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黃 濤
(華南理工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510006)
對于是否應當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學界一直爭論不休。持否定態(tài)度的觀點認為,人工智能生成物僅僅是根據(jù)算法、規(guī)則和模板對相關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篩選和轉化的結果,并不是創(chuàng)作物,不具有獨創(chuàng)性,不應作為作品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持肯定態(tài)度的觀點主要有兩種:一是人工智能的“創(chuàng)作”與自然人的創(chuàng)作相似,都是在學習積累的基礎上進行判斷和選擇,因而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獨創(chuàng)性,應當將其納入《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二是人工智能生成物是自然人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產物,其獨創(chuàng)性來源于自然人在算法、規(guī)則和模板的構建以及相關數(shù)據(jù)的選擇上所投入的智力勞動,因而應當給予其版權保護。筆者認為,產生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這些觀點并未克服作者中心主義。作者中心主義強調作品是經(jīng)由自然人作者深度參與的創(chuàng)作而產生的,是自然人作者智力活動的成果。由于人工智能并非自然人但又與自然人類似,所以在作者中心主義下,判斷是否應當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就會產生否定與肯定兩種觀點:否定說堅持人工智能的非人性,肯定說則將人工智能與自然人類似這一點放大或者將關注點放在人工智能背后的自然人身上。
因此,為了避免分歧的產生,需要轉換視角,不以作者為中心展開分析。受眾視角源于20世紀60年代的接受美學。接受美學最根本的特征是把讀者提到文學理論、美學研究的中心地位。在接受美學的視野之下,作品的意義由受眾確定,作品是否體現(xiàn)作者的人格已不再重要。由此可見,基于受眾視角探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保護問題,可以有效避免因采取作者中心主義而產生的分歧,是應對目前困境的理想思考路徑。綜上所述,本文將從受眾視角出發(fā),分析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必要性及其具體路徑。
提及受眾,我們通常聯(lián)想到的是書籍讀者、廣播聽眾、電視觀眾等不同媒介下信息傳播的對象群體。由此可見,受眾一般指的是通過大眾傳播媒介接收信息的人。當然,通過收藏品、藝術品、公共文化設施、名勝遺存等非大眾傳播媒介接收信息的人也屬于受眾的范疇,只是他們的廣泛程度遠不如大眾媒介傳播中的受眾。而在本文涉及《著作權法》問題的語境下,媒介傳播中的受眾可以進一步縮小范圍,限定于接收作品的人。
值得注意的是,應當結合受眾在媒介的作品傳播活動中的重要地位來理解“接收作品的人”。對于媒介而言,受眾是媒介進行作品傳播活動的起點與最終歸宿:媒介針對目標受眾傳播作品,其追求的目標是目標受眾對作品信息的有效獲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接收作品的人”并不是泛指任何通過媒介接觸到特定作品的人,而是指媒介所期望的、可以有效獲取特定作品信息的作品接收者。換言之,作為媒介選擇的作品傳播對象,媒介傳播中的受眾是相對特定的。
法律相對于社會現(xiàn)實具有第二性,因而《著作權法》上的受眾不能與媒介傳播中的受眾脫鉤?!吨鳈喾ā分胁淮嬖谑鼙娺@一概念,但存在與其表述近似的公眾。這里的公眾指的是不特定的人,學界一般依據(jù)我國臺灣地區(qū)對著作權的相關規(guī)定對其作進一步的解釋,即“家庭及其正常社交”之外的多數(shù)人,其并未涉及“接收作品的人”這一層含義。在此意義上,版權立法上的“公眾”與相對特定的媒介傳播中的“受眾”相去甚遠。所以,版權立法上的公眾一般被用于描述作品的公開狀態(tài),而不能代表作品的受眾本身。
盡管“受眾”這一概念在版權立法上并不明確,但仍在版權司法中得到適用。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在判斷實質性相似時,法院需要明確應采用一般受眾的普通注意力標準,還是專業(yè)受眾的注意力標準;二是在確定法定賠償數(shù)額時,法院需要考慮涉案作品的受眾范圍,以判斷侵權情節(jié)的嚴重程度。但是,我國法院并未專門對受眾進行界定,而只是根據(jù)作品的內容、傳播渠道和媒介劃定涉案作品的受眾范圍。這種做法與美國的版權司法實踐是一致的,即只要能確定個案中“作品所針對的讀者”,何為受眾并不重要。
上述做法在版權司法中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首先,其表明作品的受眾在版權司法中被認為是相對特定的,這種理解與媒介傳播中的受眾相聯(lián)系,符合社會現(xiàn)實;其次,其無須考慮受眾作為群體概念的內部復雜性,易于操作;最后,“作品所針對的讀者”作為實質性相似的檢驗標準,它的提出是為了保護創(chuàng)作者的市場
