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大連大學 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 大連 116622)
耿瑛先生從故事題材與地域文化聯(lián)系的視角,注意到隋唐故事之于遼寧地域的關系:“明代的詞話,為說唱相間的形式。其中長篇書目《大唐秦王詞話》是寫隋末唐初秦王李世民的傳奇故事,清代子弟書書中的《望兒樓》等故事源于此書。評書《大隋唐》與鼓書《響馬傳》也吸收了此書的許多情節(jié)。”這提醒我們子弟書題材亦有近源,未必直承唐代故事。子弟書《送枕頭》是以女性作為相思情愛主動者形象的作品,寫薛丁山求救兵下寒江,女將樊梨花愛慕薛丁山,“心似醉”地主動“攜枕頭至薛丁山處相會”。從歷史真實角度,唐代是否真有樊梨花,乾嘉學風留下的考證癖,也觸發(fā)了對樊梨花實有其人的質(zhì)疑:“俗傳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仁貴信有其人,丁山則未之聞也……樊梨花為薛丁山妻,既無丁山,安有梨花?然今四川松潘廳界,有樊梨花墓,則又奇矣!”這其實也是對于歷史演義“虛實相間”中許多人物的質(zhì)疑,不足為怪,因而錢靜方先生又接著引王先謙《姽婳封傳奇》序的看法:“蜀國搜奇,樊梨花不妨有墓;秦州覽古,王寶釧未必無窯。似真有其人者?!?/p>
子弟書對于樊梨花形象及其故事進行了改編,定名為《樊金定罵城》,名字有所變化,“金定”當取自戲曲《薛仁貴跨海征東白袍記》中有情有義、相思情深的薛仁貴妻“柳金定”,后續(xù)的《金貂記》等沿用之,而姓氏則改為“樊”,應與樊梨花故事影響之大有關。而子弟書的故事情節(jié)也進行了適當約減。
一般認為,樊梨花形象最早出現(xiàn)在清代乾隆年間,即《異說后唐傳三集薛丁山征西樊梨花全傳》。如蓮居士序居首,與乾隆元年(1736年)《說唐演義全傳》為同一作序者。小說又名《征西全傳》《仁貴征西說唐三傳》《說唐征西傳》,其慣以程式化方式敘述斗勇斗法場面這一點,已有明清小說研究專家指出,只有筆觸落到薛丁山與樊梨花婚姻糾葛時“才稍稍擺脫程式的拘縛,透出個性化的靈氣來。小說津津樂道的是陣前招親之類的情節(jié),而對于封建倫理的原則卻不甚理會”。馬背上定親的樊梨花薛丁山以及丁山三休、又三請樊梨花,讓讀者品味出刺激性的快慰,在民間輾轉(zhuǎn)傳揚。清代子弟書中韓小窗《樊金定罵城》即由此取材。戲曲劇目如《馬上緣》《三休樊梨花》(即《三請樊梨花》)等,也節(jié)選其中情節(jié),并經(jīng)久不衰。同樣,西河大鼓郝艷霞所作《薛丁山征西》對樊梨花形象塑造的再度加工創(chuàng)作, 也頗具代表性。而隨著時代不同,在對人物塑造上也顯現(xiàn)出時人不同的藝旨歸趣。歷史演義中的女將形象及其性別意蘊、審美內(nèi)涵,是一個饒有意趣的課題,林保淳教授曾在相關專著里辟專章討論。
《說唐三傳》第二十八回初提樊梨花,值乃父樊洪老將守關被困,想起她曾被黎山老母收走,八年中蒙授高超法術,獲贈誅仙劍、打神鞭、混天棋盤、分身靈符、乾坤圈,五遁俱全,期待她有退敵“妙藥”,樊梨花的幼從女仙師,仿佛聶隱娘之師從神尼。樊梨花本樊洪之女(哈迷國寒江關主),她因拒婚父母許配的丑陋的楊藩,遵從“能知過去未來”的師父之“夫主”為薛丁山的告誡,陣上面見貌美的少年將軍“心中十分之喜”而生愛慕,不惜與父兄發(fā)生嚴重沖突,投靠唐營,接替薛丁山為主帥。樊梨花的女將風采在楊藩眼中:“但見頭戴金鳳冠,雉尾高挑,面如西子,貌若昭君,有閉月羞花之貌,勝似月里嫦娥,身穿鎖子黃金甲,外罩龍繡袍,足穿小緞靴,坐下騰云馬,手執(zhí)雙刀。”樊梨花有移山倒海之法,撒豆成兵之術,攻城斗陣的本領。她三擒又三縱薛丁山,巾幗不讓須眉。同時,對待所追求的愛情婚姻,她體現(xiàn)出非漢族女性的大膽執(zhí)著。在《薛丁山征西》(《說唐三傳》)這部講史演義中,樊梨花作為女主角,的確是“書膽”一類人物。她的經(jīng)歷和故事自第十六回開始,成為全書主導,據(jù)統(tǒng)計,共涉及27個回目。樊梨花生長在武官世家,父親較為專橫,兩個兄長自私而冷酷。為了向楊虎報恩,樊洪并未征得女兒同意,便把她許配給楊虎之子楊藩。楊藩貌丑性暴,梨花拒不從命,“梨花抗婚”成為樊梨花挑戰(zhàn)命運的人生歷練。她后來對薛家小將的擒擒縱縱,使男方三休三請,直到成為女元帥,都延續(xù)著堅韌不拔、忍辱負重的性格。
