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世文獻及清華簡《管仲》合觀"/>
馬 騰
(暨南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由于“以法強齊”的政治生涯及法術色彩的思想言論,后世多以管仲為法家宗師鼻祖。古代寬泛意義的“法家”與“政治家”渾然一體。正如章太炎所言:“法家者流,則猶通俗所謂政治家也,非膠于刑律而已。”“法家”憑“政治家”事功而顯赫其學,“政治家”因“法家”學說而垂范其政。兩者相得益彰,“以法治國”之道術亦如影隨形,附于“法家”思想學說與“政治家”的法政實踐中。近代法學家王振先說:“上下吾國歷史數(shù)千年間,其足以稱大政治家者,未有不具法治之精神也……古來崇法治者,于春秋得二人焉,曰齊管仲,曰鄭子產……之數(shù)子者,皆身當危局,排眾議,出明斷,持之以剛健之精神,納民于公正之軌物,卒能易弱為強,易貧為富,措一國為泰山之安,果操何道以致此乎?曰惟真知法治故?!币徽Z揭明管仲于中華“法統(tǒng)”之重要意義。
春秋時期,以地域原則消解血緣紐帶,以尚賢政治瓦解世卿世祿,以賞罰治術輔助禮義教化,大抵構成邦國法制改革的基本策略。以齊桓稱霸、一匡天下為重心,管仲意識到“為君不君,為臣不臣”為“亂之本”(《國語·齊語》),扛起“尊王攘夷”的旗幟。后有孔子“君君、臣臣”說桴鼓相應,也有法家“勢”“術”論為其注腳。已有法律思想史研究者指出管仲法思想對于諸子的先驅意義,“后來既為法家所尊崇,又為儒家所稱道,還為道家所贊譽……他對周禮的改良,為后來的儒家所肯定;他的‘富國強兵’、‘令順民心’、以法統(tǒng)政等主張,成為后來法家思想的先聲”。
既有研究管仲事跡與言論的成果主要依據(jù)《左傳》《國語》《管子》《史記》等傳世文獻,而新近面世清華簡有《管仲》篇,記錄了齊桓公與管仲君臣之間就治國之道展開的邏輯連貫、內涵豐富的對話,亦有助于增進對管仲治國之道的認識。結合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管仲法思想之大端可歸納為:在禮法關系之維,管仲秉持改良周禮的變法思想與擇善業(yè)用的實用觀念,呈現(xiàn)一種遵從傳統(tǒng)、治道整全的建構性方略;在變法與霸道關系之維,管仲秉持“以法統(tǒng)政”的變法思路,倡導“令順民心”的法令實效觀點,尊崇湯武之德,批判商紂之刑;在治法與治人之維,管仲革除世卿世祿舊風,注重賞賢使能以構建國政的治人依托,開辟“承”“輔”為首的政治分工,創(chuàng)設選拔程序、賞刑手段為邦國選官的“法治”保障,還揭露刻畫奸佞行狀以提示“術治”,體現(xiàn)賢人政治與制度吏治的結合。
春秋時期,秩序格局與社會形態(tài)變化顯著,周室式微而諸侯坐大,呈現(xiàn)禮崩樂壞之亂象;農業(yè)發(fā)展與稅制改革,社會階層的流動整合與“士”的興起,又孕育邦國新政之生機。社會史視域的研究業(yè)已表明,春秋時期,社會變遷持續(xù)醞釀著制度變革氣息。誠然,周室衰頹不振、諸侯弒君篡權等權力重整導致“禮崩樂壞”,于其時社會變遷最為顯著。然根植背后的乃一種廣義的制度體系與價值觀念的“禮崩樂壞”:其時包羅現(xiàn)今所謂政治、經(jīng)濟、社會全方位的“新法”訴求,對周禮秩序造成強烈沖擊,終將破繭而出。
當然,固有權威符號的消隱、已然政治秩序的瓦解、制度體系的崩潰都有滯后性。其時,邦君與執(zhí)政仍身處這一秩序體系而不免產生“路徑依賴”,即便以“改革家”稱世的管仲、子產,不管其政法實踐對周禮的反叛、革新多么深刻,都力圖使其反映社會變遷之執(zhí)政理念于周代體制中獲得吻合“政統(tǒng)”與“禮義”的合法解釋??鹬畷芴熳釉谟椠R桓公“無下拜”之特權,但管仲以“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國語·齊語》)勸諫,即表明尊奉周天子最高權威的政治正確,亦成為齊國“尊王攘夷”之霸道策略的思想基礎?!豆茏印ば】铩吩唬骸疤熳又码延诨腹皇?,天下諸侯稱順焉。”