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曉安
薛孃孃一碰到年輕人,老喜歡把人家耳朵扒開來往耳洞里瞧。而且這年輕人,還只選在二十歲上下,大了不行,小了也不行。但是,耳朵長在別人身上,也不是你想瞧就可以瞧的。所以很多時候,薛孃孃總是要想方設(shè)法才能如愿。比如,人家提條褲子過來,想把褲管收短點。薛孃孃把個褲管在手里東扯一下、西捏一下,說看你高高大大的,再短,就爬到褲腰上去了。年輕人有點害臊,說孃孃真會說笑,再不收短點,邊都快踩沒了。薛孃孃就朝年輕人腳底下瞟一眼,也不用卷尺量,操起把碩大的黑剪刀,用尖尖的頭往褲管底部的線縫輕輕一挑,順著再一挑……三下五除二,就把邊開了。再將那剪刀齊褲管往上,在她自認為合適的位置,咔嚓咔嚓,圓圓的一圈,就剪掉了。待兩條褲管齊整,才把邊往里一收,送到縫紉機的針頭下,腳在踏板上悠然自得地一陣踩,針頭就如密集的雨點一樣扎在褲管邊上。
末了,薛孃孃把改好的褲子往年輕人面前一遞,說好了,四塊。
待年輕人正舉著手機準備掃二維碼,薛孃孃才突然說,別動,我看你耳朵上好像有個什么東西。邊說邊起身,以一種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說,把頭低一點。年輕人莫名其妙,還沒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經(jīng)乖乖地彎了彎腰,以便個頭矮小的孃孃可以方便察看自己的耳朵。
薛孃孃只在年輕人右耳察看,東一扒,西一翻,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說,孃孃人老了,眼神不好,看錯了。
年輕人盯了她一眼,雖然心中有些狐疑,好像被戲弄了。但一看對方年紀,跟自己媽都差不多了,就不忍跟她計較,只說沒事沒事,把錢匆匆付了,趕緊像小偷一樣溜走。
這一招,也不是每次都管用。碰到比較警惕的,薛孃孃喊他把頭低一點,他會反問,為什么?薛孃孃說,我?guī)湍憧纯茨愣渖嫌惺裁礀|西啊。他會說,有東西?我怎么沒感覺?薛孃孃說,你眼睛又沒長在耳朵上,當然看不見啊。他抬手就往自己耳朵上摸一把,說,我就說沒有嘛。薛孃孃只能悻悻地望著他離開。但她還是會佯裝嘀咕幾聲,緩解一下剛才尷尬的氣氛,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事實上,到薛孃孃小攤上來修修補補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多了。他們果真穿著有什么不適感,通常都是把舊的一扔,立馬買新的,哪還用得著往小攤上跑,既不時尚又麻煩。薛孃孃的忠實顧客,通常都以女性為主,而且大都是中老年婦女,一句話,家庭主婦,才是薛孃孃賴以生存的根。但凡事總有例外,只要有年輕人來,只要來的是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孩,薛孃孃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盡量不放過。
剛開始,人們也沒太在意,總以為薛孃孃心好,又愛管閑事??磦€耳朵唄,又不傷筋動骨,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慢慢地,次數(shù)有些多了,有人就不解了。她當然不是真要幫年輕人察看耳朵上有什么異物。那么,她到底想看什么呢?為什么每次抓住不放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而且還必須是男的?為什么她要看的,又只是年輕人的耳朵,還只是右耳?她對年輕人身體的其他部位,好像從來都沒有產(chǎn)生過絲毫興趣。
也有年紀比較大的好事者就挨挨擦擦到了薛孃孃的小攤前,先是大聲武氣地說,薛孃孃,我耳朵癢,你幫我看看吧。薛孃孃把眼一瞪,沒好氣地說,耳朵癢,找掏耳屎的去。我看有什么用!來人突然把喉頭一緊,聲音低得像蒼蠅,耳朵卻直接豎到了薛孃孃面前,還一邊訕笑著說,你幫別人看得,為什么我的就看不得?難道,年紀大的男人,就不是男人?
