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雁翔
一
春分一過,杏花、桃花、梨花開滿房前屋后、村道和山坡,繁茂的花朵恣意、蓬勃。帶著芬芳的風傳來隱隱的轟隆聲,遠處一臺拖拉機在田野上緩緩移動。眼下正是春播農(nóng)忙時節(jié),田野里卻看不到一個人影,我的目光落在地頭的一扇耱上,愣怔,驚奇。它竟是光溜溜的鐵耱,耱扇上碼著兩蛇皮袋土。
開拖拉機的男人三十歲左右,嘴上叼著煙,神情疲倦。他不認識我,我也不曉得他是誰。我在這田野上揮汗勞作的時候,他尚未出生,他出生時,我已離開故鄉(xiāng),我們在時間的縫隙里擦肩而過。
二哥說,現(xiàn)在不像過去,人對養(yǎng)命的土地一腔子虔敬,種田如繡花,精耕細作,樣樣農(nóng)活兒都有講究?,F(xiàn)在沒人在乎地里的事情,種個啥樣是啥樣。那塊地是誰家的,他很清楚。那塊地種什么,村里人電話里給他說一聲就行了,收割也一樣。年終歲尾,他會挨家打電話讓手機轉(zhuǎn)賬。
我心想,他開一臺四輪拖拉機,后邊輪換著掛犁鏵、播種機、收割機,是田野上最忙碌的人,也是大地上最孤獨寂寞的人。但他一年里的收入,肯定比出門打工強很多。
立在春天微涼的風里,我心頭一片悵然。許多地塊,去年拖拉機耕地時留下的大犁溝仍舊清晰,拖拉機沒耕到的地方依然荒著。
犁有播種和耕地兩種,播種的犁輕巧,全木結(jié)構(gòu),犁頭上的生鐵犁鏵,如腳上的鞋子,可取下、套上,吃地較淺,一頭牲口拉一把犁。翻地的犁,犁把是木的,有扶手,下邊的犁鏵與架子是鋼的,很沉,犁鏵吃地深,需一對牲口方能拉動。翻地的犁鏵方向是固定的,泥土順著犁鏵向一邊翻卷,上邊的雜草和秸稈茬子被翻埋到下面,等于給土地翻身。從中間往兩邊耕地,地塊中間會隆起一道梁子,兩邊的地畔會留兩道深溝;從兩邊往中間耕,一條長長的深溝會留在地塊中間。這道溝莊稼人叫犁溝,拖拉機耕地,犁鏵大,犁溝深,莊稼長勢會差一些,播種前人們會拿鐵锨和镢頭,將兩邊的泥土往犁溝里填一填,謂之合犁溝,是播種前一項必不可少的勞動。
剛耕過的田地蓬松、濕軟,犁鏵翻動的泥土紋路,如涌動的水波,風里有泥土清新的氣息。田野遼闊、蒼茫,碧綠,金黃,如調(diào)色板,一片一片耕過的深褐色土地,在陽光下晾曬、休整,默默等待新一輪播種。
遇上天氣干旱,墑情不好,耕地時犁鏵會翻出盤口大的硬土塊,如布滿石頭的河床。少年時代,我常參加打胡圾的勞動。揮動镢頭和一種形似榔頭的木制農(nóng)具,將土塊敲碎。透雨過后,套上耱耱一遍,難題迎刃而解。
麥茬地會耕兩遍。麥收罷耕一次,不耱,晾曬幾個月。幾場綿綿細雨,耕過的地里很快會長出麥青和雜草,秋播前再翻耕一次,用耱耱平整,保住墑情,白露后種冬小麥。若種玉米、土豆,則要等到來年春天。
農(nóng)具對于莊稼人,就像軍人上戰(zhàn)場時的各種戰(zhàn)斗武器,一樣兒都不能少。耱是指頭粗的荊條編成,有韌性和彈性,長一米五左右,寬尺許,后邊會削剪出一排一拃多長的耱翅,耱地時人叉開腿站在上面,一對牲口在前邊拉著,耱地的人手里牽著控制牲口的韁繩,身體重心根據(jù)耱地的需要靈活調(diào)整,耱平小犁溝和小坎塄,壓碎拳頭大的土塊,遇到隆起的地方,腳尖用力,身體前傾,土涌上耱,行到凹坑處,腳與身體輕輕一抖,耱上的泥土落下去,耱過的田地很平整。
播種的犁鏵頭是生鐵的,沒韌性,犁鏵頭吃進地里,碰到看不見的石頭上,嚓啦一聲,舌頭狀的鏵頭可能就斷掉了。