,而這也正是版權司法的核心要旨之一?!吨鳈喾ā返哪康倪€在于保護公共利益,而受眾是與之相關的主體概念。也就是說,《著作權法》除了將受眾看作媒介或創(chuàng)作者的相對方之外,還應當回到受眾本身,“把握‘受眾本體’的實質”,從主體的角度出發(fā)對其進行界定。筆者認為,在《著作權法》語境下,受眾指的是對特定作品具有一定精神需求的群體。首先,從主體的角度出發(fā)對受眾進行界定,應當注意到受眾行為的主動性。根據(jù)作品的內容、傳播渠道和媒介劃定受眾范圍,相當于將受眾看作作品“選擇”的結果,即被動接收作品的人。但實際上,受眾是基于滿足精神需求的心理動機積極主動選擇作品的。其次,《著作權法》所調整的是圍繞作品而產生的利益關系,所以,對《著作權法》上的受眾進行界定,應著眼于作品給受眾帶來的利益。而對受眾來說,作品的價值和意義主要在于滿足其精神需求。最后,如此界定《著作權法》上的受眾,有助于實現(xiàn)《著作權法》促進版權產業(yè)發(fā)展的目的。受眾自覺而發(fā)的特定精神需求,可以激發(fā)出與之相應的供給。因此,基于精神需求對《著作權法》上的受眾進行界定,對于引導版權產業(yè)發(fā)展具有積極作用。
根據(jù)前面所述,關于是否應當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問題,基于作者中心主義的回答無論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相應的分析均著眼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生成過程,并重點考察其中是否存在自然人作者或類似于自然人作者的獨創(chuàng)性智力勞動,分歧產生的根源就在于此。所以,受眾視角下分析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必要性,應當將著眼點置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生成之后,考慮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是否有利于維護受眾的利益。下面筆者將從微觀和宏觀兩個層面對此展開論述。
1. 維持受眾認知的穩(wěn)定性
受眾會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認知為作品,因而有必要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以維持這種認知的穩(wěn)定性。不少實例已表明,人工智能生成物在外觀上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高度相似。例如,微軟人工智能“小冰”生成的詩歌集《陽光失了玻璃窗》于2017年出版;索尼公司的FlowMachines生成了具有披頭士風格的單曲;IBM的超級計算機Waston為電影制作宣傳片;人工智能設計師“鹿班”在《機智過人》節(jié)目中與人類設計師展開較量等。在難以直接根據(jù)外觀區(qū)分兩者的情況下,受眾很可能會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認知為“作品”。但受眾之所以會形成這種認知,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人工智能生成物可以滿足受眾的精神需求。一般認為,受眾要從作品中獲得精神享受,需要通過作品與作者產生思想交流。在這個意義上似乎可以推導出,不包含“作者”思想感情的人工智能生成物無法像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一樣滿足受眾的精神需求。然而,若具體考察思想交流模型,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受眾是否可以從作品中獲得精神享受,與作品是否真正蘊含作者的思想感情無關。具言之,以作品為媒介的思想交流其實是一個從主觀到客觀,再到主觀的過程:作者內在精神世界中的思想感情借助客觀形式外化成作品中的表達后,便脫離了作者,成為受眾“透過表達可以感知的抽象觀念”。換言之,即便人工智能生成物不包含“作者”的思想感情,但只要受眾通過自身的主觀詮釋,能夠從人工智能生成物中感知到某種思想感情,其精神需求就可以得到滿足。由此可見,受眾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認知為“作品”具有其內在合理性,這種認知在一定程度上已構成受眾的信賴利益?;诖?,受眾的這種認知不僅不需要糾正,反而還應當通過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來維持其穩(wěn)定性。
2.保障受眾的自主選擇
涉險“8·15”案后,連卓釗一度化名連超,精心維系以“海王星號”賭船為核心的賭場資源。“海王星號”除賭博之外,又是各路資金往來的場所,更是連卓釗結交高官富商的平臺。