對禮制的守護抑或僭越,始終是執(zhí)政調適姿態(tài)以安身立命,謀求策略以推進革新的必要抉擇。管仲雖維系權力格局,堅辭周襄王“以上卿之禮饗”,卻也曾有孔子所斥“樹塞門”“有反坫”(《論語·八佾》)之舉,想必也因執(zhí)政之權甚重,鼎新之意甚卓,而自難事事拘于禮數(shù)。于治國之道,管仲言:“修舊法,擇其善而業(yè)用之”(《國語·齊語》),亦當作如是觀。韋昭注曰:“業(yè),猶創(chuàng)也”,即今人常謂“創(chuàng)造性繼承”。一“修”一“業(yè)”,盡顯管仲對周禮之辯證觀點與改良立場,蘊含尊重傳統(tǒng)的平恕態(tài)度與禮隨時變的進化觀念,甚至有同于儒宗孔子“從周”之基本原則與“斟酌損益”之權變態(tài)度。后世評曰:“王者之法,莫備于周公,而善變周公之法者,莫精于管子。”
管仲所言之“舊法”或“禮”,實乃周禮;管仲之政,必有其傳統(tǒng)根基,“本之周禮鄉(xiāng)遂之制”。周代禮制包羅萬象,管仲踐行霸道而屬意于政法統(tǒng)序,故尊周禮而“修舊法”,不撼周禮體系之倫理道德基礎,而于緊要之處寄寓富國強兵之銳意。對于周禮,管仲既未奉若圭臬,亦不全盤否棄。這無疑是一種在“舊禮”與“新法”之間游刃有余、左右逢源的實用主義策略。管子曰:“審于時而察于用,而能備官者,可奉以為君也。”(《管子·牧民》)所謂“時”之權衡、“用”之實用,作為理想之“君”的標準,毋寧說是管子胸中“以法強齊”之方略。
究其時局,一方面,社會階層的縱向流動,邦國人口的橫向遷徙,必將造成原初地域觀念的轉變與傳統(tǒng)宗法血緣紐帶的松弛。傳統(tǒng)禮制立足的社會形態(tài)愈發(fā)迥然有別,傳統(tǒng)禮俗必會愈發(fā)模糊乃至喪失實效,反映政治變革與社會變遷的新法訴求漸而催生;另一方面,變法家對社會變遷之趨向亦非一味順應,從管子“四民分居定業(yè)”到商君“令民為什伍”,都是力圖重新整飭使之重歸較為穩(wěn)固、相對靜止之社會形態(tài)的“齊民術”。這以整飭東周秩序、光昌方伯之政為前提。
管仲勸諫桓公以德禮為先:“臣聞之,招攜以禮,懷遠以德,德禮不易,無人不懷。”“君以禮與信屬諸侯,而以奸終之,無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謂禮,守命共時之謂信。違此二者,奸莫大焉?!?《左傳·僖公七年》)管仲推崇道德禮義,其變法不離傳統(tǒng),立于“經(jīng)俗”,以“飾四維”為綱,主張“教訓”成美俗。內含其中的教化民眾、淳化風俗之義,又與儒家“德治”若合符節(jié)。管仲將“禮義廉恥”奉為“國之四維”?!豆茏印つ撩瘛吩唬骸昂沃^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jié),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薄八木S”構成相互關聯(lián)的維系傳統(tǒng)人文精神與邦國文化價值的德性架構,不只是個體修身箴言,更是政治方略及規(guī)范理念。
清華簡《管仲》亦呈現(xiàn)管仲治國之道的基本范疇,是在回答齊桓公如何扭轉法治凋敝,即“刑政既蔑,民人惰怠”情形而展陳的方略:
正五紀,慎四稱,執(zhí)五度,修六政,文之以色,均之以音,和之以味,行之以行,匡之以三,度之以五,小事逸以惕,大事簡以誠,執(zhí)德如縣,執(zhí)政如繩。(清華簡《管仲》)
逐一考索之,“五紀”以紀天時,取《尚書·洪范》“五紀:一曰歲,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歷數(shù)”。
“四稱”以辨治人,合《管子·四稱》所述“有道之君”“無道之君”“有道之臣”“無道之臣”。
“五度”以正五行,如《文子·自然》“八風詘申,不違五度”、《鹖冠子·天權》“五度既正,無事不舉”(陸佃注:“左木、右金、前火、后水、中土是也?!?之語,亦合《管子·五行》之旨。
“六政”以彰政德,如《大戴禮記·盛德》:“御天地與人與事者亦有六政?!?盧辯注:“六政,謂道、德、仁、圣、禮、義也?!?
