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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

    2022-10-23 04:51:37
    延河 2022年8期

    張 蓉

    這座城市有幾個人盡皆知的門牌號,比如臭名昭著的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比如后來招致很多年輕人加入警察隊伍的中山北一路八〇三號,而我們這個故事,則和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有關(guān)。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綠臺燈,學(xué)名綠碧璽臺燈。

    搬離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時,我把它倒扣的小浴缸一樣的綠燈罩、黃銅底座和支架一一拆開,用蜂窩紙裹了一層又一層,卡在裝值班被褥的紙箱中間,然后紙箱外面再用膠帶紙纏了一圈又一圈。

    要離開這個地方,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三十多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剛來這個地方上班時,被同學(xué)說是在聽得見外灘海關(guān)大樓鐘聲的地方辦公,上只角的,身價不一樣了。其實,上只角不上只角,只是一個說頭而已。每天這么來回,一開始是那種長龍一樣的公交車,后來是地鐵,哪班地鐵倒哪班地鐵,換乘的時候加緊兩步,恰好能趕在蜂鳴器響的時候上車,然后出來,正好趕上兩個綠燈,進那個過街樓式的大門的時候,時間幾乎可以精確到分。然后路旁的街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輪回,不變中有變,變中有不變……現(xiàn)在突然要離開,不是什么都能像這臺燈一樣,可以打包帶走的。

    這臺燈是剛到這里上班時,一位名叫姜慎言的老先生送我的。那個時候,一間大辦公室擠了很多人,我和他面對面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那時候的辦公桌是連體的,兩側(cè)都有抽屜,寬度介于通常的一張辦公桌和兩張之間,一般不妨礙,但面對面兩個人恰好腳都伸長了,難免會碰到對方的腳,椅子往后撤,又會碰到別人的椅背。但我們兩個人不會。姜老先生總是坐得筆挺,難得站起來走走,以至于好長時間以后我才注意到他的腳是跛的,走路時有難以覺察的一起一伏。碰到要看筆跡時,他會拿下金絲眼鏡,低下發(fā)色花白又梳得一絲不亂的西裝頭,湊在臺燈下面久久地看著,別人再怎么吵都和他無關(guān)。

    如果忽略掉這么多辦公桌椅,這么多聲音,單看柳桉地板、鋼窗、天花板上裝飾的線條、馬賽克貼的衛(wèi)生間地面和墻面,以及光潔的洗手池和抽水馬桶,立刻覺得自己辦公的地方建造得相當(dāng)考究。一次在餐廳吃飯時我說出了這個想法,同桌的老王哈哈一笑說,那當(dāng)然,豈止相當(dāng)考究,還相當(dāng)有來歷。

    儂曉得伐,他經(jīng)綸滿腹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說,19世紀(jì)30年代末,鴉片烽煙自嶺南小鎮(zhèn)虎門而起,三年后簽訂的《南京條約》在清帝國看來是最后的忍受,在列強看來卻是狂歡的開端。自英國人喬治·巴富爾踏上黃浦江左岸這段葦草叢生的江堤后,外灘漸漸出落成從白令海峽到馬六甲海峽最風(fēng)姿綽約的建筑群。四條東西向通往公共租界腹地的馬路,起初被潦草地叫作大馬路、二馬路、三馬路和四馬路,直到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會想到要給它們?nèi)∶麜r,馬太提,儂曉得伐,這人是工部局五董事之一,正開著會突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在福州的一次艷遇,提出用福州路來命名四馬路。

    我插嘴道,恰好是洋大人的艷遇和這條馬路以長三堂子出名有關(guān)嗎?

    大學(xué)生就是不一樣,發(fā)散思維能力就是強。老王嘴上是表揚,眼睛里卻閃著揶揄的光。那個時候,公安局進的新人里面,大學(xué)畢業(yè)的不算多,于是“大學(xué)生”三個字是老一輩警察調(diào)侃我們這些不接地氣的年輕人的專用名字。接著他又經(jīng)綸滿腹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說,你說對了,我要是福州路本尊,也會精神分裂的。比如除了你說的長三堂子,它還以報館和公共租界的政治中心聞名。我們這個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最早掛出的招牌是公共租界工部局中央捕房,若干年以后是汪偽的上海特別市第一警察局、國民政府上海市警察局,1949年5月27日以后,這里成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儂曉得伐,抽水馬桶、司必靈鎖,都是英國的老牌子,用到現(xiàn)在多少年了還擦刮里新……

    我點頭說,曉得,曉得。

    老王接著說,給你講個笑話,不過也可能是真的事情,新中國初成立時,南下的同志進到辦公室來,不知道馬桶是干什么用的,有人告訴他是淘米的,結(jié)果這同志還真信了,把米倒進去問這人咋淘,這人說撳那個按鈕,結(jié)果按鈕一撳“嘩嘩嘩”,米看不見了,這同志問米到哪里去了,這人哈哈大笑。

    我不地道地跟著笑了。若說上海人骨子里那種優(yōu)越感讓人略感不適的話,這個赤裸裸的捉弄,就過于損了。不過我猜是編排的,了解點歷史的都知道,剛新中國成立初時是供給制,留用警察有薪水,南下的警察按級別吃大灶、中灶和小灶,怎么會輪到自己淘米呢?

    后來老王又講過兩個故事,我倒認為是真的。

    一個是交警十字路口指揮交通的故事。解放上海這么驚天動地的事,對大多數(shù)人卻幾乎是無感的。5月27日那天,很多早起的市民發(fā)現(xiàn)細雨中馬路邊上并排躺了很多解放軍,才知道這個城市在一夜之間已經(jīng)換了人間,這有那張著名的照片為證,我老王不會瞎講。到了中午,又有很多人發(fā)現(xiàn),十字路口指揮交通的依舊是一身黑衣、打著綁腿的國民黨警察,就不干了,都解放了,我們怎么還得聽你一個國民黨警察指揮?消息傳到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這邊緊急派出南下警察。但是儂曉得伐,國民黨警察懂得怎么指揮,但沒人聽,南下警察的話市民愿意聽,但他們不懂得怎么指揮,于是只好兩個人配合,黑制服,指揮交通,草綠制服,站在邊上背書,路口這才慢慢恢復(fù)正常。

    另外一個是“警察人民”還是“人民警察”的故事。國民黨的上海市警察局當(dāng)時有一萬六千多名警察,剛進上海的南下警察加上原來的地下黨警察,只有不到兩千人。新中國成立的時候,整個上海人口五六百萬,散兵游勇,幫會分子,還有前政府惡意放出來的刑事犯,都想撈一票,那個亂啊。誰來維持秩序?哪里有足夠的力量維持秩序?他們走的時候多少不甘心啊,話講出來酸唧唧的:你們這些土包子占得了上海,也管不好上海。真的嗎?陳老總大手一揮,出口就是那個著名的比喻,我們?nèi)嗣裾鹞葜亟?,舊的屋子全部拆掉,拆下來的木材磚瓦,只要是好的,都可以拿來建人民政府的新屋子。6月8日這天,在天蟾舞臺,就是現(xiàn)在的逸夫舞臺,陳老總給留用警察開會,中心思想就是講清楚什么是人民警察,什么是警察人民?是服務(wù)人民,還是欺壓人民?打個比方,窮人拉著重車過外白渡橋,上去推一把的,是人民的警察,是服務(wù)人民;上去踹一腳的,是警察人民,是欺壓人民。究竟是推還是踹,你們自己選……

    這位老王故事說得手舞足蹈,整個大辦公室里的人都哈哈大笑,我注意到只有角落里的姜慎言一語不發(fā),臉上看不出表情。

    沒多久姜慎言就退休了。走的時候,他把很多東西拿出來分贈同事,一只用出包漿來的鎮(zhèn)紙、一疊剛開封的熟宣、一盆養(yǎng)得正好的蘭花……愛抽煙的老王得到一只年代很久的打火機,這個一直擺在我們兩個人楚河漢界上的綠臺燈則歸了我。

    走的那天,姜慎言執(zhí)意不要我們送,一個人,一只手提箱,一起一伏出了一百八十五號過街樓式樣的大門,左轉(zhuǎn)而去。老王站在窗前,用拇指轉(zhuǎn)動剛剛得到的那只打火機轉(zhuǎn)輪,利落地點起一支煙,嘆口氣總結(jié)道,整個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最后一個留用警察退休了,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這是1987年的事情,直到二三十年后姜老先生送我的這個臺燈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民國題材的影視劇中,尤其是帶著它去過一次古董店之后,他又回到我的視野當(dāng)中。

    原本是臺燈底座上一個螺絲掉了,準(zhǔn)確地說,是半個螺絲斷在里面了,去了好幾個地方都配不到,有人指點我去長樂路上一家古董店,說那里有就有,那里沒有就沒有了。

    古董店在一幢老房子的一樓,店主留著貼著頭皮的短發(fā),戴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既時尚又有學(xué)究氣質(zhì)。接過臺燈之前,他從口袋里掏出手絹,雙手先揩揩清爽。一開始他是戴著眼鏡看的,后又脫下眼鏡看,還用手指又抹又擦,復(fù)又戴上眼鏡問我,可以問問這臺燈是從哪里來的嗎?我說,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老同志退休時送我的。店主臉上波瀾未驚,但看得出這個答案讓他相當(dāng)滿意。他又問,那這臺燈你賣嗎?我說你給什么價錢。店主說一口價,五千塊。我心里一驚,一個舊臺燈,竟然值這么多錢,便有些猶豫和遲疑。店主的面孔看得出雖在江湖上常年行走卻依然誠樸不減,不過他應(yīng)該是誤解了我的猶豫和遲疑,對我說,再加五百,五千五,不能再多了。我說賣不賣再說,能不能請你給我講講為啥這個臺燈這么值錢。店主說,供求關(guān)系唄。這臺燈,學(xué)名綠碧璽臺燈,這幾年要這臺燈的人多起來了,也有流水線在做。你手里這個是正宗的老貨,差不多一百年前英國設(shè)計師的作品,最遲1926年在捷克生產(chǎn),算得上古董。喏,螺絲斷掉了,底板里面必有備用的,我打開給你看。說著,他先拿出一個極細小的鉆頭,在斷了的螺絲面上鉆出一個孔,然后把一個叫斷絲取出器的東西旋進去,再旋出斷的螺絲。接著拿起螺絲刀,旋開黃銅燈座底板上另外兩個螺絲??煲话倌炅?,也許這個底板從未被打開過,店主著實用了不少力氣。底板掀開以后,果真有他說的備用螺絲,之外卻見另有一團紙掉了出來,半塊橡皮大小,開始我以為是說明書之類的,但一層一層打開以后,發(fā)現(xiàn)是張宣紙,有A4 紙的一半大小,密密麻麻地寫著繁體的小楷,像是人名和地址。我心里又一驚,這張紙的來歷,至少這個臺燈的來歷,老主人姜老先生應(yīng)該知道。于是對店主各種感謝和抱歉之后,我抱著臺燈沖進夜色中。

    問過老干部處,才知道姜老先生就住在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不遠處的河南路上,在消防隊四扇大紅門后面一幢老房子的206 室,不過要從左側(cè)的小弄堂繞進去。中間約過三次,不是老先生住院,就是我上案子,終于在五月底一個周日約上了。

    福州路河南路的街角處,一個健碩的老婦人在賣白蘭花,面前竹籃蓋上擺著穿好的成品,有胸花,有手串,有頭花。見我注意到她,老人家招呼說,妹妹,又白又香買一朵。這個年齡了,被老人家叫妹妹,心里馬上柔軟得不行。我蹲下身子說,買一束好嗎?老人家欣喜地揭開籃子,打開上面的濕布,短短的、香香的、綠綠的、白白的扎了一把,笑盈盈地遞給我。

    正是梅雨季節(jié),進了姜老先生家大樓的門,門廳的水磨石地板上都是細細密密的水珠,樓梯蠻寬大,靠近扶手的一側(cè),幾輛腳踏車順向鎖在欄桿上,讓這個寬大打了不少折扣。上到二樓,正要找206室,卻發(fā)現(xiàn)門牌號全是1 打頭,猛然意識到,這幢樓的門牌應(yīng)該是延續(xù)了英式的編排之法,連忙退回樓梯間,再上一層。

    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孩開的門,屋內(nèi)的寬大整潔出乎我的意料,有點像是一套公寓里面敲掉所有隔墻的那種空曠和開朗,衣柜、書櫥等高大的家具皆靠墻而立,低矮的沙發(fā)和角柜,約略做著空間分割。只有陽臺是相對獨立的,一頭是一個獅爪腳浴缸,另外一頭是曲尺形的料理臺。

    我問年輕男孩姜老先生呢,男孩朝一側(cè)指了指。一陣抽水的聲音之后,老先生坐在輪椅上出現(xiàn)了,依舊梳著他的招牌西裝頭,不過二三十年過去了,發(fā)色已經(jīng)全白,且非常稀疏,勉強能蓋住頭頂。再看,他的臉皺得像核桃皮一樣,一只眼睛蒙著白翳。

    房間這么布置,我猜想和老先生離不開輪椅有關(guān)。他張開沒牙的嘴笑著招呼我,我先雙手送上那束白蘭花,年輕男孩在道謝聲中替老人接過。接著我從背包里拿出綠臺燈和那張寫滿字的宣紙,老先生明顯愣了一下,看著我自說自話把綠臺燈電源插好,然后滑著輪椅湊過來,用那只好的眼睛湊近這張紙,像多年前坐在我對面看筆跡時一樣。良久后他喃喃自語,是胡炎,是胡炎的筆跡……

    本來已經(jīng)走過客堂中央那張全家福,但眼睛里一個余光,硬生生把姜慎言扯了回去。轉(zhuǎn)身站在全家福前,等看清楚上面的人時,他胸口一悶:遭此橫禍的,莫非是胡炎一家?

    姜慎言那幾天有點鼻塞,嗅覺變得遲鈍起來,卻依然聞得到現(xiàn)場濃烈的血腥味。正午的陽光從南窗照了進來,剛好投射在這張全家福上。暗紅色木框的邊角上,鑲著一塊小小的金色銘牌,上面有“王開照相”四個字。全家福上面一共五個人,穿戴莫不喜氣洋洋。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坐在太師椅上,女的老人懷里抱個小嬰兒,小嬰兒懷里抱個洋娃娃。女老人和男老人的神情一樣,皆是殷實人家的那種平和與滿足。后面站著一對年輕夫婦,女子面目溫潤嫻雅,一看就是上海弄堂里的小家碧玉,男子躊躇滿志中略略有點玩世不恭。如果將這點玩世不恭稍微做點夸張,就是胡炎慣常的表情。沒錯,眉直額方,腫眼泡,小眼睛,堅厚的鼻翼上有一粒綠豆大小的黑痣,是他。

    姜慎言還是不敢相信,他得去找人證實。于是快步下樓,卻在轉(zhuǎn)角處踢到一樣軟軟的小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個洋娃娃,長長的睫毛,明亮的雙眼一開一閉。應(yīng)該就是全家福里小嬰兒懷里抱的那個。不過此時,洋娃娃裙子的蕾絲邊上,染上了一團臟的東西,借著光細看,是血跡,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了。他胸口又悶地一痛,想把洋娃娃放回去又一時不知道該放哪里,于是繼續(xù)拿在手上,奔到米店門口,朝一個小隊長模樣的人招了招手。

    小隊長跑步過來,到了臺階前剛要一個立定,不料腳底下一滑,身體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站穩(wěn)之后,他嘴里嘟囔著用腳把散在地上的米撮在一邊,然后朝姜慎言敬了個禮:靜安寺警察分局刑事科警佐張大山在此,長官有何吩咐?姜慎言說:問你正好,現(xiàn)在被害人的姓名和基本情況清楚了嗎?小隊長道:米店老板家的戶口卡剛剛從檔案室調(diào)出來,兩個伙計的身份還在查。說著,打開隨身的檔案袋,掏出一樣?xùn)|西,雙手遞過來。他接過一看,胡炎兩個字赫然在列。

    真是胡炎家出的事。他的腦袋又重重地“嗡”了一下,前面接到報案說是一案六尸的時候,已經(jīng)這樣“嗡”過一次了。雖說上峰們此時的心思都在戡亂救國上,不像以前那么看重兇殺案件了,但身為警察,身為國民政府上海市警察局刑事處偵緝科副科長,命案偵緝還是他最重要的任務(wù)。

    幾個警察樓上樓下忙著勘查現(xiàn)場。在他們的腳步聲和交談聲中,姜慎言抱著雙臂,重新站在那張全家福前暗自思忖:是誰,下得了這個狠手,一下子殺了這么多人?現(xiàn)在,除了胡炎不見蹤影,全家福上的三個大人和小嬰兒,還有夜里睡在樓下的兩個伙計,全部慘遭殺戮。

