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圣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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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三歲那年,從鄉(xiāng)下搬進縣城,住在一個社區(qū)里面,向陽社區(qū),很陽光燦爛的名字。說是社區(qū),其實更像一個城中村,街道也并不狹小,剛好夠一輛小汽車通過。四周的鄰居全是陌生人,記憶里只能想到幾條較大的道路,而巷子那些旮旯全都變成了霧蒙蒙的混沌感。
我家后面的不遠處是京杭大運河的一段,它穿過我們的城市,運載著尿液、糞便、垃圾,流淌到另一個城市。大人們嚴令禁止小孩子去河邊玩耍,便哄騙著說河里有吃人的水鬼,所以孩子們只能去社區(qū)前面的田地玩。我們并不是恐懼水鬼,而是害怕爹娘的巴掌。
秋天的麥田是最美好的,也是最熱鬧的,除去那些農(nóng)民收麥子,還有田地里跑來跑去的小動物了,蟑螂、蜈蚣、田鼠、蜻蜓,這些都被我們放在火堆里烤過,小孩子沒有生命概念,所以會顯得異常殘忍。不過今年的秋天,所有人都沒有去關心麥田的收成,沒有考慮如何將收割機開進田地,就連我們也沒有去捕捉動物。因為,我們的麥田,出現(xiàn)了外星人留下的怪圈。一個巨大的圓圈。
2
李桂英是我隔壁班的英語老師,也是我們家隔壁的鄰居,這種關系導致我經(jīng)常遇見她,就連我媽都說,“哎呀呀,我真不想遇見李桂英,她總是提著熱豆腐。”是啊,李桂英喜歡吃辣椒醬熱豆腐,就是那些白凈豆腐塊上倒?jié)M新鮮腌制好的辣椒醬,紅辣椒和綠辣椒都有。我知道我媽并不是真正討厭李桂英,而是討厭吃豆腐,討厭豆腐帶來的氣味。
李桂英每天五點四十分下班后,就騎著她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她不會單腳溜車然后騎車,她只會兩腳都放在腳蹬上,讓自行車亂晃幾下才能把握平衡,接著她扶了扶眼鏡,在那張大餅臉上。按道理來說,李桂英并不丑,或許還有些姿色,只不過太文靜了,文靜得想讓別人欺負她,然后罵她幾句。美女總有人愛,也總有人討厭。
李桂英不會主動喊我的名字,我也不會主動向李老師問好,她總會見我一笑,露出她潔白而且整齊的牙齒,把雙手就放在胸口。李桂英在下班后就騎車回家,你不會看見她在外面瞎逛,或是能有什么事情能驚動她,從民主路到花園路,接著到我家門口,再推一小段淤泥路就到家了。我經(jīng)常聽見李桂英在放水洗澡,她從不在洗澡的時候唱歌,你只能聽見水流在地上嘩啦啦的聲音。半個小時過后,李桂英就會換一身道士服出門,社區(qū)的人都說,李桂英在六點之后就不是老師了,而是道士。她會前往社區(qū)附近的道觀,參拜焚香。
參拜焚香其實是我們的猜測,沒有人知道李桂英真正在道觀干什么,大家只會思考李桂英會不會用英語念道德經(jīng)。我媽說,我這輩子都不會當?shù)朗康?。我說:“為什么呢?你是舍不得我,還是我爸呢?”她說:“我只是討厭吃豆腐?!?/p>
3
李桂英在學校被學生欺負哭過,我們都見過,從她的三班走到二班,一直流著眼淚,見到女學生還捂著眼鏡,這是為了遮擋那雙有些發(fā)紅的眼睛。她走向年級主任的辦公室,在門口還丟了自己的紗巾。罪魁禍首也被教訓了一頓,李桂英的眼淚只換來了郭雨錄的眼淚,沒能換來處分或是開除。美女的眼淚也不全是有用的。
