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曉靜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234)
近年來,以冒襄《影梅庵憶語》為代表的清代“憶語體”文學(xué),以其詩性美和悲情美而逐漸得到學(xué)界的重視,雖然在小說史上,“憶語體”文學(xué)始終沒有一席之地,但《清史稿·藝文志》中已然將冒襄的《影梅庵憶語》一卷歸入小說類,沈復(fù)《浮生六記》,陳裴之《香畹樓憶語》,蔣坦《秋燈瑣憶》以及民初余十眉的《寄心瑣語》等作品,從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在追隨《影梅庵憶語》,學(xué)界通常稱之為“憶語體”,因此,將這些作品與《影梅庵憶語》一同視作“憶語體”小說,也未嘗不可。
清代“憶語體”小說以悼亡回憶錄的形式展現(xiàn)了江南名士與姬妾之間的真摯情感,同時,也向后人展示了當(dāng)時文人的生活日常、社會狀況。目前學(xué)界對“憶語體”小說的關(guān)注主要在于其中情感藝術(shù)的表達(dá),然而,這些悼亡記錄式的小說中有大量的戲曲書寫,也應(yīng)值得關(guān)注,其中以冒襄的《影梅庵憶語》,沈復(fù)的《浮生六記》和陳裴之的《香畹樓憶語》最為突出。正如前輩學(xué)者所云:“小說中對戲曲的大量描述,最可寶貴者,是不同時代的小說,忠實地反映了不同時代的戲曲風(fēng)貌?!泵跋?、沈復(fù)以及陳裴之,都是江浙一帶的文人,因此,這些小說中記錄的談戲和觀戲的情節(jié),不僅具有戲曲史料價值,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清代江南地區(qū)好戲曲的風(fēng)尚,根據(jù)“憶語體”小說中的戲曲書寫的特點,大致可以從日常評戲、演戲和詠劇詩創(chuàng)作三個方面展開論述。
明清時期文人好戲曲,案頭讀物和場上表演的傳播并駕齊驅(qū),使得戲曲已經(jīng)融入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冒襄《影梅庵憶語》開篇便云:“近好事家復(fù)假篆聲詩,侈譚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比毡緦W(xué)者大木康先生注曰:“近好事家”殆指明代之劇作家,“聲詩”專指戲曲。這段敘述實際上說明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傳奇大量涌現(xiàn),且這些傳達(dá)愛情故事的案頭之作多為女子所接受。女作家和讀者批評群體的出現(xiàn),是明末清初江南城市文化的一個顯著特征,因此,閨中女子評論戲曲現(xiàn)象的存在具有一定的必然性。明清戲曲評點有多種形式,文人序跋,坊刻戲曲評點本中的眉批、出批和劇末總批等,都是常見的戲曲評點形式,其中由女性作為評點者的作品《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在眾多戲曲評點本中尤為引人注目。但以上這些常見的戲曲評點都是獨立存在的評點形式,在“憶語體”小說中,以女性為主體的戲曲評論通常是在人物的談話之間,不自覺地流露出來,這對于讀者理解小說中的人物和戲曲都具有重要意義。
