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錦秀,盧建飛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疾病是西方文學觀照人-神關系、人與自然、宗教、哲學等問題的重要視點。瘟疫、黑死病等病疫常是西方文學發(fā)生的重要本源,如古希臘俄狄浦斯王悲劇源于人對瘟疫的畏懼恐慌,《十日談》則是對疫后世俗生活觀念的具象化審美想象。西方啟蒙運動以來,病疫甚至促成了西方藝術思潮轉型的重要契機。19世紀浪漫主義在自由理念下主張“反自然”和“反道德”,將“疾病”與“頹廢”概念并置,大舉自由的旗幟以抨擊陳舊的思想觀念,因而“頹廢派”顛覆了古典主義審美范式而走向頹廢式的“震驚”美學。在麥克尤恩小說中,疾病意象與醫(yī)學現(xiàn)象貫穿始終,在某些文本中甚至成為主要的描寫對象,“他有時會以精神病患者為故事的主要人物,在他的小說中可以找到對疾病和手術信息的詳細描寫?!痹诩膊鴮懮希溈擞榷鞯莫殑?chuàng)性在于,他在小說中將疾病與廣闊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聯(lián)結起來,將晦澀艱深的科學現(xiàn)象、醫(yī)學原理平易化、文學化,用文學架構起了科學與日常生活的心靈空間,使其疾病書寫富有深度和溫度。由此,疾病成為麥克尤恩反思人、現(xiàn)代性與藝術問題的關鍵鑰匙。
19世紀以前,西方作家所描寫的疾病多為身體性的疾病,如狄更斯在《董貝父子》敘述了文學傳統(tǒng)中常見的肺結核病母題,因其癥候為形體消瘦、面色紅暈等特點而被過度浪漫化。20世紀以來,隨著醫(yī)學的進步、心理學的發(fā)展以及意識流小說的盛行,作家們的疾病描寫逐步趨向對人的心靈、大腦的刻畫?!霸谶^去十幾年里,英美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趨勢。所謂的意識流小說、心理小說逐漸向神經小說發(fā)展,小說將對心靈的刻畫轉向了以大腦的研究為主?!迸c同時代的作家馬丁·艾米斯和朱利安·巴恩斯不同的是,麥克尤恩對腦科學非常感興趣,如其小說《星期六》《愛無可忍》中所描寫的精神疾病與外科手術就非常專業(yè),兩部小說中書寫的疾病轉向了大腦意識層面的探究,這與以大腦研究為中心的神經科學相吻合,故被稱為神經小說。麥克尤恩的疾病書寫正是在這股思潮的影響下,一改早期陰郁恐怖的特點,轉向對人的精神與心靈世界的審視,從而塑造了一群精神異常的病態(tài)形象。
在早期作品中,麥克尤恩塑造了一群精神病態(tài)的青少年形象,主要包括非常態(tài)的人格障礙者,他們的行為舉止明顯偏離了社會文化的行為模式,對個體的社交、職業(yè)等造成了一定的困擾和傷害,如《與櫥中人的對話》里描繪的患有回避型人格障礙的少年,他行為畏縮,懼怕社交,總是回避那些與人密切交往的工作?!端嗷▓@》中的杰克,他則是一個具有自戀型人格障礙傾向的青少年,他常長時間凝視鏡子里的自己,對家人總是一副疏離冷漠的態(tài)度,傲慢地認為自己掌握著真理。此外,還有性心理畸變者,如《水泥花園》中的湯姆就出現(xiàn)了明顯的性心理畸變征兆,主要表現(xiàn)為他的易性癖傾向及其相伴隨的異裝癖。麥克尤恩試圖通過這些非常態(tài)的人物形塑,揭露現(xiàn)代性異化對人的戕害,并以現(xiàn)實主義的刻刀冷峻敘述,強調了精神疾病的此在性與在地性。杰克·斯萊(Jack Slay)針對麥克尤恩早中期的六部小說進行了整體性評介,認為“麥克尤恩早期小說書寫的各種精神病患者、行為放蕩異常的個體并非遙不可及,他們就是我們的鄰居、我們自己的化身?!?/p>
