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鵬濤 陶 蕊 延安大學歷史學院
英國著名史學家E.H.卡爾在《歷史是什么?》中將歷史事實分為兩種,第一種是一些基本事實,這些事實對于所有的歷史學家都是相同的,比如黑斯廷斯戰(zhàn)役發(fā)生在1066年而不是1065年或1067年,發(fā)生在黑斯廷斯而不是發(fā)生在伊斯特本或布賴頓,歷史學家千萬不能把這些事情弄錯。就像豪斯曼所言“精確是職責,不是美德”。贊揚歷史學家在這個層面上事實的精確,就像贊揚建筑師在建筑中適當使用了干燥的木材,合理地運用了混凝土一樣。因為,這種事實是歷史學家進行工作的必要條件。第二種是史學家在第一種事實的基礎上進行適當?shù)倪x擇和排列,由哪些事實說話、按照什么秩序說話或者在什么背景下說話,這都是由歷史學家決定的。在卡爾看來,史學研究有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是搞清楚基本事實,這個層面的事實不容有錯。第二個步驟是建立在基本事實基礎上的選擇和排列。顯然,如果基本事實都搞錯了,那么史學家所建立在基本事實基礎上的整個歷史事件猶如空中樓閣。由此可見,基本事實在整個史學研究的重要性和基礎性?!吨型鈿v史綱要》是基于歷史學科核心素養(yǎng)和學業(yè)質量要求,由教育部組織編寫的高中歷史必修教科書,它兼具學術性、政治性、教育性和綜合性的特征,符合當代教育對中學生歷史學習的要求。按道理,在如此權威的歷史教科書中,不應該出現(xiàn)“基本事實”的問題。遺憾的是,筆者在閱讀《中外歷史綱要》過程中卻發(fā)現(xiàn)了類似問題。現(xiàn)舉兩例如下:
《中外歷史綱要》(下)第18 課“冷戰(zhàn)與國際格局的演變”第一個子目下的“歷史縱橫”板塊“凱南的‘長電報’和諾維科夫的‘長報告’”題目下有一段敘述:
隨著二戰(zhàn)后美蘇矛盾的不斷激化,雙方的態(tài)度也逐漸強硬,都把對方視為敵人。1946年2月22日,美國駐蘇聯(lián)大使館代辦喬治·凱南向華盛頓發(fā)回一封8000 字“長電報”,提出了美國要依靠實力抵制蘇聯(lián)的擴張,同時又不會引起美蘇之間全面軍事沖突的主張。這是遏制政策的前奏。同年9月27日,蘇聯(lián)駐美國大使尼古拉·諾維科夫向莫斯科發(fā)回“戰(zhàn)后美國對外政策”的長篇報告,斷定美國戰(zhàn)后對外政策的特征是謀求世界霸權,將蘇聯(lián)視為其通往世界霸權道路上的主要障礙,并正在把蘇聯(lián)作為戰(zhàn)爭的對象而準備未來的戰(zhàn)爭。由此可見,二戰(zhàn)結束僅僅一年,美蘇雙方的對外政策都從大國合作轉向了對抗。
這段敘述中提到“8000 字‘長電報’”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此前學術界是有所爭議,但現(xiàn)在已不成為一個問題,學者已有了基本的共識。
在國外,1986年,沃爾特·艾薩克森和埃文·托馬斯所著的《美國智囊六人傳》一書中曾提到過:“他繼而口授了一份5540 個字的、后來被稱為‘長篇電報’的分析意見?!毖芯縿P南最權威的學者約翰·加迪斯對這封電報的字數(shù)提出了商榷,他在《喬治·凱南:一個美國人的一生》中說:“1946凱南的‘長電報’有一些不準確之處,這封電報并不像他在回憶錄中描述的那樣‘大約8000 字’長,實際上這封長電報的總字數(shù)剛剛超過5000 字?!弊髡呒s翰·加迪斯承認了自己多年以來誤用“8000字長電報”的說法,并且感謝了尼古拉斯·湯普森對于喬治·凱南“長電報”字數(shù)為5540 個字的精確計算。這里的8000 字或者5000 字是就英文單詞來講的。
在國內,冷戰(zhàn)史專家沈志華教授在其著作《冷戰(zhàn)國際史二十四講》中說:“凱南很快寫出了一份調查報告,這份報告英文單詞共5500 多個,譯成漢語更是多達8000 字。”針對這一說法,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史教授張小明先生將“長電報”翻譯成中文,而結果是10000 多字。這里的8000 字或者10000 多字是就漢字來講的。