說起來,薛孃孃的小攤也不算什么小攤,就是臺十分老舊的縫紉機,從面上的顏色和劃痕來看,少說也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物件了。然后就是身后的兩個紙箱。生意好,人多的時候,或者顧客有事比較著急,他們通常會選擇先把衣物放在這里,等薛孃孃改好或補好,再找個空閑的時間過來取。這些先放在這里,還沒有完工的衣物用一個紙箱,另一個,是專門用來放置已經(jīng)改好或補好的衣物。薛孃孃要做的事,也不像二三十年前的裁縫那樣精細。以前的裁縫主要是做新衣服,薛孃孃要做的,除了縫縫補補,其他基本上就沒什么可做的。當然,她也做衣服,但她只做一個人的衣服。除了那個人,誰的衣服,她也沒做過。
薛孃孃小攤的位置也擺得比較奇特。馬路對面,就是柏楊灣市場。這個市場與新縣城的其他市場都不同。其他市場,都在室內(nèi),都是正正規(guī)規(guī)的攤點,要給攤位費,要接受物業(yè)方面的管理。但這個柏楊灣市場不是。它就在露天。從六號路口,一直到白云路口,一公里左右的路途,把個一溜兒過去的門市前面的人行道,占得個水泄不通??雌饋?,根本不像二十一世紀的什么市場,完全就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各個鄉(xiāng)鎮(zhèn)趕集時候的樣子。不同的是,那個時候鄉(xiāng)鎮(zhèn)趕集,不是一四七,就是二五八,或者三六九,隔幾天,各鄉(xiāng)各鎮(zhèn)的人就聚集到一起,買這買那,或賣東賣西。現(xiàn)在的柏楊灣,則是天天人滿為患,從不間斷。什么市政、工商、公安等部門也曾整治過好幾回,拉著長長的隊伍過來,如臨大敵一般。剛開始,也如秋風(fēng)掃落葉。每一次,整治的人一到,人群就如同潮水一般散去。等整治的人一走,又如回水似的卷土重來。想想啊,那些人還有其他很多工作要干呢,又不可能像站崗放哨一樣,天天把守在這里。所以,整治來整治去,柏楊灣依然是原來那個柏楊灣。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賣肉的、賣菜的各行其道,賣糖的、賣藥的混雜其間,還有什么水果啊、核桃啊、鮮魚啊……總之是,生活中該有的,市場上都有。
說薛孃孃小攤的位置擺得奇特,一是因為,它并不像其他攤販那樣,削尖了腦袋也要往市場里鉆。市場上人多,生意自然就好。就好比長江里每年都有人在岸邊“刷冤枉魚”,因為江里的魚實在太多了,不上魚餌,照樣能把各種各樣的魚“刷”上來。她只在市場的馬路對面,一個相對清靜的所在,沉著心,一年四季,片刻不停地踩著她老舊得快要散架的縫紉機。所以叫“一年四季,片刻不?!?,是因為,薛孃孃從來沒有假期,沒有周末,沒有寒假和暑假。換句話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春節(jié)那幾天找不著她的人影兒,其他時候,只要是白天,不管你什么時候來,她都在那里。就好像,她知道你這個時候會過去找她一樣。她就專等在那里。二來呢,當然是她擺攤的具體位置,確實出乎人意料。
薛孃孃的攤擺在哪里呢?
它就擺在派出所大門口。當然,也不是大門正中間。大門兩邊分立著粗壯渾圓的支柱。左邊一根豎著某某派出所的牌子,右邊掛的則是派出所黨支部。薛孃孃的縫紉機,幾乎就緊貼著“黨支部”,差不多呈45度角,斜在那里。也就是說,進派出所辦事,或從派出所門前的人行道上路過,看見薛孃孃,不是正對著他們,而是斜著身子,朝向東南方。薛孃孃之所以要以這樣的角度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可能她也覺得,跟“黨支部”完全緊貼在一起,被人看見,確實有礙觀瞻。
特別是初次路過這里的人,都不能理解。堂堂派出所門口,怎么能允許這樣的小攤小販存在呢?