    胡炎已經(jīng)失蹤好幾天了,這幾天他的事情在整個上海市警察局已經(jīng)沸沸揚揚,傳言是和仙樂斯一個當(dāng)紅舞女去了臺灣,又傳言買船票的二十條“黃魚”,皆出自舞女的百寶箱,還說這位“杜十娘”,是某位達官貴人的外室,那些“黃魚”來自達官貴人多年的私房銅鈿。如果這個香艷的傳言是真,這個胡炎,該有多荒唐啊。

    在國立中央警官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姜慎言讀的是兩年的正科,胡炎讀的是一年的速成科,他們讀書時沒有交集,但進入上海市警察局以后,胡炎專門來拜訪過他,一見面便稱兄道弟。國民黨官場里盛行的這一套,姜慎言很是不屑,所以較為冷淡,但胡炎好像沒什么感覺,照樣高談闊論。胡炎這個人很難說清楚。當(dāng)警察,你就得有警察的樣子,嚴(yán)謹、專業(yè)、周敏??墒呛?,按說受過正規(guī)的警政教育,卻把自己弄成一副花花公子和白相人的腔調(diào),整日西裝禮帽,手杖煙斗,脖子上常掛個德國產(chǎn)的徠卡相機,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皮鞋擦得锃明瓦亮,左晃右晃,天知道他一天到晚忙什么,除了漢口路的證券交易大樓,靜安寺附近的百樂門,南京西路上的大都會、仙樂斯,西藏路上的維也納……凡是上海灘上稍微有點名堂的舞廳,總有他的身影在晃,還時不時鬧出各種緋聞,甚至有一個細鼻子細眼的小舞女找到警察局鬧著要嫁給他。

    不過就是這種人,官運卻十分亨通。前任局長俞先生成立飛行堡壘的時候,他出人意料地出任了二隊隊長,成為當(dāng)時全局最年輕的警官,到了上個月,鴻森同志來當(dāng)局長,又提拔他任行政處戶口科科長。姜慎言比他早畢業(yè)兩年,還去過倫敦的蘇格蘭場學(xué)習(xí),也不過才是刑事處偵緝科副科長??崎L已提任盧家灣分局副局長,很明顯,這個位置是俞先生給姜慎言留著的,等他副科長滿了兩年之后再任,這讓鴻森同志很不爽,寧可空著,也不給他做。

    不過,一次偶然間在辦公室窗前看到的一件事情,多少挽回了點他對胡炎的印象。那天突然間落雨,街角一個賣白蘭花的老太太想要站在充作大門門洞的過街樓下避雨,幾個看門的雜役趕她走,正好胡炎坐著黃包車回來了,他把老太太的白蘭花全買下來,然后給錢給黃包車夫,叫他送老太太回家。

    就是這個人,自己不知去向,家人全部被殺……雖說現(xiàn)場看過不少,但如此慘烈的還是第一次。樓上樓下幾乎所有的柜子、抽屜里的物件都雞飛狗跳,保險箱撬開了,地板撬開了,連木頭的護壁也撬開了,血像小溪一樣順著地板縫流。

    窗外已經(jīng)是四月的街景了,芳菲將盡,梧桐樹老邁的虬枝上新芽正蓬勃欲飛,按說到了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jié),但這天,這光,這氣息,卻和周璇的歌聲一樣給人帶來末世之感。不遠處的靜安寺路上,有軌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霓虹店招明明暗暗,旗袍女子娉娉婷婷,路邊賣藝的白俄老人胸前的手風(fēng)琴咿咿呀呀,國際飯店的旋轉(zhuǎn)門前,纏著船形頭布的錫克侍者畢恭畢敬地等在豪客們的車前,賣報小童不斷叫嚷著號外和前方戰(zhàn)況,間或有伏在人行道上乞討的傷兵甚至敢去搶路人手中的面包……似乎所有人都感覺得到,一個巨大的未知的改變正在前方不遠處等著他們。

    姜慎言的眼里只有案子,他相信,警察從來都是讓社會安定下來的強大力量,它能震懾,能糾偏,也能殺伐。無論何時,警察是不能少的。不過現(xiàn)在這個時候,局里上上下下都忙著戡亂救國,殺人放火之類的案子根本顧不上。

    今天這個案子算是例外,可能是因為死的人太多,除了偵緝科和鑒識科,飛行堡壘也來人了。這會兒,米店里面,鑒識科幾個人在勘查現(xiàn)場,米店門口,靜安寺警察分局在維持秩序。有幾個老百姓肩上扛著成捆的金圓券,手里拿著米袋子,頭伸了老長往里面看,也有路人探頭探腦軋鬧猛。人群中,鎂光燈一閃一閃的,是幾個小報的記者。偵緝科的便衣混在里面,左邊聽聽,右邊聽聽。

    是一個老邁的清道夫報的案。他掃這條馬路很多年了。米店常常在夜間進貨,總有米粒灑在后門碼頭的臺階上,所以每天一早從家里出來,他總是直奔米店,趁著太陽還沒起床,先把米店這段路掃掉,磚的縫隙,路的凹槽,不管是米還是土,先裝進口袋里再說。有時候十來天攢下來,篩出來的米,夠得上全家人一頓飯的。這個秘密,不能給別的清道夫知道?,F(xiàn)在的米,一天一個價,你背一口袋鈔票過去,未必換得回一口袋米,補貼一頓總是好的。今天一早,他發(fā)現(xiàn)地上灑了很多米,先是一陣狂喜,可是掃了兩掃帚,感覺不對勁,于是手腳停住,抬頭望去,米店的后門虛掩著。探頭進去,借著漸漸亮起來的天光,看得出里面一片狼藉,隱隱地,一股血腥味,再走進去,米倉后面,是一具尸體,回過身來,又是一具……

    警察的思維慣性,碰到兇殺案,第一個得明確案件的性質(zhì)。前面只知道米店老板一家被滅門時,姜慎言腦子就開始高速運轉(zhuǎn),是謀財?還是尋仇?如今米這么貴,快變成和黃金美鈔一樣的硬通貨了,會不會是偷米不成,驚醒了伙計和主人然后轉(zhuǎn)化成搶劫殺人?或者是因為和供應(yīng)商或者分銷商之間有債務(wù)糾紛?現(xiàn)在看過這張全家福認出胡炎以后,他腦子開始往另外的方向轉(zhuǎn)了。莫不是沖冠一怒為紅顏,這樁血案是那位被橫刀奪愛的達官貴人給胡炎點顏色看的……

    姜老先生的聲音越來越低,直到靠在輪椅上,微微閉上眼睛。這個時候,陽臺那邊傳來“?!钡囊宦暎又姘涂Х鹊南阄讹h來,年輕男孩用托盤端來三杯咖啡,接著又端來了奶壺、方糖,還有三只鹽可頌。自始至終,動作都很輕。我輕輕起身表示感謝,他禮貌地笑笑,也輕聲說,不用客氣,姐姐,鹽可頌是我自己烤的,你要不要嘗嘗味道?

    被年輕男孩叫姐姐,心里還是蠻熨帖的。讓人熨帖的還有放在面包籃里的那三只鹽可頌,胖胖的金黃色的海螺一樣,背上可愛的趴著幾顆的白色鹽粒。我輕聲贊嘆幾句,然后問他,是你在照顧祖父?男孩子點點頭。我又輕聲問他,多久了?他回答說,一個半年??赡苁俏夷樕系谋砬樘嵝蚜怂?,他連忙說,不,抱歉,姐姐,是一年半。接著他面帶難色輕聲說,祖父心衰,住院剛剛回來,體力有限,是不是請姐姐您……在上海,使用“您”這個敬稱的機會并不多,所以一旦被稱作您,總有一種疏離感,這個我懂。誰知沒等我回答,姜老先生睜開了眼睛,他指著那堆東西說,不妨,吃點下午茶,我們再聊。說罷,朝男孩子招招手,指指身下。男孩子會意,走到他身后推他去了衛(wèi)生間方向。

    一個半年。有趣的說法,應(yīng)該不是母語是漢語的人說出來的話。孫輩照顧祖輩,也蠻少見,姜老先生的老伴或者子女呢?雖說以前在一間辦公室面對面坐著,可能是因為差距太大,話也說得不是很多,更不用說談家事了。年齡的差距倒是其次,主要是身份的差距,沒有誰說過留用警察低人一等,但那種差距著實難以視而不見……思忖間,輪椅碾過地板的聲音由遠至近,姜老先生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他用那只好的眼睛看著我,滿是歉意地說,一飯三遺矢,果真不中用了,來,吃點東西,剛剛說到哪里了,我們繼續(xù)……

    整個一百八十五號是四幢高層建筑合圍起來的,南面那幢,底層是刑訊室和羈押室,再下面造有水牢,水牢里的水直通黃浦江,一層和兩層是飛行堡壘辦公的地方,他們經(jīng)常有緊急行動,樓層低,方便進出,三層是餐廳,四層以上租界時代供有眷屬的西籍巡捕居住,東西兩幢,底層到七層是華捕宿舍,抗戰(zhàn)勝利以后這些地方同樣是宿舍,警官一人一間,警員四人一間。臨福州路這幢,底層到六層是辦公室,七層到八層是俱樂部和游藝室,九層是總值班室、無線電和電話室,再上面的天臺上是警鴿總站。

    就是從警鴿總站飛出來的一羽小巧的日本鴿,把姜慎言從殺人案件現(xiàn)場召回一百八十五號的。鴿子短筒里的通信紙上,寫著一行字:請刑事處偵緝科姜副科長慎言見字后速至局長室。

    局長室在北樓五層居中的位置,有普通辦公室的三間大,進去正對面是一個巨大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右側(cè),坐著機要秘書,繞過屏風(fēng),里面擺著一張小的會議桌,進去是辦公室,再進去是休息室。整個房間視野開闊,站在窗前,就可以看見外灘的海關(guān)大樓、匯豐銀行大樓和黃浦江上來來往往的船只。不過鴻森同志推崇的是新生活運動,他厭惡享樂,認為是對享樂的追求把好好一個國家禍害成這個樣子。他來了以后,窗簾一直是拉上的,不讓窗外的美景分了自己夙夜在公的心。他不抽煙,也不允許下屬當(dāng)著他的面抽煙,一次一個不知實情的科長冒冒失失點起一支煙,他當(dāng)場叫這科長把煙掐滅,把煙絲泡在水里喝下去,這位科長不敢有半點違抗,據(jù)說喝下去以后吐得膽汁都出來了。在到任那天的全局科、隊長以上干部大會上,鴻森同志強調(diào)了很多紀(jì)律,比如,上到局長下到警員,警察局內(nèi)部相互間稱同志,我么,大家可以直接叫我鴻森同志,又比如,現(xiàn)在國家電力緊張,一百八十五號所有電梯非緊急情況不允許使用。最后,他拖長了聲音說,凡警察背叛國民黨或者棄職潛逃,均處死并殺死全家。沒多久,局長室就被一百八十五號很多人暗里叫作“那間最讓人毛骨悚然的辦公室”,至于警察局內(nèi)部相互間稱同志一事,沒有誰真的執(zhí)行,畢竟,能夠做到一官半職,都不容易,輕易稱同志,豈不是錦衣夜行?只有局長大人,大家暗里稱鴻森同志。

    警鴿傳信,而且要求是速至,姜慎言不敢怠慢,不許坐電梯,便一路奔上去。奔到“那間最讓人毛骨悚然的辦公室”門口時,健壯的他也有點氣喘,本來齉齉的鼻子更加不通氣了。他在那扇寬大的深色木門前站定,對著油漆的反光整理好身上的制服,等氣稍稍喘勻,才敲門進去。

    是機要秘書開的門。她一直坐在門口的位置,一身警察制服,名字姜慎言不記得,只記得姓章,聽說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xué)的文秘專業(yè),印象里總是一副古板的樣子,不過感覺今天臉色格外的白。章小姐開門后,略側(cè)著身體,先他一步,領(lǐng)他到小會議桌前。

    此刻,鴻森同志坐在小會議桌的上首居中位置。他一身淺灰色的中山裝,偏分的頭發(fā),梳理得十分整潔。右側(cè),飛行堡壘一隊隊長黃凱明一身警察制服,干練而冷峻,此刻眼觀鼻,鼻觀心,筆直地坐著,見他進來,揚了揚眉毛,略略點了點頭,算是同僚之間在局長面前的一個問候。左側(cè),已經(jīng)擺好一個茶杯,顯然是他的位置。

    等他坐定,鴻森同志濃眉下的雙目依次掃過他和黃凱明,然后開口道:辛苦了姜副科長,把你從現(xiàn)場請回來,我們開個小會。聽說這個不幸發(fā)生在行政處戶口科科長胡炎家,我很是震驚,也很是痛心。胡炎你們都熟悉,兩位國立中央警官學(xué)校的師兄弟,黨國精心培養(yǎng),他是如何的不堪,如何的背信棄義,我不說你們兩位都清楚。如今走到這一步,作為一局之長,我是有責(zé)任的。關(guān)于他,雖說各種傳言,但沒有調(diào)查清楚之前,局里是不會輕易下什么結(jié)論的。今天發(fā)生如此重大之案件,我們要一查到底,給死者有個交代,也給全體上海市民有個交代,我們上海市警察局是有能力維護上海之安全和穩(wěn)定的。

    說到這里,他停頓片刻,仿佛要給他的兩個聽眾時間去消化這些話。之后,他又側(cè)過身對姜慎言說,姜副科長,我清楚你那邊辦案力量不足,故而請飛行堡壘一隊黃凱明隊長即日起開始協(xié)助你,直到案件全部辦結(jié)。

    鴻森同志這個話,讓姜慎言略有些意外。飛行堡壘協(xié)助偵緝科的工作?太受寵若驚了吧。飛行堡壘,那是尖刀的尖刀。民國三十六年(1947)俞先生去倫敦蘇格蘭場考察,回來后就開始籌建,隊員的招募標(biāo)準(zhǔn)也是他親手一條一條擬的: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以上,體重在六十到七十公斤之間,精通中文、英文和刑事法令,受過照相、指紋、救護、駕駛和電訊的專門訓(xùn)練,百碼內(nèi)的活動靶命中率要超過百分之八十五,固定靶命中率百分之百,當(dāng)然,首要的是信仰三民主義,宣誓效忠黨國。飛行堡壘的職責(zé)最初定為偵防重大刑事案件,鎮(zhèn)壓游行、罷工和聚眾滋事,搜索和巡視特種場所。當(dāng)年在飛行堡壘成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俞先生豪氣沖天地宣布:二十分鐘,只需二十分鐘,無論上海的哪一個角落發(fā)生治安問題,這支用美式裝備武裝到牙齒的隊伍定會在二十分鐘內(nèi)從天而降。這樣的隊伍,全世界只有英國、美國和法國有,我們,是世界第四。

    但沒多久,不說全國,就連上海這個黨國的經(jīng)濟首都,每一個角落都在漏風(fēng),尤其是那些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里冒出來的共產(chǎn)黨,分分鐘都讓人脖頸發(fā)涼。而且此時此刻,共產(chǎn)黨的軍隊已經(jīng)飲馬長江,南京眼看不保。在這種形勢下,炙手可熱的飛行堡壘,居然來協(xié)助偵緝科破這個案子,有點不合常理。

    姜慎言坐在那里正發(fā)呆,卻聽黃凱明朗聲說道,局座請放心,凱明會全力協(xié)助姜副科長偵辦此案。

    姜慎言正要跟著表態(tài),電話鈴響了,是那部紅色的電話機,一百八十五號的人都知道,那是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的專線電話,鴻森同志立刻起身去接。

    “湯司令,是我。”說話間,他站直了身子。

    這個時候,姜慎言鼻子又齉起來了,他盡可能壓低聲音吭,想吭掉這個麻煩,但一時無果,只好屏住。

    “好,明白,接受司令批評,是我們殺得太少,是的,感謝司令信任,對于共黨分子,我們可以先殺后報,您盡可放心……”

    姜慎言感覺有人輕輕觸碰他的手臂,轉(zhuǎn)頭一看,是章小姐,她手里拿著一塊手絹示意他接。他遞過一個感謝的眼神,余光中發(fā)現(xiàn)一直正襟危坐的黃凱明,眼睛也掃了一下這邊。

    掛斷電話,鴻森同志頓了頓,才轉(zhuǎn)過身子,走了回來。

    在鴻森同志回到小會議桌前,姜慎言用剛剛得到的那塊手絹終于快速而隱秘地處理好自己鼻腔里的麻煩。等鴻森同志坐定,隔著會議桌,黃凱明板著一副精英面孔伸過手來:慎言兄有任何要求,請盡管吩咐,弟在所不辭。

    姜慎言也伸手過去:如此滅門慘案,慎言當(dāng)警察以來第一次碰到,吩咐不敢,還請凱明兄為偵緝科指迷點津。

    姜慎言的話剛剛落音,鴻森同志就清了清嗓子,威嚴(yán)地插話道:兩位,我講過多少遍了,我們上海市警察局,不是洪幫也不是青幫,更不是黑社會,是現(xiàn)代的警察機關(guān),不要兄呀弟呀的。