隨著對現(xiàn)代社會異化與精神疾病現(xiàn)象的深入剖析,麥克尤恩在中后期作品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疾病的描寫,折射出作家內心的深層焦慮。其中,“瘋癲”敘述逐步形成了麥克尤恩深度觀照社會現(xiàn)代性及其人性變異的核心視點。在《時間中的孩子》中,麥克尤恩塑造了查爾斯這樣一位內心經受雙重分裂的瘋癲形象。他的內心分裂成了兩個自我——“成人自我”與“孩童自我”:一方面,他想出人頭地,希望有朝一日能當上首相;另一方面,他又想做個孩子,沒有煩惱,沒有責任。現(xiàn)代精神病學將這種“個體與自身的關系出現(xiàn)分裂”的經驗稱為“瘋癲”的經驗,這一經驗還包含“個體與周圍世界關系出現(xiàn)的分裂”。查爾斯回避社交,拒絕一切事務性工作,孤僻麻木,甚至“情感淡漠、意志衰退,喪失對其他事情的興趣,行為怪異、退縮,脫離現(xiàn)實”。如果說查爾斯的瘋癲源于個體與周遭世界的分裂,那么《愛無可忍》中杰德·帕里的“瘋狂”,則源自長期以來無法彌補的愛的空缺。缺愛使杰德·帕里變成一個被愛妄想癥患者,他始終沉浸于對他人的妄想之愛中。除了跟蹤、騷擾、用書信表達愛意等瘋狂舉動外,帕里最“神經質”的行為在于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幻想,如他通過觀察窗簾的晃動,觸摸女貞樹的樹葉,閱讀喬以前發(fā)表的文章來想象喬和他之間的互動,以此滿足其愛戀的欲望心理。當“癲狂”不再內斂,從內聚于心理走向外在姿態(tài)時,“癲狂”外化表征為脾性暴虐與行為失控。小說《星期六》中巴克斯特是典型的失控型精神病患者,他精神變化無常,情緒易暴失控。小說寫道,“他的焦躁和發(fā)泄方式很特別——理智全無,極其沖動與偏執(zhí)、完全情緒化,以發(fā)泄心中的怒氣來掩蓋疾病所帶來的絕望?!?/p>
這三部小說分別對癲狂者查爾斯、杰德·帕里和巴克斯特展開生動的描摹,淋漓盡致地展示了現(xiàn)代理性世界的非正常化。麥克尤恩曾談到,自己的作品里有很多心理、性格存在缺陷的邊緣人,他希望在這個與歷史社會剝離的虛構世界里,通過這些人物表達他與社會聯(lián)系的渴望,探索人性的多面性。因而,小說對“人”精神癲狂的深度描寫,其首要目的是揭露西方現(xiàn)代人性的異化與心靈信仰崩塌后的怪相。不過,麥克尤恩顯然不止步于對精神與人性異化現(xiàn)象的客觀展露,而是深入思考其背后的發(fā)病根源——現(xiàn)代理性世界的壓抑,即現(xiàn)代科學理性對人性的反噬與破壞。過去,麥克尤恩曾高度肯定科學理性促進人智開發(fā)與世界文明的發(fā)展,“科學對我認識世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對科學的興趣讓我想時不時地寫一些小說來頌揚理性主義。”在《愛無可忍》附錄中,作者拼貼的醫(yī)學案例——“德·克萊拉鮑特綜合征的臨床變體”和精神病患者的書信,充分顯示了作者在疾病書寫上力圖追求科學化敘述,反過來說,在麥克尤恩小說疾病書寫的行文中洋溢著他對科學的興趣,字里行間透露出一種理性意識,同時也表達了崇尚科學的理性精神。然而,幾百年來西方現(xiàn)代理性社會的高速推進,唯理主義走向了極端反而構成了破壞人生命價值的無情工具。正是出于對現(xiàn)代理性世界與唯理主義的深度反思,麥克尤恩濃墨重彩大筆描述多樣“癲狂”形態(tài)的精神疾病者,如小說中大量敘述個體冷漠的情感、消退的意志,無自我性或群體層面的心理困頓,價值迷惑與存在焦慮,借喻將他們作為理性世界的異己者,展示以權力關系為媒介的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矛盾斗爭,以此重塑西方現(xiàn)代社會的人本主義傳統(tǒng),探索人類新理性生活與未來神話。
西方啟蒙運動以來,人的自由是西方思想解放的重要標志,而后現(xiàn)代社會的無序宣示了傳統(tǒng)自由觀念走向了消亡。查爾斯·泰勒將“自由的喪失”視為現(xiàn)代性的病癥之一,他認為,圍繞工具理性建造的社會損害了個人和群體的自由。正是看到了這一點,麥克尤恩將“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當作隱喻來使用”,以此反映西方社會的現(xiàn)代性困境,從而達成對現(xiàn)代工具理性的批判。這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資本主義政治理性對人性自由的壓制。在小說《時間中的孩子》中,查爾斯“渴望童年的那種安全感、自由感,那是一種不受金錢、決策、計劃和需求限制的自由。