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剛系列鄉(xiāng)土小說對民俗的表現(xiàn)與建構(gòu)"/>
◆桑大鵬 甘 野
閻剛系列鄉(xiāng)土小說《圣手》《狗事》《皮襖》《調(diào)解》《出走》《河葬》《媒人》《口哨》是其“河口系列”以民俗為表現(xiàn)對象的短篇小說集群。小說雖是短篇形制,但含蘊深厚。文本不僅呈現(xiàn)了鄉(xiāng)村民俗的原生態(tài),更代入作者對民俗文化的自身體驗。故民俗在閻剛筆下不完全是被原汁原味地描摹,還有發(fā)乎個人體驗的重建,使民俗成為一個文化的復合符號。
千百年來,民俗是人類為了維護群體的延續(xù)而生發(fā)的人倫價值與風俗習尚,人倫觀是民俗的核心價值,因受到群體的推崇而成為個人的自覺,無數(shù)個人對人倫的自覺堅守最終造就了具有統(tǒng)一習俗和行為模式的群體。在封閉的鄉(xiāng)村,個人更因堅守人倫才有活著的自信,以及緊靠群體的力量獲得感。任何試圖撬動這種人倫觀甚至不經(jīng)意間對習俗有所不敬的行為都會被視為不祥。這種“褻瀆人倫,冒犯習俗將招致不祥”的理念已由鄉(xiāng)村的集體無意識轉(zhuǎn)進為個體無意識。小說《圣手》深度揭示了此種個體無意識的巨大力量。
上頭婆婆三姑專為即將出嫁的準新娘扯臉(又稱“絞面”)——鄉(xiāng)民稱專為出嫁姑娘扯臉的年長女性為“上頭婆婆”,三姑手藝精湛,十里八鄉(xiāng)遠近聞名,經(jīng)手的新娘子個個光鮮水嫩,心懷感恩,三姑大半輩子也從中獲得成就感。凡封閉山村的上頭婆婆,都有一個從不宣之于口但眾所默認的共識:她所絞面的姑娘都將以處女身份嫁出去!某次城里來招工,隔壁兩位俊俏姑娘為了面試順利過關,就請求三姑為她們扯臉——這已有違準新娘才扯臉的習俗,但生在人情社會的三姑未能免于人情,就應請把兩位姑娘打扮得光彩動人,她們順利應招之后卻到城里從事賣身行當,被警察帶走。維護女性貞操是封閉鄉(xiāng)村至尊至嚴的人倫觀。消息傳到鄉(xiāng)里,對姑娘父母和整個山村造成雷霆般的轟擊,三姑自以為此事與自己有解不開的關系:為非出嫁的姑娘扯臉已違背習俗,又把她們裝點得光鮮水嫩送進淫窟,自己罪孽深重,若不走錯第一步,就不會有第二步的嚴重后果。違背習俗的罪孽感深入三姑的潛意識開始發(fā)揮作用,文本寫道:
三姑神情恍惚,那天,她邊鍘麥秸,就想,要不是自己的這雙手作孽,那姑娘興許就面試不上。三姑的淚水又來了,看那筍尖樣的手指象蛇頭,鍘刀下去,全身雷擊一般,殷紅的血,成線地往下流。三姑的右手斷了三根手指頭。三姑被送進醫(yī)院,同去的人不少,擠得病房滿滿的。經(jīng)過手術(shù),三姑的斷手指接上了,她淚汩汩地低語,這是報應。