女性人物形象的倔強、自尊和自強,當為滿族子弟書作者所看重、選擇并改編弘揚的主要動因,帶有滿族的女性觀、審美觀與文化價值取向。不過,樊梨花作為閃亮登場的女性,畢竟與征西才俊搭配,才成為故事引人注目的“看點”,如王三慶教授指出的:“在過去的傳統(tǒng)觀念中,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免不了都有一位偉大的女性登場,不是媽媽就是妻子,否則家之不齊,內(nèi)圣也就無方;乾綱不振,外王更不用多談了。因此,小說中敘述描寫的社會所呈現(xiàn)的既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微型縮影,也是傳統(tǒng)觀念中理想社會的寫照,其需要女性的搭檔,必是一件極為迫切的事情?!@些小說的書寫,隱然間都有一種以柔克剛的思維,然后陰陽一起調(diào)和在最高的境界中和寓存更高層次的內(nèi)在哲理層次?!倍婊ㄐ蜗髣t顯然最具有代表性。
樊梨花故事以其文化韻味在戲曲中多有傳揚。據(jù)統(tǒng)計,有《馬上緣》《送枕頭》《三休樊梨花》《蘆花河》《樊江關》等。而對于戲曲中的薛家將故事及其來源,一些研究或介紹了故事的史傳來源,梳理了元明清到現(xiàn)當代戲曲中薛仁貴故事的演變;或以故事個案為中心,梳理樊梨花故事題材的戲曲演變流程,剖析其“尊女”傾向及“女英雄”“凰求鳳”“美救英雄”模式的時代意義、“衛(wèi)國”“愛家”的兩難處境等,均可證該作豐富的性別文化內(nèi)涵。
本控制系統(tǒng)采用西門子的PLC。西門子PLC在冶金、化工、印刷生產(chǎn)線等領域都有廣泛的應用。SIMATIC S7- 1200作為其中的一款緊湊型、模塊化的PLC,實現(xiàn)了模塊化和緊湊型設計,可完成簡單邏輯控制、高級邏輯控制、HMI 和網(wǎng)絡通信等任務。對于需要網(wǎng)絡通信功能和單屏或多屏HMI的自動化系統(tǒng),易于設計和實施,且具有支持小型運動控制系統(tǒng)、過程控制系統(tǒng)的高級應用功能,功能強大、運行安全并且完全適合各種應用。
歷史演義《說唐》中的樊梨花本領超出凡倫,可以說,她的功業(yè)、氣勢與聲望已帶有“反文化”意趣,非那些庸庸碌碌的男性人物可比肩。以至于論者評,樊三擒三縱薛,是“玩弄于股掌之中”,把女性地位提高與“男性弱化”相提并論,成為男女性別對立、彼此競爭在文學中的“充分體現(xiàn)”。女性對愛情、婚姻的大膽追求,被言說為無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乎樊梨花們根本沒有“婦道”的基本觀念:“為了愛情,她們可以背叛家庭乃至朝廷,更不用說所謂的‘婦道’了。這實在是一種大膽的反傳統(tǒng)舉動?!边@種說法有些“二分法”思維慣性帶來的偏激、片面,實大大誤解了樊梨花。似乎她在小說中被描繪成本領、地位高于男性,有仙師授傳本領,就擁有了蔑視、耍弄男性的資本,殊不知這豈是樊姑娘的初衷?其實這恰恰是主題史眼光下北地“番邦”女性自卑心理的文學化表現(xiàn)。的確,唐軍平定西涼、老將程咬金親自求請,薛丁山兩度入獄,最后又不得不屈尊地青衣小帽跪拜,三赴寒江關面求,這都近乎一種“自卑→超越”的由心理到行為的書寫。