這是個問題。
但除了派出所幾位上了年紀的人知道其中的原委,其他人,包括派出所新來的年輕干警,包括進進出出來派出所辦事的人,包括周圍的居民,當然也包括大馬路上去一潮、來一潮的市井小民,剛開始,也就是覺得有些奇怪,為什么這樣一個人明顯異常地存在,就沒有哪個來管一管?但時間一久,大家都習(xí)慣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要把這個問題說清楚,還要回到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薛孃孃還不叫薛孃孃。熟人家的小孩子見了她,只叫她薛阿姨。隔壁老王四十歲上下,每次見面,都喊她“小薛”。其實,小薛已然不小,都差不多三十出頭了。但她面容姣好,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五六的樣子。他們家就在城郊,是城市擴建中的占地移民。農(nóng)村的地被征用,家沒有了,他們兩口子就帶著剛滿三歲的兒子,懷揣著征用款,到城里來謀生。
誰也沒想到,到縣城來還沒有一個月,丈夫就失蹤了。剛開始,小薛也沒有把丈夫的“失蹤”真正看作失蹤。一個大男人,都三十好幾了,好手好腳,沒病沒災(zāi),怎么可能說沒就沒了?他是個性格外向的人,雖然生活并不盡如人意,但總體來說,妻子賢惠,兒子乖巧,又有一身的好力氣,在縣城里隨便做點什么,日子也不會太差,所以,他還不至于為一些小小的不如意想不開。如果說出什么其他意外,好像也不至于。現(xiàn)在的警察遍地都是,難道都是吃干飯的?果真有什么三長兩短,消息怕早就傳到耳朵里來了。小薛想不出丈夫去了哪里,但她就是不相信他會出事。一天,兩天……一個星期過去,丈夫始終沒回來。
小薛終于憋不住了。
她得去報警!
小薛帶著兒子,到了派出所?,F(xiàn)在我們知道了,小薛去的派出所,就是柏楊灣市場對面這個。
小薛和兒子都是第一次進派出所,都感覺很新鮮。但小薛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到派出所來是有事在身。她在跟警察說明情況的時候,兒子就在走廊上玩。她想,反正在派出所呢,都是好人,就算有壞人混進來,也不敢咋地,所以就放心地讓兒子在走廊上東瞧瞧、西看看。兒子那個新鮮勁兒呀,別提有多大。他一會兒摸摸這里,一會兒摸摸那里,就好像,進了一座十分好玩的迷宮一樣。
等小薛從警察辦公室出來,到走廊上一看,兒子卻不見了蹤影!
小薛的兒子在派出所走丟了,怎么說,派出所也脫不了干系。這是小薛的邏輯。對派出所來說,一方面,他們覺得實在是太冤了。來派出所辦事的人那么多,大家都各忙各的工作,不可能還專門派人來幫著盯小孩吧?大人是小孩的監(jiān)護人,出了事,當然是大人自己的責(zé)任??闪硪环矫?,他們還是動了些惻隱之心,不管怎么說,小孩就是在派出所走丟的。派出所是什么地方呀?是專門幫助人們解決問題的地方呀。別說是從你這里走丟的,就是從別的地方走丟的,你也有責(zé)任、有義務(wù)幫忙找回來呀。
可那個時候,偏偏不像現(xiàn)在這樣,屋里屋外,街頭街尾,到處都是監(jiān)控。那個時候,你跟人們說監(jiān)控,就好比跟他說外語,他除了拿無辜的眼神望著你,怕是什么也聽不懂。
沒有監(jiān)控,孩子的去向,怎么可能一下就能摸準呢?
派出所雖然也覺得內(nèi)疚,但終歸不是他們的錯。他們除了同情,除了把又一樁失蹤案立在那里,還能怎么辦呢?
