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奎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主要生活于清代初期的順治、康熙年間的蒲松齡,雖然長期身居淄川僻壤,身世卑微,飽受落第之痛,卻能憑著一腔磊落之才氣,引領起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潮流;憑著天馬行空之想象,為清代文學揭開了光輝的新篇章。關于蒲松齡的杰作《聊齋志異》的讀法,清代自稱“多有會心別解”的評點家馮鎮(zhèn)巒曾在《讀聊齋雜說》中強調(diào)說:“讀《聊齋》,不作文章看,但作故事看,便是呆漢?!苯裉欤覀兪紫热匀灰堰@部小說當成文章看,既立足于其文本內(nèi)部,又注意跨越其文本內(nèi)外,重點看它的美感和深層次意義。為打開研究新局面,原創(chuàng)與互文問題、詩性與史性問題、寫夢與寫情問題、傳奇與傳神問題、幻與理問題等幾個問題值得特別重視。
文學創(chuàng)作與閱讀,首先要面對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就是原創(chuàng)與互文。所謂“原創(chuàng)”,指的是字字句句皆從肺腑流出,不帶模襲痕跡;所謂“互文”,指的是在襲擬前人基礎上而賦予文本以新的意蘊。傳統(tǒng)經(jīng)驗告訴我們:一個成功的文學家常需具備兩個條件:“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前者主要助力于“互文”,后者則主要助力于“原創(chuàng)”。以往,我們曾把“行萬里路”看成一種身體力行的社會體驗,而把“讀萬卷書”當成是間接的經(jīng)驗?,F(xiàn)在看來,無論“讀萬卷書”也好,“行萬里路”也好,對作者來講,都是一種素養(yǎng)訓練,都有助于開闊視野,增強想象力。這兩個條件兼具,當然是最好的。但常態(tài)是,有的作家偏重“讀萬卷書”,有的作家偏重“行萬里路”。通脫說來,“原創(chuàng)”與“互文”都不是絕對的,具體作家可以作具體分析。
生活的空間、內(nèi)容可以通過想象來填補。比如,明清時期,很多文人沒有出過國,但是卻有一些海外想象,《西游記》《鏡花緣》等都含有異域想象。就蒲松齡而言,“讀萬卷書”顯然是他的優(yōu)勢,而“行萬里路”則是他的不足。蒲松齡之所以能成為偉大的文學家,主要靠的是“讀萬卷書”。說起來,他的生活空間并不廣闊,但是他的想象力卻非常豐富,可謂海闊天空,這種想象無疑大大豐富了他的小說文本世界。
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蘊是否豐富,并不完全取決于是否“行萬里路”。我們可以做些比較。年齡比蒲松齡稍大一點,跟蒲松齡有密切交往的王士禛,也是山東的大文豪,是當年“神韻派”的領袖。他的人生經(jīng)歷相對較為豐富,曾到過東北和江南,尤其在揚州一待就是五年,按理來說他的詩歌內(nèi)容應該非常豐富多彩,但由于他在創(chuàng)作中追求以“神韻”為主,詩歌意蘊并不像我們所期望的那樣豐富。跟蒲松齡同一時代的李漁主要生活在較為廣闊的江浙一帶,其創(chuàng)作意蘊也并不是那么豐富。蒲松齡的形跡主要是他的家鄉(xiāng)淄川,除了因科舉考試到過濟南十幾次,主要的外出活動就是三十歲那年,在好友孫蕙盛情邀請下,一路南行,到江蘇寶應縣做幕僚。前后不到一年,時間算不上長。此外,他的行跡雖然還到過青島嶗山,但更是短暫的逗留。總體看,蒲松齡的經(jīng)歷并不復雜,沒有像蘇軾那樣“身行萬里半天下”,主要憑著讀書破萬卷、博聞強記、活學活用,創(chuàng)作出內(nèi)涵豐厚的《聊齋志異》。
身世卑微的蒲松齡是否有“嗜書”情結(jié)?答案是肯定的。他喜歡讀書,也希望別人像他一樣地愛書。這種心跡在小說中有所體現(xiàn)。比如《白秋練》和《劉夫人》兩篇作品,分別寫商人之子慕蟾宮和廉生,或“聰慧喜讀”,或“嗜讀”。一面干著生意,一面還不忘讀書,即使棄儒為商,還不忘初心,這是蒲松齡別樣的人生設想。我們知道,蒲松齡父親也是一個小商人,他的家庭經(jīng)歷對他的創(chuàng)作是有些影響的,只是他本人沒有身體力行。
我們讀《聊齋志異》,不時地會從中感到蒲松齡在思考:既然讀書清苦,要不要像別人一樣棄儒經(jīng)商,拋棄科舉事業(yè),到商場上掙錢養(yǎng)家糊口?他肯定有過這樣的思想波動,但最終還是未能像吳敬梓那樣棄絕科舉。執(zhí)著而癡迷讀書,這是蒲松齡人生中最正常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他困于場屋、欲罷不能,科舉考試并不順利,但是他堅持屢敗屢戰(zhàn)。他有詩《寄紫庭》(其一)曰:“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五夜聞雞后,死灰復欲燃?!币淮未温浒?,一次次死灰復燃,他對功名是那么孜孜以求!有的教科書說他批判科舉,根本不符合情理。蒲松齡是一個很實在的人,他不甘心碌碌無為。他善寫癡情癡心,也意味著自己就是個癡情人。《阿寶》最后說:“性癡,則其志凝?!庇辛艘黄阈?、癡心,才能執(zhí)著地前行。盡管他是一個科場敗者,但其執(zhí)著精神值得我們敬畏。