直到樊梨花歸后封侯領帥,實至名歸地取代薛丁山,并不代表這位“番邦少女”功業(yè)之心強烈,不過是確證自己價值中外力“助推”的自然表現(xiàn)而已,她所看重、矢志追求的是薛丁山這個自己看中的男子,都是為了與他結親。這種堅持不舍與奔放熱烈,不能不說與明清個性解放及女性意識高揚合拍。小說寫梨花在陣上直言奉師命下山,“與你有夙世良緣”,甚至言明“告知父母,一同歸降西征”,卻起到了事與愿違的反作用,令薛丁山誤解而鄙夷:“無恥賤人,只有男子求婚,何曾見女子自己說親者。你羞也不羞!我正大光明,唐朝大將,豈肯配你番邦淫亂之人,不必妄想?!毖Φ姆磻?、誤解基于“漢族中心”的優(yōu)越感,而樊梨花的情感態(tài)度也表現(xiàn)了“番女癡情慕漢將”主題,帶有可資“借漢揚滿”、借唐比清,時代化地轉(zhuǎn)換的基因。
子弟書《罵城》寫樊梨花,最大貢獻是把樊金定與樊梨花捏合一處,“樊+金定”的組合,構成一種樊梨花形象的變體。小說中“某+金定”夥矣。這一現(xiàn)象,在創(chuàng)作上類似俄羅斯文學中的“二重身”母題。一般認為,“二重身”(Doppelganger)源于德語,在哥特文學中常以相貌相仿、性格相異的雙胞胎、自我變體、自我鏡像等方式出現(xiàn)。清代子弟書對這段番邦女將故事十分青睞,改編、定名為《樊金定罵城》三回及《續(xù)罵城》。這里的樊金定與樊梨花為“二重身”,其實就是以樊梨花形象為藍本,敷衍了罵城一節(jié),將其被始亂終棄的故事推向高潮。女主人公義正詞嚴、不卑不亢地在城下向天子道二十年苦等的實情。面對眾位王公大臣,薛丁山?jīng)]有承認,樊梨花最終選擇了自刎以明心志。作品更多體現(xiàn)棄婦的貞潔崇高,以對比薛丁山的忘恩負義。女英雄舊有形象中的堅強性格,被改編者“有意誤讀”地加以弱化。
子弟書《罵城》中的樊金定,據(jù)考主要情節(jié)當來自清初傳奇《三皇劍》傳奇(三本三十二出)。該劇寫薛仁貴與樊金定成婚,投軍離家,娶柳迎春;金定生下景山來投奔,仁貴卻不肯相認,誣為奸細。怒斥仁貴后金定揮三皇劍自刎。察其實情后太宗將仁貴問罪,追封金定,授官給其子薛景山。不僅如此,子弟書《罵城》及其續(xù)篇其實是以歷史演義、說書人傳唱到戲曲中多種樊梨花故事為藍本,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子弟書只是將人物關系加以轉(zhuǎn)換,樊金定在此成為薛仁貴妻。薛家將歷史演義中的薛丁山本屬虛構的,而薛仁貴則是《舊唐書》有傳的真實人物。為了取信于人,并帶有歷史感,子弟書中的形象較之衍生《說唐三傳》等有了很大變化。開始向傳統(tǒng)史傳文學的性別角色回歸。《說唐》中的樊梨花是頗具異域、他族色彩的女性,她敢愛敢恨,勇猛神異而又直言快語。其本領之高超,在男人之上,是俠義女。子弟書《罵城》中的“樊梨花”(樊金定)卻成了含辛茹苦、貞潔堅強的癡情女,帶有漢族傳統(tǒng)女性專一的特點,而又兼有滿族“姑奶奶”的剛烈。
子弟書《罵城》頭回交代,作者是在觀看皮黃《西唐傳》,產(chǎn)生改編沖動的:“小窗氏在梨園觀演《西唐傳》,歸來時閑筆燈前寫《罵城》?!闭f唐天子在鎖陽關被圍,樊金定率軍攜子薛景山闖圍、認親,她的中年女將形象是被精心刻畫的:“淡梳妝,香軀端正懸金劍,素征衣,酥胸斜扭跨銀龍。桃腮冷帶風塵秀,杏眼黃凝俠烈容。二十年,日月消磨佳人半老,可依然是當初的那些動作,舊日的神情?!倍θ寿F既“念養(yǎng)病之恩”,又懼欺君之罪,回答天子這是西涼“野婦”冒認詐城,樊金定不得不陳述原委。于是,子弟書此篇并未承續(xù)元雜劇《薛仁貴衣錦還鄉(xiāng)》的薛家將老故事母題,而是展開了與樊梨花故事相似的悲苦的四個母題:
一、助夫解難母題,實為兩次救夫助夫:一是薛仁貴未成名時,征東途中遇瘟疫,樊家收留醫(yī)治并因“愛才”將金定許配之。二是此番又攜兒子和五百兵將前來解困。
二、結親緣于危難中,后來卻不被認可的母題,強調(diào)了女性陷入窘境,婚姻遭遇的坎坷曲折,這也與樊梨花的先獲允為妻后被丁山冷落絕似。