但作為孩子的母親,小薛的想法卻不同。
小薛想,我現(xiàn)在到底該怎么辦呢?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丈夫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呢,兒子又出事了。她在電視上看過,某某的孩子丟了,他的父母就背井離鄉(xiāng),滿世界跑著去找孩子。有的找三五年,有的找十年二十年,有的找到了,有的一生終老也沒有找到。如果,她覺得僅僅是如果,丈夫沒有失蹤的話,她也許會和丈夫一起,像那些父母一樣,背起鋪蓋卷兒,把家里的房門一鎖,像兩條獵狗一樣就出門了。
可是現(xiàn)在,她的丈夫和兒子都失蹤了。你讓她往哪個方向去找?。?/p>
想來想去,正在絕望之際,她突然靈光一現(xiàn),想到小時候?qū)W過的一個故事,叫“守株待兔”。守在樹旁,等著兔子來撞死,這樣的好事雖然不多,但總還是有的呀。不然,怎么可能有這個故事出現(xiàn)呢?現(xiàn)在的她,也只能把死貓當活貓醫(yī)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甚至百萬分之一的概率,她也不能放棄,也要試一試。
所以,她就把縫紉機擺到了派出所門口。
這個決定,小薛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芍^一舉四得:一,她天天在派出所門口,案情只要有一絲半點進展,她都會第一時間知曉;二呢,她每時每刻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他們肯定會抓緊時間破案,不好意思拖延;第三,當然就是守株待兔一樣的道理了,萬一,孩子哪天想起他曾經(jīng)從哪兒走丟的,自己又找回來了呢?出事時,他已經(jīng)滿三歲了,三歲的小孩子,一些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應(yīng)該也有記憶了吧?最后一層考慮,最具現(xiàn)實意義,那就是,她可以一邊等兒子的消息,一邊解決自己的生計問題。縫縫補補在生意這一行,雖然是小打小鬧,但解決她一個人的溫飽,也綽綽有余了。
剛開始,派出所也出來干涉,說這里是國家機關(guān)呢,你把縫紉機擺在這里,太影響形象了,趕緊換個地方吧。小薛說,國家機關(guān)?影響形象?國家機關(guān)的形象不就是要幫老百姓解決實際問題嗎?我的問題只能在這里解決。你們把我的問題解決了,形象自然就好了。下來說理的是個年輕警察,一聽小薛這樣說,歪了歪腦袋,不知說什么好,心里倒覺得,好像她說得也有些道理。但領(lǐng)導(dǎo)交辦的任務(wù)得完成啊,正欲繼續(xù)理論,不想小薛聲音突然就大起來,吼吼的,像要吵架一樣。小薛說,我兒子在你們樓里失蹤的,我還沒找你要人呢!你們不準擺在下面,我就把東西搬到樓里去。我天天都待在里面,等著你們把兒子還給我!
小薛一撒潑,年輕警察就只好皺了皺眉頭,轉(zhuǎn)身進了門。
后來派出所每換一任所長,都要派人下來跟小薛交涉,但最終,都只能偃旗息鼓,任由她在下面穩(wěn)坐釣魚臺。她把話說得也夠清楚明白了,她說,你們只要今天破案,把兒子還給我,我決不會拖到明天,立馬就從你們眼前消失!想想也是,畢竟是做母親的,她有這個權(quán)利要求盡快破案!