蒲松齡愛書如命,我們也可以借他的詩文證明。當年,他設帳教書的主人畢際有刺史去世之后,他曾經(jīng)寫過這樣的哀詩:“量可消除天下事,志將讀盡世間書?!保ā犊蕻叴淌贰罚┛湔f畢刺史氣量很大,既能包容別人,又胸懷讀遍世間書的志向。當然,這也是蒲松齡自己的夫子自道。他讀書的目的除了“雅愛《搜神》”等興趣愛好,更多是為了功名這一俗務。在小說《小翠》中,他說:“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仙人盡管大多超凡脫俗,但也不免有陷入流俗的一面。另外,他還跟摯友王如水講自己“未能免俗,聊復爾爾”(《大江東去·寄王如水》),這是借《世說新語》寫阮仲容之語傳達自己的生存處境。除了《聊齋志異》書名中有個“聊”字,在小說作品之中,我們反復看到作者經(jīng)常用“聊”字,這個“聊”不是聊天的“聊”,而是一種茍且生存的權(quán)宜之計,是“聊慰寂寞”的“聊”?,F(xiàn)代西方精神分析學家榮格有一部作品叫《現(xiàn)代靈魂的自我拯救》。其實,而今看來,已經(jīng)消逝的古典靈魂也曾是需要拯救的。在《聊齋志異》中,我們仿佛可以聽到蒲松齡發(fā)出的陣陣尋求療救、補救、救助的聲音。如此這般,蒲松齡竟然異想天開地把眼前人生的茍且,活脫脫地變成了許多美艷的小說。讀《聊齋志異》,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這個“聊”字。當然,除了這個“姑且”“茍且”意義上的“聊”,小說中還不時出現(xiàn)“無聊”這個詞。
蒲松齡一生當中,讀書非常勤奮,注定跟書結(jié)下不解之緣。從一篇名為《書癡》的小說中,我們多多少少地可以嗅到他揮之不去的讀書記憶。這篇小說寫主人公郎玉柱天天讀書,白天晚上都在發(fā)憤苦讀,無論寒暑都不受影響,可見他讀書的努力程度。久而久之,郎玉柱把自己讀成了一個書呆子。這里,也許有作者自我反思的意味。天天讀書,未免就容易變得呆頭呆腦。一旦自己感覺呆了,就幻想著如何救贖?!稌V》中的救贖實施者是一個叫顏如玉的小女子,名字顯然來自“書中自有顏如玉”。顏如玉不負期望,通過讓郎玉柱參加文藝活動而戒讀,最終把他改造成了一個人情練達的社會人。郎玉柱的人生,應該是含有作者自省和反思意味的。
對比《聊齋志異》和《儒林外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精神境界是不一致的。吳敬梓開始也熱衷功名,但經(jīng)過一番痛苦選擇后,決定放棄功名;盡管蒲松齡也曾有過反思,但終于沒有放棄功名。他們各自的人生選擇并不影響他們各自小說的特色。相對而言,《聊齋志異》比《儒林外史》更接地氣,更浪漫,更熱烈,與我們的情感、心理距離更近。
為了生存生計,蒲松齡在努力超凡脫俗的同時,又未能免俗。他讀得最熟的應該還是應付科舉的書。從他創(chuàng)作之中善于將科舉應試必備的“四書”“五經(jīng)”以及時八股文化入到他的作品之中,就可見一斑。本來一些很正經(jīng)的話語,經(jīng)他活學活用,便化雅為俗,變得詼諧幽默起來。他的高明在于化用經(jīng)書而不露痕跡。他也善于將《莊子》《列子》《史記》《李太白集》等“子”“史”“集”方面的典籍化入,這些化入同樣非常生動。
當然,蒲松齡最愛的還是那些“旁學雜書”,他善于將干寶的《搜神記》、張華的《博物志》、劉義慶的《幽冥錄》等散發(fā)著秋墳鬼唱氣息的小說,以及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等艷情小說順手拈來,點鐵成金、脫胎換骨。因而,他的小說大多富有文化底蘊。清代評點家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指出:“故讀古書不多,不知《聊齋》之妙?!钡拇_,如果沒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是很難發(fā)掘到《聊齋志異》的深意的,也很難了解其奧妙。反過來講,要想把握《聊齋志異》的文本之妙,必須要博覽群書。
蒲松齡的長處之一,就是注重典故的運用和化用等等。清人舒其锳《聊齋志異跋》有這樣一段話:“或又問于余曰:曹雪芹《紅樓夢》,此南方人一大手筆,不可與《聊齋》并傳?余應之曰:《紅樓夢》不過刻畫驕奢淫逸,雖無窮生新,然多用北方俗語,非能如《聊齋》之引用經(jīng)史子集,字字有來歷也。”舒氏偏愛《聊齋志異》,認為《聊齋志異》在引用經(jīng)史方面可能比《紅樓夢》做得更多一點。無論如何,讀《聊齋志異》,讀《紅樓夢》,都可增加一些知識,因而在閱讀中應該多動動腦子,多想一想,細讀是必要的。