受眾兼具消費者的身份,對作為商品或服務的人工智能生成物享有知情權和自主選擇權。要保障這兩項權利的實現(xiàn),就要使受眾可以在區(qū)分人工智能生成物和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基礎上,作出符合自身意愿的消費選擇。但如前面所述,人工智能生成物在外觀上已經(jīng)可以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相媲美,這使得受眾在沒有其他信息的提示下難以區(qū)分兩者。有學者提倡賦予人工智能以署名權,其核心理念值得借鑒:應當通過明確地標注告知受眾相關內容是否屬于人工智能生成物。也就是說,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者”、“作者”所屬單位以及傳播者應當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相關信息進行明確地標注,以便于受眾區(qū)分人工智能生成物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具言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者”、“作者”所屬單位在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原始信息進行標注時,應當明確指出相關內容屬于人工智能生成物,而傳播者則應當始終嚴格按照該原始信息進行標注。
相較于不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更能促使相關主體按照相應要求明確標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相關信息。若不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者”、“作者”所屬單位將傾向于標注不明確、不真實的原始信息。因為這樣一來,其人工智能生成物將有可能被錯誤地認定為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獲得版權保護。與之相反,若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納入《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則會使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者”、“作者”所屬單位失去上述動機,從而提高原始信息的可靠度。此外,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其傳播者在《著作權法》下將負有忠誠于原始信息的標注義務,這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受眾能夠獲得真實、完整的相關信息。雖然根據(jù)現(xiàn)行《著作權法》的規(guī)定,傳播者必須忠誠標注的原始信息只限于作者的署名,但結合保障受眾知情權和自主選擇權的目的對相關規(guī)定進行解釋,傳播者忠誠標注義務的范圍實質上可以擴大到作者署名以外的合理范疇,其中就包括相關內容是否屬于人工智能生成物這一方面的信息。
3.提高受眾的創(chuàng)作質量
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可以更好發(fā)揮其推動受眾創(chuàng)作高質量作品的作用。實際上,受眾也有可能成為創(chuàng)作者,又或者已經(jīng)是其他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此時,人工智能生成物便有可能成為受眾的創(chuàng)作素材。這樣,從促進創(chuàng)作自由的角度來看,可能有人認為不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更為合適。其原因在于,如此一來,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人工智能生成物將直接進入公有領域,被受眾自由使用,從而促使更多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作品產生。但筆者認為,除了減少創(chuàng)作的限制之外,提高創(chuàng)作的質量也是創(chuàng)作自由的應有之義,否則將不利于社會主義文化的繁榮發(fā)展。人工智能生成物的隨意使用,容易導致受眾在創(chuàng)作中只進行簡單地模仿,又或者直接將人工智能生成物冒充為個人作品。如此一來,人工智能生成物在促進高質量創(chuàng)作上的效用將受到限制。因此,有必要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以使其引導受眾創(chuàng)作高質量的作品。一方面,人工智能生成物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表明其內容質量有可能得到法律的肯定和認可,這有利于在社會上形成借鑒學習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創(chuàng)作氛圍,并使受眾不再只是將人工智能生成物視為唾手可得的創(chuàng)作材料。另一方面,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可以促使受眾在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注意創(chuàng)新。因為在此情況下,受眾以“搭便車”為目的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創(chuàng)作將有可能構成侵權。此外,由于《著作權法》存在“合理使用”等限制版權的制度,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并不會過分地阻礙受眾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創(chuàng)作,受眾的創(chuàng)作自由仍可以得到一定的保障。
