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海南省博物館藏斗笠碗與宋代茶文化

張聰

［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海南 瓊海 570000］

0 引言

兩宋時期制造業(yè)發(fā)達，大如造船，小如燒制一只瓷碗，都體現(xiàn)了宋人在造物方面的智慧。國學大師陳寅恪在《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中寫道：“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彼未拼刹粌H在技術上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形制、釉色、釉面裝飾等方面也因為宋人雅致簡約的“理性審美”而形成了特有的藝術美感。斗笠碗歷史悠久，宋代斗笠碗以其簡潔的造型、優(yōu)雅挺秀的線條展現(xiàn)著宋人高雅的審美情趣。

1 館藏斗笠碗

南海海域是我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兩宋時期往返于南海的國內(nèi)外商船絡繹不絕，當時與我國通商的有包括日本、高麗、占城、三佛齊、大食在內(nèi)的近百個國家。海南作為中國的南大門向人們展現(xiàn)了當年的繁盛。海南省博物館的館藏文物也是以遺留在南海的文物為一大特色，相關文物藏品種類豐富，包括石器、陶瓷器、鐵器、銅器、木質(zhì)船板等等，以瓷器為主，其中又以宋代瓷器數(shù)量為最。這些瓷器包括碗、盤、碟、執(zhí)壺、粉盒、罐等各類器物，其中有部分瓷器是宋代作為茶具使用的斗笠碗，這些文物來源上主要以發(fā)掘和采集為主，偶有征集與調(diào)撥。本文揀選館藏四件斗笠碗為例，闡述斗笠碗與宋代茶文化的發(fā)展關系。

宋代青白釉劃花斗笠碗殘件（圖1），口沿有殘缺，形似斗笠，白胎質(zhì)地細膩，尖圓唇，芒口，斜直壁，小矮圈足，胎壁很薄，器體內(nèi)外施青白釉，釉質(zhì)光潔瑩潤，碗內(nèi)壁有刻畫花紋飾，口徑15.4厘米、足徑4.2厘米、通高9.4厘米。由于長期浸泡在海水中，釉層表面開細冰裂紋。

圖1 宋代青白釉劃花斗笠碗殘件

宋代青白釉劃花葵口瓷碗（圖2），國家三級文物，碗口形如葵花瓣，尖唇敞口，斜壁，圈足，覆扣呈斗笠狀，胎質(zhì)細膩且緊實，通體施青白釉，口徑12厘米、足徑3.5厘米、通高4厘米。釉面開細冰裂紋，應該是由于長期在海水中，釉層中含有鹽分而造成的釉面開裂，碗內(nèi)壁刻畫篦形紋及花草紋飾，紋飾線條簡約，外底有墨書。

圖2 宋代青白釉劃花葵口瓷碗

宋代龍泉窯青釉蓮瓣紋瓷碗（圖3），尖唇，敞口，斜腹微曲，斗笠形，圈足，器壁外呈蓮瓣狀，器形規(guī)整，器內(nèi)外通施青釉，圈足底部無釉，釉色溫潤似玉質(zhì)樸淳厚，釉面開冰裂紋，胎白質(zhì)堅，將碗倒扣過來形似一朵蓮花，口徑22.8厘米、足徑3.6厘米、通高11.2厘米。

圖3 宋代龍泉窯青釉蓮瓣紋瓷碗

南宋青釉刻畫花斗笠瓷碗（圖4），圓唇，敞口，斜直壁，圈足，倒扣呈斗笠形，胎質(zhì)較為堅實，器內(nèi)外施青釉，釉色青中泛黃，器身施釉不均，近口沿處有積釉，圈足底部有珊瑚膠結(jié)物，碗內(nèi)壁有一道弦紋，近底處有刻畫篦紋與花紋飾。口徑12厘米、足徑3.5厘米、通高6.3厘米。