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有一種影響深遠的“言”“意”之辨,把“言有盡而意無窮”看作為文的最高境界。“意”主要來源于意象,往往具有象征性、雙關性、寓意性?;趯鹘y(tǒng)文獻的博約觀取,《聊齋志異》得以厚積而薄發(fā),其文本世界富含文化底蘊。我們讀每一篇作品,都應注意挖掘它的深意,想象其背后的言外之意、話外之音。如,《蓮香》寫了一個叫桑生的男性之風流人生。由其“?!毙眨覀兛陕?lián)想到桑梓之地,會聯(lián)想到一些生動活潑的男女風流故事。由第一女主角“蓮香”之“蓮”可聯(lián)想到《西洲曲》“采蓮南塘秋”“低頭弄蓮子”等詩句。再加上第二女主角李氏,合并起來,又自然構(gòu)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連理”意象,有道是:“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保ò拙右住堕L恨歌》)李氏跟桑生的交往是通過鞋子傳達,鞋子很有靈氣。桑生若想見李氏,只要拿著鞋子把玩,李氏就會應約到他面前。從文化上講,“履”是絲履,“絲”又雙關思念。由這些信息,便可見出這場戀情是多么富有文化象征意味。
《聊齋志異》文本的“互文性”創(chuàng)造花樣繁多,大多達到了融化而不露痕跡的“化境”高度。后來,又有很多人試圖將《聊齋志異》化入到自己文本中,包括《夜譚隨錄》《夜雨秋燈錄》《螢窗異草》等小說,但只能算邯鄲學步或東施效顰,往往不到位。這也表明,像《聊齋志異》這樣的經(jīng)典小說已是不可多得,不可超越。
《聊齋志異》雖然是一部小說,但其中飽含詩意、詩性,這一方面是因為蒲松齡自身非但是一個小說家,而且也是個詩人,深得詩道;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善于吸取前輩詩人的詩性精神和詩意精髓。同時,它又從《左傳》《國語》《史記》《漢書》以及其他史書中吸取營養(yǎng),使得敘事有致,充滿史識和才思。
蒲松齡不僅注意脫化屈原、李賀等人的詩,而且還注意借用屈原、李賀天才的想象,并化用他們的詩意創(chuàng)制小說?!读凝S自志》開篇即言:“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彼^“披蘿帶荔”乃出自屈原《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倍^“牛鬼蛇神”則見于杜牧《李長吉歌詩敘》:“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庇纱丝梢?,他善于吸取前代那些富有想象力、富有虛荒誕幻感的詩人作品。
除此之外,由于杜甫的儒家風范、婚姻經(jīng)歷都跟蒲松齡有相仿之處,蒲松齡還常引杜甫為隔世知音。杜甫喜歡秋天,有《秋興八首》等作品;蒲松齡也喜歡秋天,在詩中運用了“秋暮”“秋晚”以及“楓林”等一系列意象。有人曾建言:《聊齋志異》適合秋天讀。這是因為《聊齋志異》中的秋氣令人感同身受。在婚姻倫理方面,蒲松齡和杜甫都是一夫一妻的模范,杜甫跟楊夫人,蒲松齡跟劉夫人,都是善始善終。與杜甫稍有不同的是,蒲松齡在他想象的天地里,不時會露出一度擁有紅顏知己的跡象。也許正是如此,一代多情多才的小說家憑著謀種精神出軌給世人留下了一種非同尋常的小說興味。
除了“詩性”十足,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中也善于汲取“史性”精神。在《聊齋自志》中,他強調(diào)自己的小說“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可見他是在把自己的情感源源不斷地寄托在這樣一部“孤憤之書”中的。這種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不僅是詩家“發(fā)憤以抒情”精神的發(fā)揚,而且還是史家“發(fā)憤著書”精神的傳承。
蒲松齡對史家“發(fā)憤著書”的傳統(tǒng)始終抱有繼承和傳承的自覺。在一首題為《十九日得家書感慨,呈孫樹百劉孔集》的詩中,他曾經(jīng)這樣表達過:“新聞總?cè)牍砗?,斗酒難消塊壘愁。”這里直稱他的《聊齋志異》為“鬼狐史”。雖謂“鬼狐史”,但是故事還是新近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所以他用了“新聞”這個詞。他是在用鬼狐故事傳達現(xiàn)實人生之感,自然具有史性。