    姜慎言本來也不喜歡同事之間稱兄道弟,但黃凱明稱在先,他也不好不跟。如今被鴻森同志點出來,略略有些尷尬,于是說道:謹記局座教誨。您要有時間的話,我匯報一下目前案件的進展情況。

    鴻森同志道:好,黃隊長一起聽聽。

    姜慎言從隨身的包里拿出筆記本,打開來攤在會議桌上,然后匯報道:案發(fā)時間是民國三十八年(1949)4月15日夜到4月16日凌晨,案發(fā)地是蘇州河南岸一家米店。這戶人家,下面開店,上面住家,店主胡氏夫婦及兒子兒媳及孫女共五人住在樓上,兩個伙計住在樓下店堂里,七個人除了兒子,也就是胡炎不在家外,全部罹難。

    說著,他從檔案袋里拿出樣?xùn)|西打開,恭敬地攤在鴻森同志面前,是他剛剛在米店匆匆手繪的一張現(xiàn)場圖。他一邊指點一邊解說道:現(xiàn)場勘查發(fā)現(xiàn),門沒有破壞的痕跡,可以說盜匪是軟進門的,六個人皆死于銳器傷,一伙計頭外腳內(nèi)倒在門口,另一伙計倒在上樓的樓梯口這個位置。男主人的位置是二樓的樓梯口,女主人、兒媳和孫女均死在臥室里,樓上樓下皆有較大翻動。現(xiàn)場搜查,沒有發(fā)現(xiàn)黃金、白銀或者美鈔,金圓券的具體數(shù)目正在清點,米應(yīng)該有損失,還正在核查。

    聽到這里,鴻森同志嘆了口氣道:看來胡炎得罪了不少人啊,自己逍遙快活,家人遭此重禍,可悲,可嘆啊。

    姜慎言暗想,輕易做出因為胡炎得罪人而造成慘案這個結(jié)論,似乎有點為時過早,但他知道鴻森同志的話說出來是不能遭到任何反駁的,必須一馬平川,于是道:目前現(xiàn)場勘查和調(diào)查工作還在進行,到底是幾個人作案,兇手是怎么進,怎么出,現(xiàn)場遺留多少痕跡,尚不清楚。

    鴻森同志道:黃隊長痕跡檢驗科班出身,現(xiàn)場勘查和清點,以及贓物追繳交給飛行堡壘,姜副科長負責(zé)外圍調(diào)查,兩位當(dāng)精誠合作,盡快查清此案。

    姜慎言和黃凱明同時起立,齊聲道:遵命。

    鴻森同志又道:對了,偵查日志每天謄印一份報我辦公室。說著,轉(zhuǎn)頭對坐在門口的章小姐道:偵查日志報來后立即呈我。

    章小姐也起立:明白。

    回自己辦公室的路上,姜慎言想,鴻森同志對這個案子如此關(guān)心,不惜調(diào)動飛行堡壘參與,尤其是他最器重的干將黃凱明,是因為這個案子事關(guān)警察局的顏面,還是念及黃凱明和胡炎非比尋常的關(guān)系,黃會更加盡心盡力?黃凱明和胡炎這兩個人很有淵源,同在一家教會學(xué)校讀書,又一同考進國立中央警官學(xué)校,讀書時就被說成是一把韭菜不零賣,飛行堡壘成立的時候,同時任隊長。對于任胡炎為二隊隊長,傳說俞先生相當(dāng)猶豫,不像一隊隊長黃凱明,當(dāng)初招募標(biāo)準(zhǔn)一俟公布,一百八十五號很多人腦子里跳出來的第一個人就是他。黃凱明顯然是值得局長器重的少壯派精英,老成持重,為人嚴(yán)謹,精誠敬業(yè)。但胡炎有胡炎的好處,家道殷實,隔三岔五請同事吃飯看戲跳舞,透露點證券交易的內(nèi)幕消息給走得近的兄弟,讓他們發(fā)點小財,還時不時會弄點桃色新聞出來,讓大家茶余飯后多點談資……當(dāng)然,他的能力還是強的,在很多崗位做過,每個崗位都還算勝任,也挺招同事喜歡,不像黃凱明,一直在機動車大隊,然后整編進入飛行堡壘,總是一副無趣的、不接地氣的精英面孔。

    精英面孔歸精英面孔,有他的能力,有他和胡炎的關(guān)系,破案當(dāng)指日可待……

    警鴿總站和水牢?在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辦公快三十年,我居然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存在。姜老先生張開沒牙的嘴呵呵笑著,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菊花一樣綻放,像個可愛的老太太。他說,一百八十五號的秘密多了,別說你三十年,我在里面差不多五十年也沒看明白。

    我笑說,對,想起來讀大學(xué)時候的一件尷尬事,同學(xué)們言必尼采、康德,自己也暗暗借來書啃,可是看了半天,明明每個字都認識,卻不知道它們合起來什么意思,哈哈……說著,我接過老人手上的咖啡杯,遞上一只鹽可頌,擱在老人掌心。老人掐了一小塊,放進沒牙的嘴里,虛看著一個地方細細地研磨,像是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順著老人目光方向看去,我注意到那束白白綠綠的白蘭花,已經(jīng)被放在高幾上一個六邊形的水晶花瓶里,悅目且安靜?;ㄆ勘澈蟮膲ι嫌幸环鶗?,是古拙且典雅的隸書“死生契闊,與子成說?!?/p>

    現(xiàn)場,只有現(xiàn)場。不管在國立中央警察學(xué)校,還是在歐洲進修現(xiàn)代警政,教官一直這樣強調(diào)。但鴻森同志既然決定現(xiàn)場交給黃凱明,姜慎言只有服從。除去現(xiàn)場,首要的就是人物關(guān)系。所有可能性,得一個一個排除,他決定從胡炎的失蹤入手。

    撒了人拿著他的照片去十六鋪碼頭查。新年過后,前往臺灣基隆港的輪船一直爆滿,甚至有很多人無票上船。檢票員、乘務(wù)員、船員,一個一個接過照片看了半天,都表示對這個人沒有印象。

    姜慎言想到那些在船上賣香煙瓜子零食的小販。這些小販看似松散,實則大多是同鄉(xiāng),有同鄉(xiāng)會或者同業(yè)公會,某個籍貫的小販會相對固定某些航線,約定好的,旁的人不能插足。去臺灣方向的,是安徽淮南人,但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自胡炎失蹤之日起,并無長成這個樣子的人坐過輪船去臺灣。

    怎么辦?一條路走不通,只好走另外一條,就像《字林西報》周末版上的填字游戲一樣,橫的不行,試試豎的,說不定,一通皆通。姜慎言于是改弦易轍,回到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梳理胡炎在這里最后的活動軌跡。

    值班表上顯示,4月12日晚上,胡炎總值班。一百八十五號,除了飛行堡壘備勤的二十個警力之外,總值班是五個警力,一名警官,四名警員。當(dāng)晚四個人打撲克牌,胡炎參加了,打到半夜一點鐘的時候,他說要去睡覺,叫醒另外一個人接著打。

    按照規(guī)矩,值班是不能睡覺的,第二天可以輪休。但是“刑不上大夫”,警官什么的,睡就睡了,但警員肯定不能睡,全部得在總值班室。當(dāng)時的警察,分了兩個層級,底層的叫警員,河北或者山東人居多,一般干巡邏、指揮交通、動手抓人、看守之類的粗活,巡官和股長以上層級的叫警官,必須是警官學(xué)校畢業(yè),江浙一帶人居多,兩者地位和待遇差異巨大。其他四個人打牌的時候,這第五個人靠在總值班室的沙發(fā)上打盹,被同事叫起來以后去衛(wèi)生間出了泡水。他說,一眼看過去,除了走廊和樓梯間,還有飛行堡壘的辦公室、聲音很響的刑訊室,其他地方燈都是黑的。

    總值班室在北樓的九層,姜慎言特意走上去,站在第五個人說的位置看,一眼看過去,的確,整個一百八十五號大院,角角落落都看得很清楚。他說的“聲音很響”,姜慎言明白什么意思。刑訊室已經(jīng)做過隔音了,但那種慘叫聲,隔音也沒有用,尤其在靜夜里。飛行堡壘的人,都下得了這個手。

    戶口科的警員說,四月十三日當(dāng)天,沒有見到胡科長,他們沒感到太意外,反正前面一天晚上值班,第二天不在很正常,不過,以往胡科長值好班,頂多補一個上午覺,中午吃飯的時候總會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辦公室,但這天全天沒有看到他,到了4月14日還是沒有,他們有工作要向他請示,去宿舍找,宿舍門是鎖著的,敲門也沒有任何動靜。去他家的米店,家人說胡炎4月10日禮拜天晚上去上班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幾個地方問過一圈之后,姜慎言請總務(wù)處事務(wù)科打開胡炎宿舍的門。這間宿舍在西樓的二樓,十七八個平方,帶獨立衛(wèi)生間,蠟地鋼窗,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外帶一張長沙發(fā),上海市警察局副科長以上警官的標(biāo)配,本來是值班或者加班后休息用的。關(guān)鍵時期,鴻森同志要求副科長以上警官都住在局里,隨時待命,特殊情況,每周可回家一次。床上的被子和枕頭、鞋柜上的禮帽、靠在墻角的手杖、衣柜里的制服和便服、柜子頂上的行李箱都在,只是放在床頭的一只洋娃娃,此刻顯得格外刺目……所有這一切,除了一層薄薄的灰之外,全部都整整齊齊,不像是倉皇離去的樣子,倒像主人隨時有可能回來。不過也難說,以胡炎的精明老道,如果他有心和某個舞女私奔,總會想辦法掩蓋蹤跡,盡可能晚點暴露。

    姜慎言眼尖,他發(fā)現(xiàn)胡炎床頭有幾冊書,走過去看,是萬有文庫出的一套《可憐的人》。這書他看過,是法國大文豪雨果寫的,講的是一個名叫尚萬強的苦役犯苦行苦修的故事。

    再去胡炎辦公室,也一樣,陳設(shè)整整齊齊,辦公桌上的墨水瓶、臺燈、稿紙,書架上的檔案資料和書,還有一本看得出翻了有些時日的硬裝《王云五小辭典》,里面做了不少記號。有點意外的是,小辭典扉頁上竟然有王云五本人的簽贈,是簽給局長室章小姐的。這個時候,曾任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的王云五,已經(jīng)貴為國民政府行政院政務(wù)委員兼財政部部長,能拿到他簽贈的書,不簡單。不過,章小姐的小辭典怎么會在胡炎的書架上?姜慎言暗想。

    警察局這個地方,永遠不會打烊,一百八十五號的門衛(wèi)室一直有人。門衛(wèi)室?guī)讉€雜役都拍著胸脯說,整個晚上,除了飛行堡壘的車,并未看見其他的人或者車子進來出去。也就是說,4月13日凌晨一點以后,再沒有人看見過胡炎。

    他到底是怎么離開一百八十五號的,順著沿街的落水管爬下去的?從天臺上飛走的?或者像《可憐的人》里面的那個苦役犯尚萬強一樣,順著下水道爬出去的?

    這條路還是走不通。姜慎言又把偵查思路放在那個傳言上。如果他和某個舞女私奔的消息是真,和他遠走高飛的舞女又是誰?

    那個時候,舞女是要領(lǐng)執(zhí)照的,檔案保管在警察局。姜慎言把檔案借出來翻,徐曼麗、陳美蘭、王秀英、丁美琪、陳燕燕……這些鶯鶯燕燕的名字一個一個看過去,著實讓人腦袋發(fā)昏。

    他叫人找一個包打聽來問話。包打聽傳話過來說,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上海灘的舞廳我最熟了,什么角角落落的事情都曉得,就在你們警察局轉(zhuǎn)彎過來河南路上的森義興碰頭,碰頭時講給你們聽。

    聽到這個傳話,姜慎言暗暗好笑,又暗暗叫苦。這兩句詩不知是包打聽自況,還是況人?若是自況,沒有三代以上的富貴,這個青樓薄幸名不是想贏就能贏得到的。若是況人,況的是誰呢?他點名去森義興。森義興是家蘇式面館,開了多少年了,在老饕中間很有口碑,他們警察局同事過去常去的。這家館子的湯講究,白湯清,紅湯醇。澆頭也講究,爆魚,燜肉,蝦仁、蝦腦、蝦籽炒成的三蝦,哪怕僅僅是開洋蔥油,也鮮得掉眉毛。面更講究,咬上去,彈而不僵,韌而不軟。剛剛端上來時,一根一根服服帖帖,像用梳子梳過一樣。伙計還要講究,人人一口蘇白,且都穿長衫。但是那幾個月里,遼西會戰(zhàn)、徐蚌會戰(zhàn)和平津會戰(zhàn)打下來,物價飛漲,如今,吃一碗森義興的面,即使沒有家室之累,對姜慎言來說,也是件奢侈的事。不過,包打聽點名要去森義興,但沒說要吃面,索性挑不是飯點的時間去,自己帶茶葉,老板給泡杯茶還是可以的。

    從福州路轉(zhuǎn)到河南路時,姜慎言發(fā)覺街角處多了一個健碩的老婦人。老婦人腳邊放著一只竹籃子,翻過來的蓋子上,鋪著塊濕漉漉的白布,白布上面,擺著穿好鉛絲的白蘭花。老婦人低頭專心給白蘭花拗造型,有人路過時,間或叫一聲,白蘭花,白蘭花,又白又香買一朵。蒼老的寧波話,和姆媽一樣的口音。如果她活著,也該這個年紀(jì)了,他傷感地想。于是矮下身子,放下一張鈔票,撿起一朵白蘭花,放在貼身的口袋里。離亂年代,一朵花帶來的馨香,哪怕很快就會凋零,也算一點撫慰吧。

    進門的時候,包打聽已經(jīng)到了,在一個小包間里。姜慎言一挑起小包間的門簾,包打聽就殷勤地湊上來。這個人西裝革履,油頭粉面,標(biāo)準(zhǔn)的上海小開模樣。他翹著蘭花指神秘地對姜慎言說:出其東門,美女如云,講的就是阿拉上海灘的舞廳。舞女里面,最高挑的是胡夢蝶,派頭最大的是楊美麗,客人最多的是莉莉王,最會拋媚眼的是黃瓊?cè)A,還有“一仙”“四怪”“八螃蜞”,長官儂最歡喜哪一個?

    包打聽的話讓姜慎言心生厭惡,但他不會表現(xiàn)出來,也沒有急著回答他的話,而是叫伙計來?;镉嬕笄诘靥嶂L衫的下擺快步走進來,見姜慎言不是點餐,而是拿出茶葉,臉上就看得出一些不情愿了,但礙于他的身份,也不敢過分怠慢,于是接過茶葉走了出去。

    等伙計走了,姜慎言這才對包打聽道:我不打聽舞女,打聽舞客。這個人你認識嗎?說著從皮夾子里拿出一張胡炎的照片。

    包打聽接過照片,細細端詳,然后道:認識,當(dāng)然認識,這位先生,是你們上海市警察局的胡長官,仙樂斯的常客。

    姜慎言問:他和哪個舞女交情比較深?

    包打聽蘭花指一翹,笑道:這個人仗義,好多舞女都交情深的。打比方有個舞女,花名我就不說了,被流氓欺負了,他去找這流氓,嚇得流氓趕緊賠錢。還有一個舞女,老家發(fā)大水了,他專買她的舞票,感動得這舞女……非他不嫁,做小也行。

    姜慎言問:這好多個舞女里面,有沒有最近失蹤的?

    包打聽道:失蹤的,有啊,長官,我知道你要問什么,上海灘的大小報紙上都登出來了,是不是蘇州河邊上米店老板一家被殺的案子?我包你破案立功。

    話音剛落,伙計端著茶盤進來了,兩只冒著熱氣的直身玻璃杯里,一旗一槍,綠瑩瑩懸浮在水里,旁邊放兩只小小的盤子,一盤五香豆,一盤鴨肝。

    伙計邊放茶盤邊說,長官儂帶來的茶葉,一看就是上好的明前龍井,我用正正好九十度的水泡,香味正正好出來,這兩盤茶點,是老板送給儂的。

    這個時候,老板送您茶點,長官面子好大啊。包打聽一邊說一邊用蘭花指捏起一只鴨肝,往嘴里送去。兩盤茶點,看上去撐得滿滿的,其實,五香豆是炸開的,光是殼就很占空間,還有鴨肝,長手長腳的,誰和誰不挨著,包打聽捏走一只,立刻空了半個盤子。但姜慎言還是領(lǐng)老板情的,這個時候,能撐起這點小小的體面,已經(jīng)很盡力了。

    放下盤子,伙計并不急著走,而是兩只手垂在長衫兩側(cè)道:長官,敝店頭牌大廚把三蝦澆頭剛剛燒好,正宗的太湖河蝦,一清早送過來的,長官和這位先生要不要嘗嘗味道?

