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蕓
《普通高中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闡述必修第一單元人文主題“青春激揚”時說:“樹立偉大革命抱負,理解作者對國家命運前途的關注,激發(fā)青春的激情,敞開心扉,追尋理想,擁抱未來。”由此可知,該單元豐盈的青春樣態(tài)是基于革命抱負的底色而延展的,其目的是將歷史與現(xiàn)實、英雄主義與人性之光交織的蓬勃力量注入未來的青春生命中。
該單元的詩歌選材跨越中外百年風云,滲透著鮮明深刻的革命時代底色。語文教育要在尊重革命傳統(tǒng)和歷史文化的基礎上撥云見霧,力求實現(xiàn)內(nèi)在精神的落地和理想人格的飛翔。文以載道,文藝作品可以作為時代精神的載體,把貫通古今中外的經(jīng)驗記憶轉(zhuǎn)化為文化基因,潛移默化地滲透求真臻美立德的價值追求。
統(tǒng)編高中上冊第一單元的四首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主線十分明確,都是在紅色革命背景下的當代培根鑄魂之作,表現(xiàn)出革命時期青年人的熊熊激情。該單元詩歌不僅是感物的興之所至,更是緣時之作,都有著壯美的時代氣魄、堅韌強勁的生命意志。
《沁園春·長沙》的時代底色是革命武裝斗爭流血的紅色。1923年,毛澤東領導的湖南工人運動逐漸形成風云之勢;1924年底毛澤東深感內(nèi)憂外患,與國民黨合作困難,生病回家休養(yǎng);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fā),農(nóng)民運動日益高漲,國共兩黨統(tǒng)一戰(zhàn)線確立。但毛澤東因奸人告密離開韶山,前往廣州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路過求學、革命過十余年的長沙,百感交集,寫就了充滿豪邁之情的詩篇——《沁園春·長沙》。在時代風雨中,毛澤東始終懷抱著改造中國的崇高宏愿,不論境遇順逆,輾轉(zhuǎn)奔波,亦如雄鷹長空萬里翔。此單元的“單元學習任務”提出建議閱讀埃德加·斯諾的《毛澤東自傳》,了解毛澤東青年時期的革命經(jīng)歷。這意味著教學中要對革命歷史有橫縱向?qū)Ρ鹊慕庾x,要求學生對歷史與當下境況進行邏輯聯(lián)系和價值判斷,抵達復合性、真實情境的審美鑒賞。
《立在地球邊上放號》的歷史背景是郭沫若受五四運動和十月革命的沖擊,決然從日本渡?;貒?。當他在日本橫濱海岸,在時代洪流的沖擊下,將自己置身于地球邊上的宇宙視角,俯瞰壯麗雄奇的北冰洋?!盁o數(shù)的白云”指新生高潔力量,“太平洋、滾滾的洪濤”寓指軍閥、封建官僚等黑暗力量,在黑與白碰撞中看到作者奔騰而熾熱的赤子之心。正是時代紅色革命背景作為底色,才能鋪就這樣氣勢磅礴的景象。
《紅燭》是聞一多的第一部同名詩集的序詩。五四運動洪流沖擊后,時代的文化思想激越多彩,1923年聞一多回顧數(shù)年來的光明理想、探索歷程和詩作成就,創(chuàng)作了《紅燭》,此時他已在美國生活了一年,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中,他依舊汲取著儒家傳統(tǒng)的家國情懷和舍生取義的革命擔當。詩作全篇濃烈地注入時代的革命紅色精神,使得紅燭擁有了煥新的象征意義。開篇以“蠟炬成灰淚始干”為引子,指明了紅燭奉獻犧牲的結局,渲染了悲壯而冷靜的色調(diào);而后聞一多將紅燭與詩人的心的顏色相比映襯,紅燭正與無數(shù)赤誠之士心火的紅色調(diào)相呼應,詩人將二者在互動中勾連在一起,跳脫了傳統(tǒng)詩學中物我合一的含蓄表達,也向無數(shù)人發(fā)出了叩問。紅燭象征著時代矛盾沖突下自我犧牲的光明力量,作者筆下紅燭自燃成灰的目的是“燒破世人的夢,燒沸世人的血——也救出他們的靈魂”,并以“殘風”的侵襲批判封建統(tǒng)治黑暗力量,直擊沉重現(xiàn)實,悲壯卻不哀傷。因為他渴求通過青年志士的不息耕耘和光明思想的綻放,去療除國民靈魂病根。