三、女英雄的“弱勢”地位表現(xiàn)與忍辱負重,二十年未見卻被要求當面相認,只得在萬歲前跪倒,被動為難的金定又只得抬出兒子。而在弓箭面前“義賢”樊金定也毫不畏懼,被逼之下終于含恨自盡。這一對弱勢角色的同情憫惜,與《金瓶梅》子弟書《哭官哥》重點寫李瓶兒失子之痛,《得鈔傲妻》《續(xù)鈔借銀》等諷刺世俗人欺凌弱者、世態(tài)炎涼,亦為血脈相通。
四、終于得到夫君的認可。子弟書《續(xù)罵城》高情商地表現(xiàn)出親情最終占了上風,超越了功利雜念,仁貴之父愛如山:“老將軍下馬抱住親生子,爺兒倆悲聲驚塞雁淚血染衣裳。眾好漢上前勸解一雙父子,薛仁貴含悲攜愛子揮淚拜妻房……余筆墨無聊再寫《西唐傳》,喚醒那千古忘恩負義郎?!比绻f,這里沒有流露滿族重視、尊重女性的意識,是不近情理的。子弟書批評薛仁貴畏懼皇權而導致金定委屈而死,雖不是主觀上忘恩負義但后果等同于是,帶有滿族的男女平等觀念?!跋埋R”,說明一直是在馬背上的,這符合冷兵器時代戰(zhàn)將的馬上征戰(zhàn)身份,也與清代前中期城市交通多騎馬風氣貼近,如《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四回:“國初官員乘馬的多,坐轎的少,那班世家子弟有的是騎馬,還有騎著駱駝上衙門的呢。”
子弟書《罵城》的中心人物樊金定的名字,何以來自“柳金定”之名與樊梨花姓氏的結合?這有利于突顯其性格個性。柳金定作為薛仁貴的原配妻子,出自明代成化年間說唱詞話《薛仁貴跨海征遼故事》,故事寫投軍時,妻子柳金定叮囑:“去當軍,初出外,小心在意;莫貪花,休戀酒,莫愛他人。”偏愛女性人物與人倫情懷的子弟書,不愿失去被人們喜聞樂見的樊梨花故事這一寶貴資源,將女英雄加一“樊”姓,作品便挾有樊梨花形象審美情韻與文化意義,“金定”則更加確認了白袍薛將軍妻子的身份。
子弟書描寫的細膩且筆挾情致,也體現(xiàn)出偏愛女性人物的特點?!读R城》第二回寫女主人公樊金定得知丈夫不肯相認,心情沉重,本能地表現(xiàn)在身體語言上:“說‘呀’軟怯怯的香軀坐在了塵,半晌發(fā)呆翻身起站,退了兩步,手拉衣襟擦了擦淚痕。急切切眼望城頭秋波冒火,意茫?;昴巧嫌旰箿喩怼V磺频梅垲i焦酸柳腰兒顫?!边@里的樊金定,實際上就成了樊梨花形象,展示出樊梨花形象女性柔弱的一面,與戰(zhàn)場上那位英姿颯爽、叱咤風云同敵人浴血奮戰(zhàn)的形象,已大有不同。在此回歸到了傳統(tǒng)女性柔弱嬌媚的體態(tài)及其行事風格。這當然與子弟書這一文體的傳播對象、受眾范圍有關。子弟即八旗子弟,子弟書即八旗子弟所唱之書,聽者畢竟還是以下層民眾為主。經(jīng)過多次互動的體驗考量,再創(chuàng)作的加工,不免有意識地注入了北京、盛京(沈陽)等滿漢兼有的“旗人”的行為準則與語言習慣,體現(xiàn)出子弟書傳播再生歷程及其努力適應“受眾”的活力。而滿族“重小姑”,對于女性婚前、婚后期許、要求與性情書寫的差異,與《兒女英雄傳》俠女十三妹何玉鳳仿佛,也當為另一成因。這類稱謂,在北方地域中是有尊貴含義的:“姐,姐兒也;輕之之辭也。……北方有稱姑娘者,旗人尤多,揣其意義,實較小姐為尊也。然南方之妓女亦稱小姐,北方之妓女亦稱姑娘。既嫁,則稱姑太太,或姑奶奶?!币虼?,葆有青春活力的未婚“姑娘”也是多種文體的滿族文學所共同重視、著力刻畫的人物角色類型。子弟書改編的選材與審美營構,不能不帶有這種考慮。