    話說到這里,姜慎言只好道:好的,來兩碗。

    包打聽緊接著道:再加兩只荷包蛋,要溏心的。三蝦澆頭配溏心荷包蛋,味道不要太好,長官,阿拉兩個人一人一只。

    姜慎言皺了皺眉頭,對伙計道:好,再來兩只荷包蛋,照這位先生說的做。

    等伙計出去,隔著玻璃杯里裊裊升起的霧氣,姜慎言看著包打聽問道:你剛剛說包我破案,怎么個包法?

    包打聽道:失蹤的舞女里面,有個叫黃瓊?cè)A的,最近搭上一個小白臉,小白臉長得白,心卻黑得不一般。米店的案子發(fā)了以后兩個人逃走了,我聽說啊,是逃到舟山去了。

    姜慎言想問的是東隅,得到的卻是桑榆。不過這桑榆,聽上去也蠻有價值,于是追問:小白臉叫什么名字?

    包打聽道:江湖人稱九爺,蘇北幫的三當(dāng)家,在曹家渡一帶活動,聽說這次搶了很多米。米裝了船,一起運到舟山去了。米現(xiàn)在在舟山,那可是大價錢了。

    偵緝科干這么多年,蘇北幫姜慎言當(dāng)然聽說過。這些人以前在蘇北活動,蘇北被共產(chǎn)黨占領(lǐng)以后,流竄到上海,和原來在曹家渡的水河幫有過幾次火拼,結(jié)果以三官堂橋為界,以東是水河幫的地界,以西是蘇北幫的地界。水河幫靠水吃飯,專搶蘇州河上過往的船只,蘇北幫專搶沿街沿河的店鋪,只是借水跑路。姜慎言辦過一個案子,知道這些家伙的套路,他們白天踩好點,尤其是店里有蘇北人,不管是老板還是伙計,等關(guān)門以后,用蘇北話叫門,謊稱是探親或者訪友,有時候說是從老家?guī)Я藮|西來,軟進門以后再搶劫,若是不從,便開殺戒,毫不手軟。再說舟山,因在上海和基隆的中途,這段時間,擠去了太多的人,米價自然節(jié)節(jié)攀升。胡炎家這個案子,現(xiàn)場姜慎言是看過的,的確是軟進門,雖說目前還不清楚丟了多少米,但那個老邁的清道夫在小碼頭上確實掃到不少……

    于是他問:他們是哪天去舟山的?

    包打聽道:有兩三天了。

    姜慎言問:兩三天,具體幾天?

    包打聽道:前天凌晨裝好船,水上宵禁一結(jié)束就走了。

    姜慎言明白,水上宵禁令是京滬杭警備司令部頒布的,每日下午六時到翌日上午六時,這十二個小時里除了軍警的船,民用船只一律不能開。今天是4月18日,前天是4月16日,上午六點船開走的。和案發(fā)時間對得上。于是他又問:米都運走了?

    包打聽反問道:不運走,難道等長官派人來抓?

    姜慎言問:哪個碼頭換的大船?帶我去看看。他知道,蘇州河上行的是內(nèi)河船,直接開到舟山,會出事的,一般人不會冒這個險,必須換大船。

    包打聽道:長官這不是刻舟求劍嗎?現(xiàn)在去看碼頭,什么東西都找不到了,不過我這里有樣?xùn)|西,長官應(yīng)該有興趣。說著,翹著蘭花指從西裝的內(nèi)插袋里掏出一團紙包,紙包打開,是一小堆白米和一塊形狀奇怪的白布。

    拿起布仔細查看,姜慎言發(fā)現(xiàn),這塊布應(yīng)該是米袋子的一個角,是用銳器粗暴地割下來或者剪下來的。再捏起幾粒米,他便知道這是什么了,于是問:這些東西是哪里來的?

    包打聽道:東西哪里來的,長官就不要多問了,我拿腦袋擔(dān)保,和小白臉九爺運到舟山的是一批貨。

    姜慎言正要收起包打聽手里的東西,卻見包打聽的手利索地一卷,一把將東西塞回西裝的內(nèi)插袋里。他說,這東西是我拿命換的,即使長官你不肯出大價錢,你們局長大人也會肯的……

    正在這時,穿長衫的伙計挑著簾子進來了,托盤里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面,面上澆著剛剛燒好的三蝦澆頭,鮮香的味道撲鼻而來。包打聽鼻頭一皺,眉眼都笑了,三蝦面祭五臟廟,贊的。說著,翹著蘭花指捻起筷子。

    姜慎言卻心事重重:這么說,這場殺戮,不是因為胡炎的桃花運,而是上門搶劫演化成的滅門慘案?

    說到這里,姜老先生雙眼看著我,一只眼睛有光,另一只布滿白翳的眼睛好像也有光。他問我,如果這個案子交給你,讓你偵辦,你會怎么辦?

    我說,自己同事家的案子,幾乎被滅門,格外用心是必須的。破案,得大膽設(shè)想,小心求證,也就是說,得考慮所有可能性,再一個一個排除,前輩分析的幾種,就刑事案件來說,我能想到的也就這么多了。不過,藏在綠碧璽臺燈底座里那個寫在宣紙上的名單,以及您剛剛提到鴻森同志接湯恩伯電話時說的那幾句話,讓我想到了另外的可能性。

    姜老先生臉上的菊花再次盛放,他幽默一笑說,后浪涌來,果然沒前浪什么事了。

    我說,沒有前浪,哪里來什么后浪。再說,您曾經(jīng)也是后浪,我也將會是前浪。喏,后浪在那邊呢。我指著年輕男孩說。

    年輕男孩說,祖父和姐姐繞口令一樣,好有趣啊。不過,我猜你們在說年齡與河流的關(guān)系。

    年齡與河流,哈哈,果然比我這個老朽聰明多了。姜老先生笑了起來。他說,當(dāng)時的我卻只有一條道走到黑這個能力,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一直當(dāng)數(shù)學(xué)題做的,其實是道政治題。

    第二次在一百八十五號“那間最讓人毛骨悚然的辦公室”碰頭,是兩周以后的事情了。

    滿城梧桐樹的飛絮,仿佛比惱人的戰(zhàn)事還讓人煩亂。在這期間,負責(zé)中心現(xiàn)場的黃凱明通報說現(xiàn)場提取到三對鞋印,米店的賬目和實際庫存,缺了兩袋粳米、三袋山東小麥和五袋東北大豆,規(guī)格都是一市石,也就是每袋一百二十斤。還是買不到去舟山的船票,姜慎言于是把米、小麥和黃豆及包裝袋的樣品、現(xiàn)場的鞋印照片通過海上的郵路發(fā)給那邊的警察局,請他們協(xié)助調(diào)查。那邊很快追蹤到了盜匪的蹤跡,不料卻在追捕時,裝著糧食的車子翻下懸崖,三人全部墜崖身亡,這三人身份已經(jīng)確認,全部是蘇北幫成員。通過電報發(fā)來的回函,并且說三人的鞋印和現(xiàn)場留下的鞋印一致。

    看上去嚴(yán)絲合縫,但姜慎言卻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首先,黃凱明報的數(shù)字,和他拿到的一個數(shù)字,正正好差了十倍。這個數(shù)字的來歷也很蹊蹺,一天夜里他在宿舍睡下之后,忽聽“刷”的一聲,有東西從門縫里塞進來,他迅速起身拉開門,左右兩邊走廊,都看不到人影。關(guān)好房門,借著路燈,他看到是一個密封好的匿名信封,寫著他的名字。打開之后,沒有上下文,只寫著,米店損失二十袋粳米、三十袋山東小麥和五十袋東北大豆。如果這個數(shù)字是真的,很容易算出來,作案人數(shù)不止三人。否則,三個人搬,那得搬多久?上次鴻森同志說過,這個案子的偵查日志要送他辦公室,能夠接觸到偵查日志的,只有那么幾個人,其中的現(xiàn)場勘查部分連我也被排除在外,那么,塞進這個信封的人是誰?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數(shù)字?

    其次,死的人里面,有沒有包打聽說的那個蘇北幫的三當(dāng)家、小白臉九爺?他們在犯罪過程中各自承擔(dān)什么角色?作案工具是什么?還有和他一起逃走的那個叫黃瓊?cè)A的舞女,她在哪里?翻下山崖的車子里裝的糧食,具體是什么,和胡炎家米店被搶的品種和數(shù)量,對得上嗎?他想去舟山走一趟,但從十六鋪出發(fā)的輪船,一班比一班超載得厲害,吃水線全部淹在水面以下,載的都是去往基隆港的達官貴人和他們的金銀財寶。

    這次去局長室,姜慎言比黃凱明到得早,他想了想,沒有貿(mào)然進去,而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等。章小姐送出一把折疊椅請他坐,又泡了杯茶給他。他輕聲道謝。她還是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因為長期在拉著窗簾的辦公室工作,臉色比以前更加白了。

    等黃凱明到了,兩個人一起進去。章小姐輕聲說局座正在打電話,請兩位稍等。姜慎言和黃凱明坐在上次坐的位置上,章小姐給每人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回自己的座位,三個人坐著,眼觀鼻,鼻觀心,聽鴻森同志的江山口音在這個小空間里回蕩。

    ……

    “否則他們怎么可能拿得到這些名單和地址?警察局里面肯定有共產(chǎn)黨奸細,我限你們?nèi)熘畠?nèi)破案……”

    “凡舉報一個共產(chǎn)黨奸細,賞黃金十兩。凡槍殺一個共產(chǎn)黨奸細,賞黃金二十兩……”

    ……

    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時,鴻森同志臉上看得出余怒猶在。聽黃凱明和姜慎言匯報完案件目前的偵緝情況后,他只說了兩個字,結(jié)案。黃凱明立即說遵命,姜慎言有點吃驚地看著黃凱明,不說法律問題,單說和胡炎的感情,如此倉促,他那些橫死的家人能瞑目嗎?于是他急急地說道,局座,此案尚有諸多疑點,加之胡炎尚未找到,現(xiàn)在結(jié)案有點太早,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調(diào)查。鴻森同志火一下上來了,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說,姜副科長,你算是在歐洲學(xué)過法律,你告訴我,有哪國的法律規(guī)定,罪犯已經(jīng)死亡的不能結(jié)案?不容他回答,鴻森同志又換上了沉痛的語調(diào)說,南京已經(jīng)失守,上海危在旦夕,刑事案件再大,也只是刑事案件,給公眾一個交代就可以了,作為國民政府花大價錢培養(yǎng)的警官,要以緝捕政治犯為首要任務(wù)。那個狗屎約法八章,那個狗屎警告信,難道兩位沒有收到?

    黃凱明看了眼姜慎言,然后把面孔轉(zhuǎn)向鴻森同志,恭敬地說,局座息怒,您說的兩樣?xùn)|西,我已經(jīng)在全力調(diào)查,三天之內(nèi)給您結(jié)果。

    鴻森同志指著黃凱明對姜慎言說,這才是生死存亡關(guān)頭一個黨國警官應(yīng)有的擔(dān)當(dāng),你呢?姜副科長,你的擔(dān)當(dāng)在哪里?

    姜慎言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警察的職責(zé)是緝捕罪犯,維護……鴻森同志不等他說完,便粗暴地打斷說,警察的職責(zé)是什么,不需要你來教我,我只問你,你每個月的薪水是哪里來的?你吃的飯、你穿的衣服、你住的房子是哪里來的?姜慎言正要開口,手肘碰到了正在給他添水的章小姐,茶杯頓時傾倒在面前的文件上,流成一條蜿蜒的褐色小溪。

    出門的時候,經(jīng)過章小姐的辦公桌,他無意中掃了眼章小姐正在做的會議記錄。他的專長本來就是痕跡,對筆跡尤其敏感,會議記錄上面的筆跡,從運筆到書寫力度、書寫習(xí)慣和控制能力,和他前一個晚上收到的那封信上的字相似度極高,他略怔了一下,快步朝外走去。

    這個小插曲之后,黃凱明和姜慎言都未再言語,他們從局長室退了出來,沉默中并排走過很長一段走廊。雖然沒有開口,但每一個腳步聲都表示有話要說。

    快到姜慎言辦公室門口時,黃凱明站住了,點起一根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道,慎言兄,我知道你手頭案子多,結(jié)案報告我來寫,報社那邊的消息也交給我來發(fā)。

    姜慎言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盯著他的眼睛問,凱明兄,你真的認為可以結(jié)案了嗎?

    四目相對,先移開的是黃凱明,他低著頭抽了口煙說,局座決定了的事情,我們就不要糾結(jié)真的假的了。

    姜慎言說,現(xiàn)場到底少了多少糧食,凱明兄可能比我清楚。

    黃凱明說,這些不重要。

    姜慎言說,這些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黃凱明又吸了一口煙說,局座有一次私下里對我說,要不是太書蠹,姜副科長是可堪大用的人才。

    姜慎言冷笑一聲說,大用不大用,我沒那么在乎。不過我記得有人說過,凱明兄和胡炎曾經(jīng)是一把韭菜不零賣的。

    黃凱明苦笑著說,沒錯。不過作為職業(yè)警察,執(zhí)法辦案,要保持足夠清醒和理性,不能混雜私人感情進去。

    姜慎言說,多謝凱明兄指教。這段時間偵緝科的工作,已經(jīng)很麻煩你了,結(jié)案報告還是應(yīng)該我來,你把現(xiàn)場勘查情況給我,我來完成。

    黃凱明吸完最后一口煙,堅持道,慎言兄不必客氣,我知道,現(xiàn)在全市每天都有三四起殺人、綁票或者盜匪搶劫案,你這個偵緝科的當(dāng)家人壓力也非同尋常,我這邊人手多,你請屬下把所有案卷移交過來就可以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堅持下去,他也不會把全部的現(xiàn)場勘查情況給他,加上手上的案子實在太多,姜慎言只好照辦。但他一有空就琢磨,嚴(yán)謹如黃凱明,和胡炎情同手足的黃凱明,怎么就同意結(jié)案?是鴻森同志給的壓力嗎?法律和長官意志、仕途和兄弟之情,孰輕孰重?警官失蹤,全家被殺,作為一局之長,鴻森同志肯定有壓力,不過如此匆忙結(jié)案,僅僅是為了給公眾一個交代嗎?再者,胡炎的失蹤和這個米店的盜匪搶劫案有沒有關(guān)系,他到底去了哪里?

    當(dāng)時姜慎言手上最急的是一戶英國僑民被搶劫殺害的案子。這戶人家住在虹橋一帶一幢洋房里,丈夫在電力公司當(dāng)技術(shù)員,妻子是全職太太,女兒讀教會學(xué)校。當(dāng)時是母女兩人在家,被輪奸后殺死,下班回來的丈夫,全然不知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進門后被埋伏在家里的劫匪撲倒,被迫交出所有錢財之后還是未能幸免于難,慘死后被扔進后院的井里。英國駐滬領(lǐng)事館已經(jīng)發(fā)出照會,要求上海市警察局切實保護英僑權(quán)益,即刻破案。

    人他們已經(jīng)抓到,匪首是前國軍連長,潰退來滬后糾結(jié)了一批散兵游勇,專干入室盜竊和搶劫的勾當(dāng)。訊問中,這位前連長鋼嘴鐵牙,一問到關(guān)鍵之處,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對于這種人,審訊要講究張弛之道,姜慎言于是換了個話題,問他有沒有聽說過米店老板家的滅門慘案。說到別人的案子,前連長顯然輕松了許多,他說當(dāng)然聽說過,但如果說出來,得算他立功。

    姜慎言說,那得看你說的東西有沒有用。

    前連長說,有一點我要告訴你,蘇北幫壞事干了不少,不過在這個事情上是冤枉的。

    聽到蘇北幫這三個字,姜慎言心里一驚,他問,有什么證據(jù)嗎?

    前連長說,證據(jù),是你們警察關(guān)心的,蘇北幫關(guān)心的是干一票,得到了多少好處。

    姜慎言問,那你意思蘇北幫在這個事情上沒有得到好處或者好處不夠多?

    前連長說,恰恰相反,他們無功受祿,平白無故得到的好處太多。

    姜慎言說,平白無故什么意思,得到了哪些好處,你講得再具體一些。

    前連長說,那長官覺得我說的這些東西有用嗎?夠不夠立功?

    姜慎言說,那得看你講得徹底不徹底,把自己知道的都講出來,幫助警察破掉案子,肯定算你立功。

    前連長說,我只知道有人要蘇北幫認下這個案子,交出三個兄弟,好處是一船糧食,能裝多少是多少,不然的話,以后不要在蘇州河上混了。

    姜慎言問,有人?什么人?

    前連長說,長官,我只能說這到這里了,再多說一句,恐怕像那個包打聽一樣,死了連葬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姜慎言心里又一驚,問,哪個包打聽?