相比《紅燭》的熾熱,昌耀的《峨日朵雪峰之側》凸顯著謙卑頑強的深沉冷寂色調(diào),筆觸在坎坷的紅色革命磨礪下更為內(nèi)收而克制。昌耀曾積極投身大西北,后因創(chuàng)作《林中試笛》被劃為“右派”,1962年作為知青分配下鄉(xiāng),《峨日朵雪峰之側》正是在青海農(nóng)場歷經(jīng)艱難勞動時所作。歷經(jīng)20年歷史風雨動蕩,在1983年終成定稿,昌耀看到峨日朵雪峰的萬景紛馳,回想苦難歲月,百感交集,寫下了充滿不屈頑強的生命意志的作品。顯然,只有縱觀歷史跨度,才能體察詩歌沉郁而隱忍的深刻原因。
在該單元詩歌背后還隱藏著英雄主義人格形象的厚度,顯現(xiàn)出革命先輩在革命熱血和時代暗影下所展現(xiàn)的創(chuàng)造力量和高雅詩心。正如孫正聿所說:“人是一種從不滿足于既有存在,總在追求未來理想的存在的一種存在?!?/p>
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可見一代偉人敢于縱論古今的英雄主義氣概,即便革命尚未成功,艱難險阻重重,也能觀遼闊之景,抒豪邁之情,雄視天下興衰。在《紅燭》中聞一多四次發(fā)問,關于紅燭的來源以及點火、成灰放光和傷心流淚的緣由,并自問自答,在多重對話中呈現(xiàn)出困惑、矛盾、安慰和贊頌的情感變化,彰顯出濃烈的個性與抒情性;在重復的呼告與感嘆中,也強化了無畏無悔的奉獻者形象。被“點著靈魂”的可以是詩人自身和無數(shù)革命的先行者,或是身處變革期的時代社會,從隱含意義看,也可以是新文化的時代潮流和覺醒中的青春生命的結合體。此外,郭沫若筆下的創(chuàng)造者、昌耀筆下的攀登者、雪萊筆下的飛翔者形象,無不滲透著革命英雄主義不屈向上的精魄。
雪萊作為貴族家庭長子,本可承襲爵位、安享富貴。但因?qū)懽髡軐W論文推理上帝的不存在,宣傳無神論,被學校開除。1818年詩人被迫旅居意大利,1820年夏季黃昏,雪萊在萊杭郊野散步時聽到云雀鳴叫有感而作《致云雀》。當時英國處于圈地運動和經(jīng)濟危機的水深火熱之中,被黑暗籠罩,百姓流離失所,生活完全得不到保障。
《致云雀》雖然處處都以第二人稱的物象來抒情,但處處蘊藏著作者自我理想人格的身影,以云雀之名刻畫了浪漫主義的美好形象,那沖霄而上的歡唱精靈,輕盈又倔強的翱翔遠征,寄托著詩人對自由人格的謳歌向往和對理想的抗爭。雪萊尊崇科學真理,無懼英國資產(chǎn)階級力量的敵視,沒有收起他思想恣意飛翔的翅膀,他是不懈追尋變革和光亮理想的高歌者。詩人叩問探討了云雀歌聲充滿魅力的內(nèi)蘊所在,也有“對同類的愛”,或?qū)Α巴纯嗟慕^緣”,是對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愛和追求。它分明是詩人的理想謳歌,詩人羨慕云雀可以用超凡脫俗的歌聲感染世人。詩人的自我出現(xiàn)在結尾,將人與云雀的“和諧、熾熱的激情”相對照,繼而關聯(lián)到世界。“全世界就會像此刻的我——側耳傾聽?!毖┤R最后心靈深處的希冀,是讓讀者在想象中領略詩人的偉大理想追求,愿意投身到革命洪流中,改變傷痕累累的現(xiàn)實世界,把歡樂和愛傳遞下去。
第一單元的詩歌,以革命紅色精神為注解,景中寓志,詩中有我,更彰顯著多元紛呈的青春原色。物象和景語的行文背后是個人底色的呈現(xiàn)、主觀情感的融合和心靈真相的反映,既“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