可是,十七年過去,案子一直沒破。所以要把她過錯行為的責(zé)任全算在她一個人身上,也確實有些不地道,更不人道。當然,歷任所長之所以最終都選擇對小薛——后來也不知哪天,逐漸就被人喊成了薛孃孃——睜只眼閉只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個派出所在柏楊灣市場對面,門前的人行道本來就不寬,各種各樣的車輛一來,停得滿處都是。擠擠挨挨中,雖然小薛的攤是擺在門柱旁邊,但不仔細看,還真沒有幾個會留意到。也就是說,她的存在是不應(yīng)該,但影響相對微小。既然如此,也只好隨她去了?,F(xiàn)在不是講警民和諧嗎?那就讓她“和諧”在那里吧。
薛孃孃喜歡扒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耳洞看,這個癖好,也不是一開始就有。具體從哪天有的,沒有人記得。都是些與己無關(guān)的小動作,誰有那個心思去專門記憶啊。別說旁人,就是薛孃孃自己,你問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成的這個癖好,她怕也說不出。
人們就是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現(xiàn)了。
發(fā)現(xiàn)了,就不知不覺會關(guān)注。一關(guān)注,薛孃孃的癖好就不是她一個人的癖好,而是成了人們拿來喜樂的因由。薛孃孃明知周圍人在笑話她,有些是明著笑,有些是偷著笑,反正都是個笑,她也習(xí)慣了。她并不會因為別人的笑,就收斂自己的行為。只要有看起來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前來,她依然會想方設(shè)法去察看他的耳朵——嚴格來講,是耳洞。因為她總是會扒開男子的耳朵朝里面看,里面,不是耳洞,又是什么呢?
薛孃孃在派出所門口時間久了,跟派出所的民警也慢慢熟了。知道內(nèi)情的民警會時不時把家里需要縫補的衣物拿來,明著說是請她幫忙,實際上是照顧她的生意。也是,一個女人家,丈夫、兒子都失蹤了,靠著這么點微薄的生計過活,誰的心不是肉長的,不同情、不心疼?那些不知道內(nèi)情的,看著同事都把衣物拿給薛孃孃來整,就以為,肯定是薛孃孃手藝不錯,那還猶豫什么?隔得這么近,當然要“近水樓臺先得月”啰。就是說,這么多年下來,薛孃孃跟派出所的關(guān)系最后不但沒有鬧僵,反倒越來越熱乎。特別是最近這一屆班子上來,心更軟了。所長在班子會上說,薛孃孃的事情我們大家都曉得,她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們派出所多多少少還是有責(zé)任。所長的話大家都懂,十七年了,案子沒破。如果能早點破案,兒子能早一天回到她身邊,她也不至于在這里傻癡癡地等這么多年。所長說,所里反正需要一個打掃清潔衛(wèi)生的,我看就讓她來做吧。
所長是同情她,所以就想出這個辦法來多照顧她一些。當然,還有另一個他沒有說出口的原因——他是想通過這樣的安排,來減輕一點藏于內(nèi)心深處的自責(zé)。
薛孃孃感激涕零。特別讓她想不到的,所里不但給了她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這個工作也不需要時時刻刻在所里待著,一天到晚,其實就是早晚各一次,把樓上樓下的樓道、走廊打掃干凈就行。也就是說,除了做清潔衛(wèi)生的時間,她那些縫補補的小生計,該怎么辦,還怎么辦。不僅如此,所里居然還在一樓給她辟出一個小單間,名曰管理室。說是讓她在做完清潔衛(wèi)生以后,那些工具好有個放處,但其實薛孃孃心里明白,所里真正的意圖,是方便她晚上把縫紉機等物件放在里面,免得像以前那樣,直接靠外墻一挨,拿一塊塑料布蒙著。萬一小偷給偷走,或者不懂事的小孩子搞破壞,讓她去哪兒買這一模一樣的縫紉機呢?要知道,如今這個年代,這樣的物件早就成古董了。即便不丟、不壞,被幾場大雨一淋、天長日久被風(fēng)吹,爛得也快。
總之是,薛孃孃心里對派出所,真是充滿了無盡的感激。這感激,也漸漸沖淡了她心中的怨氣。這個時候,她心里就跟明鏡似的。她相信,警察也希望能快點破案,搞清楚丈夫和兒子的去處。現(xiàn)在找不到他們,不是警察不想找,是實在沒辦法找到呢。
那天,天氣有些陰,相比于前幾天,又有些冷。生意不太好,一個上午快完了,也沒幾個人過來。薛孃孃有些泄氣,一泄氣就有點打瞌睡。心道,這精神,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正要起身醒醒神,然后開始為那個人做衣服。她做衣服,總是挑這樣的空閑時間。
人一閑下來,她就要做衣服,但只為那一個人做。這是十幾年來,她雷打不動的習(xí)慣。
就見派出所門口突然跑出來一個人。再仔細一瞅,原來是民警小甘。小甘上氣不接下氣,一路跑到薛孃孃面前。薛孃孃心想,從里面跑出來,也沒幾步路啊,都這么氣喘吁吁的,想必有特別緊要的事,不然不至于跑這么急。
小甘到了近前,十分急促地說,薛孃孃快跟我來,所長叫你快上去!
