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瑰瑰
蘇軾歷“烏臺詩案”,謫居黃州,歷經(jīng)人生苦難的淬煉,終達于“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無差別境界,而這,與他對莊子的多方位接受有關(guān)。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云:“公生十年,太夫人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太夫人嘗讀《東漢史》,至《范滂傳》慨然太息。公侍側(cè)曰:‘軾若為滂,夫人亦許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乎?’公亦奮厲,有當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又云:“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少年時代的蘇軾,便體現(xiàn)出對儒、道兩家思想的充分接受,于《莊子》更是情有獨鐘。
蘇軾居黃期間,創(chuàng)作尤多,著述頗富,并在此時走向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巔峰。面臨人生巨大變故,他情緒波動極大?!霸姼F而后工”的規(guī)律,在蘇軾身上亦得到充分體現(xiàn),且他在詩中也說:“感此每自慰,吾事幸不偕”。從元豐三年二月一日到達黃州,至元豐七年四月七日離開,蘇軾居黃僅四年零兩個月,但他著有《東坡易傳》9卷,《論語說》5卷,手抄《漢書》,創(chuàng)作詩歌約200首,詞66首,文(含書信)近300篇,可見著述之勤奮。
蘇軾文學(xué)創(chuàng)作“隨物賦形”,自然清新,如行云流水。他在黃州創(chuàng)作的詞(以下簡稱黃州詞)引述《莊子》的有16首,占比約24%。蘇軾黃州詞引述《莊子·逍遙游》的有三篇:
伶?zhèn)惒灰?,清香未吐,且糠秕吹揚?!渡倌暧巍び窦°U粉傲秋霜》
憑高眺遠……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fēng)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fēng),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赌钆珛伞{高眺遠》
白酒新開九醞,黃花已過重陽。身外儻來都似夢,醉里無何即是鄉(xiāng)。東坡日月長?!妒淖印ぐ拙菩麻_九醞》
第一首詞,引用《莊子·逍遙游》中的“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以“秕糠”二字言紫姑神命賤位卑的虛無本質(zhì)。第二首詞,引用《逍遙游》里的“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言自己月下欲乘風(fēng)歸去,連莊周的鵬翼亦可不騎,便飄然而至月宮之中。這里,首先化用詩仙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接著將鯤鵬的磅礴浩瀚引入詞中。坡翁此詞仙氣縈繞,不似人間之語,表現(xiàn)了詩人超逸、高曠的情懷。第三首詞,“身外儻來都似夢,醉里無何即是鄉(xiāng)”,這里的“夢”與《齊物論》中的莊生夢蝶之夢含義相同。而“無何即是鄉(xiāng)”,則出于《逍遙游》中的“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之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痹~中雖未言逍遙,而逍遙其樂,亦在其中矣。
十首詞中,引述莊子《齊物論》的有一篇:
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fēng)?!端{(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這首詞,引述了《莊子·齊物論》中的“天籟”一語。天籟,就是風(fēng)吹眾多孔竅發(fā)出的不同聲音?!疤m臺公子”是指宋玉。宋玉在《風(fēng)賦》中有所謂“大王之雄風(fēng)”“庶人之雌風(fēng)”之論,蘇軾對此予以否定,認為一個人能否乘此“快哉風(fēng)”,應(yīng)取決于他是否有“浩然之氣”。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