那時,街上各種農(nóng)具鋪子很多,鏵頭折了,拎到鐵匠鋪子,花一兩塊錢,在錘聲和火光里再續(xù)接一個新鏵頭就妥。
父親很愛惜農(nóng)具,鐵锨、鋤頭、镢頭、犁鏵,每次用過,他都會蹲在地頭,尋一塊碎瓦片,或拾一把青草,將上面的濕泥擦拭干凈。所以,我家的鐵制農(nóng)具,總是锃亮的。
生產(chǎn)隊解散分牲口和農(nóng)具,我家人口多,都覺得家里會分一頭壯牲口,沒想到竟是一頭老得沒人要的瘸腿驢,根本無法下地耕種。
驢瘦得皮包骨頭,一股風就能吹倒,身上生滿虱子,毛一坨一坨往下掉,兩個后蹄子長得像人腳,路都走不穩(wěn)當。大哥氣不過,牽著驢在院子里出出進進地罵,死活不要。母親說,算了,也不指望它拉犁耕地,好好喂著,養(yǎng)好了或許能產(chǎn)兩頭小驢駒呢。
我家的驢沒法下地拉犁,頭幾年,跟村里沒有牲口人家一樣,我們姐弟幾個咬緊牙關(guān),代替牲口拉犁播種,耱地。耱地時,耱上站人拉不動,上邊放兩大籠土。
播種、耱地、碾場,我們姐弟拉著沉著的犁、耱、碌碡奮力前行,肩胛上的繩子似要勒進繃緊的肌肉,累得幾乎咯血,但再難,日子都得往前過。
兩年后,我家的驢換了毛色,患病的蹄子治好了,能下地拉犁耕種,還給我家產(chǎn)下三頭騾子。后來,我家養(yǎng)過牛、騾子和馬,都是成對飼養(yǎng)。
1998年春天,大姐給父親三十塊錢,讓他想吃什么自己在集鎮(zhèn)上買了吃,他嫌太少,還想多要。過了幾天,他徒步四十多里,到鄰近的花所集上買了一扇新耱,舍不得花錢坐車,一路背回了家。
那是他最后一次給家里置辦農(nóng)具。秋天,在黃土地上勞作了一輩子的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
二
二十多年前,碾場的碌碡就在門前的桃核樹下臥著,仿佛時間的一塊巨大結(jié)石。我以父親曾經(jīng)的姿勢蹲在上面,看鳥兒在空曠的打麥場上起落。十三歲上,我自己制作過一副梿枷。七八根拇指粗的荊條,并列纏扎成一拃多寬,約半米長的平板,像微縮的竹排。荊條一頭穿有粗鋼筋,與長木柄頭上的洞眼連接,輪起來可以轉(zhuǎn)動。打梿枷的人,站著揮動木柄,帶動荊條編成的平板,一下一下地捶打場院里曬干了的豆莢、糜子、谷子、油菜。
梿枷,是鄉(xiāng)村人家場院里的勞動工具。隴東平原遼闊、肥沃,農(nóng)作物主種小麥和玉米。但人食五谷,各家都會種一點高粱、糜子、蕎麥、谷子之類的雜糧,人吃,也喂家畜家禽。粗糧種植面積小,套碌碡擺開陣仗碾攪不住,多拿梿枷捶打脫粒。
纏梿枷的繩子,豬皮最好,濕皮條纏荊條,皮子干爽后緊緊箍在荊條上,異常緊實。但生豬皮必須經(jīng)過皮匠許多工序熟制后,才可當皮子用。
碾場像一場盛大集會。一對牲口拉一個大石碌碡,幾對牛馬驢騾,在攤成圓形的大麥場上同時開碾。匯集在場院里的鄉(xiāng)親們,碾場、翻場,起場、揚場。男人們吆喝著牲口碾場,婦女在黃豆、綠豆等不同雜糧攤場上揮動梿枷捶打。梿枷的起落聲、女人脆亮的說笑聲,各種工具的轟隆、叮當聲,在場院里交織。
簸箕是一種鏟狀農(nóng)具,用去皮的藤條編成,三面有邊,前淺后深,前面敞開的一邊,接縫著兩指寬的薄木片,大人們叫簸箕“舌頭”,便于撮東西。
父親不會編簸箕,但村里常有走村串戶的手藝人。彈花匠、木匠、箍缸、碫石磨、編簸箕,各種手藝人來來往往。編簸箕和箍缸的手藝人,一根扁擔,一卷行李,一捆小拇指粗的潔白藤條或劈好的竹片?!熬庺せD――”綿長的吆喝一聲接一聲,如唱曲兒,很好聽。