讀者可將此直接視作一種有關精神病理學的敘述樣本。三姑所在的封閉鄉(xiāng)村千百年來已將處女的貞操視作必須固守、維護的至高人倫,她為無數(shù)待嫁的處女絞面是她生存的信心來源和價值基礎,為準新娘絞面既是在向旁人宣稱“我手下出去的都是處女”,以此印證“我維護了習俗的純潔與純粹”,又是讓這些嫁出去的姑娘向外宣稱“河口鄉(xiāng)村的女子依然純潔,習俗依然淳厚”,這是一件于村社于自己雙贏的事,因此表證人倫的純粹乃至于成為三姑心中牢不可破的原則。如今兩個打工的姑娘出去賣身居然是出于自己無意間的設計,這使三姑的心結(jié)被無情摧毀。弗洛伊德說:“一個人如果遭受到損毀其生活基礎的創(chuàng)傷,他會完全灰心喪氣以致對現(xiàn)在和未來都失去了興趣而永久地沉迷于過去”。如此,三姑自責沒有嚴守只為準新娘絞面之俗而鑄成大錯,已自覺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與面向未來的勇氣。她自覺是傳統(tǒng)人倫的罪人,由此產(chǎn)生深重的負罪感,負罪感成為她的心結(jié)。
如果說表證女性貞操的原則推動了三姑積極成為上頭婆婆的行為自覺,那么負罪感的心結(jié)最終也會表現(xiàn)在行動之上。按弗洛伊德、榮格、弗洛姆等一批精神分析學家的共同認知,人在潛意識里的固結(jié)力量會以某種下意識的行動流露出來,其目的和效果就是釋放或舒緩潛意識久受壓抑的情結(jié)。三姑被鍘刀鍘掉三根手指看似無意,實則正是潛意識的負罪感在懲罰自己以減緩罪孽感,這三根手指曾協(xié)助三姑施展妙法使多少處女成為河口村社純潔習俗的符號表證,如今殘酷斷指正是對三姑損毀河口習俗的有力懲戒,故三姑坦然地說“這是報應!”——這是一種自覺必須受罰的卑微接受,似乎不如此其負罪感不會得到舒緩。
《圣手》把一種民俗放到人物潛意識里來觀察,對民俗進行微觀透視,解釋了民俗得以傳承的心智原因與情意力量。文本一面描述民俗的外在表相形態(tài),一面深入人物心理進行內(nèi)部精神體認,某種程度上重建了民俗得以成立并代代傳承的文化心理之根,使民俗成為一種復合文化意象。在此基礎上,作者以三姑的遭遇展示了某種民俗在現(xiàn)代意識的沖擊下將要渙然冰釋的必然,預示了民俗的未來前景。上頭婆婆的贖罪之舉作為其本人的最后挽歌也成了河口民俗的未來悲歌。
人都有“出走”的本能,走到哪里去?走向自己適以自存的樂土,走向某種虛擬的美好未來,走向心中的理想,走向繁復的意義。故“出走”的目的向來不是簡單的,對主體而言,它是為了獲得某種內(nèi)在的充實。小說《出走》以某種特殊的表現(xiàn)方式表達了“人”之“出走”的繁復意義。
父親因為與母親的個性矛盾從家里負氣出走,走向門前浩渺無邊的蘆葦蕩,從此一去不回,鄉(xiāng)親們推斷父親一定死在蘆葦蕩里了,請來喪葬隊為沒有遺體的亡父送喪。幼小的“我”雖見證了父母互不相讓的個性沖突,知道家庭破裂和父親之死不可挽回,但內(nèi)心里對父親的依戀使“我”終究不能接受此種純粹形式化的喪儀,于是眾多奇妙的幻象在“我”眼前、在喪葬儀式的行進中一一涌現(xiàn)。奇怪的是,所有幻象都是為了鋪就父親的出走之路。
有一個神秘的幻象在“我”心中固執(zhí)地定格:父親出走的那天下午,火紅的夕陽下,門前無邊的蘆葦蕩一片起伏的血色,父親背著草鞋在蘆葦蕩里踟躕獨行?!案赣H那晚打草鞋很不順利。中間的繩索老是斷裂,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接上又織,織了又斷,父親幾乎沒有織成一雙草鞋”———幼小的“我”不能完全理解父親出走的意義,但“血色蘆葦蕩”的幻象預示父親出走將要遭遇不祥,此種預感又在父親無法織成一雙草鞋的事件中得到印證。民俗信仰認為,繩索斷裂預示將要遭遇不順?;孟笈c實景都在預言一種意義:死亡。