薛孃孃不知道為什么所長會叫她。她在派出所門口待了十幾年,從來沒有所長叫過她。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既然所長在叫,那就跟著小甘上去就是。什么事,見了所長,自然就明白了。
到了所長辦公室。所長本來坐著,這會兒立即起身,十分熱情地招呼,薛孃孃,您先坐。薛孃孃說,所長,有什么事,只管說好了。今天生意不好,我還想到下面去多守會兒呢。所長面帶微笑,說是有點事,但我們慢慢說,不急。所長畢竟是領(lǐng)導(dǎo),薛孃孃不好再催。那就先坐下來,看看所長到底要說什么事吧。
所長說,我們剛打掉了一個傳銷團伙。
薛孃孃眉頭一皺,心想,你們打掉傳銷團伙,關(guān)我什么事呢?我又不是你什么領(lǐng)導(dǎo),也不需要跟我匯報呀。
所長又說,那個傳銷團伙的頭兒,姓許。
薛孃孃越來越覺得奇怪。我跟傳銷團伙八竿子打不著。他們的頭管他姓許,還是姓徐——突然之間,薛孃孃一個激靈,像瞌睡醒了大半,愣愣地看著所長,不出聲。他們的頭兒姓許——許,不就是她夫家的姓嗎?
薛孃孃只覺得冰冷了十幾年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全身上下,像篩糠一樣,開始微微抖動。她有一種直覺,所長之所以叫她上來,一定是有跟她相關(guān)的事要告訴她!
薛孃孃的直覺是正確的。所長叫她到辦公室,確實是要告訴她一件與她密切相關(guān)的事:那個傳銷團伙姓許的頭兒,居然點名道姓要見她!警察問他為什么,他也不說。警察說,你不說原因,我們就不帶她過來。姓許的頭兒就說,因為我認識她。然后,他把她的姓名、年齡、家住哪里全都說出來,而且,更讓人訝異的是,他居然連她在派出所門口做縫縫補補的小生意也一清二楚!警察迷惑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但他既然了解她這么多,一定跟她有著非同一般的關(guān)系。
于是匯報上去。所長一沉思,說,他的案子判下來,少說也是一二十年。就給他個機會,見見他想見的人吧。
所有人都還關(guān)在派出所頂樓,一間很大的屋子里。
薛孃孃一眼就認出了人堆里的丈夫!臉還是那張臉,方方的,平平的,像塊豎著的搓衣板,可能是被搓的時間長了,就比以前更白凈。也有不同。他從前的頭發(fā)是亂蓬蓬的,現(xiàn)在卻梳得光溜溜的;他從前的衣服總是邋里邋遢,好像永遠都沒法規(guī)規(guī)正正地穿在身上一樣,現(xiàn)在卻西裝革履,哪怕蹲在人堆里,也不失某種氣質(zhì)似的。
總體來說,薛孃孃對眼前這個“丈夫”最直觀的印象就是,他比以前更年輕了,更神氣了。雖然,他現(xiàn)在都五十出頭了,而那時,才不過三十多歲。
兩個人見了面,卻是平平淡淡、木木訥訥的表情,根本沒有如電視劇里那樣抱頭痛哭,或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場景出現(xiàn)。可能他們分開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久得相互之間除了陌生感,也剩不下什么。薛孃孃突然間覺得,她對丈夫許多年的思念,其實要比眼前這個具體的人,熟悉得多。
丈夫說,我找你來,只是想見你一面。這次不見,只怕以后就很難見到了。薛孃孃說,你的意思是,這之前,我們見面就很容易?丈夫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抱怨。但是,我確實是身不由己。
丈夫說身不由己,這倒是實情。薛孃孃哪里知道,丈夫當年失蹤,其實是被騙進了傳銷團伙。那人騙他進去的時候,當然不會說是搞傳銷,只說有一個活,既省力,又來錢。丈夫一想,家里拖兒帶母的,正是花錢的時候,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的好事。
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仗義的朋友!