1. 版權制度的價值目標:促進文化多樣性與滿足受眾多元化精神需求
促進文化多樣性是版權制度的價值目標之一?!栋材菖醴ā窂U除了出版商的封建特許權,并賦予了作者對作品的專有權,標志著現(xiàn)代意義上的版權制度的產生。由此看來,早期版權制度的價值目標側重于保護作者的權益。但實際上,《安妮女王法》的制定“有著更廣泛的社會關注和職責,其中一個與閱眾、有益文學的持續(xù)生存、教育的提高和傳播有關”。具言之,在《安妮女王法》的調整下,“版權的賦予是以向社會提供福利作為前提的,這種福利就是促進文化的創(chuàng)新和文化的傳播與發(fā)展”??梢?,保護作者的權益并非版權制度的唯一目的,促進文化多樣性亦是其價值目標?!吨鳈喾ā犯菍⒋龠M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與繁榮作為立法宗旨。
受眾視角下,版權制度以促進文化多樣性為價值目標,意味著其應當為文化產品和服務的多樣化發(fā)展提供保障,以使受眾的多元化精神需求得到滿足。文化多樣性意味著文化表現(xiàn)的形式、方法和過程上的多樣性,且意味著動態(tài)的變化性。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不同于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人工智能生成物也只不過是文化因科技進步而產生動態(tài)變化的自然結果。這樣一來,能夠滿足受眾精神需求的人工智能生成物也就相當于一種文化產品或服務,因此有必要給予其版權保護。通過《著作權法》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給予保護,可以賦予相關主體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排他性權利,保障他們從人工智能生成物中獲取經(jīng)濟利益,從而激勵他們繼續(xù)致力于人工智能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為受眾多元化精神需求的滿足提供必要的文化產品和服務基礎。
2. 版權保護與反不正當競爭保護:受眾利益保護的對比
目前,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關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學界已經(jīng)有了較為廣泛的討論。其中不乏具有一定前瞻性的觀點。例如,有觀點認為,可以賦予人工智能民事主體資格,明確其版權主體的法律地位,在此基礎上為人工智能生成物提供版權保護;還有觀點認為,可以單獨創(chuàng)設特別權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予以保護。但是,本文主要是對可以納入當前版權制度的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路徑進行分析,而上述保護路徑對當前版權制度的沖擊過大,故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內。遺憾的是,即使是當前版權制度框架下的保護路徑,大多也并未克服作者中心主義,不符合本文從受眾視角出發(fā)的基本立場。對此,下文將逐一進行分析。
以“合作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就是在參考英國關于計算機生成的作品之規(guī)定的基礎上,把人工智能和“提供必要安排的人”視為合作作者,并基于否定人工智能主體地位的前提,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于“提供必要安排的人”。根據(jù)英國的相關判例,“提供必要安排的人”指的是對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特征作出實質性貢獻的人。因此,該保護路徑在版權歸屬上體現(xiàn)的是作者中心主義的實質性貢獻原則,與本文從受眾視角出發(fā)的基本立場不相契合。而且,該保護路徑實質上存在不容忽視的問題。首先,在該保護路徑下,人工智能的設計者和使用者付出智力勞動的事實將被給予過高的評價。從實際情況來看,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生成“提供必要安排的人”可能只是人工智能的設計者和使用者——前者為人工智能編寫算法、規(guī)則和模板并選擇相關數(shù)據(jù);后者則是人工智能的直接操作者。也就是說,在該保護路徑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于他們。然而,根據(jù)本文開頭所述,二者所付出的智力勞動與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具有直接關聯(lián)性并無定論。也就是說,人工智能的設計者和使用者對人工智能生成物是否具備實質性貢獻是不明確的。這樣一來,該保護路徑就存在理論與實際之間的矛盾:理論上,在該保護路徑下,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應當歸屬于作出實質性貢獻的“提供必要安排的人”;但實際上,在該保護路徑下,只能由不能確定是否真正作出實質性貢獻的設計者和使用者享有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其次,在該保護路徑下,投入資本和承擔風險的人工智能的投資者難以獲得相應的回報。不可否認,人工智能的投資者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生成奠定了必要的經(jīng)濟物質基礎,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由于沒有投入任何智力勞動,人工智能的投資者并不屬于“提供必要安排的人”,他們在該保護路徑下無法對人工智能生成物享有任何的權益。顯然,這不利于激勵投資,并會阻礙人工智能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導致人工智能文化產品的供給難以滿足受眾的需求??梢姡鼙娨暯窍?,以“合作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并不合理。