至于“匡之以三,度之以五”,吻合該篇前文:“斂之三,博之以五,其陰則三,其陽則五。是則事首,惟邦之寶?!薄翱镏匀币姟兑葜軙ご罂锝狻罚骸按罂锓鈹z,外用和大。中匡用均,勞故禮心。小匡用惠,施舍靜眾?!边M而,“匡之以三”與管仲“一匡天下”(《論語·憲問》)之評語及《管子》“三匡”篇名緊密關聯(lián),似可糾正“三匡”與簡長、時代有關的各種觀點,反而足以印證“三匡”作為管仲強國之道的核心地位與確切程度?!岸戎晕濉睉c同句“五度”有別,可能與《管子·揆度》之“正名五”有關,即“權衡規(guī)矩準”并演繹于色、聲、味等社會生活范疇?!皥?zhí)德如縣,執(zhí)政如繩”則徑直透露兼顧“德”與“政”的治國理念。
綜合看來,這些本乎傳統(tǒng)治道又略帶陰陽五行色彩的概念體現(xiàn)一種遵從傳統(tǒng)、治道整全的建構性方略,與偏執(zhí)刑治、刻薄寡恩的法家“刻者”話語大異其趣。傳統(tǒng)德禮裹挾的政治統(tǒng)緒、秩序權威、外交格局仍于春秋治邦大有關系,蓋如管仲善學而博以言之。
因“九合諸侯”之政治事功,孔子譽管仲為“仁人”。然而,如此高倡“國之四維”者,也曾因個人違禮被孔子斥為“器小”“不儉”“不知禮”之人,孟子恥于相比(《孟子·公孫丑上》),荀子更譏以“野人”,后儒亦不乏為宣揚修身德禮、倡言王道政治而重拾圣人之譏者。折射儒者自身王道理想與修身守禮之余,管仲“國之四維”等“德禮”話語在裹上儒學面紗后又于中國思想史上經(jīng)久不衰,亦足以透露其崇尚德禮、業(yè)用治法之旨。
《管子·牧民》開宗明義,將政治秩序寓于文化傳統(tǒng)之祭神禮儀?!绊樏裰?jīng),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廟,恭祖舊”,其“大經(jīng)大法”顯露出治國對傳統(tǒng)權威的仰賴?!安混笊酱?,則威令不聞;不敬宗廟,則民乃上校”亦隱喻著傳統(tǒng)祀禮之效力與政權統(tǒng)治之地域的微妙關聯(lián),無不傳達“禮”的政治蘊涵?!岸Y以導民”浸潤于傳統(tǒng)禮治德化,既樂言教化功能,亦推崇強制作用。
申言之,管仲在變法中“業(yè)用”舊禮,凸顯邦國強制規(guī)范推進變法的功用,即“以法統(tǒng)政”之執(zhí)政策略?!耙苑ńy(tǒng)政”凸現(xiàn)著“法”對政治、經(jīng)濟、社會各方面的統(tǒng)制功能,傳達的是法令的革新性、強制性特征。對外以軍事為支持的“尊王攘夷”格局、對內以刑罰為保障的法制變革趨向,皆為“作內政而寄軍令”(《國語·齊語》)之強力撐持。這雖為政治與社會變革拓殖廣闊空間,卻也沖擊“禮”的穩(wěn)定格局。對于這一“二難命題”,管仲以“令順民心”加以化解:洞悉穩(wěn)固之民心與流動之民情,關切社會實效,保障統(tǒng)率政治改革的法令得以推行。此乃“以法統(tǒng)政”之必要補充,亦契合“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yè)用之”這一基本原則所透露的“傳統(tǒng)”與“革新”雙重面相。
《管子·牧民》曰:
令順民心,則威令行;使民各為其所長,則用備;嚴刑罰,則民遠邪;信慶賞,則民輕難;量民力,則事無不成;不強民以其所惡,則詐偽不生;不偷取一世,則民無怨心;不欺其民,則下親其上。