圖4 南宋青釉刻畫花斗笠瓷碗

斗笠碗是宋代瓷碗中最富有代表性的器形之一，自北宋開始流行，后元、明、清等歷代均有燒制。斗笠碗是宋代各大窯場的熱門產(chǎn)品，如福建建陽的建窯、河北的定窯、浙江的龍泉窯、陜西的耀州窯、景德鎮(zhèn)湖田窯等都有燒造斗笠碗。斗笠碗的造型特點一般為口沿外敞，圈足較其他而言比較小，器壁向外斜，或直或微曲，視覺上給人一種挺拔之感，倒置過來形似斗笠。宋代理學思想興起，這種思想對后世的美學形態(tài)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反映在器物制造方面就是對“素”“淡”之風的崇尚，可以說是幾乎浸潤了兩宋三百年間的造物審美。斗笠碗的造型完整體現(xiàn)了宋人在理學影響下形成的形式美學，傾斜的器壁形成簡潔的線條，將窄小的底足與寬大的碗口水平面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產(chǎn)生強烈對比，近似斗笠的外形傳達出極具張力的美感。

2 斗笠碗的文化內(nèi)涵

碗是我國餐飲器具中的必需品，它的功能性要求與造型的設計極具關聯(lián)性，碗的大小和高度以及各種形制的設計都要適于人手掌的長度、拇指與中指的距離、把握方式以及飲食方式。碗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現(xiàn)藏于浙江省博物館的新石器時代的朱漆碗便是我國早期碗類之一。早期碗由于制作技術的限制大多是陶制，自漢代以后隨著制瓷技術的發(fā)展，瓷質(zhì)碗逐漸成為主流。五代以后碗的功能更加細化，按照盛放的食材內(nèi)容不同可分為飯碗、菜碗、湯碗、果碗、茶碗等。

斗笠碗在仰韶文化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半坡類型中的典型器物。仰韶文化的斗笠碗碗口大，腹部斜收形似斗笠，但是其腹部的傾斜角度不如宋代的斗笠碗。到唐宋時期斗笠碗已不再是單純的食器，而是逐漸更多被當做茶具使用。宋代斗笠碗進入了發(fā)展的高峰時期，一方面是因為宋代茶文化的發(fā)展催生了不同類型的茶具制作，宋代點茶文化豐富多彩，千奇百怪的各式茶湯使斗笠碗被廣泛使用，斗笠碗傾斜筆直的器壁比較適合盛放液態(tài)食物，食用時不需要筷子撥動，液體食物就可以滑入使用者的口中；另一方面是由于宋代人們飲食坐姿的改變。魏晉南北朝至宋代時期椅子、凳子等新式家具相繼問世，唐代時人們就餐時的坐姿主要有跪坐、盤腿坐和垂腿坐等三種方式，這主要是因為新式家具尚未普及。唐代人們的坐具偏低，盛放食物的食床和坐具處在同一高度。到宋代椅子、凳子等新式家具逐漸成為主流，取代了鋪在地上的席子，宋人的飲食坐姿由于新式家具的革新而由以前的席地而坐轉(zhuǎn)變?yōu)榇棺愣６嬍匙说母淖円彩共惋嬈骶弋a(chǎn)生了新的變化。盛放食物的桌面升高，碗口大、口腹外斜，碗類飲食器具置于桌上時，器具內(nèi)部裝飾能夠進入飲食者的視線范圍，促使瓷碗的內(nèi)部裝飾越來越豐富。

斗笠碗的裝飾風格主張簡約，主要依靠釉色和刻畫花技術來彰顯美感，釉色方面有的類雪、有的似冰，有的仿如玉石。宋人有強烈的“尚玉”情結(jié)，斗笠碗的釉色在白釉、青釉之外還創(chuàng)燒了青白釉。紋樣裝飾方面，為了不影響宋瓷淡雅的釉色，工匠們采用刻畫花技術在瓷器上進行紋樣裝飾，這種裝飾技術能夠大大提高生產(chǎn)效率?？坍嫽ㄑb飾主要采用“半泥刀”技法，在半干的坯體上以刀為筆，刻畫出線條流暢的裝飾紋，施釉后花紋若隱若現(xiàn)，如行云流水般自然生動，盡可能地突出釉色質(zhì)地的原始美，這種裝飾手法深受宋代文人雅士的喜愛。宋代文人雅士注重“氣韻生動”式的意境，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提倡“古畫畫意不畫形”。宋代是充滿儒雅的“文治”時代，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刻畫花紋飾較為寫意，通過對自然物象形態(tài)特征的把握，經(jīng)過提煉、變形、夸張、取舍等藝術處理，以簡單的線條肆意而暢快地刻畫出物象大概的輪廓，這種簡約的紋樣裝飾在其他各個歷史期的瓷器上很少能看到。而后歷代均有燒造斗笠碗，但是規(guī)模已遠不及宋代。

