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亭
她從沒感到如此絕望,當然還有些恐懼,但絕望來得更猛烈些。
十多年前,在老伴的彌留之際,她也有過這樣的絕望。那些天她沒日沒夜地守候著他,生怕離開片刻,等待她的就將是一具冰冷的尸體。在病痛的折磨下,老伴無法進食,靠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身體瘦成了一把柴。她不時用棉簽蘸水,幫他潤潤干裂且毫無血色的嘴唇。他間歇性地呻吟著,口中呼出的氣體有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她不自覺地撇開臉躲閃,她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看著老伴痛苦的樣子,自己卻不能替他分擔,也沒法感同身受,自責的同時,她絕望地想,與其這么遭罪,還不如把所有管子拔掉一了百了。但她終究沒有那么鐵石心腸,也缺乏決斷的勇氣。
她撫摸著老伴干枯的手背:“你安心走吧,沒什么好牽掛的。”
“我什么都放得下,”老伴氣若游絲,眼神中無限依戀,“唯獨放心不下你?!?/p>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留下你一個人,以后可怎么辦?”
她強忍著淚水,幾番嘗試,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變得順暢而均勻。
過了一會兒,她試探地問老伴:“你是不是害怕?”
老伴說:“倒也說不上害怕。我只是很好奇,接下來究竟會發(fā)生什么?”
他又開始呻吟起來,直說胸口憋悶得很。他張大嘴巴,像要把整間屋子的空氣吸進肺里。
她輕撫著他瘦骨嶙峋的胸膛。老伴的心跳很快,恨不得掙脫掉他的身體。
“我去打點水給你擦擦?!彼f。
那些天老伴總說憋悶。于是她去開水房打水,再兌些冷水,然后給他擦拭。醫(yī)生和護士勸她別折騰了,但每次擦拭之后,老伴都說會舒服些。
開水房前排起了長隊。她本想回去,過會兒再來一趟,但一想到老伴呻吟時的神情、令她揪心的監(jiān)護儀,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漠然地望著那些打開水的病人家屬,疲憊、焦慮、緊張的外表下,身體卻都松垮垮的。這一時的逃避、自欺欺人的安慰,并不能改變眼下的困境,但至少好過每時每刻都深陷其中,神經(jīng)緊繃到耳鳴、目眩、心悸。輪到她時,顯示水溫只有七十多度。其實她沒必要非得接一百度的開水,可她卻機械地靠在墻邊,等待開水爐加熱,腦中一片空白。
她打好開水,回到病房準備拿盆子把水溫兌好。老伴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她眼睛的余光只看到雪白的床單和床罩,他已經(jīng)和病床融為一體了。她剛倒了點開水在盆子里,才突然注意到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一種刺耳的沒有間斷的“嘀”音,這在此前從來沒有過。她感到不妙,扔下盆子上前查看。老伴雙眼緊閉,嘴巴微張,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她將顫抖著的手指伸向老伴鼻孔,感覺不到絲毫呼吸。
她六神無主,沖出病房大喊醫(yī)生護士。好半天醫(yī)生才趕來,和護士一通忙活后,兩指熟練地撥開老伴的眼皮,拿醫(yī)用手電照了照,然后輕描淡寫地向她宣布老伴已經(jīng)臨床死亡。
她本以為自己會哭得死去活來,但是她沒有哭,甚至沒有表現(xiàn)得多么悲傷。得知老伴患了不治之癥那天,她獨自一人關(guān)在屋里傷心地哭了一場,而那之后,她就再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這下好了,她自言自語,你終于解脫了??墒?,留下我一個人怎么辦?