“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yè)用之”是一個總則,何為“善”,如何“業(yè)用”,則訴諸具體標準。“令順民心”正是改良舊法的重要標準尺度,故曰“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史記·管晏列傳》)?!罢?,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管子·牧民》)既然治國執(zhí)政應順乎民心,則法令必考察人性基礎,合乎社會民情。鮑叔牙曾自謂不如管仲之“寬惠愛民”,管仲也一再向桓公建言執(zhí)政“始于愛民”(《管子·小匡》)。清華簡《管仲》篇中,“管仲”更是稱許“和民以德”的商湯與“好義秉德”的周武,將之奉為君王典范。
進而,管仲治國變法也與待民觀念息息相關。一方面,管仲從物質基礎的角度審思法律實效性與民眾守法之條件:“民不足,令乃辱;民苦殃,令不行。”(《管子·版法》)“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已成經(jīng)典名言,著實將物質條件視為“禮節(jié)”“榮辱”之基礎。這既是一種樸贍的唯物觀,也流露出一種政治實用思想,還暗含后來儒家趨向法家的一條重要理論路徑——治道之仁義意旨朝向事功標準的轉向。
另一方面,管仲曰:“令順民心,則威令行”,強調法令創(chuàng)制應以人性為基礎。如若欲令不虛行,則法令內容當符合人性。故而,誠如“凡人之情,得所欲則樂,逢所惡則憂,此貴賤之所同有也”(《管子·禁藏》)之理解,管仲以“好利惡害”之人性論說奠定法令政策實效性的基礎,為后來儒家荀子,法家商鞅、韓非所復述。當然,由于管仲提倡親民而非勝民,慎刑而非重刑,其“好利惡害”論與刻薄寡恩之三晉法家仍差異顯著:
桓公曰:“我欲勝民,為之奈何?”管仲對曰:“此非人君之言也。勝民為易。夫勝民之為道,非天下之大道也。君欲勝民,則使有司疏獄,而謁有罪者償,數(shù)省而嚴誅,若此,則民勝矣。雖然,勝民之為道,非天下之大道也。使民畏公而不見親,禍亟及于身。雖能不久,則人持莫之弒也,危哉。君之國岌乎?!?《管子·小問》)
相反,管仲強調“量民力”與“不強民”:
不為不可成者,量民力也;不求不可得者,不強民以其所惡也;不處不可久者,不偷取一世也;不行不可復者,不欺其民也。(《管子·牧民》)
《管子·版法》承其余緒曰:“驟令不行,民心乃外”,深察法令實效依托于以民性民情為本之風俗習慣。意欲實行違背民心的強行變法,必然違背制度基本規(guī)律,與社會發(fā)展背道而馳。這預示著后來偏執(zhí)“人性好利惡害論”之重刑邏輯的坍塌,德禮之寬惠品格則于其間顯現(xiàn)潤飾政刑的功效。
以法統(tǒng)政、令順民心是“法治”的基本思路,于賞刑制度乃具體形成一種嚴刑輕過、移諸甲兵的刑事政策或執(zhí)法策略。大刀闊斧的變法少不了嚴刑峻法的保障,管仲著實倚重賞罰的糾勸、威懾作用:“設象以為民紀,式權以相應,此綴以度,竱本肇末,勸之以賞賜,糾之以刑罰,班序顛毛,以為民紀統(tǒng)?!?《國語·齊語》)又言:“嚴刑罰,則民遠邪;信慶賞,則民輕難?!?《管子·牧民》)這些無不出于“以法統(tǒng)政”之富國強兵改革的迫切需求。后來齊姜轉述之以諫重耳:“畏威如疾,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見懷思威,民之中也。畏威如疾,乃能威民。威在民上,弗畏有刑。從懷如流,去威遠矣,故謂之下。”(《國語·晉語》)這番“畏威如疾”的刑罰論,也與后來鄭子產“其次莫如猛”之“水火論”不乏相通之處。