此處引述《莊子·知北游》:“……(丞,舜之師)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天地委形于吾身,而身體并非我所有。“營營”一詞,出自《莊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敝傅氖菫槊疾▌诳唷?/p>
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蹲砼钊R·笑勞生一夢》
這里的“笑勞生一夢”,可謂蘇軾低沉的嘆息?!肚f子·大宗師》云:“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碧K軾英才天縱,因詩下獄一百三十余天,受盡折磨。劫后余生,以罪臣之身謫黃,人生的痛苦與虛空,經(jīng)不起思量與計較,或許只有付莊周之一夢,方能一笑置之。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稘M庭芳·蝸角虛名》
蝸角虛名出自《莊子·則陽》:“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此處以莊子之寓言入詞,極言利害之渺小,而為其犧牲忙碌,實不值得。人生的超脫,始于對俗人所重之物的輕視。蘇軾亦從自省與自嘲中,走向幽默、超脫與曠達。另外,《調(diào)笑令·歸雁》中“飲啄江南南岸”一句,引用《莊子·養(yǎng)生主》中的“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雉雖求食辛苦,但仍愿做自由之鳥,而不愿被豢養(yǎng)在鳥籠之中。這雖是用典,卻也體現(xiàn)了蘇軾此時的人生旨趣。
以上所引,均是從文字上與莊子有直接聯(lián)系的蘇詞。另外蘇軾更為知名的如《念奴嬌·大江東去》末句“人生如夢”,亦兼含佛教與莊子之思想,因前人已論述較多,茲不贅述。
清代劉熙載在《藝概》卷二中,認為東坡詩出于《莊子》者十之八九。張三夕在《論蘇軾詩中的空間感》一文中,統(tǒng)計《集注分類東坡先生詩》一書收蘇詩2024首,注中引用《莊子》多達400余次,占比約20%。據(jù)清代邵長蘅刪補本《施注蘇詩》,注引《莊子》33篇次,僅有《莊子·胠篋》一篇未在注中標出。可見莊子對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之大。
蘇軾黃州創(chuàng)作的詩歌,據(jù)《蘇東坡黃州作品全編》一書,收詩213首。本文以清代馮應(yīng)榴《蘇軾詩集合注》之注釋為依據(jù),查閱蘇軾在黃州創(chuàng)作的詩,引用《莊子》一書中的詞語或意象的,計有32首。其中,有的詩歌引述《莊子》多處,總計41處,約占20%。
蘇軾在《議學(xué)校貢舉狀》中說:“蓋中人之性,安于放而樂于誕耳。使天下之士,能如莊周齊死生,一毀譽,輕富貴,安貧賤,則人主之名器爵祿,所以礪世摩鈍者,廢矣?!碧K軾少年時期便熟讀莊子之文,并深得莊周旨趣,在黃州時期,大部分引述莊子文的詩歌是用典。如形容春風(fēng),云“春風(fēng)料峭羊角轉(zhuǎn),河水渺綿瓜蔓流”(《陳州與文郎逸民飲別攜手河堤上作此詩》);如形容自己寡聞,云“嗟我晚聞道,款啟如孫休”(《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這樣的例子很多,不一而足。宋人以才學(xué)為詩,詩人們大多好用典故,這一特點在蘇軾身上也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
除了用典之外,蘇軾也在引述莊子文入詩時,以莊子思想為鑒,以反思自己過往的行為,如《次韻孔毅父集古人句見贈五首(其五)》:
膏明蘭臭俱自焚,象牙翠羽戕其身。多言自古為數(shù)窮,微中有時堪解紛。癡人但數(shù)羊羔兒,不知何者是左慈。千章萬句卒非我,急走捉君應(yīng)已遲。
《莊子·人間世》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鼻f子從事物的“有用”中推知,正因其有用,導(dǎo)致被砍伐、被戕害的命運。蘇軾經(jīng)歷“烏臺詩案”后,體會當極為深刻。因此,當孔毅父集古人詩句,蘇軾見之,自然而然想起自身的經(jīng)歷,因而感慨地寫下“膏明蘭臭俱自焚”,言外之旨深矣。蘇軾寫于黃州的《洗兒戲作》:“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這首詩雖然戲謔之味很重,然而,聯(lián)系蘇軾的生平和他對《莊子》的接受,也可以將之看成是蘇軾對“膏明蘭臭俱自焚,象牙翠羽戕其身”的注腳。