《中外歷史綱要》中的“8000 字長電報”是指英文單詞還是指漢字?指向不明確。指英文單詞的個數(shù),顯然5540 字的長電報更準確,華東師范大學冷戰(zhàn)史專家戴超武教授就使用這個數(shù)字,他在論文中提到:“凱南在1946年2月 22日向國務院發(fā)回了一份長達5540 字的長電報。”指漢字的個數(shù),由于每個學者的翻譯標準不一樣,翻譯出來的字數(shù)也不一樣,因此有8000 字或10000 字之說。由此可見,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學術界,無論是用英文單詞還是用漢字計算,“8000 字‘長電報’”的說法都是有問題的。
那么,如何敘述才不會犯“基本事實”問題,學者們在撰寫學術論文時會采用不提具體字數(shù),用“長電報”取代傳統(tǒng)的“8000 字長電報”的表述。比如南京大學石斌教授在其《核時代的美國安全觀念與戰(zhàn)略傳統(tǒng)》一文中就運用了“長電報”的說法,而不再提“長電報”的字數(shù)問題。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張小明教授在其論文《“遏制”概念與冷戰(zhàn)史研究范式》中全篇使用“長電報”的說法,并在注釋中提倡用“長電報”或“長電文”取代“8000字長電報”的說法?!吨型鈿v史綱要》似可采用這種敘述,以免出現(xiàn)“基本事實”的問題。
又比如,在《中外歷史綱要》下冊第17 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與戰(zhàn)后國際秩序的形成”第一個子目“法西斯主義與亞歐戰(zhàn)爭策源地的形成”中有這樣的敘述: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意大利、德國和日本產(chǎn)生了法西斯組織。1919年墨索里尼成立的“戰(zhàn)斗的意大利法西斯”,是世界上第一個法西斯主義政黨,后更名為“國家法西斯黨”。1922年,墨索里尼建立了法西斯政權。1920年,希特勒組建“民族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黨”,簡稱“納粹黨”,是德國法西斯運動的開始。1921年,岡村寧次、東條英機等日本軍人訂立密約,要求“消除軍閥、刷新人事、改革軍制、建立總動員態(tài)勢”,是日本軍部法西斯運動的開始。
在這段敘述中,有“1920年,希特勒組建‘民族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黨’,簡稱‘納粹黨’,是德國法西斯運動的開始。”一般來講,“組建”意為組織和建立,它強調的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事實上,該黨并非由希特勒建立,而是希特勒受命調查一個社團,這個社團名“德國工人黨”。希特勒被邀請去參加該社團的一個會議,會后該黨主席邀請希特勒入黨。1919年,希特勒加入“德國工人黨”。比如,在朱忠武等人所著的《德國現(xiàn)代史1918—1945》一書中有敘述為:“一九一九年九月十六日,希特勒以慕尼黑國防軍偵探身份加入德國工人黨,成為該黨的第七名委員。一九二〇年初,希特勒開始領導該黨的宣傳工作……一九二〇年四月一日,希特勒將德國工人黨更名為民族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簡稱為納粹黨)……一九二一年七月,在黨內確立‘領袖原則’,希特勒成為了黨的擁有獨裁權力的唯一領袖?!痹趩滔D贰べM斯特所著的《希特勒傳》中也有關于希特勒和納粹黨的描述:“1919年9月12日,也就是收到希特勒這份報告4 天后,梅耳上尉命令希特勒去拜訪和考察以下眾多激進團體和派系中的一個——德國工人黨……幾天后希特勒收到了一張不請自來的會員資格卡?!薄翱紤]的結果是他以委員會第7 號成員的身份加入德國工人黨。”“在霍夫布勞啤酒館的會議結束一周后,德國工人黨改換了自己的名稱。通過借鑒一些相關的德國和奧地利的團體名稱,它現(xiàn)在自稱納粹黨?!庇缮峡梢?,《中外歷史綱要》中講希特勒組建“民族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黨”并不準確。準確的敘述應是:1920年,希特勒改組“民族社會主義德意志工人黨”,該黨簡稱“納粹黨”。