然而,管仲又言治國應“慎用其六柄”(《國語·齊語》)?!傲闭?,《管子·小匡》曰:“殺生、貴賤、貧富。”可見,在刑罰尤其死刑問題上,管仲抱持謹慎態(tài)度,與商鞅在渭河一天處決犯人七百對照鮮明。究管仲之思想,德政禮治的文化傳統(tǒng)、令順民心的法律觀念、以法統(tǒng)政的現(xiàn)實策略共同證成其“省刑慎刑”理念。
其一,省刑慎刑符合德政禮治的文化傳統(tǒng),乃遵循“國之大禮”的要求。《管子·中匡》載:
公曰:“請問為國?!睂υ唬骸斑h舉賢人,慈愛百姓,外存亡國,繼絕世,起諸孤;薄稅斂,輕刑罰,此為國之大禮也。”公曰:“請問為天下。”對曰:“法行而不苛,刑廉而不赦,有司寬而不凌;菀濁困滯,皆法度不亡,往行不來,而民游世矣,此為天下也?!?/p>
與尚賢、愛民、薄賦等德政禮治之義并列,“輕刑”亦為應有之義。正如清華簡《管仲》所載,“管仲”認為肆意任刑,罔顧民怨是亡國的導火索,批判無禮無義、怠政任刑的后辛“不可以為君”:
其二,省刑慎刑亦為“令順民心”之法律基本觀念使然?!豆茏印つ撩瘛吩唬骸靶塘P不足以畏其意,殺戮不足以服其心。故刑罰繁而意不恐,則令不行矣;殺戮眾而心不服,則上位危矣?!惫室苑ㄖ锡R務在避免法刑治理的偏頗,真正實現(xiàn)“為天下”:“法行而不苛,刑廉而不赦,有司寬而不凌;菀濁困滯,皆法度不亡,往行不來,而民游世矣,此為天下也?!?《管子·中匡》)
不過,管仲認為“省刑”順乎民心,而“省刑”之要旨卻落于鉗制思想與泯除欲望?!豆茏印つ撩瘛吩唬骸吧蠠o量,則民乃妄;文巧不禁,則民乃淫。不障兩原,則刑乃繁。”誠然,這揭示“民妄”“民淫”有君王驕奢淫逸之因由,只是“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又顯露出鉗制自發(fā)創(chuàng)造以實現(xiàn)省刑的意旨。從中可見,“令順民心”實為任刑之文飾。
其三,省刑慎刑更順乎“以法統(tǒng)政”的策略導向?!豆茏印ぶ锌铩分^:“甲兵未足也。請薄刑罰,以厚甲兵?!陛p刑不僅是延續(xù)傳統(tǒng),順乎民心,更重要的是經(jīng)由刑罰執(zhí)行制度推就霸業(yè),即“輕過而移諸甲兵”。由此,以省刑慎刑為基本理念,管仲設計了一套讓有罪者以兵甲等軍械物資抵消刑罰的贖刑制度:“死罪不殺,刑罪不罰,使以甲兵贖。死罪以犀甲一戟,刑罰以脅盾一戟,過罰以金軍,無所計而訟者,成以束矢?!?《管子·中匡》)《國語·齊語》則載:“制重罪贖以犀甲一戟,輕罪贖以鞼盾一戟,小罪謫以分金,宥閑罪?!庇袆e于后世法典贖刑,管仲之“贖”不為確立一種法律與刑罰適用的等級標準,而意在巧設法律制度以實現(xiàn)充實甲兵的實用目的,最為契合“以法統(tǒng)政”之一貫策略。
以“作內政而寄軍令”為綱,管仲在齊國推行全盤制度改革。其中,作為國家統(tǒng)治兩大基本要素,土地與人口是諸國法制改革的重心,管仲強齊亦著重于此。土地方面確立“相地而衰征”的地稅制度,人口方面創(chuàng)設“四民分居定業(yè)”的區(qū)劃制度,均體現(xiàn)這一時期法制發(fā)展的顯著特征,即邦國愈發(fā)擴張之法權及其愈發(fā)精細的法制,對愈發(fā)復雜之社會格局形成一種匹配而有力的控制調整。