她沒有過分糾結(jié)這個問題,也沒有抱怨命運不公,而是強打起精神,仔細地收拾那些陪護時帶到醫(yī)院的物件,水壺、臉盆、毛巾、毯子、牙刷、飯盒……當她提著大包小包走出醫(yī)院,黃昏正在緩緩地落下,迎接她的是一道道灼目強光。她瞇縫著雙眼,直視夕陽虛張聲勢的面目,心想三個多月前陪老伴來醫(yī)院時也是這樣的天色,當時他們懷揣盲目的自信,希望會有奇跡出現(xiàn),三個月彈指一揮間,世上終究還是少有奇跡。
一陣眩暈向她襲來,她在馬路邊的石墩上坐下,好半天才緩過神。她望著那些半新不舊的物件,她一個人哪用得著那么多,它們顯得可有可無。她突然覺得非常絕望,非常孤獨。
就像現(xiàn)在,大年三十的清晨,無助帶來的絕望如此宏大。屋外爆竹聲聲,小孩子們在院子里嬉戲,他們由衷地歡笑、尖叫,踩著興奮的步點,到處都洋溢著幸福、喜慶、祥和的氣息,唯獨她屋子里冷清而幽暗,很不合時宜。
雖然一個人孤苦無依,多年來潦草地對付生活,但身體機能尚可,平常連頭疼腦熱都很少有。剛滿八十那會兒,她甚至認為比之前更加精神矍鑠。要是一直這樣下去,她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會活一百歲。老伴走的時候七十不到,她得替他把失去的年月活回來。
然而入冬后的一場重感冒,幾乎將她完全擊垮。她一個人強撐著身子,去街道衛(wèi)生站打點滴;一個人煎中藥,大口大口吞下苦水;一個人煮夠兩天的飯,吃得無滋無味直到飯菜冰涼;一個人蜷縮在被窩里,聽北風(fēng)在寒夜久久悲吟。她鼓勵自己、強迫自己要努力振作起來,那么多困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一場普通的感冒怎能認輸?可身體卻每況愈下,讓她越來越虛弱。
前些天她便感到頭腦恍惚,一直燒到將近四十度。衛(wèi)生站的醫(yī)生建議她去人民醫(yī)院,做一套詳細的檢查才好對癥下藥。都快到醫(yī)院了她又折返回去。她迷信地想,當年老伴就是在那兒去世的,她何必再走那條老路。
從前天開始,她的病情愈發(fā)嚴重了。喝一口水就吐,眼前陣陣發(fā)黑,還老喘不上氣。她感覺不到餓,所以也懶得去做飯。坐哪兒都覺得很累,更不消說站立或走幾步了。早上起來沒過多久,她干脆又脫下外套躺到床上。起初像是有千斤石頭重壓在胸,她想翻身側(cè)臥,但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她根本使不上力。后來呼吸越來越成問題,她艱難地張大嘴,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輕微的呻吟。這一幕和老伴臨終前何其相似,她陷入無盡的悲涼中,不過這樣似乎真的能減輕痛苦,于是她克制又恣意地不停呻吟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舒服些了,身體能夠自然輾轉(zhuǎn)。她側(cè)過身,面朝房門躺著。門口一道黑影,窸窸窣窣地向前移動。房間本就不夠明亮,直到黑影在床前站定,她也沒看分明。她用力地支起身子,按亮床頭燈,才發(fā)現(xiàn)居然是老伴。
“你怎么回來了?”她驚訝不已,“我不會是在做夢吧?”
老伴在床邊坐下,輕輕握住她的一只手:“你當然是在做夢。你難道忘了,我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
老伴的容貌和十多年沒什么變化,看上去比她年輕不少,雖然臉色蒼白,依然消瘦,呼吸有些急促,胸腔深處還沙沙作響。老伴去世后,她其實很少夢見他。不是對他的思念不夠,恰恰相反,只要是頭腦清醒的狀態(tài),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也許正因為如此,現(xiàn)實消耗掉太多回憶與想象,夢就越來越少了,夢里的人也全是些模糊面孔。
她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相聚,使勁捏了捏與她緊握的那只手。老伴的手又冷又硬。她想把他拉進被窩里暖暖,但是想到他是一個已死之人,死人的體溫怎么可能回升?于是她放棄了。
“這么多年了,你怎么舍得回來一趟?”她言語中帶著一點埋怨情緒。
“還不是因為你。”老伴很不好意思地低垂著頭。
“因為我?”
“是啊?!崩习闇厝岬貫樗戳艘幢唤?,“這些年我一直不放心你,天天都守在你身邊?!?/p>
“我怎么不知道?”
“你糊涂啦?我們畢竟陰陽有別?!?/p>
“那你這會兒怎么好現(xiàn)身了?”
“這不是在你夢里嗎!”
她細細想來,好像是這么回事。姑且相信他吧,誰會和一個死人、一場夢過意不去呢?