死亡已成事實,喪葬隊伍被請來聚集于“我”家開始做送喪法事,母親把父親拒絕用來打草鞋的一片白布撕成布條纏在“我”們頭上,讓“我”們跪在歌師們面前感謝他們——這些平日里與父親或近或遠的大人們此刻居然不約而同地進入某種儀式,平靜而聚精會神地、協(xié)同而絕無旁顧地完成某個儀式,喪葬儀式歷經(jīng)千百年的熬煉居然成了指導人的心理、行為的規(guī)約性力量。在旁人看來,他們所唱喪歌就是對亡者的理解、悲感、同情與祝福。
父親在祝福中似乎又重新“活”過來,“我”看到“父親的步點恰好應著了那歌師們的鼓點。我這才感覺到,父親原本不是在穿行蘆葦蕩,而是踏著鼓點在起舞,雖然他總是那種沒有變化的僵硬表情。既然這樣,父親的出走就不是受難,而是享受。因此我們只要聽到那節(jié)奏分明的鼓點,我們就能在蘆葦蕩里看到父親?!薄仔〉男撵`不能接受父親死亡的痛苦,他幻覺性地看到了父親的神魂隨著喪鼓起舞,在歌師們的祝福中得到了安寧。
“復活”的父親以一種特異的“常態(tài)”在我眼前晃動:“其實這里面也有父親多年的朋友,父親連睬都不睬,仿佛這些人都是該這么辦的。父親在我們中間穿行,仿佛就是我能看見,我不知他要忙活啥,他一會兒在廳堂,一會兒又去里屋的櫥柜前翻檢什么。父親的行動之快是我不能想象的,他就像風一樣飄忽著,堂屋里都擠滿了為他送行的人,他卻能在中間游刃自如地穿行,那些他熟悉的面孔沒有誰與他打過一聲招呼”——沉默寡言是父親生活的常態(tài),“我”雖對父親不理會外人表示不滿,但此種熟悉的漠然卻對我是無限的慰藉。幼小的靈魂里充滿了對父親復活的強烈愿望,哪怕父親以冷漠的情態(tài)現(xiàn)身。
忙里忙外的父親終于可以上路了:他從櫥柜里找到了“我”認定的那個灰土布卷成的行囊背在駝彎的背上,直直地從我們身邊走過?!案鑾焸冸S著他走,我們一行則緊跟歌師,我看見父親的步履是那樣的穩(wěn)健,歌師們的步點無法跟上,我們自然也跟不上歌師們的步點。父親是向那片廣袤的蘆葦蕩走去的,那蘆葦蕩就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但卻怎么也靠不近”——即便歌師們見慣了死亡,但也無法完全跟上父親死亡的意義,只能在蘆葦蕩岸邊點畫父親的形跡,將一種生命的結(jié)束凝定為永恒,使自己恐慌的內(nèi)心獲得暫時的安穩(wěn)。而“我”們(包括母親)就對此種死亡的意義完全茫然無知了。眼前廣袤的蘆葦蕩隨風舞動,似近實遠,正在一力張揚著自己無限的內(nèi)蘊。沉默的父親是否因?qū)μJ葦蕩有著特別的領悟、因無人可以對話而只好沉默?是否因母親太不理解父親而有無法打破的隔膜,他只好拿生命來獻祭這片蘆葦蕩的無限?父親并不是不安于家庭生活,只是有一種內(nèi)在的豐富無人理解,唯有蘆葦蕩才能與父親發(fā)生充分的感應,因此走向蘆葦蕩其實是走向了某種只可意會無法言說的內(nèi)蘊?!拔摇敝链嘶秀蹦軌蚶斫飧赣H出走的全部意義了。