《薛丁山征西》對樊梨花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已開始趨向更為理想化、完美化,較為注重人物內(nèi)心情感世界挖掘,力求表現(xiàn)女將精神的多層面,呈現(xiàn)出的“佳麗”強悍而溫潤,時而明快時而纏綿。在對待婚姻上,倔強的有外族出身背景的樊梨花,當然不把中原漢人的清規(guī)戒律放在眼里,她似乎沒什么可掙脫的枷鎖,也就談不到抵制婚姻包辦。然而作者眼中的樊梨花畢竟是特立獨行的,需要一位不理解她的表妹鄒玉娘,后者在現(xiàn)實面前也終于醒悟:“女孩家應該追求自己的幸福,豈能令人隨意擺布?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豈不誤了自己一生。”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子弟書鼓詞所挾民間習俗“小傳統(tǒng)”的期待視野。《征西全傳》中的樊梨花,天性尚嫌吞吞吐吐,拖泥帶水,瞻前顧后,還是無意中殺兄弒父。因作家采用神魔小說筆法,有些情節(jié)乖張少有,如移山填海、上天入地,神箭、 飛刀、攝魂鈴、捆仙繩等,在人物塑造上造詣不高。但在后來民間說唱中,樊梨花形象不斷得到豐富發(fā)展,說書人采用實際主義創(chuàng)作格式,從現(xiàn)實中摸索人物想法性格變化及發(fā)展轉(zhuǎn)移軌跡,把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生氣勃勃。同時,如鮑震培教授細心體會到的,這也體現(xiàn)出說書藝術對于樊梨花故事的加工改造。
對于陣前招親的文本功能,林保淳認為“天命”或“天意”在“陣前招親”作用有二,一是使男女主角成親合理化。早在《北宋志傳》中這一觀念就已明確表現(xiàn)出來,幾乎每一對男女主角的結合,不是“姻緣天定”,就是“有姻緣之分”(如熊鐘谷《北宋志傳》,一名《北宋金槍全傳》,卷六《六郎回兵救朝臣》,其中有:“重陽女聽罷,大喜曰:‘姻緣!姻緣!事非偶然,今果然也。’”即一例)。即使有“中媒”催化,也往往只是順承天意,代為牽線而已。例如八寶公主與狄青,段紅玉與狄龍的姻緣,透過帶有濃厚天命意識的神仙(廬山圣母、云中子)證姻之后,就水到渠成地完成了。樊梨花與薛丁山之被刻意安排成天庭貶謫下凡的“金童玉女”,正是此一觀念最明晰的表白。二是強調(diào)“宿命”之不可變改,此非但指“姻緣天定”而言,事實上也將一切的沖突,包括“親仇”,委于氣運?!懊撊绱恕保苑侨肆λ芡旎?,故只有默默承受一途,甚至連默默承受也在“天命”注定之中,有助于沖突的消解。在傳統(tǒng)“真命天子”的政權觀念中,“天命”實代表了君主的個人意志。因而“陣前招親”中突顯“天命”,將君主意志的強制性抵消,自可維系原有的社會倫理結構,而降低“三綱”間的可能性沖突。
以“君臣”作“父子”“夫婦”二綱的最終原則,固然是專制政體維護君權及既定社會秩序的手腕,不免有《孟子·梁惠王》說的“私于一己”的弊端,但從另一角度來看,君主既與國家為同一之詞,則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權統(tǒng)治力之下,“事君能致其身”的觀念,除了愚忠之外,亦包含了對整個國家民族的認同與關愛。一旦面臨種族危機,此一關愛,極可能超出狹窄的君臣框架,而蛻變成偉大的民族情感。自古以來,在種族危機下獻身授命的忠臣烈士,其所以九死不悔,甘于拋灑熱血,民族情感的力量,相信絕不弱于對君主的忠誠。
子弟書《送枕頭》充分地寫出了樊梨花作為青年女性的多情與鐘情,當來自戲曲《樊梨花送枕》,燕京本無名氏《花部劇目》、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春臺班戲目》著錄。在以滿族、旗人為主體的接受語境中,作品從較開放的“番邦女將”形象來塑造樊梨花,帶有明顯的滿族年輕女性熱情潑辣特點,戰(zhàn)陣上四目相見,頓時如王三慶教授說的美女俊男“來電”,薛小將軍俊俏身影不期然而然地印入女將芳心,女性搭檔“以柔克剛”,出現(xiàn)了類似才子佳人小說式的情愛心理描繪,偏重在女性單相思:“樊梨花因薛小將軍心似醉,兩葉眉幾度顰成一脈春……思公子情事不堪芳心已透,玉人兒尋思待月覓行云。”