟有點發(fā)烏。”原本一直以為很寶貴的東西,嚴密收藏了很多年,真正拿出來卻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知不覺間在時代滾滾的車輪下貶值了,這是錢夫人他們那代人的悲哀,也是古老文明繁華落盡的悲哀。
文末,賓客們都坐著自己的車離去,錢夫人因為羞窘?jīng)]好意思叫計程車,留下跟竇夫人談談心事,竇夫人問她這么久沒來臺北覺得有沒有變化的時候,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只回答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屬于錢夫人的好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但仍處在榮華富貴中的竇夫人不會理解她的苦楚,與其跟人無望地訴說自己對過去無奈的緬懷,不如保持沉默和尊嚴。一句輕聲嘆息,蘊含著許多難以言說的無奈與哀傷。
中國傳統(tǒng)白話小說脫胎于話本,因此擅長于敘述?!队螆@驚夢》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學“移步換景”的寫法,開篇就跟隨錢夫人的腳步,看到了富麗堂皇的竇公館,這種第三人稱全知視角能極好地融敘述、描寫、抒情于一身。但在第三人稱敘述視角中,也有用錢夫人的回憶轉入第一人稱的片段,回憶自己過去無人能比的氣派。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交錯中,錢夫人也在“過去”“現(xiàn)在”這兩個時間體系中徘徊。對她而言,過去意味著錢鵬志將軍尚在人世時自己的雍容華貴、風華蹁躚,以及對“一輩子只活過那么一次”的愛情的不斷緬懷?,F(xiàn)實越有遺憾,過去就越值得懷念。
今昔時空交錯完全依賴錢夫人的個人情感,她情不自禁地回到“過去”,相對冷靜的時候回到“現(xiàn)在”,這種情感流動充分體現(xiàn)了西方現(xiàn)代派意識流手法的技巧。白先勇自己曾經(jīng)說過: “我寫這篇小說寫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較傳統(tǒng)的手法寫內心的活動,我都不滿意。起初我并沒想到要用意識流手法。女主角回憶過去時的情緒非常強烈,也有音樂、戲劇的背景,為了表達得更好,嘗試用了意識流手法?!蓖ㄟ^意識流手法,白先勇用心理喚起的方式完成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重疊。
中國傳統(tǒng)小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對比映照寫法也是貫穿《游園驚夢》的寫作方式。除了錢夫人和杜麗娘的角色互為映襯外,如今風光正好的竇夫人,包括春風得意的賴夫人、余參軍長之流,也不過是錢夫人昨天的重現(xiàn),他們的明天是否就是錢夫人的今天?嘆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轉眼美人遲暮,不料生若朝露。世事無常,浮生若夢。輝煌偉業(yè)轉眼灰飛煙滅,昔日繁華瞬間成衰草枯楊。這種過去和現(xiàn)在的交融讓讀者不由生出憐憫之心,生命的個體永遠無法逃脫歷史興衰的軌跡,作為個體的人在無常的天意和不可抗拒的時間面前顯得渺小和無力。
在現(xiàn)實時間進程中,時間的流動是恒定的,不因人的愿望或者外界的影響縮短或延長。但在《游園驚夢》中,在敘述時間穩(wěn)步前進的同時故事時間能根據(jù)作者的需要超常地延長和縮短,幾天幾年幾十年的時間可能用一句話帶過,幾分鐘的故事卻可以描繪各種細節(jié),敘述很長篇幅。這種敘述方式像一把扇子似的把時間打開或者折攏。打開來,一天的事可以寫成一本書;折攏了,一輩子的事可以寫成一個短篇。這種敘事手法被熱奈特稱為“非等時”方式。錢夫人眼前的所見所聞和過去留在心中的烙印縱橫交織,作者為了恰當?shù)夭贾霉适碌拿}絡而不顯得凌亂,更為了錢夫人能在過去和現(xiàn)實之間的時空交錯中游刃自如,大量地運用了這種速度不定的敘事時間。
錢夫人跟那位處處都讓她想起自己過去情人鄭參謀的程參謀接觸的時候,時間變得非常緩慢,程參謀的外套、領章、皮鞋、牙齒、面孔、下巴、眉毛、鼻梁、鼻尖、頭發(fā)、身段、聲音、語調,一件件在錢夫人眼前劃過,程參謀為她端茶,程參謀為她拿點心,程參謀跟她談論戲劇和演員。如此緩慢的敘事時間,就好像老式吊鐘的鐘擺,慢騰騰蕩過來、蕩過去,眼前的程參謀和過去的鄭參謀,在錢夫人眼中不斷重疊,不斷喚起她心中難以磨滅的傷痛,為她下面的失態(tài)和失聲做了層層鋪墊。但在徐太太唱“游園”的時候,時間卻變得錯亂起來,蔣碧月手腕上那只金光亂竄的扭花鐲子讓錢夫人感到眩暈,恍惚間一閉眼就是十多年,十多年前自己的情人被親妹妹奪走的一瞬間再次重現(xiàn),而更早時候在樹林中的狂歡也近距離地拉到了眼前。十多年的時光飛逝,十多年的回憶卻只是現(xiàn)實中一支曲子的時間?,F(xiàn)實時間與虛幻時間交織產(chǎn)生一種撲朔迷離的境界。怎不讓人感嘆浮生若夢,一枕黃粱便是一場人生。
總之,《游園驚夢》的故事性并不強,但這篇作品語言精美、結構巧妙、主題沉重,巧妙地將中國傳統(tǒng)敘事和西方敘述藝術結合在了一起。一詠三嘆的抒情和淡淡憂郁的氣氛,使文章顯得詩意盎然。它充分利用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對西方現(xiàn)代文學的學習,具有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和中國漫長悠久的歷史、社會、文化結合起來,構成了一幅幅廣闊而深遠的東方煙塵畫卷,充滿了作者對父輩和他們所負載的歷史苦難深切的認識,展示了白先勇作為作家在中西方文化交流碰撞中不斷探索而形成的獨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