一種安撫亡魂的喪葬習俗被作者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筆法表現(xiàn)出來,實景與幻覺、生活與玄想交替出現(xiàn),使得出走而死亡的命意具備了多重意味:父親走向意義的繁興,歌師獲得儀式的安穩(wěn),“我”(包括母親)對死亡意義的浩嘆。至此,喪葬習俗成為一個文化的復合意象。
中國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最能踐行儒家的人倫之道,人倫在鄉(xiāng)村有著最穩(wěn)定而持久的形態(tài)。當儒家倫理被推行于文化的主流價值觀時,由這種倫理主導的媒妁、禮法婚姻比法律婚姻更具尊嚴而應被維護。人倫指引著鄉(xiāng)村的婚喪嫁娶、生養(yǎng)死葬,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穩(wěn)定的民俗。但人欲,主要是人的情欲沖動畢竟是最活躍的因素。情欲沖動固然不可冒犯媒妁婚姻的尊嚴,但卻在固執(zhí)地、隱秘地悄然行事,這就是在鄉(xiāng)村雖若有若無、卻從未斷裂的“偷情”習俗。尷尬的是,一直以來偷情習俗居然與婚姻習俗并行不悖、表里相應。于是,正當與不正當,防范與偷試便演繹著鄉(xiāng)村底層世俗民風的精彩故事。小說《狗事》可視作對此種民風的觀察與寫照。
丈夫外出打工,王會玲留守在家陪伴讀中學的兒子,某天給兒子送去換洗衣服,認識了學校旁邊的餐館廚師吳華民,二人當晚在王會玲家無所顧忌、干柴烈火。王會玲婆母——精明強悍的柳成英為防范兒媳出軌,養(yǎng)了一條叫聲如雷轟的大白狗放在門前,照看著兒媳家的后門。每次狗叫聲響起,柳成英就喚起老公李友勝出去查看,往往一無所獲——小說的故事主干就是一個禮法與情欲的沖突故事,由此釋放出自由與規(guī)范、防范與冒犯、保守與顛覆、合理與非法、不良陰私挑戰(zhàn)公序良俗之互反互成的意義,本質(zhì)是展現(xiàn)兩種民俗(媒妁婚姻與偷情)各自成立的理由與行進軌跡。
兇猛的大白狗成為吳王二人的心病,某次吳華民在大白狗的轟叫聲中摔碎了腳脖,王會玲怨恨婆母,婆媳關系更見緊張。吳華民多方設法要除掉大白狗,但終究計無所出。李友勝多次查探,但意味深長地未置可否——在禮法與情欲之沖突的延展中,人性本質(zhì)彰顯無遺,每個人都行進在各自的意義體認中,因立場不同而使沖突加劇,表明明與暗兩種習俗一旦遭遇,其對立是如此不可調(diào)和。此中唯有公公李友勝的未置可否意味深長,他大約要試圖調(diào)和與平衡?但是,平衡有可能嗎?
王會玲利用公公生日買來豐盛的酒食為公公慶生,順便提出要把大白狗牽到身邊為自己作伴,吳華民用牛肉終于收買了大白狗,二人從此安心偷情。與此同時,李友勝對老婆的一番謾罵開導使之如醍醐灌頂:
李友勝脖子一扭,指著柳成英說,牛日的,你折騰,你再瞎折騰。你不弄出點事來你是不會歇手的。你的那碟子醬誰不清楚?到時候,你不就是想把那狗往鎮(zhèn)上一放,幫你認出個人來么?我問你,你就是認出人來了你又能怎么了?你還去撮合他們不成?你也不想想你的兒子。他一個大男人一年四季在外面,他就不會去找女人,他就那么傻二球?你把會玲逼走了,鬧得雞飛蛋打,你就那么心安理得?