于是滿心歡喜地隨那人掙大錢去了。本想一安頓下來,就跟家里聯(lián)系,通報情況,哪知進了狼窩,想再跟外面聯(lián)絡(luò),卻沒那么容易。不但人失去了音信,人身自由更是完全失去了。剛開始,也是被迫,慢慢在行當里待久了,也確實賺了些錢——準確說,是騙了些錢,便有些溫水煮青蛙的意思。即便后來人身不再受到限制,他也再無力跳出那口滿是開水的鍋了。十幾年下來,他在“業(yè)內(nèi)”越做越得勁,后來居然在大哥的允許下,跳出來單干,拉起了自己的“隊伍”。說起來,他這些年也離得不遠,基本上就是在重慶周邊的四川、云南、貴州、湖南、湖北一帶轉(zhuǎn)圈圈。這一次,他是又回云陽去招兵買馬,充實隊伍。畢竟云陽是他的老家,熟人多,算大本營。不想,卻被早就盯上他的警察來了個一鍋端。
薛孃孃盡量按捺住心中的怨憤,但她還是有些問題不明白。
不等他問出口,丈夫說,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后來既然行動自由了,為什么還是不跟你聯(lián)系。
薛孃孃望著他,沒有作聲。但是很明顯,這正是她心中始終想不明白的疑問。
那是因為,我知道兒子走丟了。丈夫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顫顫的。聽得出來,他對她的怨恨,至今未完全消解。兒子都沒了,我回來還有什么意義呢?更何況——
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更何況,我有好幾次從柏楊灣市場路過,遠遠地看見你跟一些男人顯得那么親密,我就想,這樣也好……
薛孃孃就覺得,胸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融化,越來越?jīng)坝浚絹碓蕉氯?/p>
警察在旁邊說,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了吧?
薛孃孃想要轉(zhuǎn)身離開,腳下卻像被膠水粘住似的,怎么挪也挪不動。薛孃孃一著急,猛地抬了一下眼——仿佛這一抬眼,腳就跟著抬起了似的——一個年輕人的目光,像兩顆黑色的子彈一樣射了過來。
原先屋里的那一堆人,都蹲在地上,低垂著頭,沒有誰朝這邊直視。大家剛被抓到,都很心虛,不想在警察面前多拋頭露面。
這個年輕人,大概是聽到薛孃孃的丈夫說我知道兒子走丟了,才本能地、自覺不自覺地把臉仰了起來。
這一仰,薛孃孃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
這張臉,這張陌生的年輕男子的臉,怎么就好像在哪里見過呢?