首先,從“憶語體”小說中的日常評戲行為可以看出清代女性思想的解放。在這幾部“憶語體”小說中,出自女子之口的戲曲評論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女性的思想觀念。沈復(fù)《浮生六記》卷一中,寫到其妻陳蕓讀《西廂記》的場景,陳蕓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段鲙分勚煲?,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鄙驈?fù)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标愂|“閱之忘倦”,恰如《紅樓夢》中林黛玉“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但與林黛玉的矛盾心理相比,陳蕓就大膽了許多,她光明正大地閱讀被斥為“淫詞”的《西廂記》,更敢于評論其中的男性主人公張生,認(rèn)為他不愧是“才子”。陳蕓的角度幾乎和戲中崔鶯鶯的看法是一致的,其不受拘束的思想也如崔鶯鶯一般。
其次,體現(xiàn)了文人對女性身份地位的認(rèn)同。陳裴之《香畹樓憶語》中寫到,侍姬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短一ㄉ取窐犯?,世艷稱之。如侯生者,君以為佳偶耶?抑佳偶耶?”余曰:“媚香卻聘,不負(fù)侯生;生之出處,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則固非佳偶也。 ”此處提及孔尚任的《桃花扇》,與《浮生六記》中的陳蕓相比,侍姬蕊君對于戲中男性形象的認(rèn)知更進(jìn)一步,上升到了“佳偶”的層面,同時這也是她對自身命運的反思,而陳裴之亦能站在女性的閱讀視角上評價侯方域,認(rèn)為侯方域有負(fù)于李香君,固非佳偶,他顯然是將男女置于平等地位進(jìn)行討論的,而不僅僅將女子視為男性的附屬品。綜合清代出現(xiàn)的幾部“憶語體”小說,這種男性作家為家中女子撰寫悼念性文字的行為,本身就體現(xiàn)了女性在他們心中的地位,而像《香畹樓憶語》中的這般對話,進(jìn)一步反映了此時文人對女性身份地位的認(rèn)同。
再次,從“憶語體”小說中記述的日常評戲行為中,也可以看出一些戲曲在閨閣之間的傳播與受眾。陳裴之《香畹樓憶語》中云:“姬將適余,偶與倚紅、聽春輩評次青容院本?;蛞鳌断阕鏄恰肪洌蛸p《四弦秋》關(guān)目。姬獨舉《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風(fēng)也憐他,月也憐他’數(shù)句,吟諷不綴。 ”蔣士銓,號藏園,又號清容居士,清代乾隆年間劇作家,此處所寫,正是紫湘與倚紅、聽春三人品評蔣士銓戲曲的場面。蔣士銓素有“乾隆曲家第一”和“雅部殿軍”之稱,倚紅與聽春吟賞《香祖樓》的警句和《四弦秋》的關(guān)目,雖未有長篇大論的評論,但僅從“吟”和“賞”二字可知,她們對《香祖樓》的曲詞和《四弦秋》的關(guān)目極為贊賞。而紫姬所論《雪中人》是一部忠義題材的戲曲,寫查培繼與鐵丐吳六奇的故事,紫姬卻偏愛其中“可人夫婿是秦嘉,風(fēng)也憐他,月也憐他”之句,秦嘉夫婦這對才子佳人的愛情歷代傳誦不休,紫姬亦為此有感,而吟諷不綴,不僅可以看出紫姬對這種情投意合的愛情的向往,也間接說明了戲曲中才子佳人故事最受女子的喜愛。
綜上所述,“憶語體”小說中女性對戲曲的評論大都只是停留在了人物層面,且寥寥數(shù)語,無太大的理論價值,但與書坊主刻意刊刻的戲曲評點本相比,恰是這樣無意間的評論,更能體現(xiàn)女性真實的生活場景和真切的情感趨向。例如,在評論人物的同時,這些女子對才子佳人的愛情感慨不已,便是她們愛情婚姻觀的一種流露。其次,小說中的女子作為平凡的已婚婦女,評戲只為日常玩樂,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記錄她們評戲之事,更有利于展示小說中的極富才情的女性形象,也間接體現(xiàn)了女性作為讀者在戲曲評論中的作用。