《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完成之后,在當時社會上以抄本的形式流傳。“神韻派”領袖王士禛發(fā)現(xiàn)后,非常推崇。還有大才子紀曉嵐,也給予了特別關注,只是他抱有不同看法。根據(jù)相關材料,紀曉嵐是這樣質(zhì)疑的:“《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褚粫娑w,所未解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裱嚓侵~,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边@段娓娓道來的言論,被他的弟子盛時彥記錄在《閱微草堂筆記跋》中。顯然,紀曉嵐認為發(fā)憤著書,必須講究嚴謹,拒絕想象,其立場是“著書者之筆”,故以史家規(guī)范刻薄蒲松齡。從我們現(xiàn)在的觀念看,《飛燕外傳》《會真記》是小說,但紀昀當時把它們看成是一種傳記類,而傳記類通常是用記史的觀念編寫的。然而,他又說《太平廣記》是“事可類聚,故可并收”,傳記類也好,小說類也好,都可以收納在一起。蒲松齡固然吸取了史家的精神,但畢竟還是懂得小說是“姑妄言之姑聽之”的,他把小說、傳記混在一起,這是固守史實觀念的紀曉嵐所無法理解的。
“一書而兼二體”,本是蒲松齡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突破和貢獻,卻不期成為紀曉嵐指責的焦點。幸得當時的馮鎮(zhèn)巒作了一番辯護:“《聊齋》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仿史漢遺法,一書兼二體,弊實有之,然非此精神不出,所以通人愛之,俗人亦愛之,竟傳矣,雖有乖體例可也?!薄读凝S志異》是傳記體敘小說之事,用史傳筆法講小說,雖有弊端,但不這樣寫,就達不到一種出神入化的高度。這是馮鎮(zhèn)巒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另外,魯迅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中也曾講,《聊齋志異》是“用傳奇法,而以志怪”,也就是說這部小說是兼具傳奇體和志怪體的。其實,無論史稗二體也好,傳奇志怪二體也罷,皆可融合的。況且,以敘述婉轉(zhuǎn)、文辭優(yōu)美的傳奇體性筆法寫作,比用距離史傳筆法更近的志怪,更具優(yōu)勢。為什么人們喜歡讀《聊齋志異》甚于喜歡讀《閱微草堂筆記》?因為后者太拘謹了,過于拘泥于史的做法。史簡約,講古樸,不講文采,屬于著述者之筆。蒲松齡并沒有拘泥于此,他的高明之處就在于能夠放開想象力,施展才華,因而其《聊齋志異》被稱為“才子之筆”,這也是名副其實的。
以往人們談論文學價值,往往特別看重真實性。而今看來,真情和正理依然很重要。需要注意的是,“真”和“實”應該是有所分辨的。文學藝術之“真”應是一個審美術語,并不是史家所追求的信實;而“實”才是史家所謂的“實錄”。文的本色以逼真為貴,以仿佛若真為美。盡管蒲松齡慣用寫史的形式寫小說,但其感人之處主要在于詩家真情與小說傳奇因素的注入,而沒有落入史家簡要的實錄。
中國文學中漂浮著一場場詭異綺麗的夢,其中的各種美夢令人心馳神往。《紅樓夢》以夢為名,大旨談情,這個“情”當然是廣義的,包括各種世態(tài)人情,主要是各種人倫常情。其中,夢幻情緣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戲劇《牡丹亭》之后,小說《紅樓夢》之前,文學中寫情、寫夢的佼佼者當數(shù)《聊齋志異》。這部小說把寫夢、寫情作為兩大重心。
有一種讀《聊齋志異》的方法,可以說是史的讀法。這種讀法就是把小說人物當成真實人物,并希望與他們近距離接觸、交流。在《聊齋志異》中,有一篇作品叫《狐夢》,記錄了蒲松齡一個叫畢怡庵朋友,他是把《青鳳傳》當“史”來讀的。這個好朋友,算起來應該和蒲松齡的私塾主人畢際有是叔侄關系。當然小說畢竟是小說,這個朋友應該是子虛烏有的,且不去管他。且說這個畢怡庵不僅長著大胡子,而且還是大胖子,外表形象很是一般化,但生性多情,愛慕風流,因喜讀《青鳳》而入迷。讀來讀去,讀成了狐癡,竟信以為真了。朝思暮想,非??释苡龅较袂帏P那樣的狐貍精。講這篇《狐夢》前,需簡單地介紹一下《青鳳》:故事寫狐貍精青鳳在叔叔嚴格管教下,不敢放膽去跟書生耿去病約會,后來還被叔叔強行帶走了。次年清明,耿去病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條獵狗追逐兩只狐貍,其中一只狐貍就躲到他身下求救。他把它帶回家里,這個狐貍就變成了青鳳。兩人邂逅,喜出望外,便搭伙過日子,享受幸福生活。兩年后,青鳳的叔叔遭難,托青鳳找耿去病救助。耿去病本應懷恨在心,但還是挺身救下叔叔,“由此如家人父子,無復猜忌矣”,實現(xiàn)了兩家團圓。在這個故事中,青鳳有點淑女氣質(zhì),并不大膽潑辣,不敢追求愛情,只是機緣之下,才幸運地跟耿去病重新走到一起。按情感基調(diào)看,這篇小說應該是蒲松齡較早的作品?!逗鼔簟穼懏呪制芟蛲@個并不野蠻的美女,竟達到“恨不一遇”的地步。估計他喜歡的是青鳳的淑女氣質(zhì)。真誠感動下,還真的有狐貍精來了。那是一個暑期的傍晚暮色下,正當他對著門戶昏昏然入睡,竟有人將他從夢中晃醒。