薛孃孃的心開始咚咚直跳。她也顧不了那么多,只管幾大步竄到年輕人面前,不由分說,蹲下來就開始扒拉人家的右耳。年輕人哪里見過這個陣仗,趕緊閃躲開來。薛孃孃一看到手的鴨子又飛了,自然也不肯作罷,一手扯住年輕人的頭發(fā),一手又強行去扒人家的右耳。
人們都以為,這個老婦人肯定是突然見到失蹤十幾年的丈夫,神經(jīng)受到刺激,才出現(xiàn)這些反常的舉動。
在警察趕過來制止之前,薛孃孃終于看清,年輕人的右耳,耳洞稍微靠里的位置,果真有一個子耳巴。這個子耳巴十分特別,分上下兩層,上面一個小肉球,下面一個大肉球,中間像系了根腰帶似的一杠。兩個肉球分開看沒什么,可合在一起當作個整體,就有點意思了。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像挺著個大肚皮,頂著顆小腦袋,正在盤腿打坐的菩薩。至于具體像哪尊菩薩,薛孃孃覺得,應(yīng)該是彌勒佛。
這個右耳洞里盤著個彌勒佛似的子耳巴的年輕人,后來經(jīng)過DNA鑒定,證實,確實是薛孃孃當年從派出所走丟的兒子。所長的心,終于像一塊石頭一樣落了地。沉沉的,實實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不管怎么樣,這個案子查了十幾年,總算是破了。破了,就是給了薛孃孃一個交代。
原來,薛孃孃的兒子從派出所跑到大街上,迷了路,被一個到城里來賣水果的鄉(xiāng)下人抱走了。也就是說,薛孃孃的兒子十七年來,其實并沒有走多遠,他就在幾十公里開外的一個村子里。幾十公里的路途,因為音訊全無,就成了天涯海角。
兒子讀書成績不好,初中畢業(yè)就外出打工。這次,剛好有朋友說老家有個賺錢的好機會,東吹西吹,吹得他實在受不了了,就風(fēng)急火燎地從南方趕回來。誰曾想,這個賺錢的好機會,竟然是搞傳銷!而且,令人唏噓不止的是,他被騙入的這個傳銷團伙,老大竟然就是他的親生父親!他走失的時候已經(jīng)滿三歲,對自己走丟一事,多少有些模糊的記憶。所以,當薛孃孃丈夫說,知道兒子走丟了,他就有一些本能的情緒反應(yīng)。
當時的薛孃孃,也不懂什么DNA鑒定,她只需要找到男子耳朵里的子耳巴,就找到了兒子??墒牵斔痪鞆膬鹤由磉吚_——幾乎是強行將她和兒子分開的時候,薛孃孃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但是,真正讓她絕望的,肯定不是這暫時的分開,而是,兒子居然并不領(lǐng)情,并不想認他這個親生母親,當然也包括那個現(xiàn)在已是他“老大”的親生父親。兒子聲淚俱下地說,我本來已經(jīng)受過一次傷害,這么多年來,好不容易把以前的事忘掉——把你們忘掉,把我所受的傷養(yǎng)好,你們?yōu)槭裁矗址且獊戆盐业膫探议_?兒子的意思她懂。他的生活雖然像他父親當年一樣,過得并不盡如人意,但養(yǎng)父養(yǎng)母對他不錯?,F(xiàn)在突然要把他從他們身邊奪走,不就是要把養(yǎng)好的傷再次割裂嗎?不,還不盡然,這不但是要把他原先的傷疤揭開,更是要在原來的傷口處,重添一道新傷啊。
薛孃孃心如刀絞。想,做人真沒有做菩薩好啊。你看兒子耳洞里的那個彌勒佛,不管耳朵外面的世界如何風(fēng)云變幻,都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
薛孃孃對兒子說,你不認我,我不怪你。誰叫我把你搞丟了呢?但是,我有一些東西要給你。你跟我去取來吧。
警察領(lǐng)著母子二人下樓。
到了派出所為她安排的那個小管理室,薛孃孃停下來。
門開了,連身后的警察也喲嗬一聲,像倒吸了一口涼氣似的。
展現(xiàn)在兒子面前的,是靠著墻碼起來,層層疊疊,四面環(huán)繞,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的各種各樣的衣服!有春夏秋冬不同季節(jié)穿的,有外套,有內(nèi)衣,有不同的樣式,看上去,這些衣服都是新的,從來沒有人穿過,卻不是從商場買來的,而是靠手工做成的!
關(guān)鍵是,這些衣服還有大有小,從小到大,尺碼漸次遞增,大的剛好適合年輕人穿,小的卻是幾歲的小孩子才能穿。
這么多年來,我總想著我們會有再次相見的一天。薛孃孃哽咽著說,所以,媽媽只要一有空,就給你做衣服。媽媽沒其他本事,這是我唯一能做好的事。
兒子像在頂樓那個大屋子里一樣,突然蹲下來。不同的是,在屋子里,他是掩面遮丑,而此時,卻開始掩面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