明清時期,文人戲曲甫一問世,便被搬上戲曲舞臺,文人既是戲曲創(chuàng)作者,也是傳播者與接受者?!皯浾Z體”小說中的相關(guān)記載就反映了清代江南一帶的戲曲演出風(fēng)氣和演出場景,這些相對真實的記錄甚至可與史料相佐?!陡∩洝肪硭闹校驈?fù)曰:“作和尚者必居此等僻地,終身不見不聞,或可修真養(yǎng)靜。若吾鄉(xiāng)之虎邱山,終日目所見者妖童艷妓耳,所聽者弦索笙歌,鼻所聞?wù)呒央让谰?,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沈?fù)終日所見“妖童艷妓”當(dāng)指優(yōu)童和女樂,是明清戲班的組成人員。沈復(fù)是蘇州人,從沈復(fù)所謂的“終日目見”一詞中亦可知清乾隆年間江南一帶戲曲演唱出的繁盛之風(fēng)。
“憶語體”小說中所寫到的戲曲演出多是文人群體或名士家庭的觀戲活動。《影梅庵憶語》的作者冒襄,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同時,冒襄本人也與戲曲有很大的因緣。首先,如皋冒氏家班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人家班,古劇最擅演《琵琶記》,新劇擅演《燕子箋》;其次,冒襄《影梅庵憶語》中所憶董小宛,即金陵一帶有名的伶人,張岱《陶庵夢憶》卷七“過劍門”:“楊元、楊能、顧眉生、李十、董白以戲名?!逼渲卸准炊⊥穑贿^由于當(dāng)時的戲子身份卑微,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并沒有提及董小宛的戲子身份。
冒襄《影梅庵憶語》中記載的戲曲活動,主要是明末清初秦淮一帶的觀劇行為,其中云:“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諸友,感姬為余不辭盜賊風(fēng)波之險,間關(guān)相從,因置酒桃葉水閣。時在座為眉樓顧夫人、寒秀齋李夫人,皆與姬為至戚,美其屬余,咸來相慶。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盡情艷。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一時才子佳人,樓臺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這一觀劇行為發(fā)生于崇禎十五年(1642),冒襄應(yīng)試金陵,與復(fù)社社友侯方域、陳貞慧、吳應(yīng)箕等人聚會,復(fù)社文人出價聘請阮大鋮家班演戲,“懷寧伶人 《燕子箋》初演,盡態(tài)極妍,演全部,白金一斤。 ”這是阮大鋮的《燕子箋》問世之后在戲曲舞臺上的首次亮相,同時也說明了阮大鋮家班并非封閉性的家班,為了生存,其家班以租借給他人演出而獲利。
秦淮一帶,擅演昆戲者以陳圓圓最為著名,鈕琇《觚?!肪硭摹堆圊酚涊d:“有名妓陳圓圓者,容辭閑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fēng)致。年十八,隸籍梨園。每一登場,花明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 ”而在《影梅庵憶語》中,則記載了陳圓圓演弋陽腔之事:“許忠節(jié)公赴粵任,與余聯(lián)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余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余佐忠節(jié)公治舟,數(shù)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diào),乃出之陳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贝硕斡浭隽嗣跋迮c友人一同觀賞陳圓圓演《紅梅記》之事,在昆腔盛行的吳地,弋陽腔是被人厭惡的,冒襄對弋陽腔“咿呀啁哳之調(diào)”的評價,正是代表了當(dāng)時江南文人對弋陽腔之普遍看法,但因出自陳圓圓之口,就變得欲仙欲死,令人神往,說明陳圓圓演戲確如人所說的那樣“獨出冠時”。