    前連長用手比畫了一個蘭花指,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他。姜慎言一怔,沒有再問下去。

    第一次去水牢關(guān)人,就是去關(guān)這匪首。像這樣的事情,本不必姜慎言自己動手,這些活都是警員們干的。那段時間人手短缺,姜慎言只好自己進去。

    立夏已過,外面的行人已是單衣單褲,但一打開水牢的門,他就被里面的陰森鎮(zhèn)住了。一段下行的樓梯還沒走完,潮濕和陰冷就纏裹過來。一排六間水牢,墻壁皆用巨大的石塊砌成,上面掛著水珠,本該開窗的地方是粗大的鐵柵欄,黃浦江的水可以隨著潮漲潮落直接灌進來,只有門口的幾級臺階在落潮時分是露出水面的。水牢里面間間人滿為患,唯有最里面的一間只有一人,他正要把這匪首關(guān)進去,一個飛行堡壘的警員飛奔過來說,長官,不行,里面是要案要犯,我們長官命令不得混關(guān)。他只好“哦”了一聲,打開隔壁一間的牢門。

    這個案子有英國駐滬領(lǐng)事館那邊不斷給過來的壓力,鴻森同志催姜慎言早點審?fù)暝琰c移交檢方。忙得不可開交時,靜安寺分局那個叫張大山的警佐打電話,約他到特卡琴科兄弟咖啡俄菜館見面,說有重要線索報告。姜慎言實在沒空,于是請他到一百八十五號來。張大山說,長官,不瞞你說,一到你們大衙門我就緊張,還是請長官撥冗前來。沒等姜慎言拒絕的話說出口,他又說,這家俄菜的大廚是我兄弟,不破費的……姜慎言不喜歡基層警察那種拉扯和熱絡(luò),但聽說有重要線索,便讓了一步。

    特卡琴科兄弟咖啡俄菜館姜慎言去過一次,開在霞飛路上,是上海第一家花園西餐廳,菜單上的俄羅斯凍肉、魚子醬、冷鱒魚、羅宋湯,酒水單上的伏特加和格瓦斯,舞臺上的吉卜賽樂隊和雜耍,餐桌邊身著沙皇時代軍裝在等位的斯拉夫裔男子,湊過來曖昧地要和你喝一杯的高鼻深目的美女,還有進門必須跨過的那些跪著的白俄乞丐……沒有一樣不令人印象深刻。

    一見面,換上了長衫的張大山,面目比那天清俊了很多,讓他心生好感。落座后,張大山欲給姜慎言斟上伏特加,姜慎言說,還是格瓦斯吧,一口伏特加進去,天靈蓋都找不回來了。張大山善解人意地笑笑,給兩個人杯子都倒上了格瓦斯,然后雙手舉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敬姜慎言:長官為我們轄區(qū)的盜匪案操勞,辛苦了。

    姜慎言說,這不過是我的職責(zé),你太客氣了。

    張大山說,長官前面問過,米店兩個伙計是哪里人,我查出來了,是蘇北人,鹽城下面一個鎮(zhèn)上的,是堂兄弟,兩個人到上海五年了,一直在這家米店做,恭謹勤懇,準(zhǔn)備賺了錢回鄉(xiāng)娶親,可惜……

    姜慎言心想,這個案子已經(jīng)結(jié)案,不過是有人要蘇北幫認下的,伙計是不是蘇北人,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不過這些他沒說出來,只是說著道謝的話,然后舉起杯子,朝張大山點了點頭,兩人對飲一口。

    放下杯子,張大山打開手邊一只俄羅斯套娃,從里面倒出幾樣?xùn)|西給他看,是一只打火機和一堆煙蒂,打火機上面ZIPPO 的鷹頭標(biāo)記很是醒目。張大山說他們抓到一個小偷,專偷沿街商鋪的,從他的隨身物品中搜到這個,小偷辯解說不是偷的,是撿的。為了證實自己的無辜,還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是一堆煙蒂,言之鑿鑿某日某時在某處撿的。張大山帶著小偷找到他說的撿打火機和煙蒂的地方,正是米店的隔壁小弄堂,時間也恰好是案發(fā)時段。小偷說撿煙蒂的時候,米店的門是虛掩的,他本想進去看看有沒有可以順手拿的東西,但還沒進門,就聽乒乒乓乓的聲音,隔著窗子看,有人在撬地板,有人在砸抽屜,而且窗縫里透出的血腥味,在凌晨時分格外濃烈。這些情況提供給姜長官,也許對破案有幫助。

    姜慎言捻起一只煙蒂欲仔細查看,卻聽得背后有人說,沒想到慎言兄也喜歡俄羅斯凍肉和羅宋湯,是黃凱明的聲音。他站起來轉(zhuǎn)過身,黃凱明一手舉著杯子,一手拎一瓶伏特加。他舉起手中的杯子,迎了過去。

    黃凱明大著舌頭說,吃俄菜,當(dāng)然得配伏特加,格瓦斯算什么,太太小姐們喝的。來,喝一杯先生們應(yīng)該喝的酒。姜慎言回過身來拿空的酒杯,卻發(fā)現(xiàn)本來放在桌面上的煙蒂和打火機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那只圍著綠色頭巾的俄羅斯套娃憨憨地笑著。

    碰完杯,一股熱辣的氣息直沖頭頂,卻見黃凱明指著張大山問他,這位小兄弟有點面熟……姜慎言口拙,正想著怎么回答時,只見張大山殷勤地給黃凱明的空杯子加了正正好一指節(jié)深的伏特加,然后一個立正,恭敬地說,學(xué)長好,國立中央警官學(xué)校四期學(xué)員、現(xiàn)靜安寺分局刑事科警佐張大山向?qū)W長報告。握手之后,張大山主動說,不久前去南京辦案,順便去母校探望恩師史銘,受恩師之托,給姜學(xué)長帶了本他的新作。說著,居然真的從包里拿出一本書來。黃凱明虛看了眼,然后通紅著臉噴著酒氣說,姜副科長那是恩師的得意門生,人畢業(yè)走了,盛名久久不散,令我輩望塵莫及……說著,用手指點了點俄羅斯套娃可愛的額頭,然后晃著酒杯走了,姜慎言和張大山相互看了眼。

    翻開張大山帶來的那本書,才知道是史銘教官新編的一本警用密碼教材。他記得在校的時候,史教官一直說要編寫一套警察專用密碼,必須區(qū)別于軍方的。一是警察專用詞匯和軍方的重合較少,使用不方便,二是增強保密性。不過這本顯然只是油印本,并沒有正式出版。問過,張大山果然說僅僅是講義,存世總共不過三五本。

    謝過之后,姜慎言覺得這個張大山不簡單。以他剛剛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聽到過這個盜匪案的種種蹊蹺,但他既沒有說破,又不露痕跡向突然襲擊的黃凱明解釋了他們見面的原因。他是在幫我,還是幫胡炎?

    但不管怎樣,總是重要的線索。回來之后,姜慎言仔細研究那些煙蒂和打火機。雖說不抽煙,這個著名的奢侈品牌打火機姜慎言還是知道的,銅的外殼,不銹鋼內(nèi)襯,號稱不管風(fēng)里、水里,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點得著,不是一般的人用得起的。這么多煙蒂,應(yīng)該是作案前有較長時間的等待。他們在等什么?等某個人的命令,還是等他們將要屠殺的人入睡?只是那些煙蒂,是以“美廉無比”著稱的“大嬰孩”,似乎又和打火機的檔次對不上。

    又一次提審?fù)攴耸兹ニ嗡脱簳r,剛關(guān)好牢門,一個小東西從最里面那間神秘的水牢方向朝他腳下一跳一跳跳過來,他撿起,借著微弱的反光一看,竟是一粒紐扣,一粒警官制服肩章上的紐扣。他本想順手扔掉,想了想還是裝進口袋里。

    外灘海關(guān)大樓的鐘聲敲過很多遍了,我注意到,每當(dāng)鐘聲敲響的時候,姜老先生都會停下來那么幾秒鐘時間,沒有表情,也不說話。一次等他神回過來了,我問,這鐘聲您聽過多少年了?快九十年了吧?

    姜老先生說,正好我出生那一年海關(guān)大樓建成,除了抗戰(zhàn)勝利后去南京讀了兩年書……九十年了,從威斯敏斯特曲到東方紅,多少人,多少事……說著,他的手向前探去,欲端起咖啡杯。年輕男孩搶過,要幫他去換杯熱的,姜老先生不要,祖孫兩個人起了小小的爭執(zhí),最后年輕男孩得勝。

    不說這些沒用的了。姜老先生搖搖頭說,其實不管哪個時代的警察,形而下的東西還是最有吸引力的,比如貴重的ZIPPO 打火機和廉價的“大嬰孩”,比如一粒警官制服上面的扣子,你說是嗎?作為刑事警察,我只想專心辦案,但……時代沒有局外人,也不允許有局外人。

    時局每天都在變化。早飯時間,一百八十五號餐廳的擴音喇叭里接進來的是娛樂電臺,《玫瑰玫瑰我愛你》《白蘭白蘭朵朵香》《薔薇薔薇處處開》,旖旎且歡樂,工作時間神經(jīng)一直緊繃,吃飯時間好歹松弛一下。自從鴻森同志來了以后,餐廳里播放什么,事關(guān)士氣,這些靡靡之音完全被禁止,播的除了新聞還是新聞。

    那天中午吃飯時,姜慎言一進餐廳剛坐定,就見局長室機要秘書章小姐端著盤子走過來,走到他跟前微微笑著問對面有沒有人。他獨來獨往慣了,尤其是吃飯時,一個人坐著,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這個習(xí)慣同事都看出來了,一般沒有人湊過來,他也樂得清凈。但章小姐主動走過來,加上前面兩次去局長室時略有交集,還有靜夜里從門縫塞進來的那個蹊蹺的信封,尤其她還借給過他手帕,感覺欠了她的情,于是伸手請她坐下。

    章小姐這天穿了身褲裝,不像平常穿警察制服時那么古板,淺色的襯衣系在同色系的長褲里,整個人顯得英氣和颯爽,臉也不那么蒼白了,加上笑起來一雙眼睛彎著,露出一排稍稍有點參差的牙齒,竟讓她的臉上平添了年輕女孩的可愛。

    廣播里的“游”字正要落音時,只見章小姐從自己盤子里夾出一塊大排,嘴里說著,替我吃掉一點,不小心買多了,吃不掉。不等姜慎言回答,就濃油赤醬地蓋在他的白米飯上。

    外面米價飛漲,警察局的米飯是憑飯票供應(yīng)的,菜的價錢隨行就市,所以不管是警官還是警員,基本吃飽飯沒有問題,不像其他行業(yè)的公教人員,有些只能吃稀粥度日。但有家室拖累的,小菜能少買則少買,甚至有用餐廳供應(yīng)的免費湯泡飯對付一頓的。姜慎言雖說不至于湯泡飯,但因為上次在森義興請包打聽吃了碗加了荷包蛋的三蝦面,一下子用掉了不少錢,所以能節(jié)約則節(jié)約。章小姐這個舉動,未免交淺言深,讓他有被冒犯的感覺,但他只是笑笑,輕聲道謝。盡管聲音很輕,章小姐還是聽到了,她說,勿言謝,應(yīng)該道歉的是我,上次是我把茶水杯打翻了,害得你那些文件得重抄,說著又露出那排參差的牙齒。

    姜慎言說,也恰好幫我解了圍。

    章小姐說,我理解你作為一個刑事警察謎底沒有揭開的痛苦,但局座決定的事情,最好不要再多言。

    姜慎言說,輕言結(jié)案,太過不負責(zé)任。

    章小姐說,是啊,有的人對受害人和法律負責(zé),有的人只對他的湯司令負責(zé)。

    見章小姐這么評價自己的上司,姜慎言有點訝異。

    鴻森同志出身軍統(tǒng),抗戰(zhàn)初期即任軍統(tǒng)上海市行動總隊少將總隊長,招募殺手制裁漢奸,訓(xùn)練爆破人員炸毀日占區(qū)橋梁,搜集重要情報提供給盟軍,幫助盟軍悶掉駐扎在菲律賓和沖繩的八萬日軍,破獲面粉大王榮德生綁架案,秘密逮捕多名共產(chǎn)黨要員,受湯恩伯的密令軟禁準(zhǔn)備策動起義的浙江省主席……十多年下來,他把自己硬生生塑造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鐵腕人物。如今蔣大廈將傾,他被派來做上海市警察局局長,取代那個滿腦子不合時宜的西方法律治國思想的俞先生。作為俞先生的崇拜者和追隨者,姜慎言一直站得遠遠的,只管埋頭辦案。在他心里,或者說在一百八十五號很多人心中,章小姐和黃凱明一樣,妥妥的鴻森同志內(nèi)圈的人,誰料她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姜慎言抬頭問,那在章小姐看來,我姜某人是對誰負責(zé)的?

    章小姐露齒一笑說,姜副科長是對良心負責(zé)的。

    姜慎言說,章小姐過獎了,要負責(zé),我也是盡心盡力做到對法律負責(zé),至于良心,太虛無縹緲。法律就是契約,國家也是,人們按照契約締結(jié)國家,讓渡一部分權(quán)力,約定由某些人來管理國家。不管是讓渡的人,還是被讓渡的人,雙方都要遵守這個契約。那天你也聽到了,局座問我,薪水是哪里來?沒錯,表面上看是國民政府的金庫來的,但國民政府金庫的錢是從哪里來的?是從老百姓中間來的,老百姓按照契約交稅給國家,那國家也應(yīng)該按照契約保護老百姓的安全。

    章小姐問,那如果這個契約沒有得到履行呢?

    姜慎言笑道,章小姐既然問出這個問題,想必已經(jīng)知道答案,何必問我呢?

    章小姐又道,那姜副科長認為胡炎科長屬不屬于遵守契約的那種人?

    姜慎言想,胡炎?他應(yīng)該是上海市警察局最沒有契約精神的那一個吧。但他不想說出來,僅僅是笑笑,沒有回答,而是換了個話題,問章小姐吃完飯有沒有空,他想去宿舍取手絹還給她。章小姐彎著眉毛和眼睛說好啊。

    于是兩個人肩并肩走過警察局辦公大樓長長的走廊,章小姐不斷和迎面碰上的同事打招呼,姜慎言沉默中聽她高跟鞋“噔噔噔”敲擊地面的聲音,眼尾的目光掃過,太陽照在她臉上,絨毛一根一根都看得見。行走間,她回看了他一眼,姜慎言趕緊把目光收回來。

    取手帕出來時,有個小東西叮叮當(dāng)當(dāng)跟著掉了出來。他和章小姐同時蹲下身子撿,頭差點撞在了一起,她柔軟的發(fā)絲拂過他的臉頰,癢癢的,他趕緊躲過。最終是章小姐撿起來的,她發(fā)現(xiàn)是一粒警官制服的扣子,便對他說,姜副科長,你的扣子掉了,我宿舍有針線,我去拿,幫你綴起來。姜慎言說,不用煩勞,我自己有針線,不過這扣子不是我的,是……從水牢最里面一間牢房里蹦到我腳下的。

    聽聞此言,章小姐捏著扣子,沉吟半晌。

    第二天,姜慎言提審?fù)戤呌窒滤侮P(guān)人,忽聽廣播里章小姐的聲音通知說局長召集飛行堡壘全體人員務(wù)必馬上去七樓警察俱樂部集合,一直守著最里面那間水牢的飛行堡壘警員立刻奔了上去。

    他好奇心起,走過去打開那間被特別看守的水牢,只見最上面臺階的角落里黑乎乎地躺著一個人,走近,一股惡臭。再一看,那人臉腫得巨大,滿是血痂,鼻翼上的血痂中有一粒綠豆大小的黑痣,莫不是失蹤了多日的胡炎?用手去觸碰,那人額頭上一陣虛熱。他這一碰,那人清醒了過來。果真是胡炎,他大異且大駭。

    見是姜慎言,胡炎極力支起身子,但一只腿朝外面拐著,不聽使喚的樣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斷掉了。黑暗中,一團白色的東西在斷掉的地方蠕動,不會是蛆蟲吧。

    胡炎說,慎言兄,你終于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你會想辦法來的。局座懷疑我是奸細,我甘愿接受調(diào)查。不過,以局座的性格,我要出去恐怕不可能了,所以拜托慎言兄在合適的時候幫我辦幾件事情:一只洋娃娃是給小囡的周歲禮物,幫我送回家,也帶個口信給家人,說我近期出差辦案,有段時間不能回去了;一件人字呢大衣送給警鴿總站的老周,金都戲院血案的時候他沖在最前面,一只眼睛被當(dāng)兵的打瞎了,家里拖累多,大衣他可以當(dāng)?shù)?,至少換點米;一本《王云五小辭典》是我借局長室章小姐的,不過你知道的,局座討厭看見他辦公室人員和下屬私下來往,所以務(wù)請……務(wù)請私下還給她。這幾樣?xùn)|西,除了洋娃娃在宿舍,其他都在辦公室。另……外,還有一個綠碧璽臺燈,送給你,兄弟一場,算是紀(jì)念……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胡炎虛弱得癱了下去。