《中外歷史綱要》之所以出現(xiàn)兩個“基本事實”問題,筆者認為原因有二:
1.教科書的編寫者沒有搞清楚基本事實。眾所周知,相對于學術界關于某一問題的論述,教科書中的有些論述總是比較“保守”的,有的敘述甚至幾十年不發(fā)生多大變化。但即使“保守”,似也應該盡可能吸收一些學術界早已達成共識的結論或論述,以保證“基本事實”的準確性。上文提到的“8000字‘長電報’”就是顯證,教科書的編者大可以使用英文單詞下的表述:凱南在1946年2月22日向國務院發(fā)回了一份長達5540 字的長電報?;蛘呤褂脻h字下的表述:這封長電報譯成中文,由于翻譯的標準不一致,有8000 字或10000 字之說;也可以借鑒學術界的一些敘述,干脆取消數(shù)字,直接使用“長電報”。如此,“基本事實”就準確、清楚了。
2.教科書編寫者的敘述問題。劉知畿在《史通·敘事》篇說:“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在具體原則上,又提出:“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焙喴臉藴适恰拔募s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文約而事豐”大概也是歷史教科書要追求的一個目標。但是僅僅為了追求“文約”,有時是以犧牲敘事的精準性和準確性為代價的,就像赫克斯特(J.H.Hexter)說:“為了傳達一種所增加的知識和意義,真正的歷史學原則要求這樣一種修辭,它對于喚起能力和范圍來說,要以犧牲其普遍性、精確性、控制性和準確性為代價?!倍衔乃e的“希特勒組建納粹黨”就有最好的例證。如果對于希特勒和納粹黨的關系多兩句解釋的話,那么就不會出現(xiàn)“基本事實”問題。對于歷史敘述而言,準確、清楚是最起碼、也是最根本的要求。因此,歷史教科書似亦應以敘事準確為第一標準,因為“基本事實”是史學研究的基礎,是必要條件。
[1][英]愛德華·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91—93 頁。
[2][美]沃爾特·艾薩克森、埃文·托馬斯著,王觀聲譯:《美國智囊六人傳》,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1年,第354 頁。
[3]John Lewis Gaddis,George F.Kennan:An American Life.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11,p718.
[4]沈志華主編:《冷戰(zhàn)國際史二十四講》,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第9 頁。
[5]張小明:《重讀喬治·凱南的“長電報”》,《美國研究》2021年第2 期,第123 頁。
[6]戴超武:《斯大林、蘇聯(lián)外交與冷戰(zhàn)的起源》,《俄羅斯研究》2013年第1 期,第45 頁。
[7]石斌:《核時代的美國安全觀念與戰(zhàn)略傳統(tǒng)—對兩個經(jīng)典文本的重新探討》,《史學月刊》2018年第9 期,第105 頁。
[8]張小明:《“遏制”概念與冷戰(zhàn)史研究范式》,《史學集刊》2020年第4 期,第9 頁。
[9]朱忠武等:《德國現(xiàn)代史1918—1945》,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99—100 頁。
[10][德]喬希姆·費斯特著,黃婷、馬昕譯:《希特勒傳》,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48、49、52 頁。
[11]劉知畿:《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52、156 頁。
[12]陳新:《當代西方歷史哲學讀本(1967—2002)》,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