——果然是醍醐灌頂!柳成英殺掉了大白狗,李友勝的平衡成功了!媒妁婚姻本來不以愛情為成立的理由,按照曾有過出軌經(jīng)驗的李友勝理解,舊式婚姻以傳宗接代和性的互相滿足為目的,禮法不過是為性的滿足提供一種眾所公認的合理渠道。既如此,性就可作為婚姻之外的必要補充,此種補充并不會顛覆既有婚姻的穩(wěn)定,與其逼使兒媳出走,使兒子的婚姻在抓奸的雞飛狗跳、在眾人的非議中土崩瓦解,何如維護他們既有家室的穩(wěn)定?何況出門在外的兒子也當有所漁獵。當兒子回家后,兒媳自當與奸夫分手。這就是李友勝說服老婆的無可奈何的平衡策,是一種以妥協(xié)求勝的選擇。
《狗事》通過細解鄉(xiāng)村底層偷情的隱秘民俗,獲得了一種“化蛹為蝶”的隱喻效果:眾所公認、理所當然的禮法婚姻習俗在情欲的私密沖動挑戰(zhàn)中被迫放開禁制,包容異端,以此重獲既有模式,但“變異”也就不可避免。這就顯示了一種“化蛹為蝶”的意義:一面是既有模式的永無變異,一面是內(nèi)質(zhì)的生生不息,蝴蝶永遠是那一只蝴蝶,永遠又不是那一只蝴蝶。儒家文化籠罩下的媒妁、禮法婚姻習俗以此具備了一種“流變”意味。
觀念和信仰一旦形成,就被習俗模式固定下來,成為模式的意志,影響人的行為方式。隨著時間的延伸和累積,此種習俗模式的意志會對人的情感、心態(tài)帶來不利的影響。當人們由于無意間的行為錯謬而發(fā)生不可挽回的損失時,人們會感受到習俗是如此乖張,不合人情。此時,“陋習”之名將是習俗不可逃避的陰影。小說《河葬》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觀察習俗乖謬的樣本。
十歲的羊子身患哮喘,羊子爹得順去找生產(chǎn)隊長批準出納借80元錢為羊子做手術(shù),未果。母親秀芝親自去隊長家,將身子交給隊長借到了錢,但羊子終究死在手術(shù)臺上。醫(yī)院汽車將羊子尸體送到村口,隊長召集村民為羊子治喪——在今天人們的想象中,上世紀七十年代農(nóng)村村干部公正而清廉。事實上遠不是這樣,村干部的權(quán)力從來就是可以對底層百姓生殺予奪,即便是一個生產(chǎn)隊長,即便卑微百姓想找隊上“借”錢,生產(chǎn)隊長照樣可變現(xiàn)為權(quán)色交易。權(quán)色交易由來已久,這成了村社人們無奈默認的人情基礎,但因權(quán)力盲視而來的傷害也會把一種習俗導向丑陋。
羊子尸體不能抬進屋——短命而死的人之鬼魂會給家里帶來災殃——只能放在屋外,隊長和幾個壯漢做好簡陋的木匣裝進羊子尸體。按習俗,早死的兒童(鄂西、江漢平原乃至整個長江流域等地又名為“化生子”)只能赤條條被埋葬,但秀芝心疼兒子堅持要為羊子裹一片灰土布,隊長照辦;又為羊子臉上蓋上一本語錄——他在地下有機會讀書,本來有人拿來一本賬本,但隊長害怕羊子在陰間成為地主將被批斗,不許;人們合力彎彎繞繞走了一個大圈將木匣抬到河灘,挖開軟泥準備埋進去。隊長為斬草除根,重新剝光羊子衣服在河灘上燒成灰燼,有人要分剝下來的衣服,隊長認為拿回去將要包私生子,不許;隊長直接將尸體河葬:“討債鬼,該漂江落河!”“隊長蹚到齊腰深的水,就將尸體拋開,雙手澆了幾捧河水在羊子僵直的尸體上。羊子流走了?!?/p>
一系列講究太繁復了。大體而言,這一處理化生子的河葬習俗、儀式之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是人類文明前夜的原始思維的遺留:原始思維認為人死而有魂,化生子之魂會給家里帶來不祥,故遺體不能進門;裝進簡陋的木匣要使化生子死無可念,另找投生之處;化生子赤條條而來,也要赤條條而去,穿上衣服會帶走家里財富;臉上蓋書可引導化生子讀書;抬棺彎彎繞繞走一大圈是使化生子迷路,不再找到原家;從化生子身上剝下來的衣服如果拿回家只能重新包上化生子或私生子;讓尸體隨水流走,永別原家。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整個過程得順夫妻都沒有參與,全是旁人完成,這也是一種原始思維的意味:化生子生死無關我事,別再留念!親自處理喪葬會使化生子因留念親情而不能投生或重新投生到原家。