“其實你不用放心不下我,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話雖這么說,她心里卻美滋滋的。
“你這叫活得好好的?要是你先走我一步,看到我這么孤苦伶仃,有時連口熱飯都吃不上,你忍得下心?”
她撇了撇嘴,不再和老伴爭辯。
老伴還健在時,他們不止一次討論過誰先走的問題。好像死亡不過如此,而且離他們非常遙遠,并不感到沉重。他們都覺得先死是上天的恩賜,是莫大的幸運,而留下的那個人,注定要孤獨終老,與其說將受盡凄涼的折磨,不如說是命運的懲罰、生而為人的恥辱。后來討論變成了爭論,仿佛誰的理由更充分、誰的聲音更大,就能獲得先死的權(quán)力一般。
她喃喃低語道:“你倒好,撇下我一個人走了。你說你怎么那么自私?”
沒有老伴的回應(yīng)。她睜開眼茫然四顧,房間里只她一人,而且安靜得可怕。
她好一番掙扎,總算從夢中醒來。當她意識到先前的場景不過是一時的幻想,壓抑感和絕望再次占據(jù)了上風(fēng)。她想借助呻吟來減輕身體的不適,但是一切都是徒勞。她的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困難,她預(yù)感到死亡正在向她逼近。
她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昏沉,老伴也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她自己都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了。如果夢境能消弭病痛,她真想就這樣長眠不醒。
但是昨天將近黃昏時,她再也無法承受疾病對身體和精神的摧殘,她幾乎用盡了最后的一絲氣力,也沒能換一個讓自己舒服點的姿勢,反倒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一聲悶響,或許還帶有骨頭碎裂的聲音,她并沒太多真切的感受。只覺得身體里還有另一個自己,倔強地想要逃離這老邁的軀殼。當窗臺上的光亮由明轉(zhuǎn)暗,她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她沒再做夢,睡得很沉很沉,靈魂幾乎已經(jīng)深入泥土。一覺醒來,外面天光微明,她不知道此刻是黃昏還是拂曉。全身都疼痛難忍,鼻翼間只剩下最后一絲呼吸。過了很久,院子里傳來陣陣腳步聲,過往的鄰居相互問好,她才明白大年到了。她和他們之間的直線距離不過十來米,可就是這十來米,卻隔斷了希望和絕望、美好與痛苦,甚至生與死。
她想呼喊,讓人聽到她的聲音,不至于一個人孤獨死去。
她想呻吟,借助暗示或分散情緒,哪怕消減一星半點的痛。
她想多吸進一些空氣,努力張大嘴巴,像只貪婪的獸類。
但是她什么也做不到,哀號被卡在喉嚨里,只能發(fā)出短促而低沉的“嗚嗚”聲。她虛弱到了極點,如何努力都無濟于事,呼出的氣多,吸進的氣少,每分每秒都很煎熬。
而且地板堅硬冰冷,那堅硬和冰冷正在一點一點地吞噬她。要是能回到床上該有多好,就算立馬死去也顯得體面些。她有些后悔,她本可以不必如此不堪的,至少在臨終時能夠有一張溫暖柔軟的床。
老伴走之前,曾經(jīng)鄭重地跟她討論過她以后的事。如果實在年老體弱,沒法料理自己了,可以找個養(yǎng)老院安度晚年。她當時就態(tài)度堅決地否定了。在她看來,養(yǎng)老院再好,也沒法和自己家比。
老伴說:“養(yǎng)老院那么多老頭、老太太,你去了一點也不會覺得孤單?!?/p>
“街坊沒有老頭、老太太?”
“街坊們成天總在比上比下,養(yǎng)老院就不一樣了,大家都是平等的,應(yīng)該也更有共同話題?!?/p>
“我又不像你,沒人說話能憋死。”
“你一個人太孤單了?!?/p>
“孤單怎么辦?難道還要找個人過?”
“如果真能找到個聊得來的老頭子,相互照應(yīng)著過也不是不可以。”
“老不正經(jīng)。”
她知道老伴是認真的。他說過,要是她先走,說不定他會再找個老伴。要是他自己先走,他也很希望她不要一直一個人。這不是背叛,不是遺忘,而是讓先走的那個人更安心。
她對老伴說:“你放心,要是你真的走了,我難過幾天還嫌不夠?用不了多久,我就什么事也沒有了,我不會讓自己活得苦兮兮的?!?/p>
“我在你心里就這么不重要?”
