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磊科
(湘潭大學 湖南 湘潭 411100)
新感覺派作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活躍于摩登上海的一個寫作流派,以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為代表,被稱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現(xiàn)代主義小說流派。穆時英作為新感覺派的圣手,在那個物質財富急劇增加的社會中,他一以貫之地關注著近代都市中個人精神的空虛與個體存在的異化狀態(tài)?!逗谀档ぁ肪劢褂诙际凶罹叽硇缘膱鏊鑿d,通過與之相關的幾位人物的刻畫,穆時英揭示了現(xiàn)代都市人的深層感受,并繼續(xù)對現(xiàn)代性內涵進行探索,流露出作者本人的某些情感與態(tài)度。
近代以來,現(xiàn)代社會快速發(fā)展,急劇豐富的物質文明使都市充滿著腐朽的氣息和欲望的浪潮。“舞場”作為大都市中最具代表性的產(chǎn)物,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是精神病態(tài)的發(fā)酵場,是錯雜混亂的男女關系的展覽地?!逗谀档ぁ分械呐魅斯闶窃谶@種情境下粉墨登場。一上場,便有無邊情欲綿延而來,“眉間躲在康納馨底下,長睫毛,嘴唇軟的發(fā)膩”,成為舞場中最吸引人的存在,男人們競相向她發(fā)出邀請。舞娘以“黑牡丹”命名,同時佩戴著康納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自然而又美麗的事物在充滿著欲望的舞廳中出現(xiàn),一定程度上暗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下的自然的異化。此外在穆時英的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將女性與植物相類比。如《墨綠衫的小姐》中把墨衫小姐看作“墨綠色的罌粟花”,《公墓》中對愛紫丁香的純潔少女玲子的描寫,以及本文之中的“黑牡丹與康納馨”。牡丹作為中國國花,高雅而又名貴,黑牡丹則更透露一種奢華神秘之感,但穆時英卻用其來稱呼一位沉溺在舞場中的舞娘;康納馨優(yōu)雅而溫柔,白色康納馨則更多一份純潔,然而當舞娘用其做裝飾時,這便又包含了更多深意。新感覺派對大都市女性的形象塑造具有巨大貢獻,他們打破了過去男權社會下的某些描寫禁忌,開始表現(xiàn)出對女性的理解、同情與尊重。穆時英亦是如此,他在將女性與植物類比時,便在對美的書寫中流露出了對女性的同情、理解與尊重。
當時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們,在舞場中肆意揮灑自己殘存的生命,他們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著,對自己的生命沒有歸屬感。在現(xiàn)代高度的物質文明中,他們已完全被物化,而這一異化在身為舞場中心的舞娘身上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舞娘雖然表面看來光鮮亮麗,但實際孤獨寂寞,因為她是帶著疲倦的眼光,乃至于舞娘自己都說是“卷到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過一口氣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來了”。舞娘在舞場中陪伴他人跳舞,哪怕是感冒也不能停止。她不顧自己的疲倦陪伴客人。她也意識到自己離不開這繁華的舞會,因為離開了奢侈,她就成為了沒有靈魂的人,如她自己所說“我是在奢侈里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春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黑牡丹作為舞娘,她在舞場這一奢華而又富有激情的場所中以自己的美貌謀生,她沉溺于物質與肉欲的刺激中無法自拔。穆時英最為深刻地描寫了都市摩登女郎的真實生活狀況,“她們在欲望中沉淪,用酒精和音樂麻醉自己,清醒后卻是更深的寂寞和痛苦”。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作為中國的經(jīng)濟中心,盡管它是畸形繁榮,但它的城市的思想潮流卻仍然處于前衛(wèi)狀態(tài)。古老的傳統(tǒng)與充滿現(xiàn)代性的思潮在這里匯聚,規(guī)則的崩塌與權威的消失使得這里成為了文明與罪惡并行之地,穆時英便是在此種背景下開始了他對都市女性的探求與描寫。而當他在他所熟悉的舞場中塑造黑牡丹時,他清楚地把握到了現(xiàn)代都市下個體的某些欲望與他們的孤獨寂寞之感。通過對黑牡丹的塑造,人們看到了都市發(fā)展下的人與人信任的缺失,以及個體心靈之間溝通的難以實現(xiàn),正如“我”對自己與黑牡丹在圣五家談話后的感受那樣,個體從心靈上開始變得孤獨,而這種孤獨又更進一步地加深了個體的漂泊與虛無。