我家請人編過一次簸箕。為省錢,秋天,父親專門去遠路上的大山里挑回兩大捆藤條??曜哟值奶贄l潔白柔軟,皆一米多長,一根一根非常勻稱。
給我家編簸箕的那個手藝人,四十多歲,臉膛黝黑,個兒不高,清瘦。他吃的煙不是農(nóng)村人的煙鍋,也不是煙卷,是別致的黑紅油亮的煙斗。他干活時,煙斗總叼在嘴上,不吃煙也咬著,很少說笑。他的煙斗與沉默,讓我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神秘感。
編簸箕用麻繩,麻是家里漚的。地里麻子割回家,脫了麻籽,把麻稈壓進水坑,漚幾天,撈出來剝下一根根長皮就是麻,可以合各種麻繩。母親為我們姐弟做布鞋,也是用這種麻擰納鞋的細麻繩兒。
大年除夕夜,母親會將麻稈一根根撒在院子和院門外,說是絆鬼,有麻稈的羈絆,鬼就不會輕易光顧人居住的院落。人死了,仍以我們?nèi)庋劭床灰姷男螒B(tài)存在著嗎?這個古老風俗,我至今不明就里。
他用母親納布鞋的麻繩編簸箕,手上力氣很大,麻繩一道一道繞過藤條,上邊會勒出橫豎有致的凹痕,像細密潔白的藕節(jié)。他有一套專業(yè)工具,篾刀锃亮,收邊時,藤條在篾刀上嗞啦一聲,就飛出一條柔韌綿長、薄厚均勻的篾片。
他編簸箕的速度極快,不聲不響在我家忙碌一周,編出兩大一小三個簸箕,一個直徑一米二的橢圓形大籮筐。小簸箕和大籮筐,是家里石磨推磨篩面粉不可缺少的用具。
簸箕與籮筐,孩子間也有一種神秘游戲。放學路上,或在田野上拾豬草,我們一群孩子腦袋擠在一起,看每個人手指肚上的指紋,數(shù)誰手上籮筐多。指紋封閉呈圓形的是“籮”(也叫斗),開口旋著圈兒伸出去的是“簸箕”,誰手指肚上“籮”多,我們就覺得他命運好,將來會有好福氣。老人說,斗多聚財,會富有,簸箕多的人命相不好,錢財會不斷漏掉、飛失,將來日子窮困。后來,還爭相看手掌心的愛情線、生命線、財富線,看五指并攏時指間縫隙大小,似乎手上的簸箕、籮,澗溪般曲折的紋路,真能預(yù)示一個人生命的處境和歸宿。
簸箕簸除糧食里雜質(zhì)、衣皮,盛東西,也用于日常晾曬。顛簸箕是技巧活兒,不會簸,不僅塵土、衣皮、草屑簸不出去,還會把糧食簸掉。我喜歡看母親簸糧食。各種糧食打碾、晾曬后,再用簸箕簸一遍,才干干凈凈入倉。
母親簸糧食,動作嫻熟優(yōu)美,節(jié)奏明快。唰――唰――啪,隨著身體的起伏和簸箕扇動,糧食像一小朵打旋的云團,在簸箕里起伏、波動,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中間吸附著,顆粒不飛濺,輕的雜質(zhì)不斷從“云團”與簸箕之間飛出去。簸的過程中,母親會不時用一只手輕拍一下簸箕的邊上,簸一會兒,停下旋幾下。最后,重的碎石之類的雜質(zhì)沉在糧食下邊,輕的簸不出去的皮殼和碎秸稈,聚攏成一層浮在上邊,掠去上面雜質(zhì),一點點倒出糧食,沉在下邊簸不出去的雜質(zhì),會神奇地留在簸箕里。
我試著母親的樣子,也想快速騰出一只手拍一下簸箕邊,每次簸箕都會啪一聲掉到地上,糧食撒一地。
許多年過去,我已不記得那個手藝人的大名,但他咬在嘴上的煙斗,他沉默里淡淡的憂郁與嫻熟的手藝,我一直清晰地記得。他出手的簸箕與籮很結(jié)實,我家用了十多年,簸箕的邊和舌頭破損了,母親用厚布片包縫一下,或重新用繩子綴一個新舌頭,又能跟著母親在生活里繼續(xù)往前走。