“你都想著再找老伴,我傷心難過干嗎?”
老伴不再說話,欣慰地望著她,好像真的已經(jīng)提前看到在沒有自己的世界里,她放下悲傷,不懷想故人,不顧影自憐,而是勇敢堅毅地向著新的生活,過得充實、幸福、平淡而滿足。
其實老伴走后沒兩年,她就深切地感受到了一個人的艱難。以前兩個人生活,什么事看上去都理所應(yīng)當,譬如看電視、飯后散步,譬如年節(jié)時置辦吃的、用的,可是當她一個人了,這一切就顯得特別多余。她很少出門,成天在屋里打轉(zhuǎn),房間統(tǒng)共不過二十來平米,可還是覺得太大、太空了。
剛得重感冒那會兒,她還真動過進養(yǎng)老院的念頭。在疾病和藥物的雙重摧殘下,她疲軟無力地躺在床上喘息不斷,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幾乎是在垂死掙扎。她無奈地想,得找個能讓自己度過余生的地方了,或者說,找個好死一點的地方。
這回她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下定決心要讓生活變得更好。身體稍恢復(fù)了些,那天一大早她便換好衣裳,搭公交車去城郊的夕陽紅老年公寓。一路上她都在琢磨要怎么開口,既不表現(xiàn)得可憐巴巴,看似急不可待地想住進去,又能給人一個好的印象,覺得失去她這個顧客會特別遺憾。
走進老年公寓,院子里灑滿了金色的陽光。她看到老人們亂七八糟地坐在椅子上,有的在流口水,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喃喃自語……老人們個個無精打采、神情淡漠地望著她。她小心地踩著那些柔軟的陽光,心中又悲又喜。老人們看上去并不比她的年歲大,但她卻感覺他們已經(jīng)很老了,于是覺得自己也早就老邁不堪,急需人來照料。
一個四十來歲的微胖女人接待了她。女人看上去也無精打采的,像院子里的那些老人,張口便哈欠連天。當她說明來意,女人一下變得精神起來。女人殷勤地給她倒了杯白開水,然后拿來本子和簽字筆,和她相對坐著開始一絲不茍地登記。
女人問得很細,也記得很細。有時女人的問題讓她感到陣陣不快,但她還是全力配合,把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個清楚。
“您說您都八十三了,看起來可沒那么年長?!迸寺耦^在本子上飛快地寫著,并沒有看她。
“老了老了!人一旦上了年紀,不是一年不如一年,而是一天不如一天。”她不免要客套一番,但突然覺得這么說非常不妥,又說,“雖然年紀大了,不過我的身體還算硬朗。”
“有沒有什么慢性病?”
“沒有?!痹捯魟偮?,感冒未愈的身體好像存心和她作對,一時間她咳嗽不止。她趕緊端起杯子喝水,緩過勁來,她補充道:“最近有點感冒?!?/p>
“不是病毒性感冒吧?”女人緊張地掃了她一眼。
“不是病毒性的,是前段時間著涼了?!?/p>
女人點點頭:“辦理入住前需要一份正規(guī)醫(yī)院的體檢報告。”
她有點心虛,不過轉(zhuǎn)念又想,等感冒好徹底了再去體檢,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她對自己的身體有把握。
“怎么就您一個人來?”女人問,“家里人呢?”
“家里就我一個人,我家老頭子去世快十五年了?!?/p>
“子女呢?”
女人輕描淡寫的話擊中了她的痛處。多年來,她一直不愿提及那件傷心事。老伴還在的時候,他們也極少涉及那個話題。
她隱忍片刻,調(diào)整了下情緒才說:“我沒有子女?!?/p>
女人停下正在書寫的手,抬頭望著她。
“沒有子女?”
她皺了皺眉,又勉強地笑了笑,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女人又說:“你確定嗎?這可關(guān)系到我們能不能接收的問題。接收前也需要監(jiān)護人擔保簽字,沒有子女簽字怎么行?”