他一睜眼,發(fā)現(xiàn)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風韻猶存,毫不掩飾地自稱是狐貍精。見有狐女自己送上門來,畢怡庵免不了要去調(diào)戲人家。但這少婦沒有應承,而是承諾會帶自己剛成年的女兒來。至夜,少婦并沒爽約,果然攜帶女兒來了。少婦簡單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女孩子“態(tài)度嫻婉,曠世無匹”。畢怡庵就與她“握手入幃,款曲備至”,成就了一夜情。小姑娘未等天亮就走了。到了晚上,便熟門熟路自來了,聲稱大姐要請客,賀新郎。后面就是畢怡庵應邀赴宴,宴會上姐妹們說說笑笑,還搞了一場賭賽喝酒游戲。宴會結(jié)束,畢怡庵離席告別,回去以后,猛然醒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可“鼻口醺醺,酒氣猶濃”。如果是夢,為何口里又酒氣熏天呢?這不免令人困惑。還是狐姑娘解釋了其中緣故:因為擔心畢怡庵,故托此夢,實際上并非夢。故事最后,蒲松齡還不罷休,又交代說“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時間確鑿,“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梢钥吹剑髡呤窃谟谩笆贰钡墓P法來寫這場夢的。貌似逼真,其實只是一場夢幻。這就是蒲松齡寫情、寫夢的游戲筆墨。唐代沈既濟《任氏傳》篇末曾有這樣兩句話:“著文章之美,傳要眇之情?!睆娬{(diào)小說具有以美文傳情的功能。戲曲寫情、寫夢,至《牡丹亭》達到一定高度;小說寫情、寫夢,至承前啟后的《聊齋志異》達到一定高度,再到《紅樓夢》方才達到集大成。
《聊齋志異》以寫情為本,蒲松齡是基于自身深刻的人生體驗而傳達人物的深情和真情的。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孤獨和寂寞難以排遣,需要療救。試想,蒲松齡常年在外面做教書先生,夫妻及一家老小難以團聚。夜深人靜時分,自然是很孤獨的。他創(chuàng)作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聊慰寂寞”。劉勰《文心雕龍·知音》曾經(jīng)說過:“知音其難哉!”真正能成為作者的知音是很難的,作者想找到知音也是難的。所以蒲松齡在《聊齋自志》最后不免感嘆:“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這是蒲松齡知音難得的一聲浩然長嘆。
《聊齋志異》世界也寫了很多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我們不再細講,但這樣的作品特別有現(xiàn)實意義。為什么蒲松齡一再要爭一口氣?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許多人并不是不想超然物外,而是不能超脫;不僅不能超脫,而且還要努力進取爭氣?!而P仙》這篇小說寫了一個名叫劉赤水的男青年,平日很愛好整潔。后來一次偶然機會,他得到了一個叫鳳仙的狐貍精。鳳仙姊妹三個,大姐叫八仙,二姐叫水仙。有一次姊妹仨都帶著老公給父親祝壽,但是父親的表現(xiàn)狠狠刺痛了鳳仙。原來,父親嫌貧愛富,竟當著鳳仙的面,拿著真臘國進口的水果給二姐夫丁郎吃,而冷落了她的老公。為的是丁郎有錢有勢。鳳仙自然很不高興,就抱怨父親道:“婿豈以貧富為愛憎耶?”面對女兒的指責,“翁微哂不言”。幸得老大八仙圓場,才避免了一場尷尬。但是鳳仙“終不快”,情緒低落地離開了?;貋淼穆飞希透瞎珓⒊嗨f:“君一丈夫,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愿好為之。”告誡他不要天天只是想著臭美,應該以讀書為重,書中自有黃金屋,應該為妻子爭一口氣。鳳仙別出心裁,用鏡子鼓勵丈夫讀書。丈夫用功讀書,鏡子里的鳳仙影子就高興;丈夫一旦讀書不用功,鏡中鳳仙就愁眉苦臉。后來,劉赤水經(jīng)過勵志發(fā)奮,終于考中功名,得以揚眉吐氣。這個故事也隱約道出了蒲松齡當年為何“未能免俗”的苦衷。
總之,《聊齋志異》寫情、寫夢,故事多彩,文筆精彩。除了以小說來傳情寄夢,蒲松齡也曾在詩詞中傳情寫夢,有一首叫《為友人寫夢八十韻》的長詩,寫了一場美艷異常、柔情繾綣的男女戀情。趙儷生先生說,這是蒲松齡“先用詩的形式寫寫試試看,然后再寫成小說”,真是不無道理。在《聊齋志異》中,“夢”和“情”常常緊密相連,兼含“情”“夢”之作算來不下百篇,故一時間不勝枚舉,只好就此打住。
在文學創(chuàng)作種,為了達到某種審美效果,敘事應講求傳奇,寫人宜重視傳神。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曾有過這樣兩句斷言:“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贝丝梢砸浦撌窌?、小說:史書注重“征實”,難于造巧;而小說貴在“傳奇”,可通過大膽的想象而引人入勝。在《聊齋志異》這部小說中,蒲松齡憑著奇思妙想、遄飛逸興、大膽的想象,打破了陰陽兩隔,穿越碧落黃泉,沖破了夢里夢外,把各種虛境實象結(jié)合在一起。