他常說想要逃離時間,不被計劃和期限所束縛”,然而總是事與愿違,查爾斯個人意志與周遭世界產生嚴重的分裂。在一定意義上來說,查爾斯的精神崩潰正是個體心理壓抑與資本主義機器壓制的結果。查爾斯的自由受制于官僚體系的束縛,政治生活隱秘地侵犯私人領域的自由。查爾斯的“自我分裂”折射出了資本主義制度與權力話語對自由欲望的非法壓制。而這不僅是針對查爾斯個人,小說中政府官僚體系對民眾自由的侵犯無處不在,小說中提及的《育兒手冊》便是重要的表征。《育兒手冊》是資本主義官僚生活秩序化的產物,它的編訂正是理性在政治生活中的呈現(xiàn),它用“標準化”來要求人們如何養(yǎng)育孩子,并輔之以隱蔽的手段操縱以及嚴密的社會制度共同對人實施無形卻不可抗拒的統(tǒng)治。在這一層面而言,圍繞理性所建造的社會,雖然增強了人們駕馭自然和操縱社會工具的能力,卻損害了公眾的自由。所以,西方理性文明所打造的都市世界,為人們提供了一個豐富多彩的生活空間。但人的生命內涵和存在本質發(fā)生了質的變化,越來越多的個體產生了各種或輕或重的精神障礙。這正如學者黃瑞成指出,由啟蒙運動提出而實則無根的“個體自由”越來越受到壓抑,其結果便是“神經癥”、“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癥”等“精神病態(tài)”現(xiàn)象在西方社會的盛行,這進而發(fā)展成了世界性的“現(xiàn)代性瘋狂”。這部小說背景雖然設置在1997年的英國,但在文中可以窺見麥克尤恩對撒切爾統(tǒng)治時期奉行新保守主義的嚴厲批判。
第二,科學技術理性反身性誘發(fā)人的暴力性。小說《星期六》書寫了醫(yī)生貝羅安和亨廷頓舞蹈癥患者巴克斯特的“醫(yī)患”沖突,隱喻了風險社會中存在的恐怖主義,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其所蘊含的文明的悖論,即科學話語與技術理性在造福社會的同時,也推動了野蠻的生成。巴克斯特的入侵源于貝羅安濫用醫(yī)學知識欺騙了他,被愛妄想癥患者帕里槍殺行為來自喬對他的研究與漠視,因而在某種程度上,精神疾病患者的“恐怖主義”行徑是理性自我戕害的結果。這些“恐怖主義”襲擊既是出乎意料的,但在某種意義上又是可以預見或理解的。恰如德里達指出,恐怖主義的興起是知識和科學技術的緣故。面對理性的不公正對待,兩位精神疾病患者都出現(xiàn)了暴力行為。這表明,非理性行為的產生并非是理性的匱乏,而恰恰由于理性的濫用,暴力的產生植根于理性對瘋癲的驅逐之中。喬和貝羅安無視精神疾病患者的情感需求,堅持以自我為中心,運用知識研究病人、愚弄病人,他們拼命地想要“保全自我”,但自我保全反而給社會帶來了更嚴重的危險。因為人們一旦將這一原則樹立為自身至高無上的行動準則,那么“內蘊于理性原則中的道德冷漠就會不可遏制地單向發(fā)展”,無形中導致了社會道德的滑坡。小說反映了現(xiàn)代人對科技理性進行頌揚的同時,也要警惕科學理性的片面發(fā)展,警惕與權力結盟的理性對人的控制。這種完全以個人利益為追求的工具理性,將會湮沒個體為他者負責的倫理激情,人們只能被動地接受秩序的支配。
第三,工具理性的滋長解構人性溫度。在20世紀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工具理性和資本的結合既對人的心理形成新的壓抑,也瓦解著傳統(tǒng)理性。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各種文化運動的興起極大地沖擊了西方社會傳統(tǒng)的倫理價值體系,后現(xiàn)代社會的人和事物都顯示出了“無序”的狀態(tài),鮑曼認為這是一種脫離規(guī)范的例外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充滿了危機、弊端?!稌r間中的孩子》里,同一化、理性化的育兒手冊的發(fā)行,《星期六》和《愛無可忍》中醫(yī)生、科學家對患者的壓制與迫害,這些都表明理性日益片面化和狹隘化,暴露出了其冷漠的、壓制人性的一面。特別是在當代社會,科學技術的迅猛發(fā)展,理性之核被推到了極端,以至發(fā)展成了工具理性。這種工具化的思想滲透到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當這種思想侵入到人的情感領域,就會將富有溫度的情感規(guī)劃為清晰而僵化的邏輯理性,使人之為人的根基遭到破壞,人性中的價值就會被邏輯給取代,冷漠殘暴便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