中伏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日子,門前菜園子里的花椒已早早紅了,大紅色的繁密顆粒一簇簇綴滿枝杈。85歲的母親頂著烈日,摘了滿滿一簸箕曬干,正坐在院門下的陰涼里揉搓花椒籽。細碎的枝葉在“唰――唰――啪”聲里飛出簸箕,上面是干凈的花椒粒,底下一層黑油油的花椒籽。還有泡豆芽的綠豆、干辣椒、黃花菜,母親在簸箕里一樣一樣收拾干凈,裝成小袋,為我回廣州準備著。
因為新冠肺炎疫情,2020年我回家看望母親的計劃一拖再拖,從年初一直耽擱到年底都未能成行。前年回來還在村里見著的四位老人,今年回來已難再見。
母親說,歿的歿,走的走,上千人口的村子,快空了。
看門守院的老人沒力氣,也沒心思操心田野上的農(nóng)事,一切皆由轟轟隆隆的機械代替,鋤頭、鐮刀、镢頭、籠、背篼、扁擔、梿枷……那些親切熟悉的農(nóng)具,如逃離村莊的鄉(xiāng)親,大都已從村莊和田野上消失。
母親手上的簸箕,已經(jīng)用了好多年,傷痕累累。它是不是這個古老村莊里最后一個簸箕?也許吧。
三
我扛一把豁口鐵锨,有時在田野上走半晌,也碰不到一個人。我喜歡這種寂寥里,一個人,不會有任何人打攪你,空氣清新,涼風習習,我在田野深處,聆聽大地呼吸,萬物私語,也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時令雖是炎夏三伏,但隴東平原的氣候干爽而明亮,猛烈的熱一般集中在中午三四個小時,早晚甚至有薄薄的寒意。
每天早晚,我都會在田野上走兩個小時。田野的深闊與多彩深深吸引著我。它的遼闊里盛放的不只是我生機勃勃的記憶,還有我和故鄉(xiāng)的現(xiàn)在與未來。
有時,我會停腳對著迷人的田野,如兒時伙伴間的狂野,扯開嗓子喊幾聲,希望自己粗重的嗓音傳得更遠一些。我的聲音一出嘴巴,很快被田野上茂盛的莊稼,被風和無限寂靜吞沒。
今年雨水充沛,玉米長勢喜人,正吐穗灌漿的玉米腰身高達兩米,在田野上形成一道道叢林般的墨綠色高墻。高粱剛往外抽穗子,與玉米田形成一望無際的綠,綿延著鋪向天邊。收割后等待翻耕的灰白麥茬地,常被朝霞和夕陽鍍一層金色,金黃、明亮、灰白隨光線移動而變幻。一片片鑲嵌在墨綠里的胡麻田,已過了綢緞般起伏的寶石藍花期,成熟的胡麻枝葉干枯,密集細長的莖稈上頂著成熟、飽滿的顆粒,一片一片蒼茫的灰褐色。已很多年沒見過村里種高粱,我以為它已從遼闊的娑羅原消失,不知為何,這兩年又開始大面積種植。我知道高粱是釀酒的一味好原料。
大片大片的小茴香,花開得正盛,繁密的米黃色小花,被無數(shù)綠色的手臂托舉著、簇擁著,如金黃的云霧浮在綠波上。金色與綠色兩種不同的霧氣,互相交織、浸染,但金燦燦的黃更奔放熱烈一些。茴香子是烹飪的香料,未抽枝開杈,尺許高的嫩茴香是蔬菜,做餡包餃子,青綠而清香,很好吃。我在廣州農(nóng)貿(mào)市場碰上一次,買一大把。后來想吃,竟再未碰到過。淡淡的花香隨風一波一波涌動,卻看不見一只蜜蜂和蝴蝶。記得少年時,田野上的油菜、土豆、蕎麥,作物一開花,成群的蜜蜂和蝴蝶爭相在花海上起落。沒有昆蟲的大地,越發(fā)顯得寂靜。
我拿著相機和手機,拍玉米纓子、土豆花,拍田埂上各種野花和大地的寂寥。在寂靜里走累了,坐在路邊抽一支煙,聽莊稼在風里輕輕喧嘩,看一朵花與擎著它的嫩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矜持,長久地張望一片莊稼在時間里拔節(jié)生長,田野上的往事,像一幀幀黑白默片,像春天的落花,一片一片從我眼前飄過。我能聽到它們碎屑似的脆響,像牧歌,像莊稼的私語,像劃過村莊上空的鳥鳴。