再看蘇軾《吊徐德占并引》:
美人種松柏,欲使低映門。栽培雖易長,流惡病其根。哀哉歲寒姿,骯臟誰與倫。竟為明所誤,不免刀斧痕。一遭兒女污,始覺山林尊。
《莊子·逍遙游》云:“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詩中的徐德占,是黃庭堅的表兄(一說是妹夫)。黃庭堅乃“蘇門四學(xué)士”中的大弟子,與蘇軾關(guān)系甚好。徐德占名禧,字德占,領(lǐng)兵打仗,拒戰(zhàn)不利,城陷人俱亡,神宗哀之,賜“忠愍”?!短K軾詩集合注》云其“寡謀輕敵,以至于敗……公于德占之歿,不一及邊事,獨惜其以有用之身,不知自愛,輕于授首……”詩中,徐禧作為“松柏之材”,然所處不得其位,不意“竟為明所誤,不免刀斧痕”。
蘇軾在《答李端叔書》中,對自己的過去進行了深入的反省與批評。他說自己少年時期讀書作文,專為應(yīng)試,進士及第之后,又貪得不已,但所學(xué)甚少。而他考的是“其言極諫科”,“故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yīng)其名耳,人苦不自知,……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摾?,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xí)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己,何足為損益。”謫黃期間的蘇軾,對自己所犯下的“口業(yè)”深感愧悔,他接著又說:“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碧K軾憑藉著對莊子思想的深入接受,對“故我”深刻觀省,以求自新之路。
蘇軾作于黃州時的《東坡易傳》卷九云:“君子欲行道德而不知其所以然之說,則役于其名而為之爾。夫茍役于其名而不安其實,則大小相害,前后相陵,而道、德不和順矣?!边@段話或是對自己和徐禧命運的最好注腳。
蘇軾在哀悼友人之時,或亦有警示自己之意?!肚f子》思想中,以其“無用”而成其“大用”,對于經(jīng)歷人生低谷之后的蘇軾,對其自身之行藏,當有啟示。
老來百事懶,身垢猶念浴。衰發(fā)不到耳,尚煩月一沐。山城足薪炭,煙霧濛湯谷。塵垢能幾何,翛然脫羈梏?!睦f緣空,身安一床足。
詩中除了有佛教空觀思想之外,亦有對莊子思想的吸收?!肚f子·大宗師》云:“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讠斤(同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鼻f子筆下的真人,對于生死的態(tài)度是等同的,自由自在地來,自由自在地往?!洞笞趲煛分?,無趾問老子:孔子為什么向您求學(xué),難道不知名聲是對自己的桎梏么?老子的回答十分經(jīng)典,亦常為學(xué)者所注意。老子說:“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若從莊子的“等差別、齊物論”思想出發(fā),“死生一條”“可不可一貫”,則何處有塵垢,哪里有罪業(yè)?于是蘇軾藉此得翛然,如一條脫鉤之魚。蘇軾在《與子由同游寒溪山》中云:“散人出入無町畦,朝游湖北暮淮西?!贝颂幍摹吧⑷恕碑斒翘K軾自指,“町畦”指的是田界,引申為界限、分界?!肚f子·人間世》云:“……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意思是,作為太子之師,要與太子的行為與思想保持一致,這樣才能避免過失、禍害。莊子在此文的后面,講了一個關(guān)于櫟社樹的寓言。此樹合圍百尺、比山還高,但木匠看也不看一眼,以為這是“散木也,以為舟則沉……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回家后,夢見櫟社樹跟木匠講說自己的無用之用,文末說:“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意思是你這個沒用的木匠,怎么會知道無用之樹的用處呢!