總之,麥克尤恩通過描寫這些精神疾病患者的生存危機,通過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權力斗爭,反映了現(xiàn)代性的困境,即工具理性對人性的全面取代。現(xiàn)代性本身蘊藏著一股殘暴的潛能,它試圖清除精神疾病患者這一社會異類,以使社會理性化、標準化、規(guī)制化,失去了道德意識的個體就會墮落為其幫兇,文中正說明了這一點,查爾斯、巴克斯特、帕里分別被置入官僚體系、知識話語共建的現(xiàn)代性“牢籠”中,作為科學家、醫(yī)生的主體從自身利益出發(fā),以“權力”和“知識”作為手段,對精神疾病患者實施壓制和迫害的生命權力,這種把疾病作為健康的對立陣營、將疾病污名化的行為,在本體意義上不過是出于技術中心主義的工具理性的邏輯?!袄硇员贿^度地強加于人的心靈和社會,結果便是現(xiàn)代性的嚴重病變”,價值理性的缺席使人之為人的生命本位受到威脅。作者書寫的精神疾病患者以隱退或暴力的方式進行自我反抗,在審美層面完成了對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的反思。
麥克尤恩作品中的精神疾病書寫精準地把握了現(xiàn)代性疾病的癥候,反映了當代社會人們的生存困境。這一生存困境的癥結之一便是人們對工具理性、科技理性的過度崇拜,忽視了人的情感與價值,從而導致個人精神的異化、社會道德的滑坡,由此造成社會的失序。面對這一切棘手的問題,麥克尤恩試圖通過科學的敘述語言,以理性思維塑造非理性世界,形成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斷裂和張力,激發(fā)人們對疾病本身及其隱喻的思考。在小說《時間中的孩子》《星期六》中,精神疾病患者都是以第三人稱視角被敘述的,在這種精確冷峻的敘述方式中,卻呈現(xiàn)了患者在受到生命權力治理后的不滿,他們用令人震驚的方式宣揚本能、暴力的迷狂力量,以此來反對功利性、規(guī)范性和客觀性的命令,這是異質性主體的自我揭露,科學化的疾病的書寫形成了一種抵抗的詩學。這體現(xiàn)在,在小說《愛無可忍》中,作者在文本中不時解構醫(yī)生所代表的權威,用“暴力”“情感”等非理性因素作為武器,對啟蒙以來以理性之名產生的對主體的壓迫與規(guī)訓,即現(xiàn)代性的工具理性進行了批判。同時,當貝羅安再也無法用科學知識去解釋巴克斯特的轉變時,他開始從審美文學而非科學醫(yī)學的角度去理解巴克斯特。這暗含著作者開始重新思考現(xiàn)代性疾病的救贖之道,即重視所謂“非理性”的感性和文學的作用,以此消解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二元對立,回歸人本身的感性與人文內涵,取得人的生命價值與工具理性、西方現(xiàn)代性的和諧發(fā)展。
第一,麥克尤恩在小說中表達了與異化的現(xiàn)實保持“距離”的理念,具體可歸結為:一是回歸自然,遠離都市的塵囂;二是通過藝術的救贖,豐富情感的滋養(yǎng)。前者即指物理上的距離,后者則更多指向的是心理的距離。這是源于麥克尤恩對“人與事物之間親疏遠近的距離會導致不同的生存體驗”的思考。在齊美爾看來,物質主義深入人心,侵蝕著現(xiàn)代人的心靈,現(xiàn)代文化面臨嚴重的時代困境,“距離”成為了現(xiàn)代人抵抗現(xiàn)實的一種生存策略。如《時間中的孩子》中查爾斯從倫敦逃離回到鄉(xiāng)村,隱退身體,尋求自我保全。然而,齊美爾指出,這種救贖策略雖然可以讓人暫時逃離異化的現(xiàn)實,但個體卻不可能永遠逃離生活,“人們所謂的精神救贖,是要在逃離中回望與尋找生活深層次的意義”。即是說,與異化的現(xiàn)實保持距離遠非只是對生活消極地逃離,或是對物質世界刻意地排斥,而是要逃離中反思、審視自我,尋找生命的價值。