而沈復(fù)的《浮生六記》中更多記錄了沈復(fù)與家人在家中觀劇的場景,沈復(fù)家中是否蓄養(yǎng)家班,暫無史料可考,但從《浮生六記》來看,沈復(fù)家中蓄養(yǎng)女樂的可能性極大。其卷一中云:“吾母誕辰演劇,蕓初以為奇觀。吾父素?zé)o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余窺簾見蕓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nèi)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蕓一人支頤獨坐鏡奩之側(cè)。余曰:‘何不快乃爾?’蕓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腸斷耳?!崤c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嵩唬骸⒕谷摘氉诖艘??’蕓曰:‘俟有可觀者再往耳?!趼勓韵瘸?,請吾母點《刺梁》《后索》等劇,勸蕓出現(xiàn),始稱快?!边@一段記述了沈復(fù)母親生辰,家中觀劇的情景,所觀戲曲皆為昆曲折子戲。文士們的小型宴會,通常以觀劇為主,劇目是預(yù)定的。至于喜慶、宴賓等正式宴會,通常又“點戲”的規(guī)矩,劇目是臨時決定的。 其中沈父所點的《慘別》是《鐵冠圖》中的一出,又叫《別母》,《鐵冠圖》是參合了曹寅的《表忠記》傳奇所改的昆曲演出本,在當(dāng)時的演出盛況絲毫不遜于《桃花扇》,尤其是《別母》一出,曾有“觀者無不欷歔”的效果。 《刺梁》是清人朱佐朝傳奇《漁家樂》中的一出,《后索》則是清人姚子懿《后尋親》中的一出,誕辰演劇以喜慶為主,因此陳蕓以《別母》一出之悲而不愉快。
又有卷四中云:“重九日,余與鴻干俱在蘇,有前輩王小俠與吾父稼夫公喚女伶演劇,宴客吾家?!笔|私告余曰:“女伶中有蘭官者,端莊可取?!痹谥袊糯?,女伶被人娶為妾媵,常常是她們跳出火坑的一次機(jī)遇,大量的女伶都盼望著這種機(jī)會的到來。陳蕓對沈復(fù)說的這番話,就側(cè)面反映了明清時期女伶的命運,而陳蕓的這番話,說明這些女伶極有可能是沈復(fù)家中女樂。
除文士群體觀戲和家班演戲活動之外,這幾部“憶語體”小說中也反映了民間演戲的情況。民間雜廟的祭祀儀式和禮俗是與演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通常所有廟神的圣誕節(jié)日都是靠演戲來慶賀的,雜廟的廟會活動又靠演戲來烘托熱鬧氣氛,聯(lián)絡(luò)四方客商,自然就成了演戲的最好場所。
如《浮生六記》卷一中云:“離余家半里許,醋庫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廟,回廊曲折,小有園亭。每逢神誕,眾姓各認(rèn)一落,密懸一式之玻璃燈,中設(shè)寶座,旁列瓶幾,插花陳設(shè),以較勝負(fù)。日惟演戲,夜則參差高下插燭于瓶花間,名曰 ‘花照’?!眻@林是明清江南一帶演戲的重要場所,其次,廟臺也是明清民間演戲的重要舞臺之一,民間戲班在廣場、寺廟演出規(guī)模最大,特別是在廣場,平地起臺,以戲臺為中心形成一個臨時的小市集,可以招致數(shù)千觀眾。張岱《陶庵夢憶》中有“嚴(yán)助廟”一篇專門記載了明代廟臺演戲的情況?!陡∩洝肪硭闹幸灿邢嚓P(guān)的記錄:“廟前曠處高搭戲臺,畫梁方柱,極其巍煥,近視則紙扎彩畫,抹以油漆者。”“既而開場演劇,人如潮涌而至,余與策廷遂避去。”可見江南一代演戲?qū)τ趹蚺_的裝飾十分重視,而且一旦有戲曲演出,人潮洶涌,場面十分擁擠。