我就在麥地里出現(xiàn)怪圈的那一天進了李桂英屋里,全社區(qū)所有人都烏泱泱地擠向那個麥田,我的父母、放學的孩子,拉屎剛好擦屁股的年輕人都朝著怪圈跑去,社區(qū)的保安也都出動了,指揮交通,非機動車道只能駛過自行車和行人,機動車道才能允許小汽車,可是麥田不允許小汽車經(jīng)過,所以大家只能擠著走非機動車道,摩肩接踵,好比馬拉松。
我沒有去看熱鬧,李桂英的房間對我來說比怪圈更有吸引力。當時,我約了郭雨錄一起,不過他說:“我爸在和我媽打架,我要回去幫我媽?!彼v完這句話就跑走,帶起地上的兩片樹葉,飛到我的腳旁邊。我剛準備往李桂英家走去,郭雨錄又跑了過來,他大喊:“不要偷東西,但是如果找到我的期中試卷就拿走?!?/p>
李桂英家的鎖是三環(huán)牌的,這種鎖就很容易開,把雨傘骨那根又細又長的小鐵棍剪斷,一根食指那么長,再用鉗子稍稍彎一個小角,悄悄地深入三環(huán)鎖的縫隙里面,開始尋覓鎖芯,這個只有親自嘗試才會擁有強烈的感覺,那個小巧的像女人乳頭一樣的鎖芯被觸碰到,不要用勁,輕輕地轉(zhuǎn)動就能聽見清脆的啪嗒一聲,這鎖就開了。
李桂英的家門前放置著煤爐,九孔的蜂窩煤只有七個被點燃,可這并不影響爐子上水壺的燒開時間,李桂英怕水燒得太快,還用廢棄的布條塞在爐底的通風口。我打開她的房門就聞到了一股香味,這種氣味在李桂英的身上是從沒有過的,我甚至想用瓶子把這種氣味捕捉下來,給我的父親母親和郭雨錄都聞一聞,這樣我們都能陷入同一種陶醉了。
氣味的源頭在一面墻上,我打開燈,淡黃色充斥著這間不大不小的屋子,床鋪疊整齊,女式小皮鞋也放在鞋架上,接著就是張桌子和厚厚摞在一起的書,《英漢詞典》《七彩語文》《女人的性健康》和幾本我沒有看下去名字的書和雜志。我忘記了為郭雨錄看有沒有他試卷的事情,被墻上的畫像吸引住了。
4
那是李桂英的畫像,準確地說是一具裸體掛著李桂英的頭像,一條很長的透明膠帶把她的頭部粘在畫像上面,遮蓋住應有的面部。她們之間的鋸齒感使得頭部與身體不協(xié)調(diào),取得了一種滑稽的效果。可李桂英頭上還戴著一頂?shù)朗棵?,讓整幅畫像有些莊嚴肅穆的滑稽。
她家的窗戶被爬墻虎占滿,陽光照不透徹的,散射進來,斑駁地從我的左臉斜在地上,我突然想背個英語單詞,S字母開頭的。外面的聲音在蔓延,咕嚕嚕的,一個人溺水才會發(fā)出的動靜。外面領導大喊:“快點,快點派人去田地里保護怪圈,過幾天要有專家組來調(diào)查呢。狗日的,千萬不要破壞掉,圈有多大,人就圍多大。咱們中國人不就是人多嘞?!?/p>
我想,外星人都要他媽的入侵地球了,有誰還會在乎屋子里的一副裸體畫像呢,況且還是一個不被大家喜愛的女人。
保護地球的事情可以交給比我大一些的孩子,地球的存在不就是為了毀滅嗎?而我的心里和眼里包裹的仍然是李桂英的畫像,我陷入疑惑,一個女人為什么要在自己的房間里面掛一幅女人的裸體,女人是不是也會愛上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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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迫切地想要把李桂英的事情告訴郭雨錄,讓他認清楚自己英語老師的真正模樣,一個裝作楚楚可憐卻又在家里放蕩的女人。我往郭雨錄家的方向跑去,是麥田的反方向,所以沒有幾個人,雙腳踩在地上,總覺得泥土開始變得柔軟,在一塊巨大的海綿上開始奔馳,或許外星人已經(jīng)控制了地球的土地。
郭雨錄的父母離過三次婚,離婚復婚,離婚再復婚,如此反復。這都是因為他父親的暴力因素,他說他父親很像拳皇里面的人物,很愛喝酒很愛揍人,比較像草薙京。我說:“草雉京太弱了,八神庵才是最好,大招一放,你媽就沒了。”郭雨錄開始嘆氣,“我媽的確很苦,沒怎么過好日子,就被我爹天天打。我爹控制不住他的酒量,所以我就不喝酒,我發(fā)誓這輩子不會喝一口酒的?!蹦强坦赇浀难劬锍錆M淚花,縈繞在眼眶那兒,就是不落。我說:“哭吧哭吧,男人有淚不輕彈,但是你是男孩。外面陰天還有烏云,你落淚,天它就下雨了。”他說:“能再充三塊錢嗎,這局拳皇還沒打完?!?/p>