“我自己為自己擔保行嗎?我可以簽字?!?/p>
“那不行,不過親戚或朋友可以?!?/p>
“你放心,費用我會按時繳的?!?/p>
“這個我相信,但是上面有規(guī)定,入院必須要有監(jiān)護人簽字。”女人放下筆,為難地說,“您這樣的情況,我們之前還沒碰到過。您得去民政局問問?!?/p>
她沒有徑直去民政局,半道上她靈機一動,夕陽紅老年公寓入住這么麻煩,其他養(yǎng)老院呢?然而,她一連跑了三所養(yǎng)老院,一個條件不如一個,但是都像串通好了似的,必須手續(xù)齊全,不講一點情面。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早過了午飯的時間,但她不想做飯,也不想吃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和誰過意不去,她有點打退堂鼓了。感冒的癥狀還沒消退,這樣拖下去可不利于體檢。思來想去,她還是服了藥,即便空腹服藥對胃不好。
她小睡了一會兒,忽然被一陣呼喚驚醒。
“媽,媽……”不知是誰在院子里喊,還是在她的心頭喊。
她醒來四下卻變得異常安靜,一切仿佛是她的夢魘或想象。
“媽,媽……”
她放緩呼吸,仔細地聽著,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是鄰居的兒子沒帶鑰匙,呼喚母親幫他開門。隨著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一切又回歸平靜。
她再也睡不著了,起身洗了把臉,然后出門去了民政局。下午的民政局非常冷清,好幾個辦公室都關(guān)著門。她扶著樓梯欄桿,緩慢地上了二樓,總算有開門的房間了。她向工作人員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人家告訴她找錯地方了。不過那人還算負責,帶她去了另一個辦公室。
那個辦公室的女孩年紀輕輕,卻一直板著臉,一副很不好說話的樣子。她又將自己的情況介紹一番。女孩沒有理她,好像她在自說自話。
過了一會兒,女孩說:“這事得找居委會?!?/p>
“可養(yǎng)老院讓我找民政局。”
“這事不歸民政局管,你去所在地居委會問問吧。我這兒還有別的事呢?!迸⒁恢蓖娔X,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瞧她一眼。
沒有辦法,人家都下逐客令了,她沒必要再死乞白賴地耗下去。
她顫顫巍巍地下樓,一路打聽居委會的所在,像個沒頭蒼蠅四處亂撞。好不容易找到了,才發(fā)現(xiàn)離家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她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用了將近一個鐘頭。
居委會的人熱情接待了她,像養(yǎng)老院的一樣給她端茶倒水,讓她受寵若驚。
那人聽她絮絮叨叨地述說完后,義憤填膺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來回在屋子里踱著步。那人說:“民政局的怎么可以這樣推諉?這明明就是他們的職務(wù)范圍?!?/p>
聽了那人的話,她覺得非常失落??磥碛职着芤惶肆恕?/p>
不過那人并沒有撒手不管,而是拿起電話撥了出去。
他對著電話道:“周股長,你們養(yǎng)老服務(wù)股的怎么回事?這個月都第五個了,你們怎么老往我們居委會推,不帶你們這樣的。”
她聽不清電話那頭說了些什么,那人只是不停地“嗯”著。他突然提高嗓門:“這么大年紀的老太太,你們也忍心讓老人家跑來跑去?!?/p>
“……”
“我們也可以做意定監(jiān)護,但好多養(yǎng)老機構(gòu)都不認!我們的效力不如你們行了吧?”最后他幾乎咆哮起來。
她想還是算了吧,別人已經(jīng)夠盡力的了。那人還在和電話那頭爭論,她識趣地出了房間。那人一邊掛電話一邊追了出來,告訴她已經(jīng)和民政局的說好了,他和民政局管養(yǎng)老的副局長是朋友,要是他們再不辦好,他就給朋友打電話。那人還好心地送她出了居委會大門。
她站在街邊等紅綠燈,感到一陣陣心慌氣短。幾個地方的輾轉(zhuǎn),她早已身心俱疲,而且有種被歧視、被拋棄、被當球踢的無奈感受。但她沒有徹底放棄,她打算第二天再去民政局,都這個點了,就算她緊趕慢趕地跑過去,說不定別人也已經(jīng)下班了。
但是第二天她遲遲沒能醒來,久久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在這半夢半醒中,她渾身酸痛難耐,還覺得如同置身勁風(fēng)疾疾的曠野一般寒冷。當她完全清醒過來,被單已完全濕透。看來感冒加重了,外面已是向晚時分,只能再等等??伤母忻安]有好起來的意思,這一等便等到了現(xiàn)在。
她傷感不已。要是住進養(yǎng)老院,有人服侍她的起居,按時吃飯按時吃藥,她的感冒會不會已經(jīng)痊愈?就算感冒尚未斷根,這會兒躺在養(yǎng)老院干凈整潔的床上,痛苦會不會有所消減?