3 宋代茶文化下的品茗佳器

斗笠碗的流行與當時宋人的尚茶之風有很大的關系。秦漢時期茶主要是作為一種有藥用價值的飲品，到唐代人們對茶逐漸熟知而成為一種時尚，宋代茶文化是在唐代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兩宋時期茶葉已經(jīng)不再專屬上層社會，而是完全融入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中，成為整個宋人社會生活中的必備飲品。平民百姓生活中的婚嫁慶典也與茶葉融合，如家中有客到訪要敬“元寶茶”，訂婚納聘等儀式有“下茶”“定茶”“合茶”等茶禮。民間斗茶成風，爭奇斗艷的茶藝美不勝收。街市上茶業(yè)興隆、茶館林立，根據(jù)宋吳自牧《夢粱錄》中載：“更有張賣面店隔壁黃尖嘴蹴球茶坊，又中瓦內(nèi)王媽媽家茶肆，名一窟鬼茶坊，大街車兒茶肆、蔣檢閱茶肆，皆士大夫期朋約友會聚之處。”可見，茶館生活早已是宋人閑暇之余必不可少的活動之一。

除此之外，宋代關于茶的普錄著述也是層出不窮，宋徽宗趙佶的《大觀茶論》、沈括的《本朝茶法》、黃儒的《品茶要錄》、熊蕃的《宣和北苑貢茶錄》和《御苑采茶歌》等眾多關于茶的著作為后世了解宋代茶文化提供了重要的文獻資料。

宋代的茶文化極為繁榮，宋人蔡絳在《鐵圍山叢談》中曾言：“茶之尚，蓋自唐人始，至本朝為盛，而本朝又至祐陵時益窮極新出，而無以加矣。”兩宋時期茶葉種植區(qū)域擴大，產(chǎn)量大幅度提高，宋史《食貨志》中記載：“景祐元年（1034），天下戶千二十九萬六千五百六十五，……三分其一為產(chǎn)茶州軍，內(nèi)外郭鄉(xiāng)又居五分之一?！笨梢姡瑑伤螘r期茶葉的產(chǎn)區(qū)十分之廣袤。茶葉名品不斷涌現(xiàn)，如蔡襄監(jiān)制的“小龍團茶”就曾是當時極其珍貴的茶品之一，宋仁宗趙禎對小龍團茶十分珍愛，據(jù)說歐陽修在朝二十余年，僅獲賜一餅完整的小龍團茶。在宋代熊蕃的《宣和北苑貢茶錄》、趙汝礪《北苑別錄》中記載了如龍鳳團茶、龍團勝雪、白茶、石乳、銀絲水芽等近百種名茶，可以說我國的茶文化在兩宋時期達到了空前未有的高峰。