    這個時候,姜慎言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他看見胡炎身上的警官制服,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衣襟和衣身幾乎不相連,袖子扯下去一半,腹部甚至破得一條一縷的,那團白色的東西果然是蛆蟲,有的已經(jīng)長出了尾巴。它們在短暫四散之后很快又聚合起來,層層疊疊聚在胡炎的斷腿處。姜慎言駭異得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欲伸手過去幫他趕掉它們,胡炎無力地笑著揮揮手。他無法開口告訴胡炎他給家里帶的話已無人可聽,那只洋娃娃已無人可給。既非久留之地,他只好勸慰他說,要相信法律,如果你真的不是奸細,法律會還你清白的。

    法律?慎言兄你在歐洲學(xué)過法律,法有良法,也有惡法,你覺得我們的法律屬于哪一種?胡炎睜開腫脹的雙眼看著他,虛弱且凄涼地笑著問他。

    這個問題姜慎言無法回答,他拍了拍胡炎的肩膀,起身離開。

    從水牢回到地面的那幾級臺階,姜慎言感覺兩條腿沉重得抬也抬不起來,一步一步,仿佛從地獄回到人間。他的心一直在抽搐:胡炎就困在一百八十五號,卻有人放出各種傳言,這些傳言有胡炎平時的那些做派打底,并不顯得十分荒誕。如今,傳言以這種方式被擊破,那么,胡炎的那些做派,也必定是假象……看來,得重新思考這樁滅門慘案了。英僑別墅盜匪案匪首暗示,這個案子應(yīng)該是更厲害的幫派干的,這個幫派難道是……現(xiàn)場有如此大面積翻動,后黃凱明又被鴻森同志罕見地指派負責(zé)一個刑事案件的中心現(xiàn)場勘查,該不會有人要找什么吧……他那間水牢,一直有飛行堡壘的人嚴(yán)加看管,可是,他們的頂頭上司黃凱明和胡炎本來是一把韭菜不零賣的兄弟啊……

    這個時候上海外圍的寶山地區(qū)已經(jīng)開戰(zhàn),鏖戰(zhàn)四日,湯司令終于打了一個勝仗。一百八十五號罕見地在警察俱樂部開了場慶祝舞會。鴻森同志雖然沒有親自出席,但要求各單位副科長、副隊長以上警官帶頭參加,并指示后勤部門為舞會供應(yīng)咖啡、紅酒和雪茄。

    擾攘的人群中,姜慎言西裝革履,黃凱明也西裝革履。有人用江山話繪聲繪色學(xué)前幾天鴻森同志的一段訓(xùn)話:千里長堤,毀于蟻穴,小錯不斷,累積起來,就是不可饒恕的大錯。非常時期,必須萬無一失,否則一失萬無……姜慎言這才知道,一向因嚴(yán)謹倍受信任的章小姐,因為前面兩天通知錯會議的參加范圍,被鴻森同志大罵一頓。姜慎言暗想,說的是自己在水牢里聽到的那個廣播通知嗎?受此責(zé)罰,章小姐還會來參加這個舞會嗎?

    這個念頭剛剛生出,就見章小姐出現(xiàn)在舞廳門口。她穿了件紫色旗袍,盤著高高的發(fā)髻,竟也十分明艷??Х?、紅酒和雪茄濃郁的香氣中,難得的放松時刻。隔著擾攘的人群、酒杯相撞時清脆的響聲和雪茄濃郁的香味,他看著章小姐,章小姐也看見了他。音樂聲響起,他想穿過人群,請她跳舞,卻被黃凱明搶了先。隔著黃凱明寬闊挺拔的肩膀,他拿起杯紅酒,一口一口細品,看著她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起伏,婀娜的身姿,頎長的脖頸,云朵一樣的發(fā)髻……一杯未了,回頭卻見章小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他身邊,也端了杯紅酒。各自喝了一口之后,他放下杯子,她也放下杯子,兩只溫?zé)岬氖滞炱?,兩個人滑進波浪般起伏的人群當(dāng)中……

    舞會結(jié)束前,不知誰帶頭唱起了《警魂歌》:

    我們是中華新警察,我們要喚起真警魂,接受正統(tǒng)思想,發(fā)揚王道精神。道德為基礎(chǔ),法律做指針,運用科學(xué),身體力行,力行,力行,近乎仁。明理以智,所以知仁,赴義以勇,所以行仁。廉以施仁,恥以成仁,光明正大,律己愛人。必誠必公,仁為中心,仁!仁!仁!仁是中華新警察的靈魂。

    明明是鏗鏘的朝陽之歌,卻唱出了哀哀的日暮之感。姜慎言轉(zhuǎn)頭向窗外望去,卻見黃凱明摸出打火機和香煙盒,打火機上面也有一個ZIPPO 的鷹頭標(biāo)記,不過他抽的不是“大嬰孩”,也不是后勤部門供應(yīng)的雪茄,而是貴得多的“三五”。

    外灘海關(guān)大樓渾厚雄闊的鐘聲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姜老先生輕輕的鼾聲中,我就著綠碧璽臺燈溫柔的光線補充筆記,男孩子拿來一條紅藍白相間的格紋羊毛毯給祖父蓋在胸前,還仔細地把兩端掖在腋下,然后走過去開頂上的水晶吊燈。行走間挺拔的身姿,仿佛可以還原成七十年前他祖父隔著人群正要走向章小姐的模樣。

    我問男孩子,照顧祖父蠻辛苦的吧?

    男孩子說,是祖父給了我照顧他的機會。

    我問,為什么這么說?

    男孩子朝祖父方向溫柔地看了一眼,輕聲說,不知道姐姐聽說過嗎?我們家非常特殊,祖父和祖母很早就分開了。祖母去了臺灣,聽說當(dāng)時祖父可以一起去的,但他把船票給了一個只有一只眼睛的同事。父親在臺灣出生,不滿一歲的時候,祖母被說成是共產(chǎn)黨奸細,必須處死。那個一只眼睛的同事也是。一個大人物以祖母是抗戰(zhàn)烈士之后為名為她奔走,卻被駁回。父親在孤兒院長大,后來去了美國讀書,快五十歲時才有了我。我是透過祖母留下來的遺書才知道這些過往的。祖母遺書中特別提到這個胡炎,說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了不起的男人。年輕時候父親恨祖父拋下祖母和他,年歲漸長之后慢慢釋懷了。祖父像親生兒子一樣照顧祖母的寡母,也就是我的曾外祖母,給老人送終之后便孤身一人,父親想回上海照顧他,祖父總是拒絕,說他已經(jīng)習(xí)慣自己一個人生活。小時候吃盡了苦,父親的身體非常糟糕,已漸漸不能適應(yīng)長途飛行。我想我要替父親回來照顧祖父,也看看自己的家鄉(xiāng)?;貋淼臅r候我沒有給祖父說,直接拖著箱子撳的門鈴。門打開以后,我一眼就看出來,眼前這老人一定是我那未曾謀過面的祖父。我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他也確信我就是他孫子。祖父風(fēng)燭殘年,有一天沒一天的,我愿意陪著他。他很開心,并不像他自己堅持說的習(xí)慣一個人生活。他教我燒上海菜,教我說上海話,我推著輪椅帶他出去曬太陽,逛外灘附近的馬路,以前的建筑一幢一幢看過去,或者兩個人坐在路邊,看眼前的熙來攘往……不過感謝姐姐的來訪,祖父今天說的話比前面一個半年,不,一年半說的話還要多,也讓我也理解了祖父祖母他們那一輩的感情。

    冒昧問一句,你家祖母貴姓,姓章嗎?話剛一說出口,我便感覺自己有點冒失。

    男孩子卻一點也不顯得訝異,他說,是的,姐姐真通透。

    我說,你剛剛說你理解了祖父祖母那一輩人的感情,愿聞其詳。

    男孩子說,離亂年代,家和國,繾綣和信仰,怎么做這個選擇題,確實很難,一念生,一念死,但我覺得他們身上都是帶著光的……

    伴著姜老先生的鼾聲,兩個人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直到外灘海關(guān)大樓的鐘聲再次響起。

    告辭出來,河南路上華燈初上,右側(cè)不遠處,是燈火璀璨的南京路,左側(cè)不遠處,是同樣燈火璀璨的延安路高架。當(dāng)初胡炎把自己痛苦又割裂地扮成白相人的時候,應(yīng)該多次從這個路口走過,他想過七十多年后,這個路口會這么美嗎?還有章小姐,離開上海去臺灣,她想過再也回不到這里,想過僅僅一年之后就被迫拋下幼子和青春的年華為自己的主義赴死嗎?還有姜慎言,短暫的相守,值得搭上以后的大半輩子嗎?

    走在這附近,忍不住去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看看。

    隔開點距離再看以前每天進進出出的地方,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F(xiàn)代派的豎向線條、簡潔的方窗、淺褐色磚裝飾的立墻、勒腳處寬大粗糲的石材,門兩側(cè)一直掛著的“上海市公安局”“上海市國家安全局”“上海市國家保密局”三塊白底黑字豎招牌早已經(jīng)被拿掉,兩只燕子剪著尾巴低低地飛過窄窄長長的印痕,主入口的過街樓式門洞已經(jīng)用彩鋼板封住,彩鋼板上釘有施工銘牌,里面隱約有打夯的聲音。鐵打的營盤,流水的……悲歡。

    感嘆中,忽聽有人叫我的名字。一轉(zhuǎn)身,原來是那個博學(xué)而多嘴的老王。他已退休多年,忽然見到,老得有點狠,眼袋和兩個腮幫子的肉都垂著。我趕緊對著身邊一家店的玻璃櫥窗,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也這么夸張地老去。這個小心思被老王發(fā)覺了,他說照什么照,在我眼里,你啥時候都是那個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嗲妹妹。我哈哈一笑,說擇日不如撞日,本來想請你吃飯,不如我們現(xiàn)在找個地方?他夸張地笑著說,這個附近,舍黑魚飯其誰?

    黑魚飯的店是浦東本地人開的,開在山西路近福州路,只有四五張桌子。用大眾點評上的話來說,這家店蠻“騷”的,只燒一個菜,咸菜黑魚,一個人一小盤,二十五塊,兩個人一大盤,五十塊,依此類推。湯也只有一個,榨菜豆腐湯,飯和湯免費。這家店一天燒多少盤黑魚是有定數(shù)的,燒完了再有客人上門,對不起,明天請早。咸菜黑魚里的咸菜據(jù)說是九腌九曬,所以入口特別有嚼頭。黑魚是郊區(qū)河浜里野生的,肉極鮮嫩,燒的時候廚師會根據(jù)客人對辣的喜愛或忍受程度加若干紅的干辣椒,咸、鮮、嫩、辣。我們在一百八十五號上班時經(jīng)常去吃,憑著老王的嘴上功夫,師傅一般都會手下留情,多給幾個魚下巴,我們托他的福便能享用到這難得的天物。

    推門進去,老板剛要做出一副趕人的樣子,卻一眼認出來是老王,便說,今天的已經(jīng)燒光了,若是別人,我肯定叫伊明朝再來……說著,爐膛打開,炒鍋響起。

    等坐定了,老王問我,吃人家的總歸嘴短,說吧,本來想請我吃飯,啥事?

    我說,別這么直接好吧?

    他笑著說,直接不好嗎?有人想跟我直接,我還沒那個空呢。

    我說,我是想問你,有沒有覺得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像個戲臺?

    他說,這問題特別像你能問出來的問題,我的答案是,豈止像,就是。

    我說,我好奇的是,七十多年前,在這個戲臺上,那些地下黨的警察和正常的警察,以及死心塌地反共的警察,他們也像你我一樣,是同事,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大嗎,比如日常怎么相處?

    老王說,你問我,算是問對了,我比你要更靠近那個年代,恰好聽說過很多事。怎么相處?用冰山露出海面的那部分相處唄。比如,當(dāng)時的警察局政治處和我們現(xiàn)在的政治部、政治處不一樣,是那位末代局長直接控制的專門鎮(zhèn)壓中共地下黨和革命人士的軍統(tǒng)特務(wù)機構(gòu),下面有個保防股,是保密防諜的絕密部門,里面有個巡佐,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警長,是保防股唯一的地下黨員,他和同事一起工作,也一起玩,比如打牌、下棋什么的。有一天,股長交給他一個任務(wù),把兩個名單按照統(tǒng)一的格式抄寫成冊,一個是保防小組名單,名單上的這些人分布在全局各單位,他們的任務(wù)是查找警察隊伍里的共產(chǎn)黨嫌疑人員,一個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警察隊伍中的共產(chǎn)黨嫌疑人員名單。見到這兩個名單,這位巡佐的眼睛都綠了。當(dāng)然,對這兩個名單,股長是異常謹慎的,每天一上班,把材料發(fā)給他抄寫,午休時間收回,下午上班再發(fā),下班再收回,抽屜鑰匙和辦公室鑰匙都是股長自己拿著。也就是說,除了抄寫的那段時間,這位巡佐沒有任何別的機會持有這些名單。儂曉得伐,當(dāng)時股長單獨一間辦公室,整個股其他人員都在同一個大辦公室面對面坐著,就像我們原來大辦公室一樣,你干什么,對面的人、旁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整個大辦公室,就他一個地下黨員,沒有人打掩護。這位巡佐只好在抄名單時,將名單拼命記在腦子里。對面的人轉(zhuǎn)身倒茶水或者上衛(wèi)生間時,他趕緊拿出香煙殼子,在背面寫上幾個名字,有人靠近,得不動聲色地趕緊收起來。等中午和晚上回到宿舍,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筆和紙,先把腦子里記的寫下來,再把香煙殼上面的謄下來。但這樣顯然時間上來不及,也很不安全。抄名單,也就幾天時間,過了就收走了,沒有了。如果記錯了,記漏了,每一個名字,都是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不過,儂聽好了,機會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是給有準(zhǔn)備的人的,第二天,它就來了。那天股長外出工作,把鑰匙交給他的親信保管。這位親信,股長在的時候,總是一副忠心耿耿為黨國效勞的樣子,股長不在了,各種頤指氣使,各種偷奸?;?。就拿睡午覺來說,股長在的時候,他打個盹,到時間準(zhǔn)坐在辦公桌前,股長不在的時候,睡到半下午都有可能。巡佐趁著這親信午覺睡得正酣的時候,敲門說要用切紙機。切紙機只有股長辦公室有,這親信懶得起來,就把鑰匙扔給了巡佐。巡佐暗暗大喜,轉(zhuǎn)過身到了沒人的地方,從口袋中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橡皮泥……他觀察好了,名單是鎖在第二個抽屜里,恰恰好上面第一個抽屜沒鎖,只要有房門的鑰匙,拿掉上面那個抽屜就能拿到名單。開始幾天很順利,巡佐每天晚上先到衛(wèi)生間換上膠鞋,戴上手套,摸黑進去,借著福州路上路燈照進來的光,悄悄拿出卷宗,藏在衣服里帶回宿舍,抄兩個小時再悄聲還回去,連著抄了三個晚上,到了第四個晚上,關(guān)抽屜的時候用力過猛,發(fā)出了聲響,隔壁的燈“啪”地亮了……

    就在這時,咸菜黑魚送上來了,咸菜色的咸菜,綻開白肉的黑魚,紅的辣椒,蒸騰的熱氣間,幾個可愛的魚下巴被廚師貼心地鑲嵌在當(dāng)中,豐盛且誘人。老王操起筷子,喜笑顏開。

    等大半個盤子空了,他這才開始又經(jīng)綸滿腹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說,剛剛說到哪里了,哦,隔壁燈“啪”地亮了,巡佐迅速恢復(fù)好現(xiàn)場,輕輕地鎖門出來。這個時候,如果奔向樓梯,以走廊的長度,一定會被隔壁出來的人看到,他眼睛一轉(zhuǎn),看見隔壁偵防股的門虛掩著,連忙悄悄進去,然后裝作大聲地翻東西,正翻著,隔壁那個人進來了,見是巡佐,問他在找什么,巡佐說,睡不著,尋人下圍棋,你看見他們把圍棋放哪里了?這位巡佐平日總和偵防股的人一起下圍棋,這個人是知道的,于是沒好氣說,燈打開,你自己找吧,黑乎乎地裝神弄鬼,怎么找得到?

    一頓咸菜黑魚換這些故事值吧?講到這里,老王得意地看著我。這個時候,上海的公共場所已經(jīng)全面禁煙,老王幾度拿出香煙和打火機,又幾度放了回去。老板說,想抽就抽吧,這里沒有其他人。老王認真地說,規(guī)矩定好了,不好破的。

    我把老王手上的打火機要過來看。已經(jīng)有了包漿的圓潤的黃銅外殼,依舊奪目的鷹頭和ZIPPO 標(biāo)記,底部一行摸上去凹凸不平的字母……于是我問他,還記得姜慎言嗎?

    他說,怎么不記得?就是送這只打火機給我的那位,一個清高的怪咖老頭,聽說他原本在去臺灣的名單上,誰知道為什么沒有去。

    我說,哈哈,終于你老人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了,稀罕。

    老王反駁道,凡事都有例外,這有啥稀罕的?

    我說,一個是例外,兩個也是嗎?

    老王說,別賣關(guān)子了,另外一個例外是啥?