“雇傭作品”是來源于美國版權法的概念,指的是由雇員創(chuàng)作而版權由雇主享有的作品。以“雇傭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就是把人工智能視為“雇員”,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于作為“雇主”的投資者?!吨鳈喾ā凡⑽磳Α肮蛡蜃髌贰弊鞒鲆?guī)定,但存在與之類似的“職務作品”這一概念。然而,兩者還是存在較大的差異。具言之,我國的職務作品分為一般職務作品和特殊職務作品,并且它們具有不同的版權歸屬安排:一般職務作品的版權由事實上的自然作者享有,作為雇主的投資單位只享有優(yōu)先使用權;特殊職務作品的版權雖歸屬于作為雇主的投資單位,但其事實上的自然人作者仍享有署名權。由此可見,“職務作品”制度明顯采取的是作者中心主義,十分看重直接產生作品的創(chuàng)作行為,總體上傾向于保護事實上的自然人作者的利益。按照這一邏輯,若以“職務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就會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賦予負責實際“創(chuàng)作”的人工智能。這相當于變相承認了人工智能的法律主體地位,顯然并不可取。相對比起來,直接將權利賦予雇主的“雇傭作品”制度在版權歸屬上對事實上的自然人作者的關注更少,以其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可能更符合本文的語境。但實際上,“雇傭作品”制度也并沒有克服作者中心主義。無論是“雇傭作品”還是“職務作品”,都是建立在一定的雇傭關系基礎之上的,即以作為雇員的自然人作者與雇主之間達成合意為前提。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角度來看,這表明“雇傭作品”也與“職務作品”一樣,強調自然人作者的創(chuàng)作語境。進言之,二者之所以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根本在于它們“來源于人類的抽象思想、創(chuàng)造力、意志”,是自然人作者的創(chuàng)作物?;诖?,以“雇傭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將存在一定的困境。一方面,被視為“雇員”的人工智能并不能作出獨立的意思表示,無法與作為“雇主”的投資者形成雇傭關系;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生成物不包含任何直接來源于自然人作者的思想感情,不符合“雇傭作品”保護自然人作者創(chuàng)作的目的要件。
在“法人作品”制度下,符合特定條件的法人或非法人組織被“視為作者”,對作品享有包括署名權在內的全部版權,而實際創(chuàng)作作品的事實上的自然人作者則不享有任何版權。據(jù)此,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將不考慮人工智能生成物來源的復雜性,而直接由作為投資者的單位獲得其版權。此時,作為投資者的單位僅僅只是在法律上被擬制為“作者”,而并不是也不可能是參與人工智能生成物“創(chuàng)作”的“作者”。在這個意義上,“法人作品”制度只是在形式上使用“作者”這一表述,實質上并沒有采取作者中心主義。因此,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可以避免因遵循作者中心主義而產生的問題。相應的問題其實已在前面關于“合作作品”“雇傭作品”以及“職務作品”的內容中有所論及,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在作者中心主義下,雖然人工智能的設計者和使用者付出的智力勞動強度較低且關聯(lián)性不明確,但他們有可能被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其二,在作者中心主義下,負責實際“創(chuàng)作”但不具有主體資格的人工智能會被錯誤地納入權利主體的討論范圍。