她竟然由心理活動而形諸動作表情:“蹙一會眉頭有一時自笑,捻一回裙帶咬一回羅巾。翠被兒有一時蓋滿,有一時推卻,銀燈兒有一時怕亮,有一時嫌昏?!本尤灰拱霐y枕主動去找丁山。類似曹植《洛神賦》的以仙比凡,以俗為雅,又接近張文成《游仙窟》,也如張克濟《子弟書的艷曲》的印象:“編者熟諳古典文學,其典故順手拈來,雅而不僻;無論明喻或暗喻皆恰到好處,而且形象鮮明。但編者也不是獨用比喻,而是將寫實穿插其間,造成虛實掩映的效果,真可謂筆挾風月,點染成春?!弊拥軙鴮⒎婊ù丝趟即盒睦砗图逼刃袨?,描繪得如《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又分明一派滿族“姑奶奶”——格格的任性驕橫作風。這當依據(jù)《說唐三傳》寫薛丁山初見樊梨花:“贊道:我夫人竇仙童雖然美貌,不及他一二。妹子金蓮亦不能比他。雖然心中得意,家有二妻,此心休生。叫聲:‘番婆看戟!’刺將過來。梨花把手中刀架住說道:‘你就是薛丁山么?奴奉師父之命下山,說與你有夙世良緣,應當配合。我父兄雖番將,你若肯從議婚姻,我當告知父母,一同歸降西征,你意下如何?’”然而,子弟書女主人公直接付諸行動了。
樊梨花的表白,的確是太直接太緊迫,事情幾乎被她搞砸。兩性關系是社會前進的動力之一:“沒有婦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偉大的社會變革。社會的進步可以用女性(丑的也包括在內(nèi))的社會地位來精確衡量。女性處于無權或權利小于男性的狀態(tài)是人類文明還不夠發(fā)達的表現(xiàn),是人類生活模式、生存狀態(tài)還不夠理想的標志?!比欢?,對古代中原眾多女性來說,其屈辱地位往往在呱呱墜地時就已注定?!对娊?jīng)·小雅·斯干》即有弄璋弄瓦的貴賤高下認定,何況還有正統(tǒng)與邊緣、華夏中心廟堂與周邊山野“蠻夷”之差異,女將直接、急迫的反常言行,激起薛丁山的戒心和優(yōu)越感,如同楊家將故事寫楊文廣被俘后的一幕:“(竇)錦姑坐于帳上,眾嘍羅擁文廣于帳前,挺立不屈。錦姑見文廣表表威儀,面如傅粉,唇如涂朱,心下十分歡悅,恨不即與合巹。遂命嘍羅對文廣說‘要與成親’……文廣曰:‘吾乃堂堂天朝女婿,豈肯與山雞野鳥為配乎!寧死不失身于下賤之人?!睆姆钆畬⒌某錾碇v,樊梨花作為西番哈迷國將軍之女,相對中原天朝的世家名將之子,自然也被視為旁支野道,是魏晉以來所謂“妖女”之流脈,必定受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貶低、鄙視。在等級觀念嚴重的儒家文化圈內(nèi),雖然樊梨花、竇錦姑等有著女將的一技之長,有著神仙師父的依仗,仍不免被“邊緣化”。歷史演義似乎“有意將重心置于華夏民族與其他種族間的戰(zhàn)爭,楊家將、狄家將之于西遼、南蠻,薛家將、羅家將之于北遼、西番”。何以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這些純?yōu)榭障氲氖录?,具有求助神怪的荒誕。以向壁虛構的國家,造成女將面臨的“攸關國家社稷或種族安危的局勢”似乎非如此不能突出這些帶有“異類”特征的強悍女將的價值,非如此不能彰顯女性應當被寬容、合理對待的理由。
如果將子弟書主要作為清后期下層旗人心聲的符號系統(tǒng)看,樊梨花形象所體現(xiàn)的邊緣的、外來的、受到歧視的社會群體性質(zhì),與那些被看成如上面說的“山雞野鳥”社會角色,如女侍衛(wèi)嘆、侍衛(wèi)嘆、廚子嘆、浪子嘆、窮酸嘆、梅妃自嘆等匯通社會下層角色的艱辛困苦、悲歡離合作品,具有頗多相通之處,也有著某種共同的審美成因。