《聊齋志異》的傳奇性,突出表現(xiàn)在時空穿越上?!杜砗G铩匪鶖⒕褪且粋€關于人物跨越南北的故事,講述了山東蓬萊書生彭好古和仙家彭海秋之間的情誼。說的是,一年中秋,彭好古孤獨過節(jié),他希望能夠找一個人陪伴。一時間也沒有中意的。這時,碰巧遇到一個姓丘的。盡管這個丘生格調(diào)和精神境界不高,經(jīng)常做一些不上臺面的壞事,但眼下彭好古別無選擇,只好姑且湊合著與他一起過節(jié)。在這種情景下,仙家彭海秋出現(xiàn)了。彭海秋一來,三個人的節(jié)日活動就熱鬧起來。彭海秋先是問萊城有沒有名妓。彭好古回答說沒有。彭海秋就施展仙術招來了一個,而且聲稱是從遙遠的西湖上找來的。盡管他有能力通過仙術,呼之即來,但畢竟令人好生奇怪。彭好古很驚訝,問他是不是仙人。彭海秋回答說:“仙何敢言,但視萬里猶庭戶耳?!比f里之外不過是比鄰相居,真是神乎其神。隨后,他們的想法和愿望越來越大膽,竟然想到西湖走一趟。彭海秋便通過仙術,幻化了一條船,載上三人,不一會兒即穿行千里,到了西湖。不用說,西湖上的湖光山色,嬌娥佳麗,令三人一飽眼福。當然,我們知道,蒲松齡其實沒到過西湖,但是他憑著想象,把西湖的美景寫得非常精彩。西湖游玩后,彭海秋又通過仙術搞了一匹馬,把彭好古送回了家。彭好古歸來,正擔心朋友丘生失落,一起去沒有一起回,無法對人交代時,竟然發(fā)現(xiàn)這匹馬就是那個丘生變的。因為丘生人品上有缺陷,仙人就讓他變了一回馬,算是對他的懲罰。三年后,彭好古來到揚州,又跟中秋那天艷遇的女子娟娘見面了,重續(xù)舊緣。這個故事之奇幻,主要表現(xiàn)在時間、空間的穿越上,真令人拍案驚奇。
提起“傳奇性”,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想到明清時期的傳奇戲曲,亦即由南戲發(fā)展而來的那種戲曲文體。其代表作是湯顯祖的《牡丹亭》,這部戲憑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神韻和奇幻,成為一代名劇?!读凝S志異》之傳奇,也有不少是屬于超越生死戀情方面的。如,《連城》寫了喬生與連城之間的生死之戀。對此,王士禛評曰:“雅是情種,不意《牡丹亭》后,復有此人。”指出它與《牡丹亭》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還有些關于幽冥相通的傳奇之作,如,《晚霞》這篇作品寫的就是一對青年男女是如何在陰曹地府里贏得一場戀情的。
生活本是很瑣碎的,并無神奇可言,而蒲松齡善于把庸常的生活傳奇化。像《蓮香》這樣的小說就既富有生活氣息,又不乏傳奇之感。當然,炫奇談怪、魔幻荒誕,只不過是小說離奇的表象,并不是傳奇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如果小說家一味地奔著故事的怪誕方向去尋求奇幻,那么就會有走向玄幻的風險。傳奇一旦走向離奇或玄幻,就會失去藝術生命力。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之“傳奇”,需要“傳神”筆墨來滋補。
我們知道,傳神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寫人物之笑,寫人物之顧盼神飛。這當然是中國的傳統(tǒng)寫法,比如古老的《詩經(jīng)》中即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樣的傳神筆墨?!读凝S志異》寫人講究傳神性。這種傳奇性除了表現(xiàn)在寫眼睛方面,還表現(xiàn)在寫笑上。這部小說寫笑,常借用或化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中所謂的“嫣然一笑”一語,真真讓人過目不忘。我們知道,《嬰寧》是《聊齋志異》中最有名的一篇作品。小說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善寫嬰寧各種各樣的笑:有“笑容可掬”,有“含笑拈花”,有“嗤嗤笑”,有“笑不可遏”,有“忍笑而立”,還有“大笑”“狂笑欲墜”“微笑而止”“濃笑不顧”“孜孜憨笑”等等。期間,作者還沒有忘了點染一筆:“笑處嫣然?!毙≌f的最后,“異史氏曰”贊美道:“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何嘗憨耶?”嬰寧的笑仿佛無心無肝,天真無邪;而最后卻是不再笑了。一方面是社會改變了她,另一方面她又多了幾分倫情。作者非常喜歡嬰寧這個美女狐貍精,竟然情不自禁地稱之為“我嬰寧”。