查爾斯和斯蒂芬兩者逃離都市卻走向不同的命運正說明了這點。查爾斯與物化現(xiàn)實保持距離,雖然是對內心“孩童自我”的找尋,但他無法平衡成人責任與孩童情感之間的關系,他的死亡說明了對物化現(xiàn)實消極地逃避是失敗的。而斯蒂芬卻能在逃離中回望生活,重新審視了自己人生旅程的各個階段,接受生命無常的真相和自我的有限性,堅守對妻子的愛,最終在新生兒帶來的希望下重返現(xiàn)實。斯蒂芬能夠以一種疏離的態(tài)度來審視枯燥乏味的現(xiàn)實生活,構建日常生活的審美意義,這才是麥克尤恩所傳達的真正意義“距離”之美。
面對不同時期個體的精神困頓,麥克尤恩小說還表達了個體要回撤到藝術領域,回歸感性以完善自我的希冀。藝術不同于現(xiàn)實,兩者之間存在一定的距離,人們可以在藝術的層面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審美超越,對物質社會進行反思,從而更深刻地理解生命的存在意義。這是因為藝術具有世俗的救贖功能,馬克斯·韋伯指出:“在理性主義的發(fā)展下,藝術成了一種獨立的價值存在,它承擔著世俗的救贖功能……它將人從日常生活的重擔、理性主義的壓力下解放出來?!奔丛诶硇灾髁x暴力的統(tǒng)治下,現(xiàn)代個體變得刻板冷漠,沉淪于日常生活,而藝術可以通過對感性的召喚,使人擺脫理性意識的桎梏,平衡人性的發(fā)展。小說《星期六》中,描述到這樣一個情節(jié),黛西朗讀的詩歌《多佛海灘》喚起了貝羅安的想象,他在具象化的意象和富有韻味的節(jié)奏中感受到了人類的希望,“是詩歌勾起了巴克斯特自己都無法描繪的渴望,他渴望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下去”。這充分顯示了藝術的心靈治愈功能。正如弗萊所認為,在當代這個瘋狂的社會里,我們應重視文學及其他藝術強大的治愈能力。
第二,麥克尤恩還在小說中表達了重建失落的倫理的愿景。在“9·11”事件發(fā)生后,麥克尤恩曾發(fā)表言論:“如果劫機者能站在乘客的角度思考,他們就不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想象成‘非我’的他者是人性的核心,這是移情的本質,也是道德的開始?!彼J為對待異己者要產生移情,這意味主體要承擔起一定的道德責任。小說《星期六》探索了陌生人之間倫理建立的可能性,體現(xiàn)出從自我走向他者的倫理愿景。首先,貼近他者并移情他者是踐行他者倫理的前提。當巴克斯特入侵家宅,將貝羅安妻子當作人質時,解決問題的思路仍舊是以“我”為中心,試圖以暴制暴。直到黛西的詩歌朗誦喚醒了他內心的人文意識,貝羅安才開始對巴克斯特產生了移情想象。他似乎感覺到,海浪潮起潮落涌動的暗流里潛藏著的悲戚,似與巴克斯特生命所剩無幾的悲哀有著某種共鳴。他在詩歌的意境中貼近了他者,感知他者的孤獨,對他者產生了同情,這是貝羅安從自我走向他者的開始。其次,他者之“面容”召喚著自我承擔起為他者的責任。列維納斯指出“他者在面容中顯露自己”?!懊嫒荨边@一概念并非簡單地指“鼻、眼、口”等面部器官,而是自我與他者“面對面”相遇時倫理產生的場所與時刻。巴克斯特被推下樓梯時,他看到“巴克斯特整個身體就像懸置在時空里一樣,雙眼直視著貝羅安,表情中沒有什么恐懼,更多的是失望。貝羅安覺得自己在那雙悲傷的褐色眼睛里,看到了巴克斯特對他欺騙的譴責”。即在這一刻,他者拋卻了一切偽裝,以裸露而真誠的面容呈現(xiàn)在自我面前,這一脆弱的面容變成了一種倫理的抵抗,還對“我”發(fā)出了召喚和命令——“你不可殺”。貝羅安在此真正地拋棄了唯我視角,同情巴克斯特的不幸,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并負起責任,他說道:“我必須把事情了結,我也有責任?!痹谶@一層面上,貝羅安的倫理選擇逐漸趨向于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觀。