于是,子弟書也自然而然地對于樊梨花“女追男”故事,進行了“姓名置換”——鋪敘樊金定(樊梨花)等超凡女性對于男權社會的拯救性功能。她們仙凡同體,智勇雙全,成為天賦超人歷史使命一般地力挽狂瀾,拯救華夏江山。雖然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認可,如樊梨花一度在最危急時刻被推舉為元帥,可在男性中心的社會框架中,當然逃脫不了男性附庸的角色。她除了戰(zhàn)功上的光輝燦爛之外,傳統(tǒng)的夫婦之倫不可更易,仍免不了被薛丁山三次休掉,棄置一邊。如非兩國交兵的關鍵時刻和女將女帥的特殊功能,樊梨花也免不了落得個“落絮望天”,這里的“天”,就是“夫為婦天”。因而,子弟書其實是在有限的框范之中,盡力采借、注入一些強調(diào)女性地位、價值的因素,體現(xiàn)出明清女性反男權抗爭雖時隱時現(xiàn),基本上通過男性表達,仍可憑借樊梨花這一類才華卓絕的少數(shù)民族“女戰(zhàn)將”形象,頑強地展演、傳播。
子弟書竹軒的《查關》取材于秦腔《吉星臺》(京劇《查頭關》),劇情為漢元帝太子劉唐建巡邊關,與邊疆兄弟民族的公主(“番女”)相遇,只不過他們是彼此互生愛慕。這“番女”二姑娘夜里查關,偶見一“俏龐兒龍顏天表貴氣非常”的小“南蠻”在石上睡著,她關心的是“可有了妻兒娶過未娶”,派手下番兵將其弄醒,用滿漢相兼的語言詢問一通:“那南方的蠻子哥布矮(什么名字),矮哈啦(姓什么)?你要實說是牛、馬、朱、楊(豬、羊)。 西委居西呢阿媽(你父親)是何人也,亞巴衣呢呀拉媽(什么地方人)住在哪鄉(xiāng)?……最要緊西你撥得(在你家里)可有了妻房?”仿佛漢代和親這一外交策略的文學再現(xiàn),第二回寫太子告知女友,父為大漢皇帝,這番邦(泛指,實以后世邏輯推測先前)的公主,已不是匈奴的單于來當漢天子之婿,而是掉了個兒,漢太子與番邦公主結親了,二姑娘喜上眉梢:“招展花枝輕輕跪,說:‘愿千歲壽同山岳,福共海天長?!叽鸫?,欲語難言好幾次,啟朱唇,鶯聲才吐,玉面又遮藏?!媚锖邘⒍髦x,小儲君低聲說:‘請起,我的娘娘?!泵黠@地把多情的番邦女性重塑為“持之以禮”,以避免觸痛蠻野北地出身的敏感神經(jīng),然而這種近距離接觸的大膽尺度,帶有滿漢觀念融合的多元文化成分。
類似清代后期描寫特殊身份的女性——女俠的敘事作品,還可枚舉《忠孝勇烈奇女傳》《北魏奇史閨孝烈傳》,這兩部作品更多是從行軍作戰(zhàn)來表現(xiàn)女子武勇,其中更多講的是忠孝大義,有的還借助神魔小說的套路,女性被男性化的程度相對更高。相比之下,文康《兒女英雄傳》的俠女描寫,則如平步青所說,更接近“世情小說”手法,著眼點在于報父仇,十三妹只在有限程度上被男性化、豪俠化,并具有更多中原漢族女性意識。這一點并非孤立的,而是體現(xiàn)出晚清對于俠女描寫的兩種主要手法。
清末俠女崇拜具有普遍性,而她們常常出現(xiàn)于一些特殊的場合空間。研究者曾列舉,易于讓人聯(lián)想起《兒女英雄傳》俠女十三妹類型的人物,即光緒十二年(1886年)《點石齋畫報》描繪京師紗帽胡同妓院無賴鬧事,美貌“武妓”出手后遠逝,繪者感慨:“能哉!妓也,力足以服人而又智足以遠禍?!标惼皆J為:“如此女俠,與上海街頭弱不禁風的風騷女子截然不同,難怪為南方畫家所青睞。”而樊梨花作為挾“陌生感”的傳奇性異族女將,也屬于這類出現(xiàn)于特殊空間的女俠型人物。
特殊的空間、身份類型強化了俠女類人物的情韻。與此情韻接近者又如子弟書《花木蘭》的女主人公,其近乎第三者客觀地夾敘夾議,用作者“敘事干預”不斷調(diào)整,令聽眾愈加感到在實話實說:“胸兒前暗裹綾羅將奶頭箍得緊,襪兒內(nèi)多用棉花把靴尖揎圓。真可笑作揖行禮都睄光景,倒像個新入京城的小南蠻?!蓱z奴終日里何曾敢飲些茶水,若是上中廁不等更深人靜月兒殘?”女扮男裝的娘子軍,行走世俗社會中,擔心身份暴露本情理中事,子弟書作品對此情貌心理描寫真切,帶有極強的表演性,主要為了滿足市井民眾獵奇、觀賞心理需要,諸如《兒女英雄傳》“俠女十三妹”的小說文本,不免受到說書藝術的影響,顯示被夸大了的男性化一面。