她無力地閉上雙眼,聽任每個器官在體內(nèi)發(fā)出最后的尖叫。它們都盡力了,但是衰老不可避免、疾病不可避免,它們只能絕望地衰竭下去。恍惚之間,她還聽到許多別的聲音——同伴歡快的歌聲、夫妻的甜言蜜語、小孩嗷嗷待哺的哭鬧……那些快樂的聲音、揪心的聲音、從前的聲音。
突然,她聽到開門聲。心里一驚,居然輕易地坐了起來。
房門大開,強烈的光線照得她睜不開眼。強光之下,門口的人影有些閃爍。不過他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走進房間,她打消了疑慮,是老伴又回來了。
“我又做夢了嗎?”她好奇地問。
“不,你沒有做夢?!崩习榭瓷先ズ颓疤煲粋€樣。就像他自己說的,他從來就沒有離開,天天都守在她身邊。
“沒做夢我怎么看得到你?”
“沒做夢當然也可以看到我,這有什么好奇怪的?!?/p>
“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我還以為要等到死了才能再見到你?!?/p>
老伴沒吱聲,上前拉了她一把。過了一會兒,老伴才說:“現(xiàn)在你覺得怎么樣?”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感冒的癥狀一掃而空,呼吸變得均勻有力,身上的疼痛也消失了。
她說:“我覺得我能一口氣吃三大碗飯?!?/p>
“正好,今天大年三十。我?guī)Я诵〇|西來,我們可以做頓像樣的年夜飯?!崩习槿チ颂碎T外,片刻便返身回來,手里提著一個又大又沉的塑料袋,不知他什么時候在哪兒置辦了這么多年貨。
跟所有平常的家庭一樣,她和老伴一前一后去了廚房,他們一起摘菜、洗菜、切肉、洗鍋燒水,鍋碗瓢盆叮當作響,屋子里僅僅多一個人,生活的氣息就又回來了。老伴很沉默,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幾次想問又忍住了。這么多年了,他們好不容易在一起過個年,不提那些糟心事也罷。
老伴的廚藝不怎么樣。她負責燒菜,老伴打打下手。他們雖然多年沒一起做過飯了,但老夫老妻之間的默契還在,沒多大會兒工夫,一桌子像樣的飯菜就做好了。有熱菜,有涼菜,有燉菜,有蒸菜,還燒了一大盆熱氣騰騰的丸子湯。連她自己也驚訝不已,重感冒剛剛初愈,她竟然就能有這么好的狀態(tài),而且一點不像以前,干一點活就腰酸背痛,她覺得再做這么一大桌也不成問題。
老伴拿來了碗筷,一共三套。
她有點不高興,家里就他們兩人,而且歷來就是如此,準備三套碗筷是什么意思?
老伴問:“喝點?”
她白了老伴一眼:“我感冒才好。”
“現(xiàn)在沒事了,”老伴慫恿道,“再說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我們應(yīng)該喝點?!?/p>
她沒有再拒絕。老伴把她面前的酒杯斟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欲言又止地望著他們對面空著的位子。
她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老伴沒有接話,而是端起杯子對她說:“喝酒?!?/p>
她抿了一小口,白酒順著喉嚨慢慢下滑,那濃烈的氣味她有點招架不住,辣得她不??人?,不過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暖很快溢滿全身,她仿佛徜徉在春天的陽光下。
她把酒杯推到老伴面前:“都說了我感冒才好,不能喝酒?!?/p>
老伴也沒推辭,端過她的杯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又往杯子里添滿,把酒杯放到對面的空位上。
她終究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問老伴:“還有誰要來嗎?”
老伴好像需要些勇氣,把自己那杯酒也干了,才不慌不忙地說:“沒有得到你的同意,他有點不敢冒失進來,也不知道你還生不生他的氣?!?/p>
“是誰?”