我到他家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黑透了,街道沒亮起路燈,店鋪也沒營業(yè),社區(qū)的人們還在麥田那兒呢。道路有些沉寂,讓本不熱愛表達的房屋與路燈變成啞巴。郭雨錄家住在二樓,我沒有看見他家的客廳有光,更沒有兩個人的吵架和一個女人的哭泣聲。難道怪圈的吸引力如此之大嗎?就連郭雨錄的父母都跑去觀看了,這要感謝外星人解決了家庭暴力。
我的耳朵開始耳鳴,一股電焊的聲響如同蝸牛般爬出,黏稠地粘在四周的墻壁,在某一瞬似乎能感受到鋼筋與混凝土的脈搏,抑或是遠處那些在麥田里擁擠的生命,畢竟固體能傳播聲音。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個沒穿上衣的男人,一道疤痕斜在肚子上,他問我:“你剛剛在哪呢?有沒有和郭雨錄一起,他失蹤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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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聰是社區(qū)里的憨子,他與其他憨子不同的是,他很愛干凈,衣裝要整潔,不能起褶皺,臉上也不會常年掛著鼻涕,一改我們以往的認知。社區(qū)里的領導命令,所有人兵分兩路,一路去找郭雨錄,一路去守著麥田,不能讓怪圈被破壞掉。
阿聰當然被分到了看守派,傻子怎么去找人呢?不把自己丟了就是好事情。他拿著一根木棍跟在我們后面,我一直在想,如果阿聰渾身長毛的話,就是《魯濱孫漂流記》里面的星期五了??梢叭瞬粫┮路?。
領導把我們小孩子分到麥田的深處,五米遠的位置站一個人,人人手持木棍,還有人拿著火把。有人破口大罵:“媽的,在麥地里點火,沒聽過干柴烈火這個詞嗎?”阿聰嘿嘿地笑著,他并不懂那些言語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喜歡熱鬧,過節(jié)時候的一聲爆竹也會讓他高興得拍手,可現(xiàn)如今禁止放炮,阿聰?shù)目鞓芬矞p少了。
類胡蘿卜素是茶葉重要致香物質(zhì)的前體物,是茶葉香氣形成的重要來源,其含量及變化對茶葉品質(zhì)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其次,類胡蘿卜素是茶葉脂溶性色素的主要組成成分,在綠茶葉底色澤形成中作用位于第二位[15]。另外,類胡蘿卜素是茶葉中一類重要的生物活性物質(zhì),具有抗氧化、增加免疫力、維生素A原活性等眾多的生理、藥理功能[6]。因此,茶葉片中類胡蘿卜素對制茶品質(zhì)有著重要的影響,同時其也是茶葉中一類重要的生物活性物質(zhì)。
麥地里原本是沒有燈光的,人們從家里扯來很長的電線,架在竹竿上,然后安上二百瓦的燈泡,這就能照亮片刻的麥田了。我們聽見有蟲鳴的聲音,是從地底傳來的,關于地下,它和大海一樣充滿神秘。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樣,反正我會跟隨著蟲鳴進入地下,在巖石和土壤交界的地方,看見一只多足動物舒展身體,剛從夢中醒來似的,接著向上蠕動,從土壤的塑料旁爬到一堆動物的糞便上。我在想,郭雨錄會不會也縮卷著身體,在社區(qū)的某一個角落睡覺呢?