為更好地理解《聊齋志異》世界里的一顰一笑,我們不妨借用德國美學家萊辛在《拉奧孔》中提出的一個美學觀點,即“最富孕育性的那一頃刻”。真正的美往往會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但就是這瞬間一現(xiàn),卻讓人刻骨銘心?!读凝S志異》中的一顰一笑常常富有“包孕性”。這種傳神之笑,曾出現(xiàn)在《連城》之中。這篇小說寫喬生因無法跟自己的紅顏知己連城走到一起,便提出了這樣一個希望,就是“相逢時當為我一笑,死無憾”。后來,連城做到了,喬生“睨之,女秋波轉(zhuǎn)顧,啟齒嫣然”。這個“嫣然一笑”,給故事中的喬生莫大滿足,也給故事外的我們以傳神之感。這類的傳神之笑只可一,不可二,更不可三。如果奢望“三笑”,似乎為的是多多益善,其實反倒是畫蛇添足。當然,《聊齋志異》中的這種傳神之笑也講究尺度,這個尺度應該符合《鳳仙》等小說所寫的“瓠犀微露”那種,牙齒似露非露,否則就淪為其他小說所寫的潑婦張口大笑。
《聊齋志異》寫人重視傳神,服務于一個“美”字。讀了這部小說中其他類型的傳神情節(jié),我們也會回味無窮。如,《阿繡》寫一個小伙子劉子固喜歡雜貨鋪的美女阿繡,經(jīng)常借口去買東西,以滿足近距離接觸的愿望。而且他每次來買東西又從不計較價格。買完東西后,阿繡通常會用紙包裝起來,包裝后要用唾液粘一下,“劉懷歸不敢復動,恐亂其舌痕也”。僅此傳神一筆,就讓人充分感受到劉子固是多么癡情的。再如,《俠女》寫俠女“艷如桃李,冷若冰霜”,有一次一個惡少來調(diào)戲她,她很生氣,小說寫道:“女眉豎頰紅,默不一語,急翻上衣,露一革囊?!贝艘浴懊钾Q”二字寫俠女氣惱,也很傳神。由此,我們想到《紅樓夢》第十四回寫王熙鳳生氣,也用過“眉立”二字。二者之間有無“互文”關系,可以進一步考察。
《聊齋志異》敘事講究傳奇,寫人講究傳神。通過寓傳神于傳奇,蒲松齡把他的小說寫得精彩絕倫。分而言之,傳奇性保證的是小說的可讀性,傳神性則保障了小說的耐讀性,二者共同構(gòu)建起《聊齋志異》小說文本的經(jīng)典性。
《聊齋志異》敘述了一系列美妙動聽的故事,固然帶有游戲色彩,但是這不是落腳點。“幻中有理”使得《聊齋志異》藝術生命長青。蒲松齡在《同畢怡庵綽然堂談狐》這首詩中說:“人生大半不如意,放言豈必皆游戲!”大意是,我的人生大半是不如意的,講的這些故事好像是游戲,但其實未必是游戲。游戲背后蘊含著人生道理。這些人生道理用夢的筆法、幻的筆法來表達,屬于奇思妙想。雖然屬于奇思妙想,但畢竟又有人情、人性、情理支撐。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評曰:“試觀《聊齋》說鬼狐,即以人事之倫次,百物之性情說之。說得極圓,不出情理之外;說來極巧,恰在人意愿中?!薄读凝S志異》之所以講鬼怪而讓人感覺親切,主要是因為他筆下人事和百物均符合正常的人情和意愿,講得在理。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有這樣的贊美:“出于幻域,頓入人間,……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彪m然所寫花妖狐魅是異物,但均帶有人情味。總體說,奇中富于人情,幻中又寓事理,這是《聊齋志異》得以成功的重要秘訣。
明清時期的小說常常存在互相影響的痕跡,這就是前面所講的“互文性”。有目共睹,《聊齋志異》和《西游記》之間就存在某種程度的“互文性”。如,《西游記》把妖魔當心魔來寫,這種觀念見于第十三回所說:“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薄读凝S志異》也說:“幻由人生,此言類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褻境;人有褻心,是生怖境。菩薩點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動耳?!比绻梢詫ⅰ段饔斡洝分械难Ы忉尀樾哪У脑挘敲?,也可以視《聊齋志異》世界里的淫心為一種心魔。如,《畫壁》寫江西孟龍?zhí)杜c朱孝廉客居京城,偶然進入一間寺廟,看到寺廟里的壁畫,“東壁畫散花天女,內(nèi)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朱孝廉注目久視,覺心神恍惚,飄飄如駕云霧,不知不覺就進入畫中幻境。蒲松齡對畫中幻境的描寫是生活化的,很有情趣。后來朱孝廉從幻境中出來,“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作者寫入幻出幻,展現(xiàn)了一場場“幻由心生”的故事,這是人的一種心理活動、一種心路歷程。這種心路歷程重在表達男女之情的樂極生悲,這在《金瓶梅》中也有體現(xiàn),那里也有《聊齋志異》師法傳承的印記。
奇幻的創(chuàng)造是通過跨越和穿越,特別是通過時空的跨越穿越來實現(xiàn)的,再加上幻術、魔術、幻境,《聊齋志異》中的“幻”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夢境就是一種幻境,剛才提到的《狐夢》就寫了一種很精彩的夢中幻境。另外《續(xù)黃粱》也是寫夢幻,旨在寫出在幻想的陰曹地府中懲罰貪官,同樣寫得非常美妙。