    我掂著手里的打火機意味深長對他說,關(guān)于它。

    老王哪里允許一個一直聽他故事長大的黃毛丫頭在他面前玩深沉,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說,就它,能有什么故事?

    我說,想聽嗎?想聽的話,先給我講講約法八章和警告信的事情。

    他垂著眼袋說,你的意思是姜慎言和約法八章、警告信有關(guān)系?就他一個留用警察?那是人家地下警委做的事情。

    我哈哈笑著說,老王你這么敏感做啥?怎么能沒有關(guān)系啊,至少他和地下警委的前輩們曾經(jīng)在同一個時空里生活過。

    老王說,好吧,到底是大學(xué)生,就算狡辯,也狡辯得能見度這么低。約法八章你在網(wǎng)上查得到,具體內(nèi)容我就不多講了。問題是約法八章剛剛發(fā)布的時候,解放區(qū)的報紙進不了上海,要聽,只能偷偷聽解放區(qū)的短波電臺。當(dāng)時一百八十五號幾個地下黨員為聽解放區(qū)的廣播,湊錢在舊貨市場買了個收音機,誰知道調(diào)來調(diào)去只能收到上海本地的廣播。儂曉得伐,那個時候,修理收音機也屬于特種行業(yè),警察局要管的。他們找到一個管特種行業(yè)的地下黨警察,他私下找人修,修到終于能聽到短波。一天夜里,他們捂好窗簾,“吱吱呀呀”一陣聲響后,恰好擱到了解放區(qū)邯鄲廣播電臺的短波頻率,正在播送的,就是這個后來叫作“約法八章”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幾個人興奮得不得了,聽完以后大家憑記憶先拼湊出一個大概。那個時候,重要的東西,都會同時段、同頻率重播。于是第二天晚上再湊在一起聽,再修改和補充,到了第三天晚上,終于完整了。

    當(dāng)時,那位末代局長已經(jīng)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除了日夜搜捕他認為的共產(chǎn)黨奸細外,連思想進步的人也不放過。他說,上海是只玉瓶,在臨走的時候,我一定要打碎它、毀滅它。儂曉得伐,他想用警察這個武裝力量和解放軍對抗,還打算一旦上海失守,要把自己最信任的那些警察撤到舟山去,撤到臺灣去。當(dāng)時大家都人心惶惶,今天不知道明天。我們共產(chǎn)黨不是李闖王進北京城,這個約法八章,是穩(wěn)定人心的,告訴老百姓,哪些人、哪些財產(chǎn)是受我們保護的,哪些人是我們堅決要打擊,哪些財產(chǎn)是我們要堅決沒收的。就算你原先怎么樣,只要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和解放軍、共產(chǎn)黨為敵,真心投誠,我們也是歡迎的。

    有同志說,這個約法八章最應(yīng)該給局長和那些死心塌地跟著他走的人看到。有同志說,就寄給這些死心塌地的人,兩重意思:一,我們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不要囂張;二,你們知道一下,解放軍打進來,不是人人都有滅頂之災(zāi),不要被人帶偏了方向。有同志說,警察局所有副科長、副隊長以上的干部全部都寄,否則,以局長多年的經(jīng)驗,他肯定會反過來查,沒有收到的,首先懷疑。有同志說,不如我們加一封警告信,告訴他們,你們要按照約法八章恪盡職守,保護好上海市警察局和各個警察分局的物資和檔案,立功自贖,聽候接管處理,如繼續(xù)破壞搗亂,為非作歹,定不寬貸。

    兩千多封信從全市各個角落的郵筒同時寄出。這個事情對末代局長刺激很大,三次限期破案均未果之后,果然下令全局副科長、副隊長以上干部,把自己收到的約法八章和警告信連同信封一起帶到局里來,誰帶不來,誰就是共產(chǎn)黨奸細的最大嫌疑,由飛行堡壘重點核查。結(jié)果這事不了了之。為什么?老王兩手一攤,伊沒辰光了。天時地利人和,天時擺第一。老天爺不給他這個辰光了,再強的人也只能徒喚奈何了。

    你說到的這些人,這同志、那同志,他們后來都在什么崗位做?我問。

    什么崗位?老王經(jīng)綸滿腹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說,你剛工作的時候,他們有的還在上班,我們大辦公室就一個,和你和姜慎言對角線坐的,那個渾身洋溢著大蔥味的山東瘦老頭,就是去找人把收音機短波修好的那位,新中國成立后繼續(xù)管特種行業(yè)。

    你為什么當(dāng)時沒講給我聽?我說老王。

    你當(dāng)時也沒有問我啊。他眨眨眼睛說。

    可是等我說完打火機的故事,老王瞪大眼睛連說了兩個“怪勿得”。他說,末代局長,也就是你說的鴻森同志,當(dāng)上海市警察局局長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49年3月了,一到任就考慮部署特務(wù)網(wǎng),接應(yīng)將來所謂的反攻大陸。這些人要在紅色上海潛伏下來,每人必須有一個新的身份,也就是說,必須有一張新的國民身份證。他把這個絕密任務(wù)交給當(dāng)時的行政處戶口科科長胡炎辦,卻沒想到胡炎竟然是中共地下黨員。儂曉得伐,鴻森同志當(dāng)然不是吃素的,他的第六感很厲害,發(fā)覺胡炎有可能把特務(wù)名單備份后,指示親信第一時間把他抓來審問,胡炎死也不招。當(dāng)然,胡炎越是不招,鴻森同志就越相信自己的直覺。據(jù)說這個案子后來不了了之,鴻森同志在逃走前,下令把包括胡炎在內(nèi)的幾個死硬分子全部處決。處決的時候,都聽得到郊區(qū)解放軍的槍聲了。我只知道胡炎被殺,原來,他的家人也死得這么慘……

    是啊,就是這個季節(jié),就是這幾天,他卻再也等不到了。我感慨地低聲說。

    如此說來,這個打火機,應(yīng)該是飛行堡壘某個警官因為某件事情賞給某個警員的。那個時候,這種事情很普遍,從一個更舊的時代過來,警官和警員之間,彼此都希望建立一種人身依附關(guān)系,警官拉攏警員,警員賄賂警官,實不鮮見。警官如黃凱明,抽得起“三五”,但是那些警員,能抽到“大嬰孩”就不錯了。說著,老王拋起打火機,又靈活地接住,接著彎曲拇指轉(zhuǎn)動打火輪,一團火苗呼地迸出,他盯著火苗說,不過真沒想到,姜慎言這個橫跨新舊兩個時代的不聲不響的怪咖老頭,還這么有故事。

    和男孩子聯(lián)系,他說祖父因肺部感染再次入院,他陪祖父住在城市東北角一家肺科醫(yī)院。他還說祖父有東西要他轉(zhuǎn)交給我。

    我們約在肺科醫(yī)院里面一個叫葉家花園的地方見面。本以為葉家花園僅僅是個地名,到了才知道還真的是個花園,有點日式風(fēng)格的江南園林,假山、池塘、亭臺、水榭。不過一個花園造在醫(yī)院里面,有點小奇怪。

    年輕男孩沙啞著聲音說,他也是透過看銘文才知道,這里本是私家花園,是巨賈葉澄衷之子葉子衡花了很多錢請了日本的設(shè)計師建造的,1930年代捐給了當(dāng)時的國立上海醫(yī)學(xué)院,作為專門醫(yī)治肺結(jié)核病人的醫(yī)院。

    男孩子不僅嗓子啞著,眼睛里都是血絲,本來英挺的臉上胡須叢生,看得出陪床的辛苦。說到祖父的病,他說,本以為肺部感染沒什么,但看樣子,祖父這一關(guān)很難過去了。祖父說和你共事時間不長,你身上有一個好警察該有的樣子,他印象很深,也愿意和你聊。精力好的時候,他錄了這些東西留給你。說著,遞過一支錄音筆給我。

    沙沙的聲音之后,是姜老先生衰弱的聲音:

    我在水牢里答應(yīng)胡炎,主要是憐憫。憐憫一家人竟然這樣慘遭殺戮,憐憫一個英姿勃發(fā)的生命竟然被這樣踐踏。一個人是否有罪,是法律說了算,不是某個人說了算。法律不是工具,法律是不管當(dāng)權(quán)者還是老百姓,大家都該遵守和維護的準(zhǔn)則。人類已經(jīng)跨進文明的門檻,沒有辦法再退回去了。做人尚且不能如此,國家機器更不能。

    后來我才知道,黃凱明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放棄這個案子,但他已經(jīng)無計可施,指望我能找到線索,然后他來截獲,也就是說,我自以為所有秘密的動作,其實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比如我在胡炎宿舍和辦公室分別找到的洋娃娃和人字呢大衣,細看,上面都有被拆開又縫上的痕跡。還有那個綠碧璽臺燈,我翻過來看過,底板上一個螺絲斷在里面。

    一個有星星的夜里,我拿著洋娃娃去復(fù)興公園的兒童游樂場,找了個僻靜之處點燃了那小小的可愛的蕾絲邊衣裙。微風(fēng)吹過,火星四濺,不遠處有風(fēng)鈴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有童聲在唱凄涼的挽歌。我專心盯著火苗,盡量不去想身后的眼睛。拿著洋娃娃從一百八十五號出來的時候,燒的時候,都有人不遠不近地跟著。這么多年警察做下來,這個不會感覺不到。

    大衣我則拿去一百八十五號北樓天臺的警鴿總站。還沒出天臺的門,就聽到嘈雜的咕咕聲,隔著窗戶望去,老周一只眼睛上戴著黑色眼套,正在喂鴿子。有人說這三百多羽鴿子,每一羽什么來歷、眼珠什么顏色、收縮頻率有多快、翅膀上有多少根大毛,甚至什么脾氣,老周都清楚,他甚至還會用嘴巴喂鴿子。這個老周是一百八十五號一個獨特的存在,租界時代開始就一直待在這個天臺上喂鴿子,喂到現(xiàn)在有十五六年了。他性格怪,尤其是喂鴿子時,不能有人打擾。于是我等在門里面。果然看到了,他把鴿食放在唇間,招呼一羽小鴿子過來,小鴿子先是繞著他翩飛,然后落在肩膀上,接著,又飛起來,從他唇間銜過那粒鴿食,再落回肩膀上。他轉(zhuǎn)過頭,用那只獨眼看著小鴿子。一人一鴿,就這樣長久地對視著。

    等他忙好,我才走出去。見我胳膊上搭件大衣,他的獨眼頓時直了。我說胡炎科長拜托我送這件大衣給他。他獨著眼睛問我,胡炎科長已經(jīng)失蹤十日有余,什么時候拜托的?我說暫時不能告訴你。老周說,你不能說我也不能要。我說,時局混亂,該知道的時候你會知道的。老周仍在堅持,說接下來這個冬天會是什么樣子,誰也不清楚,而且我能不能活到需要穿大衣的時候,也是未知數(shù)。我不要。

    我沒再多說,留下大衣轉(zhuǎn)身想要離開。誰知沒走幾步,就聽一聲悠長而凄厲的鴿哨,群鴿頓時升空,迅即盤旋成一朵盛大而哀傷的白色花圈,飛在一百八十五號上空,飛過海關(guān)大樓,飛過外灘。老周仰頭佇立,用獨眼目送它們遠去。我停住腳步,仰成和他一樣的姿勢,目送那些警鴿。

    后來我才知道,是我停住腳步目送這個動作,讓他愿意和我繼續(xù)交流。再后來我也知道了,這件大衣對于他們這些上海市警察局里的特殊警察群體來說,是衣缽一樣的信物。如果這個信物傳給另外一個人,就表示擁有這件大衣的人已經(jīng)失去行動力。所以,他不要,他不愿意要。

    等我想把小辭典還給章小姐時,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雖然知道無法替代,但我還是去福州路靠近浙江路的大眾書局重新買了一本。在餐廳吃飯時,我拿出那本新買的小辭典,說有人叫我還給她,她剛剛還彎著的眼睛和眉毛立刻僵住了,她接過去翻了翻,問我是不是搞錯了,她并沒有借給過誰這本小辭典。

    我說,是胡炎,行政處戶口科的胡科長。不過不是這一本,原來那本我弄丟了,抱歉。

    章小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說,你說謊,胡科長已經(jīng)失蹤很多天了。他什么時候叫你還小辭典給我的?

    我橫下心,指著腳底下說,此刻他就在水牢里,垂直距離不過十幾米,就在這個下面。那個扣子你還記得嗎?就是他制服上面的。

    章小姐的臉頓時煞白,她輕聲堅持說,你說謊,不可能,他去了臺灣,和仙樂斯一個舞女私奔去了臺灣。

    我不理解她為什么這么激動,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

    梅雨季節(jié),冷空氣和暖濕氣流在長江中下游上空激烈交鋒。當(dāng)天夜里,很大的雨、很響的雷,比雷聲還要響的還有一百八十五號院子里的槍聲。我是被雷聲和槍聲驚醒的,然后再也沒有睡去。

    又一次去水牢時,最里面一間一直看守的那個飛行堡壘的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走過去看,牢門開著,里面只有黃浦江的水暗中拍打著空空如也的臺階,我的心一下子特別痛。九天之后,我看到一百八十五號門樓上掛出白旗;十二天之后,我看到即將分別就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第一任和第二任局長的李士英和揚帆,分乘兩輛美式吉普車開進一百八十五號過街樓式大門,我再次回想起這份難言的痛:一個人,可以為了他的主義這般獻身,而且是獻身在已經(jīng)看得見他那個主義的桅桿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之時。這個人,無論如何都值得別人為他再做些什么。

    在這期間,我和黃凱明有過一次交集,在底樓刑訊室。當(dāng)時我剛辦好前國軍連長的移交手續(xù),正準(zhǔn)備離開,他走了進來,仔細關(guān)好刑訊室寬大厚重的門,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手里赫然拿著那本舊的《王云五小辭典》。我盯著他修剪得極為整潔的雙手,腦子里是雨夜的槍聲、胡炎斷腿上那堆長著尾巴的蛆蟲,以及國立中央警察學(xué)校校史館他們兩個人相互搭著肩膀的青春的面龐……他手上的血跡洗干凈了嗎?

    他說,聽說慎言兄在找這本小辭典?

    我接過來翻了翻,扉頁上有王云五給章小姐的簽贈,便回答說,對,這本小辭典怎么在你手上?

    他說,這個問題應(yīng)該問你。

    我說,不過是一本小辭典,有這么嚴(yán)重嗎?

    他說,是不過是一本小辭典,但是通共可不是兒戲,局座的訓(xùn)話想必慎言兄不會忘記吧?

    我說,一本小辭典,扯得上通共嗎?

    他說,可以扯得上,也可以扯不上,看慎言兄怎么選擇。

    我說,太可笑了吧,黃大隊長可是科班學(xué)過法律的人啊。

    他說,可笑不可笑再說,慎言兄不會沒有考慮過退路吧?

    我冷笑著說,退路?只不過浮萍一枚,漂到哪里算哪里。

    他說,沒錯,慎言兄,不過我要提醒你的是,雖說都漂在水里,但有的在青青池塘,有的在臭水溝……說著,他走上前拍著我的肩膀說,機票難度太高,我在局座那邊給你爭取到一張船票。

    我用手指用力彈拂他拍過的肩膀,冷冷地說,黃大隊長到底要說什么,我還是不懂。你意思是用這本小辭典換一張船票?可惜這本小辭典不是我的,我沒有權(quán)利和你做這個交易。

    他說,不,不是用這本小辭典的所有權(quán)來換。慎言兄各種密碼都精通,若是能從這本小辭典里找出點局座關(guān)心的東西,不僅這張船票歸你,說著,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在我眼前晃了晃,接著說,古語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希望我和你都有幸是這個斯人。局座說了,只要貢獻足夠大,偵緝科科長可以跳過,直接坐刑事處副處長的位子……

    我呵呵一笑說,常用漢字就三千多個,小辭典里都有的,可以組成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他冷笑著說,都這個時候了,慎言兄還這么書蠹頭。罷了,小辭典先還給你,如果看出什么了,記得來找我。

    靜夜里,我就著胡炎送我的綠碧璽臺燈,重新審視這本小辭典。胡炎托我轉(zhuǎn)送的東西,在黃凱明看來都有重大嫌疑,洋娃娃和人字呢大衣被拆開又縫上,臺燈底座螺絲被擰斷,然后再也打不開,這本小辭典又經(jīng)歷過怎樣的遭際?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先是試著用常規(guī)的密碼還原,沒有任何跡象走得通,再用張大山送給我的那本密碼教材里的方法還原,路子似乎是對的,但一兩步之后又走不通了,我久久地盯著那些四角號碼,那些偏旁部首,突然發(fā)現(xiàn)只要做點小小的變動,便會有人名和地名從字里行間浮了出來。我不清楚這些人名和地名是做什么用的,但知道胡炎和家人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不能用它去換什么船票,或者什么位子。

    第二天黃凱明又來找我,這是我們兩個人最后一次私下的交集。他盯著我的眼睛說,慎言兄眼睛通通紅,看來昨晚沒睡好啊,是不是凌晨兩點以后才入睡的???我心里一驚,睡覺的時候我的確看過表,是這個時間。那么,他的意思是我任何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我反感極了,憤怒地盯著他的眼睛說,幾點睡覺是我的自由,跟黃大隊長有關(guān)系嗎?黃凱明說,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不僅跟我有關(guān)系,跟你也有關(guān)系。慎言兄,現(xiàn)在不是負氣的時候,再書蠹頭也得看山水啊,作為學(xué)弟和同事,我有必要提醒你,有的渾水沒有必要蹚。那本小辭典如果看出什么,一定要告訴我。我說,恕姜某人才疏學(xué)淺,辜負了黃大隊長的期待。他沒響。我又說,既然這本小辭典是章小姐的,還是物歸原主吧。他想了想,說,慎言兄請便。

    趁去餐廳吃飯時我把小辭典再次還給章小姐。章小姐接過去翻了翻,然后合起來捧在胸口,埋下頭,很久以后才抬起來說,這本小辭典從小就陪著我,失而復(fù)得……萬謝。

    我說,抱歉,我前面沒能保管好。

    她說,這本小辭典是有點特殊,先父同鄉(xiāng)兼好友送的……

    我恰好知道云五先生的祖籍,于是問她,令尊是廣東香山人?