風把豎起來的燈泡吹倒在地,燈泡滾落在麥田里,照耀著鼓囊囊的麥穗,發(fā)出一陣金黃,幾只螢火蟲從里面飛出來,點綴著這個沒有星星、出現(xiàn)了麥田怪圈的夜晚。阿聰開始追逐奔向麥田最深處的光,一直延伸到肉眼極限的地方,他跑動著,雙腳碰倒一片麥稈,麥穗滑落,麥粒開始撒在地上,我們都遺忘了這是個收獲的季節(jié)了。
阿聰看見螢火蟲不斷地向上飛,就如同我看見的多足動物不斷向上爬的情景一樣,他悄悄地伸手去抓,除了一股麥穗的氣味就還有幾根頭發(fā)。他哭泣著,為一束遠離他的光而難過。田地開始恢復平靜,麥稈也不再晃動,一陣靜穆之后,幾只田鼠出沒和蟲鳴逐漸響起,我們看見遠處有一個女人戴著高高的帽子,騎著自行車過來。阿聰說:“神仙……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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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雨錄死了。在麥田出現(xiàn)怪圈的那一天,在他失蹤后的六個小時,我們找到了他的尸體。那是我第一次對死亡有了概念,在之前我只會籠統(tǒng)地背出新華字典上‘死亡’這個詞語的解釋:1.喪失生命。2.指死亡的人。3.消亡,消失。
我想,似乎沒人想聽我背這段釋義,他們都圍聚在尸體周邊,誰也沒有將他的面部蓋上一張白布,去等待著他父母的前來。當然周邊也有郭雨錄和我的老師,他們沒有指著我的鼻子,喊我站到一旁,去營造一個課堂,給這些人解釋一下死亡的含義以及郭雨錄為什么會死亡,等我精彩發(fā)言結束的時候,獎勵給我一朵小紅花。可是,這個年代都不再獎勵小紅花了,而是獎勵錢,一張紫色的五塊錢,一般都是罰款班里壞學生的。
郭雨錄肯定不會因為這五塊錢而選擇死亡,這死亡原因才能被稱之為秘密,還記得他和我講過的最后一句話:“如果看見我的英語試卷,不要忘了幫我拿出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難道秘密藏在英語試卷中嗎?難道中國人的秘密用英語書寫嗎?
我看著他的尸體,已經(jīng)有些發(fā)白了,嘴唇?jīng)]了色彩,我想用他母親的口紅涂一涂,大概會恢復往日的一絲神采。老人常說,人死了,尸體很快就會失去色彩,也會變得僵硬,和石頭差不多。不過我一直覺得這句話是騙人的,但它騙不騙鬼我是不知道,反正是騙人的,我現(xiàn)在拿石頭去砸郭雨錄的頭,那一定會讓尸體稀巴爛。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液體涌出,在地上灑成一朵朵梅花。鮮血像花朵,這并不是一個高級的比喻,我們共同的語文老師說的。
郭雨錄的父母開始趕來,他母親的眼睛已是紅彤彤的,比夕陽要落寞一點。她趕忙跑到尸體邊上,抱著郭雨錄的頭開始哭泣,這種農(nóng)村女人在死亡面前最是無能,其實也不是,是母親在死亡的兒子面前最無能,只會哭泣,不像他的父親有氣魄,語出驚人。
他說:“怎么,怎么有一股酒味?”當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們真的發(fā)現(xiàn)空氣中彌漫著酒味,擴散開來,仿佛空氣中不再是水分子,而是酒分子,所有人開始有些醉醺醺的,臉上浮著微紅,就連郭雨錄的尸體臉上都有一些緋紅。
醫(yī)生說,郭雨錄的腹部發(fā)現(xiàn)了大量酒精,生前一定是喝過酒的,且大量飲酒,會不會是失足落入水中?然后警察當著我們大家開始問他們的父母,“在你兒子出事前,你們倆在干什么呢?”他父親開始支支吾吾,靠近警察的耳朵很小聲地說著些什么。她母親哭泣著,擦掉眼角的淚水說:“會不會是外星人殺了我兒子,這麥田怪圈是不祥之兆。”