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保護路徑實質上體現(xiàn)了對受眾利益的考量,符合本文從受眾視角出發(fā)的基本立場。首先,從受眾利益的源頭來看,受眾從人工智能生成物中獲得精神需求的滿足,在根本上離不開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對人工智能技術開發(fā)的資本投入。所以,基于著眼源頭設定權利歸屬的法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應由作為投資者的法人或非法人組織享有。其次,要創(chuàng)作符合受眾需求的人工智能生成物,須進行一定的市場調查,而相關信息成本的支出是由投資者保障的。在版權產業(yè)高度發(fā)展的當下,市場調查的信息成本并不是一般個體創(chuàng)作者所能承受的。若無投資者的加入以確保相關信息成本的支出,則可能會導致受眾所需求的人工智能生成物難以穩(wěn)定供給。因此,作為相應的回報,應當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賦予作為投資者的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再次,由投資者享有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可以讓受眾更好地識別權利人的身份,便于受眾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創(chuàng)作。人工智能具有強大的計算能力,“創(chuàng)作”效率極高。若賦予設計者和使用者以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受眾將難以確認或無法確認權利人的身份,導致大量成為“孤兒作品”的人工智能生成物產生,最終影響受眾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使用。一般而言,人工智能的投資者是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企業(yè),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歸屬于投資者,有利于受眾找到權利人以獲取使用的許可。最后,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保護路徑,可以激勵投資者投資,推動人工智能文化產業(yè)的持續(xù)發(fā)展,實現(xiàn)受眾精神需求的長期滿足。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受眾視角下,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較為合適。當然,不可否認的是,該保護路徑忽視了人工智能生成物只代表個人意志和僅由個人投資的情形。但是,當前的人工智能技術尚未普及千家萬戶,最尖端的人工智能技術仍掌握在少數(shù)具有高水平科技力量和龐大經(jīng)濟規(guī)模的企業(yè)手中。所以,在目前的這一現(xiàn)實背景下,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具有顯著的實際意義。
受眾視角下,除了保護路徑之外,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保護還涉及保護強度的問題。在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同時,應當加以合理的限制,以平衡受眾與權利人之間的利益。對于如何限制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保護,以下將從三個方面進行探討。
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保護期限應當短于《著作權法》規(guī)定的保護期限。根據(jù)現(xiàn)行《著作權法》的規(guī)定,作者為自然人且版權也由相應的自然人享有的作品,其發(fā)表權以及財產性版權的保護期限為作者終生及其死后五十年;法人作品的發(fā)表權以及財產性版權的保護期限亦為五十年,但其發(fā)表權的保護期限以作品創(chuàng)作完成日作為起算點,其財產性版權的保護期限則以作品的首次發(fā)表日作為起算點。由此可見,相比之下,法人作品的保護期限較短。因此,采取“法人作品”制度來保護人工智能生成物,其保護期限在《著作權法》上屬于較短的一方。不過,客觀上來說,在不考慮起算點的情況下,五十年也是一個時間較長的保護期限。而《著作權法》之所以規(guī)定如此長的保護期限,主要原因在于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所蘊含的人格因素不能被忽視。換言之,即便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具體路徑,也不應適用如此長的保護期限,否則相當于并未徹底克服作者中心主義。此外,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相比,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更新迅速,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市場經(jīng)濟壽命一般較短,沒有必要提供期限較長的版權保護;另一方面,如前面所述,人工智能的“創(chuàng)作”效率極高,這會弱化甚至緩解其生成物的相對稀缺性,并使其越來越呈現(xiàn)公共性特征,故應盡早讓人工智能生成物進入公有領域,鼓勵受眾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綜上所述,筆者建議在沿用“法人作品”保護期限起算點的基礎之上,適度降低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絕對期限。