除戲曲演出活動外,《香畹樓憶語》中還寫到宮廷選拔伶人的場景。其中有這樣一段記載:“邗江樂部夙隸尚衣,歲費金錢億萬計,以儲鈞天之選,吳伶負(fù)盛名者咸鶩焉。試燈風(fēng)里,選客稱觴,火樹星橋,魚龍曼衍,五音繁會,芳菲滿堂。 ”邗江樂部,即揚州樂部,清代沿襲明朝舊制,在江寧、蘇州、揚州三處各派一名織造,通常稱作“江南三織造”,清代宮廷通常委任織造挑選伶人,因為他們生長于內(nèi)府,了解皇家欣賞戲劇的品味。根據(jù)史料記載,清宮為這些伶人提供的待遇優(yōu)厚,因此《香畹樓憶語》中說“吳伶負(fù)盛名者咸鶩焉”。
“憶語體”小說中的這些戲曲演出場景,從各個角度將文人賞戲、民間演戲以及宮廷挑選伶人的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不僅是作者回憶過往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素材,同時,對于考察明清江南一帶的戲曲生態(tài)而言,亦具有重要意義。
所謂詠劇詩,即通過吟詠戲曲來抒發(fā)感受,往往不分案頭和場上。因此,詠劇詩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戲曲鑒賞和評論的作用,同時,詠劇詩也反映了特定時期戲曲的傳播與接受,其中所包含的信息具有重要的戲曲史料價值。“憶語體”小說中的詠劇詩在展示主人公才情的同時,也具有戲曲史料價值。
與《影梅庵憶語》和《浮生六記》相比,陳裴之的《香畹樓憶語》中,詩詞吟誦部分尤多,在吟詠詩詞過程中,戲曲又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吟詠對象。如“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為宣芳愫,余復(fù)賦詩謝之,曰: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俠意何如?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紙書。 ”其中“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紙書”一句,即化用了孔尚任《桃花扇》傳奇中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愛情故事?!短一ㄉ取吩凇皯浾Z體”小說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就如冒襄所說,人人閣中有之,才子佳人的悲壯故事,李香君的“俠氣”,都是名士佳人所唏噓且稱贊不已的。
一些詠劇詩所引戲曲今已佚,或為當(dāng)時人所禁止,卻在詩中展現(xiàn)了出來。湯顯祖的《牡丹亭》是清初女性最為推崇的戲曲作品,《香畹樓憶語》中的記載也可印證《牡丹亭》在閨閣的流行,其中有觀《牡丹亭·尋夢》一詩,“時幼香甫歌《牡丹亭·尋夢》一出,姬獨含毫蘸墨,拂楮授余?!笨芍藭r當(dāng)有一篇觀劇詩。作者雖未呈現(xiàn)紫姬所作觀劇詩,卻在此展示了自己所和詩作,“余也怦然心動,振管疾書”,其詩曰:
休問冰華舊鏡臺,碧云日暮一徘徊。錦書白下傳芳訊,翠袖朱家解愛才。
春水已催人早別,桃花空怨我遲來。閑繙張泌《妝樓記》,孤負(fù)?dān)L期第幾回?
卻月橫云畫未成,低鬟攏鬢見分明。枇杷門巷飄燈箔,楊柳簾攏送笛聲。
照水花繁禁著眼,臨風(fēng)絮弱怕關(guān)情。如何墨會靈簫侶,卻遣匆匆唱渭城。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紅牙共黯然。不奈閑情酬淺盞,重?zé)├w手語香弦。
墮懷明月三生夢,入畫春風(fēng)半面緣。消受珠櫳還小坐,秋潮漫寄鯉魚箋。
一翳孤芳艷楚云,初從香國拜湘軍。侍兒解捧紅絲硯,年少休歌白練裙。
桃葉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勛。關(guān)心明鏡團(tuán)圓約,不信揚州月二分。