風吹起她的頭發(fā),額頭被月亮的照耀竟有了些光芒,那是光和臉上油漬的反射,一道新鮮的傷痕暴露著,血跡未干,眼淚還在流下時,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傷痕開始迅速結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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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不是神仙,而是道士李桂英,她朝我們這個方向行駛而來,麥田的道路崎嶇坎坷,遠處看來,李桂英更像是騎在波浪上,一點點地蕩漾著,那頂?shù)朗棵眲偤孟翟谀橆a的下面,這樣的顛簸也不會讓它掉落在地。我媽說,多大的事情都不會打擾李桂英原本的計劃,哪怕有一次社區(qū)出現(xiàn)的車禍,血液在地上四散而流的時候,李桂英也沒有正眼瞧一下,她蹬著自行車,慢慢悠悠地從尸體附近駛過,一切那么安詳,更像是一個和尚。
可為什么今天她卻改變了原本的道路呢,朝著郭雨錄尸體這邊騎著,按道理來說,她是不知道死者是自己的學生,她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死亡而改變了以往的軌跡,這一切都讓我有了思考。外星人的來臨,不光帶來了怪圈,還有許多東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可卻縈繞在我們的上方,和空氣中的成分混淆著,哪怕時間很久,哪怕人類開始逐漸死去,也不會散去。
李桂英坐在車子上,一腳踩向土堆,開始解下手套,呼出的第一口氣使眼鏡有了霧氣,她摘掉,對著鏡片輕輕地吹了一口。她說:“怎么了呢,怎么大家都聚在一起?”她講話的口氣云淡風輕,真的是很淡雅,像一朵朵云彩從口中冒出來,飄到人們的臉上。
一個人開口道:“李老師,這孩子死了,警察正在調(diào)查。”李桂英看了看地上的郭雨錄,慢慢地說了一句:“哦?!苯又职蜒坨R戴上,朝著我們的臉上一一看去。她看到了郭雨錄的父母,望見了警察,也看見了和她對視的我。當她的眼睛移動到最左邊的時候,眼神就開始了變化。那是一種溫柔又帶有恨意的,在前一瞬間的溫柔占領上風,可接下來那一瞬間就是恨意在搶奪主動權。我也朝著那邊望去,站在那里的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漂亮到讓我心里產(chǎn)生不安。我一直覺得漂亮會讓人身心愉悅,可見到她卻不是如此。后來我媽告訴我,她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其實也算不上老師,是醫(yī)務室的王護士。
李桂英把自行車停放在麥田的路邊,朝麥地深處也就是我們這兒走來,她提起道袍的一邊,穿行在一稈稈麥子的身邊,袍子與麥穗觸碰,發(fā)出像燒干草的微小爆炸聲音,當風掠過,所有的麥子倒向她的那邊,蓋在郭雨錄頭上的白布也被吹起,盤旋著如同一個無家可歸的靈魂。當李桂英走到郭雨錄的身邊,她坐在已經(jīng)被腳印踏出的一塊平地上,握著那個已經(jīng)冰冷的手臂,開始念起經(jīng)文。她的語速很迅速,和她講英語的時候差不太多。也沒人發(fā)出聲響,除了阿聰指向遠處,在說:“有人,有人?!蔽覀冎?,那只是風、田鼠、螢火蟲,或是一個個飄蕩著在田野上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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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永在傍晚的時候決定去找她,他相信自己的思念已經(jīng)隨著空氣傳播到了小馬的身上,兩個在社區(qū)租房的大學生很難融入居民們的生活,就像麥田出現(xiàn)怪圈這種奇怪的事情才剛剛傳到他們的耳中。阿永在樓下等待著,而小馬在窗臺洗頭,有時候一甩頭發(fā)便會使得許多水滴落在阿永的頭上,一滴水的重量是不大,可從高處落下就會有些疼痛。不過阿永當然不會怪怨小馬,因為他愛小馬,哪怕是小馬頭上的一個水滴,他也是愛著的。小馬說:“我看你倒不是愛我,只是想上我罷了?!卑⒂啦环裾J他想干小馬,但只是什么樣的姿勢使他陷入了困惑。