蘇軾將自己比作《莊子》書中的“散人”,即無用之人;又將“無町畦”三字形容自己無界限、無拘束的自由自在之情狀。或許蘇軾歷經(jīng)劫難,深知自己的“有用才能”恰恰是害身惹禍之端,因而格外希求做一個“散人”罷。
蘇軾《和秦太虛梅花》云:
西湖處士骨應(yīng)槁,只有此詩君壓倒。東坡先生心已灰,為愛君詩被花惱。
秦太虛即秦觀,是“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此詩為唱和之詩,詩中以“東坡先生心已灰”,來反襯秦觀的梅花詩之美。
蘇軾的“灰心”詩很多,如“嗟余與子久離群,耳冷心灰百不聞”(《贈孫莘老七絕》);“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自題金山畫像》)等等。他似乎特別喜歡“灰心”這一意象。
《莊子·齊物論》云:“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這里的心如死灰,意思是心的所有活動喪失了,也即外在事物對于“心”而言,不再發(fā)生任何影響。心雖然存在,但跟不存在一樣,也即“無心”之狀。正因為“無心”,便也像鏡子一樣,萬物都在其中呈現(xiàn),卻沒有任何痕跡,也沒有任何喜好與偏見,正是“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之境。
在這首詩中,顯然是將“心已灰”作為心的寂靜不動,并以此為背景。第二句“愛”與“惱”二情齊發(fā),則突出秦觀詩之妙。以這種手法作詩,反襯效果極佳。蘇軾的“心灰”,并非心的死寂,而應(yīng)是莊子所言的“吾喪我”,即“至人無己”的狀態(tài)?;蛟S正因“無己、喪我”,所以能夠“齊物”,能走向“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博大罷!從這個意義來說,蘇軾的曠達與超脫,從《莊子》處獲益良多。
綜上,蘇軾黃州詩引述《莊子》時,頻率最高的是《逍遙游》。恰因身處磨難之中,蘇軾積極吸取莊子的逍遙自由之說,以期自適,終能抵達超曠、飄逸之境。并且,他吸取《莊子》書中“有用無用”的辯證思想,以反思自己的過往得失,以求自新之路。而這里的思想,有時也與佛教思想相互融通。
蘇軾在黃州寫給蘇轍的信中說:“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無別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處,勝解卓然?!贝颂帯板羞b”二字,出于《莊子·逍遙游》;“隨緣”二字則源自佛家之語;“但盡凡心”出自《孟子》中的《盡心上》。一封家書之中,蘇軾很隨意地運用了道家、佛家、儒家之言,可見其對于三家思想之融會貫通。蘇軾十歲從母讀書,便以范滂作為立身之榜樣。入仕之后,身處憂患,更見其人性情。他在《與李公擇書·其四》中云:“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于邑,則與不學(xué)道者大不相遠矣?!?/p>
蘇軾不僅是這樣說的,而且也是這樣做的。他在黃州期間,驚魂甫定,安頓自己及家人之后,并沒有走向僅求一己安寧之“獨善”,而是盡其心力、以自己的方式來造福百姓。
蘇軾聽聞溺嬰之事,立即寫信給鄂州知州朱壽昌云:“聞之心酸,為食不下……俗人區(qū)區(qū),了眼前事,救過不暇,豈有余力及此度外事乎?……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面,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彼宰锍贾?,請求革除陋習(xí)。不僅如此,他還號召黃州鄉(xiāng)紳捐助錢物、成立救嬰組織,自己雖極端貧困,仍帶頭捐資?!拔槐拔锤彝鼞n國”,這實是儒家仁義精神的體現(xiàn)。
誠如蘇轍所云:“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qū)嵪?,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蘇軾居黃,亦從佛教中吸取了人生智慧,以安其心。他與佛印等僧人常有書信往來,《與佛印二首·其一》云:“今仆蒙塵垢,垂三十年,困而后知返”,表明自己塵心三十年,欲求佛法以洗之。蘇軾《黃州安國寺記》則云:“……于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xí)。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fù)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住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蔽闹星逦乇砻髯约涸诎矅轮蟹傧愣⒆晕沂〔斓倪^程,并達到身心俱空,物我相忘之境。這對于敏感的蘇軾而言,不啻一劑安心良藥。