“相地而衰征”的稅制改革最負盛名。據(jù)《國語·齊語》,管仲曾對齊桓公說:“相地而衰征則民不移?!?“衰征”,反映了農業(yè)生產發(fā)展自然區(qū)分土地好壞的經(jīng)濟規(guī)律,故而訴諸與之相應的等級稅制。如果說魯國“初稅畝”是農業(yè)生產模式的稅制反映,那么齊國“相地而衰征”則作為農業(yè)生產力發(fā)展的稅制反映。一方面,大抵如后來孟子所謂“無恒產者無恒心”之理,經(jīng)由土地稅的法制化改革路徑,確立相應的權利義務制度,以激發(fā)勞動者的主觀能動性,推動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另一方面,遵循經(jīng)濟規(guī)律,按照土地優(yōu)劣確定等級化的地稅制度,土地自能各盡其用,亦可使民眾安土重遷,社會趨于穩(wěn)定,與所欲實施之四民分居定業(yè)和三國五鄙制度相配。
管仲雖著力于土地稅制改革,對工商業(yè)發(fā)展亦尤為重視。首先,農業(yè)與工商業(yè)雖是“本”與“末”的關系,但管仲主張“務本飭末”,并未像后來商韓僅重“農”而欲“強本除末”。其次,管仲認識到工商業(yè)對邦國經(jīng)濟的重要意義,主張“通貨積財”(《史記·管晏列傳》),鼓勵魚鹽貿易,并取得顯著效果:“通齊國之魚、鹽于東萊,使關市幾而不征,以為諸侯利?!?《國語·齊語》)再次,管仲提倡“與民分貨”,從分配制度上確保民眾共享工商業(yè)發(fā)展的成果,雖歸旨于“富國強兵”,也不忽視“富民”之意義?!氨叵雀幻瘛?,“無疑就進入到對于民眾生命本身維系與舒展的正視,進入到對于民眾生命內在價值的正視、肯定乃至尊重?!备粐c富民,本是相輔相成的。管仲既知“予之為取,政之寶也”(《管子·牧民》),必已深諳此理。后來三晉法家多以“弱民”為治術,而《管子·治國》則宗管氏“治國之道,必先富民”之灼見。
不過,管仲整飭社會之方略仍不無制民之機理。法家學說與實踐中,國家權力運轉與政府政策實施都聚焦于如何對社會民眾嚴酷約制,使之統(tǒng)一于富國強兵的軌道中。在人類文明史上,早期邦國治理演進中皆有依循特定標準劃分民眾的理路。在古希臘雅典城邦,著名改革家梭倫便按財產多寡將城邦公民分為四類。與之貌似,管仲提出著名的四民分居定業(yè)論,將自由民分為士、農、工、商四類,以法制固化社會分工與職業(yè)差異,形成政治地位及社會等級的基本結構。
人口流動本有利于商貿發(fā)展,主張“務本飭末”的管仲對人口流動并不忽視。然而,為社會各階層安置固定的職業(yè)本分,輔之以地域限制之區(qū)劃制度為保障,可確保社會形成趨于穩(wěn)固的等級秩序。這種目錄化、技術化的統(tǒng)制理念,正是邦國政府的治理基礎。管仲認為,以職業(yè)標準劃分區(qū)域,使相同職業(yè)的人同居一塊,可使民眾安分守己,所謂“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在一個千篇一律、要素單一的簡化區(qū)域中,信息的主題集中與高效流轉,使得推動社會物質發(fā)展的技術淬煉成為可能,最終形成“居同樂,行同和,死同哀”(《國語·齊語》)的穩(wěn)定秩序與“士之子恒為士”“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農之子恒為農”的社會形態(tài)。在初現(xiàn)集權的方伯邦國中,將漸能直接控制之民眾個體歸置于簡單的規(guī)格參數(shù)中。