家里鋼架結(jié)構(gòu)的架子車立在屋后苫子下多年不動,上面落滿厚厚的塵土。這是我家最后一輛架子車。從它的沉默里,我能看見汗珠一樣明亮的歲月。當然,我家最早的“車”,并不是它。
陽光明媚,我捧著茶杯,坐在屋檐下發(fā)呆。院里停著五弟的三輪農(nóng)用車,車廂鋼板深紅,上邊蓋著藍色雨布。它遮蓋了時間和生活的秘密。
“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的羞澀處,也是一個人最大的隱秘,我把故鄉(xiāng)隱藏在身后,單槍匹馬闖蕩生活。我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走動,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會留下腳印?!蹦X子里閃過作家劉亮程先生的文字,我的心顫了一下。這不就是我的人生嗎?三十多年,我在外頭不停地四處漂泊,走過千山萬水,揮霍完自己的青春,又折身一趟趟回到生命源頭,眺望、咀嚼曾經(jīng)的光陰。
跟村里留守的人家一樣,母親已多年不養(yǎng)家禽,院子里整日靜悄悄的。我回家一個月,沒見五弟動過他的三輪車。
我家最早的“車”是獨輪車,它是早年家里唯一的大件勞動工具,去田里運糞肥、拉收割的莊稼,父親常躬腰推著它。
有一年,二哥大腿彎子生了皰疹,父親用獨輪木車推著二哥,推著拳頭大的白皰疹。車子在龜背似的黃土路上咯噔咯噔沉悶地響著,車軸一路吱吱呀呀。父親繃著臉,一聲不吭地推著二哥四處求醫(yī)。那個夏天,二哥幾乎是在父親的獨輪車上度過的。
老牛車是20世紀70年代鄉(xiāng)村的大型運輸農(nóng)具。牛車實際上應(yīng)該叫馬車。木轱轆很大,整個車子純手工全木構(gòu)造,結(jié)實厚重,車廂寬大,兩邊廂板上有兩排寬花格橫邊,可并排坐七八個人。插入網(wǎng)狀木格,能將廂板向上延伸一米多高,增加載量,前后有很寬的踏板和坐板。
拉牛車的是馬和騾子,車上裝載很重時,會套三頭牲口,一匹轅馬、兩匹梢馬。平常,多是一車一馬。
往大田里運送糞肥,從田里往場院拉運收割的莊稼,都是大車。趕大車的人袖著手,坐在車上,懷里抱一根長鞭子,看上去閑散、神氣。我記得當時生產(chǎn)隊有五六輛大車。如果遇上父親趕大車拉東西,我會在上邊坐一坐。
父親趕車拉玉米棒子,我纏著硬爬上裝得很高的車頂,沒想到車子幾顛,就將我從高處甩出去,落在剛砍過的玉米秸稈茬上,左手掌被又尖又硬的茬子戳破。我一聲不吭,一骨碌爬起來,捂著鮮血直流的手,又往車上爬。
鄉(xiāng)村孩子像樹上的蟬和地上的螞蚱,在黃土地上卑微地活著,皮實,一點傷痛算不得什么,坐在高處行走的好奇、驚險、開心,比皮肉之痛更有不可抵擋的誘惑。生產(chǎn)隊解散,那些大車被拆得七零八落,車身不知去向,剩幾個巨大的木轱轆丟在大場院墻腳。有時我和伙伴們會坐在上邊轉(zhuǎn)圈玩游戲。
家里近二十畝土地,各種農(nóng)活都離不開架子車。父親咬牙請了木匠,為我家打造了第一輛架子車。
架子車是農(nóng)村人家的大件農(nóng)具,且支出不菲,遠比現(xiàn)在的私家高檔轎車金貴。我家第一輛架子車用了近十年,廂板破損了,用木板和洋鐵皮補一下。家里有一套修理小工具,扳手、鉗子、銼刀、螺絲刀、打氣筒等,換胎、補胎、修軸承、更換斷掉的輻條,都是我摸索著修。維修農(nóng)具和人修復內(nèi)心創(chuàng)傷一樣,在汗水與淚水之中反復折騰、掙扎。然后,在叫囂、沉默里接著上路。