種種跡象表明,當原始思維滲透到儀式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時,也有儀式所屬時代的觀念跟著印入,臉上蓋書本是通行于每個時代的固有方式,但蓋什么書?蓋上賬房先生的賬本將會成為地主,會被批斗,只好蓋上當時隨處可見的語錄,寄托“讀書明理”的愿望。但語錄那么尊貴,怎會隨死人陪葬?若細思其實相當驚悚,但原始思維似乎并不打算疏通顯而易見的矛盾。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對此有更深的理解,他提出了原始思維具有“原邏輯”之說,原邏輯就是人類理性邏輯發(fā)生前夜、以感覺和想象為主導、以物我互滲意識為特征而發(fā)生神秘體驗的初始邏輯:“可以把原始人的思維叫做原邏輯的思維,這與叫它神秘的思維有同等權(quán)利,與其說它們是兩種彼此不同的特征,不如說是同一個基本屬性的兩個方面。如果單從表象的內(nèi)涵來看,應當把它叫做神秘的思維;如果主要從表象的關聯(lián)來看,則應當叫它原邏輯的思維……我說它是原邏輯的,只是想說它不像我們的思維那樣,它首先是且主要是服從于‘互滲律’”??傊?,原始思維的核心就是原邏輯,其特征是:1.只對對象的神秘力量和屬性感興趣;2.人與對象、實體及其符號代碼之間是互滲關系;3.不關心萬物之間顯然的對立與矛盾,但也不回避矛盾。其實對矛盾的粗率處理,正是原始思維的特征之一,這也是它能夠接受異質(zhì)觀念的原由。
隊長處理完羊子的河葬又與秀芝鬼混,驚聞羊子是自己的種。秀芝講述了不小心懷孕的原委,隊長如五雷轟頂,失魂落魄。
除夕的晚上,隊長喝了許多的燒酒,酒火燒心,晃晃然來到河谷的軟泥上,打嗝,望河中心的急流?!把蜃樱覂簠?,你不走了,我來接你,你等著,你等著……”隊長舌頭直僵僵的。隊長下水了,走了很遠,沉下去了。
——在隊長心中,他嚴格執(zhí)行的河葬儀式至此對自身造成無可挽回的錯誤和鉆心的傷痛,他主動沉入河水就是為此錯誤和傷痛殉葬。我們可以看出,隊長似乎并不是為自己親手葬子而后悔,而是感到河葬對親生兒子過于殘酷,自覺心中的痛悔只有自殺才能抹平。那么此時,他所一力認同和嚴格遵循的習俗會在他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呢?
現(xiàn)代文明強調(diào)對于死者也要保有必要的尊重,此種尊重不分種族、性別、年齡,不因他(她)是殤子、化生子就稍有疏忽。中國古來雖尊重“死者為大”,但這種尊重多是獻給得享天年、壽盡而死的老人,對早死的兒童卻極盡蔑視,并以習俗傳承下來,體現(xiàn)在儀式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成為一種對生者、死者帶來巨大傷害的陋習。小說《河葬》揭示了此種乖張陋習對人的傷害,把此陋習雖能接受每個時代的異質(zhì)觀念但形式至今無變的本質(zhì)描寫出來,營造了一種文化的復合意象,雖是文學文本,但具有人類學的實證價值。
閻剛系列民俗小說當然不只如上四部,但這四部具有代表性,代表了民俗的各種面向:《圣手》表述了守貞習俗本身對人的吸攝力,《出走》描寫喪葬習俗對個體的意義啟示,《狗事》透視禮法婚姻習俗意義的流變,《河葬》觀察極化的殤子處理陋習對生者死者的雙重傷害。喪葬習俗的各個環(huán)節(jié)能夠詮釋死者每個生命時段的價值,是其意義啟示的源頭之因;守貞習俗因其模式化而凝聚群體形成強大的集體意志,為個體提供力量來源,這是引人沉迷的動力之因;禮法與情欲沖蕩不息,是其“化蛹為蝶”的流變之因;走向極化必將為生死兩方帶來雙重傷害,是其必將被淘汰的自陋之因。站在歷史發(fā)展的時間立場,《狗事》代表了習俗發(fā)展的未來方向。四部小說所涉民俗不僅本身具有復合意義,若通觀閻剛民俗小說,其符號更具包容性,意義層累,疊床架屋,使民俗最終成為一個文化的復合符號。
注釋:
[1]【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導論講演》,周泉等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42頁。
[2]【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