子弟書中的番女形象,到了滿漢融合的清代后期,相對于漸趨濃郁的華夏中心主義傾向,是一種有力的挑戰(zhàn),也是一種實情實況展示,在特定人物內(nèi)心價值觀里又不無認同,顯示出一種對滿漢民族“共同體”的學習、追求之意。子弟書《八郎別妻》第三回中,楊八郎(楊延順)的番邦公主妻子青蓮,莫名其妙地非常知書達禮。但她也被安排了一段“不可靠敘事”,其自我表白頗有意味:“念奴雖系番邦女,我也曾涉獵詩書曉圣賢。豈但你身在異鄉(xiāng)懷故土,難道說南朝老母豈我不相關?幸喜今朝太君至,理當探望拜候親安?!弊髡叻聰M中原話語,似乎還有些改不過口,忘記了子弟書中的這位女將怎么能自稱“番官”?豈非隱形“敘事干預”的流露:“這佳人忙向身邊執(zhí)令箭,說:這是我私自攜來把母后瞞。若有番官攔去路,就說有機密事情事最嚴……再拜上姐姐云英同眾家姊妹,就說我青蓮所望骨肉團圓?!备性瓭h族一樣,也是沒有懸念地“女心外向”,完全站在夫君楊家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因此,作為一位“番邦女”,卻有中原正統(tǒng)的孝義倫理觀念,這體現(xiàn)了滿漢民族融合之后,一種共同認可的倫理信條,帶有北方多民族作品注重改編中原故事、表現(xiàn)民族融合在地性的共同體色。
樊梨花的故事,有力地支撐了在曲藝中“常常是姑娘主動追求小伙,而且非常大膽”的表現(xiàn)女將的曲目。耿瑛先生指出蹦蹦(評劇,又稱評腔梆子戲、唐山落子)曲目《樊梨花下山》、單出頭《洪月娥做夢》等,還有《雙鎖山》女寨主劉金定,《穆桂英指路》的女寨主穆桂英,皆體現(xiàn)出蹦蹦曲目的生活地方化,人物鄉(xiāng)土化:“這些西涼女將和山寨女寨主,都貌似天仙,情如烈火,都反對封建禮教,敢于追求婚姻幸福。在她們身上,反映了東北農(nóng)村大姑娘的一些野性。這種敢愛敢恨的女性,在東北農(nóng)村是常常會見到的?!边@些樊梨花類型的女英雄,成為傳統(tǒng)曲藝中挑臺的角色、亮點所在。曲藝表演的劇場效應,其審美創(chuàng)造與審美消費傳統(tǒng),與子弟書的藝術澤溉分不開。20世紀80年代后,各地電臺、電視臺節(jié)目《評書連播》欄目,仍保留有陳青遠(1923—1988,錦州市曲協(xié)副主席)家傳作品:“陳青遠口述本《三請樊梨花》,原為東北大鼓,乃其父陳仲山編演,全書以樊梨花為主,情節(jié)大異。評書、西河大鼓本,都是蘇寶童為了替父蘇定方報仇而投靠西涼,聯(lián)合六國犯唐,而東北大鼓本中則無蘇寶童,只寫突厥進犯中原,薛仁貴掛帥征西。開頭薛丁山就下山認父,寒江關收樊梨花為妻?!瓡羞€有‘姜須搬兵’‘樊梨花送枕’等在東北二人轉(zhuǎn)、子弟書、皮影戲中存在的故事。大量吸收了東北皮影戲的情節(jié),此書具有關東特色。原書唱詞優(yōu)美俏皮,并有許多神話成分”。
該類型故事在民間更具有跨地域傳播活力。據(jù)孫鴻亮博士調(diào)查陜北說書中征戰(zhàn)故事,常出現(xiàn)“招親”事件,年輕統(tǒng)帥被敵國公主(或守將之女)生擒,勝利者被他的英俊吸引主動求婚,他最終答應并在未婚妻幫助下破圍取勝。有時“招親”關目在“搬兵”途中,年輕英俊的武將在小路上遇“公主”阻攔,被迫成親,或受傷后被戰(zhàn)馬馱到隱居處,隱居者解救之并許配以女兒。還有的異文增添了“比武”環(huán)節(jié),同忠奸斗爭故事結合。可見,陜北地區(qū)也偏愛這類“樊梨花”求親的歷史故事。
我國北方地區(qū)流行的說唱文學子弟書,一定程度上有效地起到了某種“詩教”的社會功效,大大促進了北京方言和漢文化的普及傳播。我們今天從上面這些可愛、可敬的番兵女將形象看到了人類多民族可珍貴的共同美,人性本真的閃光。的確子弟書的傳播效應非常之大,有著難于抵擋的內(nèi)在審美能量和值得欽佩的情商,而樊梨花(樊金定)形象,就可以算作其中的一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