    她說,是的,其實祖父一代已經(jīng)來滬經(jīng)商,先父也是上海出生,十幾歲時和云五先生在夜校補習(xí)英文時認識,因是同鄉(xiāng),一直來往。小的時候先父帶我去云五先生家,先生送了我這本小辭典,專門寫了字、簽了名送我。

    我問,那令尊后來?

    她說,先父后來從軍,就是駐扎在閘北的十九路軍,第一次淞滬會戰(zhàn)時,他和謝晉元將軍同在蔡廷鍇將軍麾下,第二次淞滬會戰(zhàn),他是四行倉庫里八百人中的一個……先父的中正劍送來的時候,母親和我……說著,她聲音有點哽咽,眼睛里有淚光在閃。

    我說,抱歉。難怪胡炎科長專門拜托我一定要把它還給你。

    可能是因為聽到胡炎這個名字,她的情緒突然變得很激動,但明顯又要管住自己,她輕聲又堅決地說,不要提他,他這個……負心的人。

    什么?負心的人?我明顯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再說,胡炎不是有家有室嗎,何談對章小姐負心?我不知道怎么接話,只好不語。

    誰知她又接著說,他騙我說……可是……他……現(xiàn)在寧肯和仙樂斯的舞女私奔去臺灣……

    我問她,你真的相信他去了臺灣嗎?

    章小姐咬住嘴唇,不再言語。這個時候,忽聽有人插話進來,誰去了臺灣?

    我抬頭一看,是黃凱明,他正端著盤子站在旁邊,看著我們兩個人。

    章小姐比我鎮(zhèn)定,她替我們兩個人回答了黃凱明的問題。她說,姜副科長和我共同認識的一個人。

    黃凱明大模大樣坐下來說,有退有進曰君子,是時候認真考慮這件事了,然后關(guān)切地轉(zhuǎn)過頭問她,章小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慎言兄惹你了?

    章小姐說,和姜副科長沒有關(guān)系,不過是一個親人過世了。

    黃凱明說,哦,抱歉,請節(jié)哀順變,不過不要太難過。這年頭,死,未必不是一件壞事,不像我們,還得茍全性命在這亂世。

    我略略有點奇怪,以他的性格,一定會追問是誰過世了,但他沒有,是為了避免說出兩個人都知道且都難以忘記的那個名字嗎?我正想著,只聽得章小姐說,不用抱歉,有悲有喜才是人生。黃隊長,我接下來要宣布一件喜事,剛剛姜副科長向我求婚,我答應(yīng)了。

    什么?我差點眼珠子彈出來,她怎么會突然這么說?但在黃凱明轉(zhuǎn)頭過來看我的時候,我讓自己迅速回到了這種情況下應(yīng)該有的表情,不過這個轉(zhuǎn)換畢竟有點生硬,我略有點口吃地說,是……啊。

    黃凱明慣常干練而冷峻的面孔,突然有點扭曲,他嘴里說著,祝賀,祝賀慎言兄,也祝賀章小姐。然后隔著餐桌向我伸出一只手,向章小姐伸出另外一只手。

    我的手沒有伸出去,章小姐也沒有伸出去,我們兩個人任憑他兩只手僵在空中。我不知道章小姐此刻的想法,但我不能和手上粘過血的人握手。他那張干練而冷峻的面孔上似乎也沒有尷尬之色,僅僅是端起盤子起身說,兩位繼續(xù),那我就不打擾了。

    等黃凱明離開,我馬上用問詢的眼神看著章小姐,希望她能對剛剛的話做出解釋。

    果然她說,抱歉,姜副科長,拿你當(dāng)擋箭牌。其實向我求婚的是黃凱明,他上午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嫁給他,我沒有說話,他又說,他有足夠的耐心等我,等我認為他有資格娶我時再答應(yīng)他。我知道我不會答應(yīng)他,永遠也不會。因為……可是胡炎已經(jīng)不在了……說著,她又埋下頭去。

    這么說,你知道他不在了?我問。

    她沒有看我,而是虛看著不知道什么地方,她說,他……只是不在這里了,他換了一個方式,活在另外的世界里。

    我問,所以你說他負心。

    她說,是,他……還辜負了這個小生命。說著,她用手撫摸自己的小腹。

    她的話再次讓我目瞪口呆。她有胡炎的孩子了?這太荒謬了吧?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是她打破了沉默。她說,姜副科長,你不用真的娶我……

    他們是三天之后走的。

    三天時間里面,局長室一直燈火通明,她被要求待在局長室那個樓層,沒有出來過。我不是在現(xiàn)場,就是在去現(xiàn)場的路上。郊區(qū)傳來的越來越近的炮火聲中,每天數(shù)不清的殺人案、搶劫案、盜匪案,已經(jīng)沒人顧得上了,我明知破不掉還要去看現(xiàn)場,還要去調(diào)查,好像只有這樣,內(nèi)心才能得到些許安寧。

    這中間老周派一羽小鴿子帶了封信給我,邀我去天臺。不遠處的黃浦江上,插著英國、美國和法國國旗的軍艦在張牙舞爪地巡弋,我們兩個人依在欄桿上交談。老周回答了我的疑問,他說胡炎死于盜匪案的妻子和孩子,并不真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她們是他一個神秘朋友的遺孀和遺腹子,有人要斬草除根,在四處追殺,他收留了她們,連他父母都騙過了,以為真的是自己的兒媳和孫女??蓱z這母女二人最后還是沒能逃過……我還知道的是,黃凱明和胡炎,對外是一把韭菜不零賣,但胡炎恰好一直比黃凱明優(yōu)秀一點點,黃凱明一直把胡炎視作對手,哪怕胡炎不斷示弱也不肯放過……至于和章小姐,我猜想,黃凱明這個時候肯定覺得,胡炎不在了,沒有人和他爭章小姐了,誰知又冒出一個你,如果他知道章小姐已經(jīng)有了胡炎的骨血的話……你們都得注意安全……

    聽了這些話,我傻傻地站了很久。

    拋開這一切,能和章小姐結(jié)縭,雖然不曾想過,但我愿意。她通過這種方式發(fā)出的那個要約,的確唐突,震驚之后我慢慢理解了,時局如此,風(fēng)雨飄搖中,每個人都想抓住點什么,金錢、某個看似可以信賴的人、一段感情,甚至一張機票或者船票……我不是不在乎章小姐和胡炎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但此刻的胡炎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個胡炎了。他野蠻生長,他橫沖直撞,他飛蛾撲火……他的家產(chǎn)、他的名譽、他的生命、他的所有家人,全都煙消云散……不,還有微弱的一息,尚存在章小姐腹中。胡炎保護過別人的遺孀和遺腹子,像他床頭那套《可憐的人》里的苦役犯尚萬強一樣,保護被迫賣淫的芳汀和她的女兒珂賽特,如今他走了,這世界是不是欠他一個保護?尤其是有人虎視眈眈之時……這短短幾天時間里,我在心里給出了一個承諾?;谡滦〗愕囊s和我的承諾構(gòu)成的契約,我愿意遵守。

    這中間,我聽說包括章小姐在內(nèi)的局長室工作人員必須跟隨鴻森同志一起撤離,其他人員要走,得自己想辦法買船票或者機票。去臺灣的船票或者機票的價格,在五月下旬最初的幾天里,即使最低等次的,也已經(jīng)得用十條以上的“小黃魚”來論價。有人帶話給我,說如果我希望同去,只要找黃凱明就可以了。左想右想,這個交易我還是不能做,即使加上章小姐這個砝碼,即使再加上替這個世界還給胡炎一個保護的這個砝碼,也不能。

    他們走得很突然。我從殺人案現(xiàn)場回來后才知道,該走的已經(jīng)都走了。我沖到天臺上去找老周,老周說,他們此刻應(yīng)該還在吳淞口,你需要給章小姐帶什么話嗎?我想了想,寫下了八個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然后在落款處簽上自己的名字。

    老周特地選了一羽強健的德國信鴿,讓鴿子站在我手臂上,再把我寫好的字卷好,放進一個毛筆桿一樣的長筒里,再把長筒背在信鴿背上,兩根松緊帶扣好。一聲鴿哨,信鴿騰空而去,向東北方向飛去。它的角質(zhì)爪蹬離我手臂時那個強大的后挫力,很久之后還在。

    那天,我內(nèi)心突然和這座城市一樣兵荒馬亂起來,再也沒有力氣去關(guān)心案子,先是躺在宿舍床上睡了幾乎一整天,到了夜里,開始理東西。電壓不穩(wěn),大燈忽明忽亮,我索性關(guān)掉,只留這綠碧璽臺燈。在它溫柔的光線下,我發(fā)現(xiàn)了那本新編的密碼教材。如果沒有它,章小姐手里的小辭典僅僅是本小辭典。

    老周說他可以幫我。我所有的積蓄,加上老周所有的積蓄,剛剛好夠一張沒有加過價的散席船票。這張船票張大山托了很多關(guān)系才輾轉(zhuǎn)買到的。老周說應(yīng)該走的是我,但我知道,他的家眷在兩個多月前以安全為由,其實是被當(dāng)作人質(zhì)已經(jīng)送去了臺灣。而且那些舊的人、舊的國家機器,已經(jīng)令我失望得無以復(fù)加,我期待新的人、新的國家機器。而且我相信,摧枯拉朽中,新的政權(quán)和新的軍隊很快會跨過臺灣海峽,我也很快就能見到她。

    從吳淞口前往基隆港的最后一班船,帶著老周和那件大衣、那本書走了。

    誰會想到,這一別就是一生。

    我發(fā)微信給姜老先生的孫子,我記得你祖父家里墻壁上掛一幅書法,寫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八個字,你知道是誰寫的嗎?

    他回答說,父親說是祖母的手跡,我從美國帶回來,在上海裝裱的。

    這么說,那羽德國信鴿帶去的話,章小姐在吳淞口收到了,我想。我又問他,你給我的這段錄音,自己是否聽過?

    他回答說,錄音是我整理的,每一句都聽過。

    我又問,那你還覺得自己跟祖父像嗎?

    他回答說,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那位、這位,都是我的祖父、親祖父。

    記起姜老先生和我談?wù)撉袄撕秃罄藭r,年輕男孩問我們說的是不是年齡與河流的關(guān)系,突然覺得這個說法很有深意:沙灘不沙灘且不管它,是不是所有的河流,越到下游,匯入的支流越多,河面越寬闊?

    年輕男孩很快又發(fā)來一條微信:兩位祖父走過的路,我要努力讓它變成我走過的路。

    這話也像是對我說的。老一輩警察走過的路,我也要讓它們變成我走過的路。于是,趁休息時間,我專門去了一次上海公安博物館,想要看看這條路上沿途那些值得留下來的標(biāo)記。

    在二樓一個玻璃展柜里,我發(fā)現(xiàn)一本《王云五小辭典》,很是驚喜。但細看解說詞,卻略略有點失望。小辭典的主人是中共上海市警察局地下黨委書記邵健,里面用特殊方式藏著當(dāng)時全部上海市警察局四百七十二名中共地下黨員的基本情況。

    我找來解說員。解說員說他們的館藏中,并沒有其他的《王云五小辭典》,不過她可以送我一本這本小辭典的復(fù)制品,里面附帶的說明書里,有詳細的索引方法,英文字母按照順序代表警號里面的數(shù)字,比如A 代表0,J 代表9,真正的數(shù)字卻按照序列代表市局單位和分局,比如7 代表普陀區(qū),8 代表長寧區(qū),9 代表靜安寺區(qū),漢字的筆畫則代表入黨時間,比如干甲,就意味著這個人是民國三十五年(1946)入黨……

    我問她,上海解放后,是不是還有上海市警察局的中共地下黨員受組織派遣去了臺灣。她說是的,確有一部分沒有暴露的去了臺灣,但在一年之后的大清洗中幾乎全部被槍決。

    我聽后沉默良久。

    用說明書里的方法,在小辭典里我找出了胡炎,找出了張大山,找出了一個姓周的男警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獨眼的警鴿管理員,姓章的女警察只有一個,叫章韶華,民國三十三年(1944)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職務(wù)是局長室警佐。如我所料,里面當(dāng)然沒有姜慎言。他不會是。

    我請人把藏在綠碧璽臺燈里用小楷寫在宣紙上的名單裝裱好,約那個博學(xué)而多嘴的老王在吃黑魚的地方見面。

    待老王的口腹之欲得到恰當(dāng)?shù)臐M足之后,我才從包里拿出名單遞給他。他細細看了半晌,然后抬起頭大著眼袋對我說,難道傳說中那張一百二十人名單就長這個樣子?儂曉得伐,1950年我們局社會處就拿到了這個名單,是從香港寄來的,誰寄的,各種查,都沒有結(jié)果。“二六”轟炸之后,這份名單派上了大用場,幕后黑手幾乎都在上面?!岸鞭Z炸儂曉得伐,1950年2月6日,二十幾架戰(zhàn)機,烏泱泱沿著黃浦江投彈,從吳淞口到盧家灣,幾千間廠房和民房倒塌,兩千多人被炸死,閘北、楊樹浦、盧家灣幾個主要的發(fā)電廠和自來水廠設(shè)備被炸毀。當(dāng)時啊,沒有電,好多個電梯停在半空中;沒有水,半個上海的馬桶和廁所都沒法沖。在那之前的一年里面,把外灘中央銀行大樓的金庫搬空也就算了,周先生說得好,黃金你們盡管帶走,民心留給我們。但回過頭來再炸,就過分了。蔣也算是體面人,但做出如此不顧體面的事,看來終究是格局問題。

    我說,倉皇北顧之時,留戀總歸留戀的,那么多年,那么多心血,理解。不過道一聲珍重,一個有風(fēng)度的背影總歸好過死纏爛打。

    至于社會處拿到的那份名單,我琢磨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來自章小姐手上那本《王云五小辭典》。既然邵健有把地下黨員名單藏在小辭典里的智慧,胡炎大概率也有,不同的是,胡炎需要藏的,是即將潛伏在紅色上海的特務(wù)名單。應(yīng)該是章小姐讓它在最短時間里復(fù)活,然后輾轉(zhuǎn)從臺北寄到香港,再從香港寄到上海,寄給當(dāng)時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社會處。顯然,在絕境中,胡炎把最后的希望分成了兩份,一份給了章小姐,一份給了姜慎言。在他看來,這兩個人都值一個“信”字。不過,他會想到直到七十多年后盛世已如他所愿時,另外一份才這么偶然間重見天日嗎?而且他會想到自己尚有骨血幸運地留在這個世界上嗎?

    老王接著說,儂曉得伐,末代局長,也就是你說的鴻森同志1992年回大陸的時候,曾在上海短暫停留,他提出要去一次福州路一百八十五號,相關(guān)方面請示過市領(lǐng)導(dǎo)以后專門安排的,據(jù)說他站在水牢前,拖著老邁的身軀,焚過三支香,鞠過三個躬。

    當(dāng)時在場的有哪些人?姜老先生在嗎?就這個問題,我發(fā)微信給姜老先生的孫子,當(dāng)然也是胡炎的孫子,請他在祖父清醒的時候代我問詢。微信發(fā)出后不久,我想了想,又補了一條:冒昧還有一個問題,姜老先生的腿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是跛的?

    至少在一百八十五號最后那場舞會時,他西裝革履,他溫?zé)岬氖趾驼滦〗銣責(zé)岬氖謹R在一起翩翩起舞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是某次抓捕時出的意外?或者是某個特殊時期某次運動中因為留用警察這個身份受的傷?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在綠碧璽臺燈那團溫柔的光線下,我靜靜地等待年輕男孩的回復(fù)。我在想,要不是這臺燈,這些故事也許將永遠被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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