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強制版權登記具有必要性,但無須以版權登記作為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的前置條件。《著作權法》對作品采取自動保護原則,權利人自愿進行版權登記,是否登記與作品是否可以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無關。這是因為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所天然固有的人格權益不需要授權或認證,也不需要以公開發(fā)表為前提。因此,有觀點認為,由于人工智能生成物不具備這種與生俱來的人格屬性,應當以登記注冊作為給予其版權保護的先決條件。顯然,這種觀點所體現(xiàn)的是作者中心主義。受眾視角下,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強制版權登記的重要意義在于能夠使受眾區(qū)分人工智能生成物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而不在于彌補人工智能生成物在賦權確權基礎上的不足。具體來說,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相關信息被明確標注是受眾能夠區(qū)分人工智能生成物與自然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保障,而對人工智能生成物進行強制版權登記可以為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管理提供便利,從而更好地督促相關主體進行明確地標注。所以,盡管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登記應當是強制性的,但不要求這種強制性達到“登記是版權保護的前提”的程度。相對應的,可以規(guī)定一定的懲罰措施,比如對未經(jīng)登記就利用人工智能生成物獲取經(jīng)濟利益的權利人進行罰款、沒收其違法所得等,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確保強制登記的實行。
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物應當作為獨立情形納入法定許可的范疇?!胺ǘㄔS可”是指在符合法定條件的情況下,無須權利人的許可即可使用其作品,但需要向權利人支付報酬。這一版權限制的制度可以降低權利人與潛在使用者之間的協(xié)商成本,促進版權市場的高效運行?!吨鳈喾ā芬?guī)定的法定許可主要包括報刊轉載、制作錄音制品等情形,其針對的是特定的作品使用行為。按照這一邏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人工智能生成物也應當類型化適用“法定許可”制度。然而,由于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產出速率很高,權利人的手中很有可能同時掌握著數(shù)量龐大的人工智能生成物。此時,即便部分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使用行為無須權利人授權許可,權利人也仍可能會肩負發(fā)放許可的重擔。在此情況下,權利人發(fā)放許可的及時性將難以得到保證,進而阻礙受眾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使用。因此,較為合理的做法是新增“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定許可情形,即無論使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具體形式是什么,只要該使用行為在合理限度之內,均只需付費,而無須經(jīng)過權利人的許可。此外,在實際操作這一方面上,人工智能生成物的法定許可與強制版權登記之間可以實現(xiàn)一定的銜接與協(xié)調。具體而言,一方面,可以規(guī)定受眾向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登記機關支付由法定許可產生的費用,以便統(tǒng)一管理;另一方面,可以規(guī)定沒有進行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登記的權利人無權收取由法定許可產生的報酬,以此作為未登記的懲罰措施之一。
羅蘭·巴特曾寫道:“讀者的誕生應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來換取?!比斯ぶ悄苌晌锏某霈F(xiàn),使得“創(chuàng)作”不再是自然人作者的特權,這正是“作者的死亡”的直接體現(xiàn)。在此現(xiàn)實背景下,對于是否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這一問題,基于作者中心主義的回答難免存在局限性。此時,“讀者的誕生”便有了具體的含義,那就是將視角從作者轉換為受眾。而且,鑒于《著作權法》存在將投資者視為作者的“法人作品”制度,不以作者為視角的研究路徑是可以被接納的。通過基于受眾視角的分析,本文認為,有必要給予人工智能生成物版權保護,以“法人作品”制度作為具體的保護路徑,并從保護期限、版權登記和法定許可這三個方面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版權保護進行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