那時,我和伙伴們正瘋玩彈弓和鏈子槍,上邊離不開手指寬的皮條。廢棄的充氣內(nèi)胎是難得的搶手之物。輻條斷在彎頭上,一根輻條的硬度和長度正好擰一個彈弓架,而軸承里換出來沒用的鋼珠,常被我們鑲到陀螺尖上。
明強彈弓玩得有些魔怔,一個雨天,他爹坐在檐下補車胎,找到漏氣點,起身去尋補胎膠水。明強眼疾手快,幾剪子下去,要補的內(nèi)胎瞬間變成了幾節(jié)皮筒。
他爹拎著锨把,將明強摁倒在泥水里一頓暴打。明強殺豬似的號,撕裂濃稠的雨霧,在村莊里尖利回蕩。但那場疼痛讓明強擺脫了一陣沒皮子玩彈弓的苦惱,牛逼哄哄,頗有好人緣。
母親說,明強去年秋天死了,在銀川建筑工地上查出肺癌,拉回來不到一個月就死了。我前年夏天回來,聽說他湊錢剛給大兒子在城里買房結(jié)了婚。兩口子正為小兒子成家奮力掙扎著。他一磚一瓦建起的四合院還沒住舊,人已經(jīng)不在了,留下一院寂靜與荒草。
從涇河川上娑羅原,車子經(jīng)過涇河大橋,我總會想起我們姐弟拉著架子車修橋鋪路的日子。那時,十八九歲的二姐和許多女青年集中在河灣里,頂著寒風烈日,每天拿鐵榔頭將河道里碗大的青石,敲成拇指蛋大小的碎石,整整兩年,她雙手震裂的虎口上新傷疊舊疤,總是流血。打石、運沙、抹灰。橋修成,她又帶著我們修筑盤山公路。
二姐拉著架子車,帶著大哥和十歲的我,在喧鬧的工地上揮汗如雨。路通后,又從河道里一車一車拉砂石鋪路。
拉砂多在冬天農(nóng)閑時節(jié),寒風呼嘯,天蒙蒙亮,我們在架子車上放上鐵锨、镢頭,帶一袋干饃出發(fā),晚上星光滿天,才拖著沉重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黃土路面上的砂石常會被暴雨或洪水沖走,每年冬天都要重鋪。砂石從坡底的河灘里一車車沿公路一路往上塬頭上倒,路邊每隔兩三米倒兩架子車砂石。
日子水波般向前涌動,盤山公路早在20世紀90年末就變成了柏油路。如今架子車也已很少見。
田野上的農(nóng)事都交給了機械,我除了陪母親聊天,在村里和田野上閑轉(zhuǎn),幾乎無事可做。時間緩慢而黏稠,寂靜像壓得很低的云團,讓人心生惆悵、憂郁。
晚上,我和母親在院子里納涼。母親斜躺在躺椅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銀河橫貫天穹,繁星如菊。記得有人說“星星是窮人的鉆石”。頭頂?shù)男亲雍芰梁芙?,確實像鉆石,一閃一閃,明亮,耀眼。
小時候,夏秋之夜,在田野上辛苦了一天的母親,回家顧不上歇息,進門放下農(nóng)具就為一家人忙晚飯。照料我們吃過,收拾好灶臺上鍋碗瓢盆,也會跟我們坐在院子里納涼、歇息。那時,兩個姐姐尚未出嫁,我和兩個弟弟還小,一家九口人,說笑,打鬧。村子里狗吠聲、呼兒回家聲、孩子的奔跑聲、哭喊聲、笑聲、昆蟲的吟唱,各種喧嚷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像水波,一浪一浪在月光下涌動,村莊遲遲安靜不下來。現(xiàn)在,多么靜謐啊,一片漆黑,一派寂靜,連一聲蟲鳴都聽不到。
四
我家的碌碡碾完場,總停放在門前的核桃樹下?,F(xiàn)在,核桃樹已長成盤口粗的大樹,三十多年過去,它還在樹下,像村子里一個孤獨年邁的老者,靜靜地注視著村莊的過往。