“不管是誰,你都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p>
“到底是誰???”
“你見了就知道了。”
老伴起身去了門外,旋即帶進來一個人??磥砟侨艘恢本驮陂T外,大冬天的等了這么老半天,也真是難為他了。那人身材魁梧,高出老伴一個頭,三十來歲,看著挺面熟,但她就是記不起是誰了。
老伴指了指空著的位子,對那人說:“坐吧?!?/p>
那人沒有坐下,而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她,像擔心被她趕出去似的。
她看了看老伴,老伴心安理得地大口吃菜,美滋滋地喝酒,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她又看看那人,遲疑地問:“你是?”
“媽,是我??!”那人撲通跪在地上,“我是小志?!?/p>
“小志!”
她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人和她一樣的眉眼,和老伴一樣的面龐,她激動地站起來:“你真是我的小志?”
多年以前,他們的獨子小志就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他們。她不愿回想那件傷心事,那是她一生的痛。她不敢相信竟然還有機會再見到他??墒茄矍?,兒子卻好端端地站在這里,比他離開時更加成熟穩(wěn)重、身強力壯。就好像只是出了一趟遠門,經(jīng)歷了些世事的滄桑和變幻,接受了命運和生活的洗禮。
“媽,真的是我,兒子不孝?。 ?/p>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媽,以前都是兒子不好,老惹您生氣?!?/p>
“都過去了,我也有不對的時候?!?/p>
離散多年的母子重新相見,兩人抱頭哭得情真意切。
老伴說:“我們這是團聚,你倆哭什么?”
“我這不是高興嗎!”
她不停地往兒子碗里夾菜,空著的碗盤很快被添得滿滿當當。
昏黃的燈光下,他們一邊吃著美味的年夜飯,一邊回憶久遠的往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她心情大好,也不管身體是否能夠消受,她讓老伴重新給她倒了酒,還鄭重其事地跟老伴和兒子碰杯。后來她喝得昏昏沉沉,暖意洋洋,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該走了!”老伴突然站起身。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很不真實,好像來自地下,又像來自她的心底。
“該走了!”老伴又說了一聲。這回她聽清楚了。
“去哪兒?”
“時候到了,該上路了?!?/p>
兒子站起身,將她從椅子上攙扶起來。
“砰,砰砰……”
隨著幾聲巨響,外面的夜空里閃爍著迷人而絢爛的色彩,有人開始放煙花了。她覺得莫名其妙,年夜飯才吃到一半,老伴這是要帶他們?nèi)ツ膬海吭捯舱f得不清不楚的。
但是她沒有抗拒,她想,有老伴和兒子在,去哪兒都無所謂。在兒子的攙扶下,她跟隨老伴一起往外走。老伴打開門,“吱呀”一聲,迎面而來的不是茫茫夜色,而是宏大的白光。剛開始她有點害怕,有點不知所措,后來老伴和兒子都牽著她的手,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柔軟和溫暖。想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而是全家結(jié)伴而行,她漸漸地放下不安,勇毅地邁開步子,融入白光……
與此同時,她家對面的一戶人家也正圍桌而坐。在間斷的煙花聲中,大家聽到她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響動。
女主人問:“是什么聲音?”
男主人說:“好像是陳老太太家。”
“老太太幾天沒動靜了,不會出什么事吧?”
家里的一個親戚問:“哪個陳老太太?”
“就正對門那個?!迸魅苏f,“你忘了,小時候你每回過來,都會跑去她家跟她兒子一起瘋玩?”
“哦!想起來了。”親戚點點頭,“她兒子后來沒了?!?/p>
“是啊。小時候就淘氣,大人也慣著他,家里的獨苗嘛。小小年紀和社會上的人攪在一起,不到二十就死了。肚子上被連捅十幾刀,腸子都流出來了,真叫一個慘?!?/p>
“要不要過去看看?”男主人試探地問。
沒有人搭話,大家自顧自地吃飯。大過年的突然說起這些,氣氛有些凝重。好在電視里正播放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相聲演員抖了個包袱,現(xiàn)場觀眾齊聲鼓掌叫好,飯桌上的人也跟著一陣哄笑。沒人關(guān)心她這個鄰居,也沒人在乎那些過去的事,這沒什么不好,過年就該有個過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