為他者負責,這一后現(xiàn)代倫理提倡的是一種自律的道德選擇?,F(xiàn)代倫理把道德現(xiàn)象從個體的自我選擇轉移到權力支持下的法律要求和責任,但道德本質上是自律的、先驗性的,這種先驗性要求自我在面對他者時自覺承擔起責任。但在西方哲學史上,自我具有不可撼動的霸權地位,自我與理性思維是同一的。自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將“我”和“我思”置于宇宙的本源或中心開始,作為主體的“我”擁有了絕對的權力,可以將他者同化,歸順于理性的秩序之下。在這種絕對的理性同一化思維主導下,精神病者被驅逐,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恐怖主義等社會現(xiàn)象在世界范圍內不斷出現(xiàn)。所以,列維納斯呼吁由自我負責轉向為他者負責的生活,盡管無限地為他者負責的倫理具有烏托邦色彩,但麥克尤恩小說還是寄予了道德復興的希望。小說的結尾貝羅安對異質性他者態(tài)度的轉變,說明尊重他者、聆聽他者,并對他者負責不失為一劑治療現(xiàn)代性病癥的良藥,這對當今世界恐怖主義或戰(zhàn)爭的處理都具有啟發(fā)意義。
麥克尤恩小說中的疾病書寫指向了對現(xiàn)代性弊病的表征與反思,這一弊病的思想根源與工具理性的盛行緊密相關。理性日益片面化和狹隘化,暴露出了其冷漠的、壓制人性的一面,個體精神日趨淡漠,感性缺失,精神危機頻發(fā)。一方面,面對理性對人類生活的主宰,麥克尤恩在小說中通過疾病的書寫審視和反思了理性運用的合理度,以非理性為主要特征的精神病癥元素成為了批判乃至質疑工具理性和科學權威的符號,作者由此表達了對理性濫用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麥克尤恩對工具理性批判的根本出發(fā)點,原生于對人本身問題的反思,即“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本主義歷史問題。如果說麥克尤恩的精神病態(tài)書寫指向的是“非人性”,那么如何才能實現(xiàn)人內涵與外延的高度統(tǒng)合,成了麥克尤恩小說留下給讀者的空白與反思。實際上,麥克尤恩對人的寫作,又將“人”拉回了西方人本主義的歷史現(xiàn)場。古希臘時期,以普羅泰戈拉為代表的學者以人為萬物尺度,強調人的主體性與獨立性,高度肯定和贊頌人的自由生命和存在價值,構成了“人為準則”的哲學觀念。上千年的中世紀神性對人性的壓制直接促發(fā)了席卷西方的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人從神的統(tǒng)治中獲得了自由,個性解放,獨立自由,人神平等構成此時的人的定義,人文主義的興盛表現(xiàn)的即是人的高度自由。十八世紀以來,人道主義思潮興起,又在古典理性的呼吁之下,自由、平等、博愛成了人本主義弄潮。與此同時,英國人道主義寫作逐步形成與興盛,狄更斯等人道主義作家成了西方文學正典。十九世紀以來,工具理性的絕對權力完全壓制了人的自由,叔本華、尼采、弗洛伊德、柏格森、薩特等呼吁“非理性”人本主義,目標就是打破工具理性的絕對統(tǒng)治。20世紀至現(xiàn)代,多遠文化思想興起,人本主義又將在多重話語和語境中釋放生氣。因此,麥克尤恩小說看似在單一維度上批評工具理性,實則是以精神病態(tài)的書寫方式,回歸英國人道主義寫作以及人本主義精神的文學傳統(tǒng),試圖回應“人本”于現(xiàn)代究竟為何以及“人本”在當下“何為”的元問題,思慮人、工具理性與現(xiàn)代性和諧發(fā)展的未來之路,也只有在這一層面上,我們才能看到麥克尤恩小說精神疾病書寫的重大美學價值。
①被愛妄想癥(Erotomania)又譯鐘情妄想癥,是一種罕見的精神疾病,該病征又被稱為德·克萊拉鮑特綜合征,患者可能認為自己愛戀的對象會通過肢體動作、家具擺放等行為暗中向他傳遞愛的信號(如果愛戀的對象是公眾人物,則會想象其會在媒體上向他示愛)?;颊邩O少與愛戀的對象接觸,甚至無視其妄想的對象已結婚的事實,一廂情愿地認為對方在與他相戀。參見:[美]本杰明·詹姆斯·薩多克,[美]薩穆昂·艾哈邁德著.王曉慧,楊征譯.臨床精神病學分冊第6版[M].鄭州: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