阿永說:“你別講那么大聲,別人聽見了會覺得你是淫蕩的女人?!卑⒂捞痤^往向上面。小馬卻大聲地喊著:“淫蕩不淫蕩,難道你不知道嗎?”接著傳來一陣呵呵的笑聲。
“麥田里出現(xiàn)了怪圈,社區(qū)里面的人都跑過去看啦!哪還有人關注我們的呢?”小馬說。
話音未落,就聽見遠處的房屋傳來一陣嘈雜,那聲音忽大忽小,伴隨著砸碎玻璃的動靜。女人大喊:“你他媽一喝酒就打我,一喝酒就打我,干脆揍死我算了,孩子也不要了,就叫郭雨錄當個孤兒吧。”人在生氣的時候,思維會異常活躍,語言也會變得嫻熟,仿佛在寫一篇心得體會。
小馬說:“這家人天天打架,天天打,男人下崗了,愛喝酒,一喝酒就打女人,家庭暴力?!卑⒂烂靼姿频狞c了點頭,催促她趕快下樓。小馬高跟鞋敲打在地上,啪嗒啪嗒啪嗒,像搖滾樂的前奏。
阿永看見郭雨錄站在樓下,他注視房間里面正在爭吵的父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不晃動,一尊雕像也不過如此。郭雨錄在母親的一聲哭泣后開始奔跑,竄進巷子的深處,只在一些泥濘的路上留下腳印。
小馬說:“趕快走吧,你想好了嗎?”
“想好怎么干你嗎?”阿永說。
小馬的臉上開始羞紅,用手錘向阿永?!澳銤M腦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啊?!毕镒永锏你y杏葉變得巨大,遮擋著他們的步伐。兩只狗在地上撕咬著,爭搶一根骨頭。
小馬說:“你知道社區(qū)里面的李老師是同性戀嗎?前幾天有一個女人來找她,很漂亮,精致到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地步?!?/p>
阿永說:“有那么好看嗎?誰也沒你好看啊?!?/p>
小馬說:“屁啊,是真的。李老師和那個女人說,求求你不要來找我了,我們是上過床,我是愛你,可這個社會不允許我倆在一起啊,你見過哪有女人愛上另一個女人的。你快走吧??赡莻€女人就是不走,杵在原地,雙手放在胸前,像觀音菩薩。李老師又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每天去道觀嗎?我就是去洗清自身的罪孽?!?/p>
阿永說:“一個女人愛上另一個女人的故事。在古代會被浸豬籠的。”
“那我們呢?”小馬說。
麥地深處,阿永開始解下小馬的衣服,一盞豎起來的燈搖晃著,就像這片深處為愛晃動的男女。小馬說:“我想要?!?/p>
阿永沉默,仍親吻她的脖頸,從上一直吮吸到腰間,這兒要比耳朵還敏感。他們滾動著,在這片麥田中,充當游蕩的靈魂角色。在很遠的地方,嘈雜的聲音傳來,阿永想要抬頭看著,卻被小馬抱住頭部,“死了一個人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干我?!睅字晃灮鹣x被驚起,浮游到天空中,和月亮構成一個個形狀,為這場愛情增加一點浪漫烘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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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組的成員說:“你看,這個麥田怪圈還是個心形。外星人在向我們示愛呢?”
他走到麥田中央,成片的麥子被壓倒在地,幾只田鼠竄來竄去,一條黑色女士內(nèi)褲掛在倒伏的麥穗上,而不遠處,則是幾個使用過的避孕套。
“野人!”似乎有人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