同時應該看到的是舞娘也渴望擺脫孤獨寂寞,因此她才會在遭遇危險被圣五解救,在面對圣五的盤問時而撒謊。如同她對“我”所說的那樣“我愛上了這屋子,這地方,這靜;圣五又是個隱士風的紳士:我又是那么地疲倦;圣五硬要問我是誰,我便說是黑牡丹妖,他就信了。如果說是舞娘,他不會留我的,也會把我當洋娃娃的。我什么都不問,只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這來休息來的”。就此而言,她自身也懂得在花花世界里,在色欲與激情的躁動中的生活是不值得被言說的。她對停息驛站的渴望使她撒了謊并因此可以在圣五的家中休養(yǎng),同時她的這個謊言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了都市女性自我意識的高揚,她們敢于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某些東西,這在當時的男權社會下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進步性。雖然她的臉上因此褪去了憔悴與疲憊,但不可忽略的是,圣五是擁有一筆不小的遺產(chǎn)的紳士,如果不是如此,作為一個自認為在奢侈中習慣了的人的舞娘是否又會選擇撒謊與休息呢?不可否認的是,在她和圣五的相處中,經(jīng)濟因素必然占據(jù)著比較重要的位置。在現(xiàn)代都市中的舞娘對家庭生活的向往追求與其中伴隨的經(jīng)濟因素構成了一種極其吊詭的關系,作為精神棲居地的家庭與畸形的經(jīng)濟享受的混合也使得舞娘的家庭生活蛻化為了一種空虛的符號,以至于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著“我”不要揭穿她。然而,盡管舞娘對圣五的選擇是可能帶有某些物質因素的,但她作為無根都市人的一種集中化、象征化表現(xiàn),她的最終對家庭與鄉(xiāng)村世界的回歸仍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自身的異化程度,同時這一回歸也是穆時英個人理想的一定程度的期望與實現(xiàn)。
穆時英曾說自己就是在自己的小說里的社會中生活著的人,他所寫的幾乎全是自己目睹的事。因此穆時英的小說多是以第一人稱“我”敘事,這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黑牡丹》亦是如此。“我”作為故事的敘事者,同時又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不僅推動故事進行,而且文中也多出可以看到“我”的評價與描述。如評價黑牡丹為“她是接在玄狐身上的牡丹——動物和靜物的混血!”狐貍在中國是魅惑、引誘人的代表。而牡丹又是艷麗的象征。這兩個“比喻意象”的疊加,既有奇特的視覺效果,又有豐富的文化暗示,非常貼切地揭示出舞女的嫵媚、神秘和美艷?!拔摇痹u價圣五頗有隱士風范,他的生活是一片田園牧歌式的景象。在“我”的敘述中不僅有對于鄉(xiāng)村的向往和對都市無可逃離的無奈,同時也為下文寫圣五與黑牡丹的感情埋下了伏筆。在“我”的參與和推動下,故事不斷向前發(fā)展,并最終顯露出自身的深刻內涵。
《黑牡丹》中的“我”作為敘事者卻對舞娘成為好朋友圣五的妻子不知所以然,因此在行文中人們看見的是作者借助圣五和舞娘兩個視點的切換,對同一故事從不同的角度進行敘述,從而將故事的原委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在這一完整的故事中,如同王貞蘭所說,“我”的敘述是單線性的,“我”不試圖與外界發(fā)生聯(lián)系,而這造成了“我”的“孤獨”的小說形象,“我”成了孤獨的代名詞。哪怕是與黑牡丹的關系,也因為孤獨的存在而變得撲朔迷離。當時上海的物質文明雖然繁華,但卻不健全,古老的社會傳統(tǒng)與西方觀念的匯聚,使個體在獲得自由的同時卻又無法正常地適應現(xiàn)代社會生活,而這種不協(xié)調便造成了孤獨的存在。都市生活中個體必須承受某些牽制以更好地生存,這種牽制正如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勞動”一樣違背了人的某些自然本性,造成了人的孤獨感。“我”雖然非常留戀“圣五”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但卻又不得不“又往生活里走去,把那白石的小屋子,花圃,露臺前的珠串似的紫羅蘭,葡萄架那兒的果園香……扔在后邊兒?!贝送?,現(xiàn)代都市的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城市化的進程使都市的物質化與商業(yè)化不斷加強,在這種高速度與功利性的社會氛圍中,人與人的交往是片斷與偶然的,接觸的短促使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不斷增強,無處歸依的感覺不斷加深,孤獨變得難以排解?!拔摇弊鳛楝F(xiàn)代都市中的浪子,作為一個孤獨的形象在文章中出現(xiàn),深刻地顯示了20世紀30年代都市人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孤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穆時英本人的精神寫照。他親身經(jīng)歷過那種被“隔絕”的精神痛苦:無論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由于家道中落后門庭冷落,世態(tài)炎涼使穆時英對孤獨加深了感受;還是穆時英的作品雖然曾一度被推為“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優(yōu)秀作品”,但卻在《黑牡丹》《上海的狐步舞》等作品出版后,他又因自身的文學立場而遭受了大量的批評與指責,進一步加深了精神的痛苦。穆時英在《〈公墓〉自序》中曾說:“每一個人除非他是毫無感覺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蘊藏著一種寂寞感。一種沒法排除的寂寞感。每個人都是部分地或是全部地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絕了的。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嘗得多感覺越是靈敏的人那種寂寞就越是深深地鉆到骨髓里?!庇纱丝梢娔聲r英對孤獨的理解是深刻而又充滿哲學性的,他以自己的筆尖對現(xiàn)代都市中孤獨這一精神隔膜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并進一步揭示出了人生孤獨的本質。因此當“我”從圣五家出來之后,“我”會猛然感到“壓扁了!真的壓扁了” !因為“我”與黑牡丹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徹底結束了,再也沒有了所謂的和“我”一樣的被生活壓扁的黑牡丹了,“我”重回了孤獨。