蘇軾對莊子思想的接受,有時亦與佛教思想相互糾纏,彼此難分。四十九歲時,蘇軾與朝云所生幼子名蘇遯,元豐六年九月二十七日出生,元豐六年全家自黃州移汝州,元豐七年七月到達金陵。七月二十八日,蘇遯病亡。蘇軾為此寫了兩首哭兒詩,其中有句“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另一首曰:“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老年喪子,痛不堪言。然過不多久,蘇軾好友滕達道寫信勸慰,蘇軾回復(fù)云:“喪子之戚,尋已忘之矣?!焙糜巡叹胺迸畠翰∈牛K東坡在黃州寫信安慰說:“驚聞愛女遽棄左右,切惟悲悼之切,痛割難堪,奈何!奈何!情愛著人如黐膠油膩?!瓍^(qū)區(qū),愿公深照,一付維摩、莊周令處置為佳也?!?/p>
佛教以空觀思想處世,看空生老病死,而莊子對待生死亦十分達觀?!肚f子·至樂》中記載有莊子妻死,莊子“擊缶而歌”,惠子質(zhì)問莊子,莊子云:“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慨然!察其始而本無生;……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莊子認為,人本無生、無形、無氣,受氣而生,變之以死,正如春夏秋冬四時運行一樣,最終回到天地自然的懷抱。如果我嗷嗷痛哭,這便是不通達的表現(xiàn)。在莊子看來,生與死一樣,為死亡而悲傷,不僅徒勞,且并無意義?!肚f子·列御寇》亦云:“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f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此篇為外篇,雖有學(xué)者疑非莊子本人所作,但此處對待死亡的幽默豁達,與莊子思想一脈相承。
綜上所言,蘇軾居黃期間,對莊子的接受呈現(xiàn)出融三教于一爐的特點。他曾說:“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于其間,禪律相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笨梢姡麑θ遽尩廊耶愅巧钊胨伎歼^的,并認為三者恰如江河之異流,最終融通為一,歸于大海。蘇軾在人生大節(jié)上,始終堅守士大夫的行為準則,盡心竭力擔當作為。在對待人生變故、憂患、磨難之時,則以莊子思想“安時而處順”,盡力使自己“哀樂不能入”。在這一點上,往往與佛教思想相結(jié)合,難分彼此。人們常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命運坎坷如蘇軾者,一生經(jīng)歷多次大起大落,中年到晚年除了短暫的得志之時外,不是被貶就是行走在被貶的路上,如果沒有豐富的思想、智慧的心靈和頑強的意志,怎能盡其天年?
蘇軾謫黃,在黃州經(jīng)歷了人生蛻變。歷經(jīng)磨難后,他不斷地吸收釋、道思想,為我所用?!肚f子》一書的逍遙、齊物之說,影響蘇軾極深。黃州期間,他躬耕于東坡之上,常以莊子思想反觀自己過往三十年之得失,不斷地精進、自新。他以莊子的齊生死、等差別,來消解自己的精神上的苦痛,以莊子的“無用、有用”的辯證思想反省自己的行為。蘇軾這種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思想兼收并蓄的做法,值得今人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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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蘇軾著,馮應(yīng)榴輯注,黃任軻、朱懷春校點:《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83、1101頁。
②本文統(tǒng)計主要以丁永淮、梅大圣、張社教編注《蘇東坡黃州作品全編》為準,詞加入了一首《南歌子·帶酒沖山雨》,《蘇軾詞新釋輯評》認為此詞作于元豐五年,從其說。
③④⑤⑥???????莊子著,安繼民、高秀昌注譯:《莊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04、370、51、70—71、84、77、64、66、30、233頁。
⑦劉熙載著、葉子卿點校:《藝概》,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版,第71頁。
⑧張三夕:《論蘇軾詩中的空間感》,《文學(xué)遺產(chǎn)》1982年第2期。
⑨參見丁永淮、梅大圣、張社教編注:《蘇東坡黃州作品全編》,武漢出版社1996年版。
⑩???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出版社1986年版,第725、1487、1664、1961頁。
?????????丁永淮、梅大圣、張社教編注:《蘇東坡黃州作品全編》,武漢出版社1996年版,第356、357、391、420、343、400、316、141、141頁。
?蘇軾著、龍吟注評:《東坡易傳》,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