此詩中云:“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紅牙共黯然”,即化用了湯顯祖《牡丹亭》中《驚夢》一出的曲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 ”而“年少休歌白練裙”一句中“白練裙”則是明代鄭之文與吳兆合作而成的雜劇作品,寫王稺登與馬湘蘭、屠隆與蔻四兒的故事,今已佚,呂天成《曲品》和祁彪佳《遠(yuǎn)山堂曲品》皆有著錄。呂天成《曲品》曰:“鄭為孝廉時,風(fēng)流瀟灑,于秦淮曲中說刺老妓,戲成《白練裙》。俄為大中丞所訶,遂不行。曲未入格,然詼諧甚足味也?!逼畋爰选哆h(yuǎn)山堂曲品》中則將《白練裙》列入最高的“逸品”:豹先為孝廉時,游秦淮曲中,遂構(gòu)此記。備寫當(dāng)時諸名妓,而已仍作生,且以刺馬姬湘蘭,并諷及王山人百谷。俄為大司成所訶,僅半本而止。由此可知,《白練裙》在當(dāng)時是朝廷所禁演的戲曲。但從時間上來看,《白練裙》被禁演是明萬歷年間的事情,而陳裴之主要活動于清代嘉慶年間,卻依然熟知《白練裙》一劇,陳裴之的父親陳文述也曾作詩《秦淮感鄭妥娘事》,其中就有“也唱當(dāng)年《白練裙》”一句。因此,從此類詠劇詩中可知《白練裙》在被禁止之后的傳播從未停止,至少在清代嘉慶年間,《白練裙》依然在產(chǎn)生影響。
又如《香畹樓憶語》中,陳裴之云:“時廣寒外史有《香畹樓》院本之作,余因興懷本事,紀(jì)之以詞曰:省識春風(fēng)面,憶飄燈瓊枝照夜,翠禽啼倦。艷雪生香花鮮語,不負(fù)山溫水軟。況密字珍珠難換。同聽簫聲催打槳,寄回文大婦憐才慣。消盡了,紫釵怨。歌場艷賭桃花扇。買燕支閑摹妝額,更煩嬌腕。拋卻鴛衾兜鳳舄,髻子頹云乍綰。只冰透鸞綃誰管?記否吹笙蟾月底,勸添衣悄向回廊轉(zhuǎn)?秀影外,那庭院。 ”
據(jù)此可知,陳裴之因看到廣寒外史所作的《香畹樓》院本,興懷本事,而作此詞,詞中引用了孔尚任的《桃花扇》故事,《桃花扇》在《香畹樓憶語》中的出現(xiàn)頻率極高,自不必說,而此處提到的《香畹樓》院本更應(yīng)值得注意。許多學(xué)者在為此處的“香畹樓”作注釋時,都會提及彭劍南的傳奇 《香畹樓》。關(guān)于《香畹樓》傳奇的成書,彭劍南在《香畹樓》“自敘”中有如下記述:
《香畹樓》傳奇為陳朗玉司馬作也。余友兄宋北臺明經(jīng),僑居白門,每旋里稱當(dāng)世奇材異能之士,無有出朗玉右者。余固心識之,未暇謀面也??颓锉迸_招余為平山之游,始識朗玉于揚州,傾蓋如故,余稍長于朗玉,以弟畜焉。時朗玉新喪姬紫湘,貌甚戚,每向余縷述紫君賢孝事,輒淚下如連珠。因攜《湘煙小錄》一冊示余,且曰:“刻羽引商,非梅兄不能鑒余哀情,亦非梅兄不能寫余側(cè)感,梅兄其有意乎?”余方據(jù)案讀龔夫人所作 《紫姬小傳》,讀畢,北臺從旁慫恿。
從彭劍南的自敘中可以看出,他受陳裴之所托而創(chuàng)作《香畹樓》傳奇,陳裴之?dāng)y帶《湘煙小錄》給彭劍南,《湘煙小錄》內(nèi)含《香畹樓憶語》和《夢玉詞》二種。因此,此時陳裴之的《香畹樓憶語》已完成,彭劍南的《香畹樓》傳奇晚于《香畹樓憶語》,在道光五年(1825)完成。陳裴之《香畹樓憶語》中說:“時廣寒外史有《香畹樓》院本之作,余因興懷本事,紀(jì)之以詞”,可見,早在陳裴之創(chuàng)作《香畹樓憶語》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廣寒外史的《香畹樓》院本,與彭劍南的《香畹樓》傳奇實為兩種不同的戲曲,嚴(yán)敦易《彭劍南傳奇二種》中也曾說:“這《香畹樓》院本與本劇是不同的兩種作品,廣寒外史也不是彭氏;二種同名,一則所以紀(jì)歡,一則以抒悲懷爾?!边z憾的是,此本今已佚。根據(jù)《香畹樓憶語》和彭劍南《香畹樓》傳奇中的敘述,可以推測出,在這三種戲曲與小說之間,廣寒外史的《香畹樓》院本是最早的作品,其次是陳裴之所作《香畹樓憶語》,最后才是彭劍南的《香畹樓》傳奇。
鄭之文的 《白練裙》以及廣寒外史的 《香畹樓》,皆以種種因素今不可見,而《香畹樓憶語》中的吟詠,使得今人得以窺見其在清代嘉慶年間的傳播。同時,源于作者自述的戲曲信息,也為學(xué)界進(jìn)行戲曲考證提供了有效且真實的史料。