唐代的飲茶方式以煎茶為主，宋代在煎茶之余更推崇點茶，煎茶法重視的是茶水的味蕾感受，點茶法在追求茶味的同時，則更加重視儀式感帶來的形式美學。點茶這種飲茶方式對茶葉品質(zhì)、水質(zhì)與溫度、茶具的選用、烹茶的技藝等都有非常高的要求。宋代時“茶有兩類，曰片茶，曰散茶”，片茶即團茶，也稱為餅茶，是將焙好的茶葉經(jīng)模具壓制而成；散茶即草茶，亦可稱為葉茶。點茶時不論團茶還是草茶，都要將其研磨成末。點茶的程序復雜，根據(jù)蔡襄《茶錄》中載，點茶程序依次為灸茶、碾羅、烘盞、候湯、擊拂、烹試。先將茶餅或散茶烤炙，然后用茶碾將灸好的茶葉碾成末，茶末通過茶羅篩細，將茶盞（茶甌）預熱，然后將適量的茶末填入盞（甌）中，注入少量沸水將茶末調(diào)成膏狀，然后再次注水，用竹制的茶筅擊拂打茶，使茶湯表面形成泡沫湯花。斗笠碗底部深并有一定的寬度，容易擊打出湯花，在擊拂時寬闊的碗面不會因為碗口狹窄而阻礙運筅旋徹，同時也便于觀賞茶湯的湯花。宋代點茶中還衍生出了斗茶，斗茶也稱為“斗茗”或“茗戰(zhàn)”，即比試茶的優(yōu)劣，也比試點茶技藝的優(yōu)劣。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提到斗茶中“茶色白，宜黑盞”，斗茶時茶湯表面以白色為貴，一般選用建溪白色團茶，為了更好地辨別出茶面湯花的優(yōu)劣，最好使用黑釉茶盞。而一般以草茶茶末點啜者則多使用白瓷、青瓷、青白瓷（影青瓷）甚至銀器、石器做茶盞。范仲淹《斗茶歌》中寫到：“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睋?jù)有關學者的分析研究，詩中所描述的應是建溪綠色餅茶，而“碧玉甌”指的是施青白釉或青釉的茶碗。

宋代烹茶方式上非常多樣化，唐代陸羽的《茶經(jīng)》中有言：“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屬，煮至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俗不已。”宋人在陸羽所記載的烹煮方式上加以改良創(chuàng)新，將芝麻、綠豆、枸杞等藥材碾碎研磨后與茶一起烹煮，然后將其與茶水一起吃掉。宋人對茶不斷創(chuàng)新，精益求精地研制各種飲法，在茶汁中添加的材料日益豐富，如松仁、核桃仁、川椒、酥油等食物都可擂細加入茶湯中，吳自牧在《夢粱錄》中有寫：“四時賣奇茶異湯。冬月，添賣七寶擂茶、馓子、蔥茶，或賣鹽豉湯，暑天添賣雪泡梅花酒，或縮脾飲、暑藥之屬?！崩薏枋且环N養(yǎng)生茶飲，將茶葉、芝麻、花生等原料放進擂缽里研磨后用開水沖泡而成。在蔡襄的《茶錄》中也有關于將龍腦香加入茶湯中的描述，雖然蔡襄并不贊同這種飲法，但是這種在茶中加入香料和各種珍果香草的飲法在當時十分流行。宋代七寶擂茶、蔥茶、辣茶等都是當時流行的飲法。宋代蘇東坡《絕句》之二云：“偶為老僧煎茗粥，自攜修綆汲清泉。”宋人將這種加了各種佐料的濃茶稱為茗粥或茶粥。由于茗粥比較濃稠，尋常的碗底部較平，碗壁坡度較緩，飲用時不容易喝到碗底的湯渣。而斗笠碗由于碗壁的坡度較大，底部窄小，器身的設計讓飲用茗粥更為方便，不需要筷子或湯匙的輔助，碗底的湯渣便能夠很容易地滑入飲茶者口中。斗笠碗的設計也使清洗變得更加便利，滿足了宋人對茶碗功能上的需求。

4 結(jié)語

斗笠碗的出現(xiàn)迎合了宋代茶文化發(fā)展的需要，是專門為滿足宋人的飲茶習慣而燒造的。同時由于新式家具的革新潮流日益高漲，宋人不再像魏晉南北朝時期那樣席地而坐，飲食坐姿發(fā)生了變化，對于碗的造型與裝飾手法也有了新的要求，斗笠碗的流行是茶文化發(fā)展與飲食坐姿變化的必然結(jié)果。斗笠碗以其簡潔的線條、科學嚴謹?shù)脑煨驮O計滿足了使用者對功能的需求，淡雅的釉色與自然的刻畫紋裝飾應和了宋人在理學思想影響下對造物方面淡雅美的追求，斗笠碗將優(yōu)秀的制瓷技術和宋人高雅的藝術審美結(jié)合在一起，給人以儒雅、質(zhì)樸、高潔的感受。斗笠碗不僅具有強大的使用功能，還完美地體現(xiàn)了宋代對于理性審美的精神追求，是我國瓷器發(fā)展史上的一個獨特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