幻由心生,意思是“幻”發(fā)自人的內(nèi)心,或叫幻由人生。從《聊齋志異》所寫的一些故事,我們可以洞察蒲松齡的心跡。蒲松齡的現(xiàn)實人生是存在不少遺憾或缺憾的,首先是未得金榜題目,早已是他的一塊心病。小說《陸判》寫助人為樂的陸姓鬼判官與愚笨書生朱爾旦的情誼。有一次,陸判官竟然給朱爾旦換了顆心。換心手術至今看來仍然很難,但陸判官很高明,他安慰朱爾旦說:“勿懼,我為君易慧心耳。”此心一換,朱爾旦第二年果然就考中了。蒲松齡沒有考中功名,也許曾認為是因為自己心靈不夠靈巧,所以就在這個故事中,傳達了一種換心的愿望。小說中的朱爾旦得隴望蜀,竟又提出第二個愿望:“余結(jié)發(fā)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面目不佳。欲煩君刀斧,何如?”就是說他老婆下半身還可以,上半身不怎么樣,麻煩陸判官也做一個手術。陸判官當然有求必應,找個機會就給他老婆換了頭。如果從女性主義角度看,這是一場殺戮。但在男權(quán)社會里,許多男性只為了妻子的頭好看,并不在乎這樣的殺戮性的手術。小說最后,蒲松齡現(xiàn)身說法:“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為歲不遠,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作者被那位貌相兇惡而心地善良的陸判官的“善舉”深深地感動了,并表示愿“為之執(zhí)鞭”,甘愿效勞。蒲松齡羨慕這些,除了自愧不夠聰明,無形之中還道出了自己的另一樁心?。鹤约曳蛉斯倘毁t惠,但長相有點對不起觀眾。
在《聊齋志異》世界里,表象奇幻而內(nèi)在符合情理的小說還有不少。如,《羅剎海市》,通常認為,這篇小說是在借助敘寫主人公馬驥航海到如同仙境的羅剎國的奇遇幻境來否定現(xiàn)實。其實不然。我們知道,蒲松齡并沒有經(jīng)商。但他可以設想自己像馬驥那樣去經(jīng)商。到另一個國度經(jīng)商到底是一場怎樣的體驗?這次經(jīng)商歷險,是蒲松齡的一種心路歷程,這種心路歷程是很有考驗性的,帶有挑戰(zhàn)性的。這種考驗和挑戰(zhàn),是蒲松齡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有的經(jīng)歷。但他可以想象,他可以想象自己長得很漂亮,很有才華,只是在羅剎國那樣的地方是陰陽顛倒的,長得漂亮反而被人鄙視,有才華反而被人看不起。后來他到了海市蜃樓,遇到了龍女,與他柔情繾綣,浪漫一場。后來龍女還為他生了孩子。這其實也是一種天真的妄想。馬驥與龍女間的恩愛、情意綿綿,不妨視為作者對生活的另一種想象。龍女憑著自己的超凡本領,事先告訴馬驥他母親的壽命,讓他做好準備。馬驥母親去世那天,龍女還來吊唁,可見龍女也是人性化了的。最后的“異史氏曰”指出:“花面逢迎,世情如鬼?!毙≌f與現(xiàn)實人生互相鏡照,可以正照,也可以反照。除此之外,小說更重要的意義是,它可以直接映現(xiàn)作者正在走的人生之路,也可以通過想象或夢想,委曲地提供另一種人生選擇?,F(xiàn)實人生不能假設,小說可以補充這種假設,《羅剎海市》提供了假設蒲松齡經(jīng)商會遭遇的人生影像,其中也不乏異想天開的夢想。
《聊齋志異》中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盎弥杏欣怼钡男≌f還有許多,如《畫皮》借寫幻事蘊含某種美丑之道,《種梨》借寫幻術蘊含的懲戒吝嗇,等等,皆是理在其中,此竟一度被視為哲理小說,更是不在話下了。關于小說戲曲的“幻境”創(chuàng)造,清代李漁《閑情偶寄·選姿》曾有過這樣的探討:“朝為行云,暮為行雨,畢竟是何情狀?豈有蹤跡可考,實事可縷陳乎?皆幻境也?;镁持?,十倍于真,故千古傳之。能以十倍于真之事,譜而為法,未有不入閑情三昧者?!痹诶顫O看來,像宋玉《神女賦》、陶淵明《閑情賦》所寫的那些美女,皆是出現(xiàn)在幻境中的。惟其以幻寫真,才能精彩絕倫。這就是中國文學寫人的一種獨到境界,也是《聊齋志異》所追去的一種奇妙的審美境界。
在清代文學史上,蒲松齡的貢獻是獨特的,影響是深遠的。他的《聊齋志異》是原創(chuàng)與互文的結(jié)晶,文本之中富有詩情和史性,兼具傳奇敘事與傳神寫人之美,達到了“理”“幻”融會貫通,是一部既善寫情又善寫夢的杰作。仿佛沒有《聊齋志異》的熠熠生輝,便難以有《紅樓夢》的精彩輝煌。只有在占有一定的文學積累基礎上,才能真正洞曉《聊齋志異》文本之妙。當下,我們應該繼續(xù)基于已有的文獻,以文本發(fā)掘為重心,從敘事寫人等關鍵點切入,推動其研究的創(chuàng)新與深化。
(注:本文據(jù)2021年12月2日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演講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