圣五是小說中的一個與舞女與“我”進行對照的角色,他頗有隱士風范,不沉溺于十里洋場,反而是在郊外生活。文中的“我”評價圣五說道“每天喝一杯咖啡,抽兩支煙,坐在露臺上,優(yōu)暇地讀些小說花譜之類的書,黃昏時,獨自個兒聽著無線電播音,忘了世間,也被世間忘了的一個羊皮書那么雅致的紳士”。他是這個繁華光亮的經(jīng)濟都市中難得的詩情。這個人物身上寄托的是作者本人的某些理想與情感。穆時英的童年時期是在鄉(xiāng)村度過的,在那里的生活是歡樂而圓滿的。等到少年時期穆時英因遭受家道中落的變故而看清世態(tài)炎涼,并深刻認識到現(xiàn)代都市的黑暗的真實面目時。在此刺激下,穆時英童年時期生活中所形成的鄉(xiāng)村文化血統(tǒng)便再度被激發(fā),他一定程度上出現(xiàn)了所謂“懷鄉(xiāng)病”,這使得他在作品中加強了對底層人民的同情與認同,他的作品也因此一度被推為“無產(chǎn)階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圣五便是這種心理活動下的產(chǎn)物,他是一位傳統(tǒng)的鄉(xiāng)紳形象,在喧嘩浮沉的現(xiàn)代都市中堅守著自己的一份世外桃源,遠離都市,安然生活。而當圣五遇到黑牡丹時,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發(fā)生了碰撞。由于穆時英對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反思與他對異化消解的可能性的探索,他讓圣五成為了黑牡丹的救贖者。傳統(tǒng)成為了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某種良藥,成為了拯救現(xiàn)代性的虛無的方法。因此,在市井煙花中沉浮的黑牡丹在遇到圣五之后便消失于舞場,并最終要成為圣五的妻子。
穆時英的作品中總是會出現(xiàn)各種舞女,他也是現(xiàn)代文學中甘于為舞女立傳的作家。李歐梵曾指出“穆時英生前的朋友都證實說他的確過著和他的男主人公一樣的生活不舍晝夜地去舞廳追逐他心愛的舞女——并最終娶了她”。因此,他的作品中總是潛藏著一種書生拯救落難女子的敘事。圣五對黑牡丹的濃烈的愛盡管仍是源于一瞬間的欲望,但這又與“我”的欲望不同,圣五保存著他與黑牡丹的情感記憶并極為珍惜。他關心,尊重黑牡丹這個獨立的個體,而不是僅將其物化為一個物體,如同那個所謂的“舞客”將黑牡丹當作了“洋娃娃”。這是穆時英對女性同情與理解的體現(xiàn),他客觀地展示著女性的美,對女性給予強烈關注,如李歐梵先生所說“穆時英的故事更令人滿意的是因為他的男女主人旗鼓相當”。應該說,穆時英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女性的地位,而圣五也是如此,他是現(xiàn)代社會下真真正正地生活著的人,而不是那大都市中被異化的動物。當然也應該注意到的是,圣五當然是不會相信牡丹妖這一說法的,但他卻仍然將黑牡丹留在了自己的住所,這不僅是因為愛,更深處的是穆時英本人對女性的同情與憐愛,是穆時英對孤獨寂寞的最終的排遣手段。
在現(xiàn)代社會的洪流中,在鋼筋鐵骨的都市叢林中,人們該如何自處,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穆時英通過對大都市中三種典型人物的刻畫,向人們深刻地揭露了經(jīng)濟社會下人的空虛與貧瘠狀態(tài),并且作者也做出了對這一現(xiàn)實擺脫的努力。這些都對當下這個經(jīng)濟至上的現(xiàn)代社會,對生活在這一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們具有某些啟發(fā)與警醒的意義。
①趙雪君:《論穆時英都市小說中的舞場意象》,《名作欣賞》2017年第9期,第66頁。
②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版,第286頁。
③⑦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版,第287頁。
④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版,第288頁。
⑤鄭艷:《穆時英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研究》,福建師范大學2007年學位論文,第5頁。
⑥⑩?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版,第295頁。
⑧李曦瑤:《論新感覺派筆下的尤物形象》,天津師范大學2019年學位論文,第23頁。
⑨王貞蘭:《“我”——孤獨的行者——論穆時英小說的敘述視角》,《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82頁。
?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版,第718頁。
?穆時英:《穆時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版,第290頁。
?李歐梵著、毛尖譯:《上海摩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版,第233頁。
?郭亮亮:《穆時英論》,江西師范大學2005年學位論文,第5頁。
?李歐梵著、毛尖譯:《上海摩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版,第2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