我還是看出了碌碡的移動,不知誰將它變了一個姿勢,豎起來蹲著,如一截矮墩墩的圓柱。母親喜歡鳥兒,平時上面放一個淺口盤子,里邊丟一把小米或饃渣,鐵臼里倒一小窩窩水,供鳥兒享用。有時五弟吃飯,端著飯碗蹲在上邊,碗里的飲食自己吃,也拿筷頭挑了給場院里起落的鳥兒丟。
記得給我家鑿這個碌碡的石匠姓柳,村里許多人家都請他碫石磨。
碌碡是圓柱體,中間微微隆起,兩頭略小,兩端的圓心處有方孔,孔里嵌入鐵臼,固定的木軸插在里面,可以拉動。碌碡套進一個結(jié)實的長方形木架子,一對牲口拉著就可以碾場。
石料是父親在山里尋的,一塊質(zhì)地細密、牛腰粗的青石,請六個壯漢,折騰一天才抬回家。
柳石匠給我家碫完石磨,拿鐵錘在青石上敲敲,蹲在旁邊吃煙、端詳、微笑,說:這料不錯!他從錘聲和紋路里,洞察石料的內(nèi)部質(zhì)地。
碾場多選日頭烈的艷陽天。麥場攤開,一對毛驢,?;蛘唑咇R,拉著碌碡在麥場上轉(zhuǎn)圈碾軋。
父親頭上戴一頂大草帽,褲腿挽到膝蓋上,光腳牽著韁繩,一邊荒腔走板地吼秦腔,一邊吆喝著牲口碾場。蒼涼粗重的聲腔里,有疲乏,亦有從容散淡。
莊稼打碾完了,完成使命的碌碡卸了木架子,丟在麥草垛或門前樹下,在風吹日曬里,靜靜等候來年的忙碌。
有了拖拉機后,牲口退出了碾場,套碌碡的木架子換成了鋼的,被手扶拖拉機、小四輪拖拉機拖在后邊,在突突聲和鐵鏈子嘩啦聲里飛快地旋轉(zhuǎn)。
村子里細節(jié)豐沛的曾經(jīng),像隆隆轉(zhuǎn)動的碌碡,大多被時間掩埋。我家的碌碡一直留在核桃樹下,它的光榮與價值,被呼嘯的歲月肢解、湮沒。一個研究民俗的朋友多次念叨,說想建一個民俗和農(nóng)具博物館。我說,我家有一個老碌碡,可以收藏。他呵呵笑。我想,那些莊稼人使了上千年的農(nóng)具,許多他已很難尋到,也許那只是他的一個念想與愿望吧。
晚飯后,發(fā)小大強拎半袋子甜瓜,來家里看我。我沏了茶,和他坐在燈下扯閑。大強比我晚一年上高中,連續(xù)復讀三年參加高考,每次都因差五六分而落榜。他覺得自己沒上大學的命,默默學了裁縫,和妻子在街上開一家縫紉店,兼營各種布料。忙碌近二十年,也掙了點錢。后來裁剪衣服的人越來越少,布料也賣不動,關(guān)了店子,兩口子又開始種蘋果樹?,F(xiàn)在家里十畝果園正是掛果的旺季,一年能凈落近十萬元。他笑著說,比去外頭打工強,關(guān)鍵是人活得自在,咱高興多干些,不高興在家里睡歇著。
他是有眼光的人,十年前,就在城里給兩個兒子一人買了一套商品房。那時房價不高,他沒向別人借一分錢,還把老屋推了,給自己新蓋了一座四合院。
他說,你在外頭不知道,現(xiàn)在作物種子只能種一季,留下作種子不出芽,得年年買種子,這要是遇個什么,買不到種子,拿啥種地?過去農(nóng)民種地都是常規(guī)種子,每年收割時選一片顆粒飽滿、雜穗少的碾了留種子,家家有常規(guī)種子,能連續(xù)種好多年。
我知道現(xiàn)代作物大都不是常規(guī)種子。原野上連個人都看不到,誰會關(guān)心這個?我在默然里不知如何回答他。
我們在燈下東拉西扯,一直聊到很晚。送走大強,我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他是村里掰著手指就能數(shù)過來的幾個有力氣在田里勞作的人。他的話,像清晨田野上濕重的霧氣,像樹上撩人的鳥鳴,不停地在我腦海里涌動。
夜里,夢見自己有一天再飛回故鄉(xiāng)時,她已不是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