以《影梅庵憶語》《浮生六記》《香畹樓憶語》為代表的“憶語體”小說,不僅記錄了大量的戲曲活動,其小說本身的故事性也可比肩雜劇傳奇。前文所述陳裴之《影梅庵憶語》,前后有廣寒外史和彭劍南所作兩種戲曲與其相關(guān),而彭劍南另一部戲曲作品《影梅庵》,則直接取材于冒襄的《影梅庵憶語》。至于《浮生六記》,當(dāng)時雖未出現(xiàn)敷演此事,但在如今的戲曲舞臺上,經(jīng)演不休。因此,“憶語體”小說記錄戲曲活動的形式,取得了一種“戲中戲”的效果。
其次,“憶語體”小說中的戲曲書寫并非僅僅是為了重現(xiàn)當(dāng)時的生活場景,如何敘事,都是由作者自己決定的,因此其中所涉及劇目的選擇,都是與人物性格相吻合的,對于展現(xiàn)人物性格具有重要作用。以《浮生六記》中的“陳蕓”形象為例,學(xué)界大都認(rèn)為陳蕓展示的是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女性形象,而在《浮生六記》的戲曲書寫中,又出現(xiàn)了陳蕓評《西廂記》之事,《西廂記》在當(dāng)時被斥為“淫詞”,但閨閣女子陳蕓不僅閱讀《西廂記》,還大膽的與丈夫討論,這樣的情景使得陳蕓這一“離經(jīng)叛道”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断泐禈菓浾Z》中也較為頻繁的出現(xiàn)《牡丹亭》與《桃花扇》這類才子佳人劇,且不僅有女主人公紫湘的評論,家中姬妾皆參與戲曲評論活動,正如朱劍芒先生在 《香畹樓憶語考》中所說的那樣:“錢塘陳氏所難得的是一門風(fēng)雅。 ”
值得注意的是,關(guān)于戲曲的書寫也為 “憶語體”小說增添了詩性美。“憶語體”小說重敘事而不刻意抒情,其情感抒發(fā)都是在緩緩的回憶性敘事中自然流露出來的,這種含蓄的意蘊美與溫柔敦厚的古典詩歌一脈相承,因此,“憶語體”小說具有一種詩性美。與此同時,其敘事內(nèi)容也具有詩性,正如冒襄用“聲詩”代指“戲曲”一樣,趙山林先生也說:“中國戲曲是一種詩劇,具有濃郁的詩性特質(zhì)。 ”同樣,存在于“憶語體”小說中的中國戲曲,以及與中國戲曲相似的故事情節(jié),都是“憶語體”小說詩性美的表現(xiàn)。
綜上所述,“憶語體”小說中的戲曲書寫具有獨立于小說敘事之外的史料價值,這使得 “憶語體”小說如張岱的《陶庵夢憶》一般,具有戲曲考論的文獻(xiàn)價值。同時,將戲曲書寫與小說文本結(jié)合起來考慮時,戲曲書寫又具有與小說敘事相輔相成的文學(xué)價值,其恰到好處的融合使得小說具有濃郁的詩性特質(zhì),這也是冒襄、沈復(fù)和陳裴之的作品在“憶語體”小說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原因。
注釋:
(1)目前將“憶語體”文學(xué)作為小說進(jìn)行討論的文學(xué)史很少,臺灣巨流出版社《中國文學(xué)講話》把《浮生六記》作了一個專題的小說專書介紹。參見:譚美玲“清人憶語體的來源與定位”一文,吳承學(xué),何詩海編《中國文體學(xué)與文體史研究》,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版,第357頁。
(2)“《影梅庵憶語》首先將悼亡之情納入了完整的散文敘事,對其后的仿作具有示范的作用,因此對此類講述夫婦情緣的回憶錄敘事散文,學(xué)者們后來就以‘憶語體’這個并不太規(guī)范的用于作為通稱?!眳⒁姡嚎嫡兜客龊突貞洝撉宕鷳浾Z體散文的敘事》,《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第 1期,第 353-384,394-3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