毛澤東雖未曾描摹其個人形象,但其巍巍獨立的偉岸身影在縱論古今中悄然顯現(xiàn),其個人青春底色無疑是具有革命激情的亮色。毛澤東善用遠近高低的移景視角,也可見其胸懷眼界的宏闊。面對寥廓世界的險阻,固然也有一絲感時憂國的悵惘和慨嘆。但回憶往昔“恰同學少年”的個人形象與群像,更顯現(xiàn)著蓬勃的朝氣和書生的激揚力量?!蔼毩⒑笔且粋€特寫鏡頭,聚焦于作者卓然而立沉思的形象。“獨釣寒江雪”同樣是身處不得志的逆境,柳宗元選擇獨善其身,而毛澤東卻始終心系天下?!皢柹n茫大地,誰主沉浮”更看到他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岸氣概,這是卓越的政治軍事家才能彰顯的文學魅力?!肚邎@春·長沙》《致云雀》中作者情思都是置身于實際景色中,貫通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時空,留白空間無限。但二者受人格特色影響,景語中分別彰顯毛澤東昂揚激情的熾熱亮色和雪萊謳歌理想的多彩自由。
《立在地球邊上放號》蘊含著雄強奔放、勇敢創(chuàng)造的個性青春,《紅燭》則顯現(xiàn)出堅毅奉獻、燭照時代的紅色。二者都更聚焦于縱情的審美想象,是直抒胸臆式的熾熱呼告,更具有抒情力量的沖擊。而將毀滅、創(chuàng)造和奉獻的矛盾情感交織于一體,則使得文本呈現(xiàn)出革命主義的崇高。這也與聞一多和郭沫若浪漫、奔放的詩歌風格特色息息相關。郭沫若雖未直接書寫他個人,但可見立于地球邊上隱現(xiàn)的巨人偉岸形象,無限的北冰洋、太平洋中“滾滾的洪濤”可見宏闊豪邁的時代視角,凸顯人的自動更新和創(chuàng)造力量。而《紅燭》更是在詩人的自問自答中,呈現(xiàn)出其博大而無畏犧牲的熱血情懷,敢于沖破封建桎梏的赤子之心,不問收獲但求無悔的飽滿生命力。
評判詩的優(yōu)劣,不僅要看時代文化的印記,更需要洞察品味詩中對現(xiàn)實世界是否做到了心靈真相的反映,是否建構了人文精神的深度和廣度,即是否“拓展到對人的終極關懷”[1]。
聞一多也沒有規(guī)避暗夜中的灰心流淚和國民的愚昧,但永存失望中的抗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亦可稱為“社會改良主義者,只想著盡最大的力、發(fā)最強的光”[2]。昌耀對雪峰的征服之旅固然孤獨而陡峭艱險,手指腳掌的鉆心疼痛下,卑弱“蜘蛛”作為精神微光的象征,凸顯了詩人們在苦難中淬煉的不屈而崇高的人格。
雪萊筆下的云雀明亮而吸睛,從純凈的天堂背景奪目而出,它的軌跡是從地面“一躍而上”,不斷上升而酣暢飛翔,正如“烈火的輕云”試圖點燃人們在時代桎梏中的衷心,雪萊始終有著對人類的關懷,渴望凝聚成變革時代的眾志之力,就如同那“蔚藍的天心”的理想指引,在不停的翱翔中歌聲不止。而在金色電光、霞蔚云蒸和紫色黃昏之中,有著熱烈、悠遠與輕盈相交織的圖畫美。雪萊認為“詩可以理解為想象的表現(xiàn)”,因此當云雀飛出可見空間,他想象了無數(shù)形象,如詩人、高貴少女、金色螢火蟲、綠葉蔭蔽著的玫瑰,將所有感受細膩靈性地化為詩的意境,審美組合產(chǎn)生若即若離的陌生化效果,加上凝練雋永的象征語言,讓人聯(lián)想到更多留白的詩味空間,凸顯了雪萊高遠的心靈境界。
雪萊和云雀所不同的是,他痛苦地感到了理想與現(xiàn)實間的巨大差距,自擾與束縛繁多,而明澈的云雀卻從未有倦怠和悲哀的陰影。但雪萊雖感到歡愉理想的遙遠,仍以不斷飛升的積極情調(diào)去超越哀思,建構了現(xiàn)實之我和靈魂世界的相互觀照,讓讀者為詩人內(nèi)心那堅定歡欣卻又孤寂感傷、復雜纖細的情緒所感染。
黃燦然認為成為大詩人的最高層次,是使詩歌成為“講述客觀世界或人類心靈的真相的媒介或載體”[3],乃至與創(chuàng)造的詩歌世界保持距離。這意味著詩人的聲音不僅要忠誠于時代和人類,更要為讀者內(nèi)塑人格提供理想支柱,以堅韌的心靈驅(qū)動生命的成長,豐實生命的重量。這也正是此單元詩歌無愧于革命時代的張揚力量和不朽價值。
注釋:
[1][2]劉祥:《在失望中耕耘希望——<紅燭>解讀與教學設計》,《中學語文》,2020年第26期,第36頁,第37頁。
[3]黃燦然:《弗洛斯特的拒絕》,《讀書》,2000年第9期,第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