畢竟,社會階層的自由流動,必將極大促進不同階層、職業(yè)繁復交互間的信息創(chuàng)生、傳播與演繹,議政輿論與新興思想對“齊民”“霸道”藍圖自然是極不和諧的光點:“四民者,勿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哤,其事易故?!?《國語·齊語》)出于維護政治秩序與霸道政治的目的,管仲創(chuàng)設這種立足于地域與職業(yè)的系統(tǒng)、歸旨于富國強兵的改革與專制政策,對后世商韓思想以及帝制中國影響深遠。受時代所限,管仲依托宗法血緣之特征仍很明顯:“公修公族,家修家族,便相連以事,相及以祿,則民相親也?!?《管子·小匡》)為踐行“四民分居定業(yè)”理念,據(jù)說管仲還創(chuàng)設了一套詳備的行政管理體制。借鑒所謂圣王之法——“三其國而五其鄙”,管仲分別整飭國、鄙兩套治理系統(tǒng),蓋能反映春秋邦國政治直接有效管轄民眾的集權理念,為中國史上首見政府形成直接治理基層之制度。
齊桓公會盟諸侯之葵丘會盟共倡“尊賢育才”(《孟子·告子下》),意味著重視賢能蓋已成一種邦國共識與社會風氣。戰(zhàn)國時期顯耀于政壇的“士”階層,大可追溯至齊桓公之時代契機。清華簡《管仲》則載:“桓公又問于管仲曰:‘仲父,起事之本奚從?’管仲答曰:‘從人?!?/p>
周禮固以“賢賢之義治官”,卻難逾越“親親”“尊尊”之原則,調處“賢”“親”之標準差異。春秋伊始,政治家、思想家漸次思考何以實現(xiàn)賢能政治?;蚓売谧陨黼H遇,或基于政事處理,管仲治齊秉持“匹夫有善,可得而舉”之理念,致力于改革吏治、延攬賢才。在提倡唯才是舉、人盡其才之余,飽含對傳統(tǒng)周禮“親親”原則與世卿世祿制的否棄態(tài)度。據(jù)《論語·憲問》載,管仲曾削奪“伯氏駢邑三百”,類似后來吳起、商鞅抑貴之舉。此外,管仲依隰朋、寧戚、東郭牙、公子舉、公子開方、曹孫宿、弦章、王子城父等人的個性才能,建議桓公賦予其相應的行政或外交職權,開啟齊國人盡其才的政治局面。
管仲之“尚賢”以法制方式切實推行,既規(guī)定鄉(xiāng)大夫推舉人才的職責,又設置獎賞措施與罪名刑罰作為后盾。若較諸隨后諸子,更能察見管仲尚賢思想的革新意味??鬃犹岢芭e賢才”,或于世卿世祿之外另辟蹊徑;子思希圖調和親親與賢賢,曰“愛親忘賢,仁而未義也。尊賢遺親,義而未仁也”(郭店簡《唐虞之道》);孟子宣稱“惟仁者宜在高位”(《孟子·離婁上》)而擔憂“卑逾尊,疏逾戚”,溺于“仕者世祿”(《孟子·梁惠王下》)之舊識,皆不及管仲“舉賢”之革新;而不管墨子“尚賢”抑或后來法家“使法量功”,其反映現(xiàn)實賢才需求的尚賢與職制觀念更能與之呼應。
周秦諸子大多提倡尚賢,具體標準則取舍各異。管仲所尚之賢,實乃“居處好學、慈孝于父母、聰慧質仁、發(fā)聞于鄉(xiāng)里者”,“拳勇股肱之力秀出于眾者”(《國語·齊語》),既有對品德材質之道德君子的推崇,也不乏對外在勇力才能之事功人才的倚重。清華簡《管仲》載管仲答齊桓公“設承”“立輔”之問:“賢質不枉,執(zhí)節(jié)緣繩,可設于承;賢質以抗,吉兇陰陽,遠邇上下,可立于輔?!笨梢?,“承”要求剛正不阿,“輔”講究博學多識,國之大臣的設置安排,亦得根據(jù)現(xiàn)實取合道德品質與知識才力。同時,還可看到齊備于漢代書籍的臣僚分工類型言說,如《大戴禮記·保傅》“道、充、弼、承”或《尚書大傳》“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輔,右曰弼”,也循管仲之政、管學之名,于戰(zhàn)國時期漸次闡揚。
《齊語》《小匡》均載管仲治齊實行一套詳備的人才選拔制度規(guī)程:
桓公令官長期而書伐,以告且選,選其官之賢者而復用之,曰:“有人居我官,有功休德,惟慎端恪以待時,使民以勸,綏謗言,足以補官之不善政?!被腹俣c之語,訾相其質,足以比成事,誠可立而授之。設之以國家之患而不疚,退問其鄉(xiāng),以觀其所能而無大厲,升以為上卿之贊。謂之三選。(《國語·齊語》)
韋昭注云:“三選,鄉(xiāng)長所進,官長所選,公所訾相。” “三選”構成一套有層次的選官程序,主要依賴官長與國君的主觀判斷,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后來法家的客觀化考績理念。至少,若《國語》《管子》一致記載之“三選”屬實,則于春秋早期便使“匹夫有善可得而舉”成為政制事實,庶民對貴胄的抗爭得以實現(xiàn)。同時,這也構成管氏嚴格規(guī)制地域、職業(yè)之固化秩序的調攝。
在“三選”程序等舉賢方略的基礎上,管仲還充分運用賞刑手段保障尚賢制度的施行。一方面,以所舉人才的能力為依據(jù),給予推薦人賞賜,形成激勵機制以保障人才舉薦政策?!豆茏印ご罂铩份d:“凡具吏進諸侯士而有善,觀其能之大小以為之賞,有過無罪。”
另一方面,以具體罪名刑罰迫使地方官員推舉賢才、舉報奸邪?!秶Z·齊語》載:
君親問焉,曰:“于子之鄉(xiāng),有居處好學、慈孝于父母、聰慧質仁、發(fā)聞于鄉(xiāng)里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蔽明,其罪五?!庇兴疽延谑露??;腹謫栄?,曰:“于子之鄉(xiāng),有拳勇股肱之力秀出于眾者,有二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蔽賢,其罪五。”有司已于事而竣?;腹致勓桑唬骸坝谧又l(xiāng),有不慈孝于父母、不長惕于鄉(xiāng)里、驕躁淫暴、不用上令者,有則以告。有而不以告,謂之下比,其罪五?!庇兴疽延谑露ⅰJ枪枢l(xiāng)長退而修德進賢,桓公親見之,遂使役官。
官員有才不舉,以“蔽明”“蔽賢”論罪;官員對不遵守法令者不告發(fā),則以“下比”論罪。以“治法”確?!爸稳恕?,通過嚴苛的官員職責規(guī)定與刑罰制裁,保障國家“舉賢”法令的貫通落實,甚至可視為漢人奏議“不舉孝廉者罪”(《漢書·武帝紀》)的先聲。
清華簡《管仲》有“上賢以正,百官之典”一說,明確表達天子、諸侯、大夫“保邦”之要在于臣仆“同心”。更顯著的是,該篇中“管仲”告誡齊桓公信慎良,遠佞人,其簡文對佞臣行狀刻畫之淋漓盡致,與《管子·四稱》頗可對觀,無不呈現(xiàn)法家執(zhí)術去壅之術:
桓公又問于管仲曰:“仲父,今夫佞者之利氣亦可得而聞乎?”管仲答:“既佞又仁,此謂成器。胥舍之邦,此以有國,天下有其機。夫佞者之事君,必前敬與巧,而后僭與偽,以大有求。受命雖約,出外必張,蠢動勤畏,假寵以放。既蔽于貨,崇亂毀常。既得其利,昏逯以行。然則或弛或張,或緩或急,田地壙虛,眾利不及,是謂幽德?!?清華簡《管仲》)
如前文所述,四民分居定業(yè)、三國五鄙制度旨在整飭社會使趨穩(wěn)固,這是否與管仲沖決血緣、力主尚賢相齟齬?其實不然。身為“以法統(tǒng)政”之實干政治家,管仲“尚賢”非欲依賴社會職業(yè)與政治階層的自由流動,而更多經(jīng)由君王官員強化實權、察舉提拔賢能來實現(xiàn)。后來雖有墨家“在野”視角之“尚賢”釜底抽薪,然顛覆世卿世祿之運動仍大成于法家商鞅,既“弱民勝民”,又“使法量功”,使“尚賢”思想譜系不逃君權收攏調配之終局,實乃方伯霸主法權擴大化之勢所必然。
管仲改良周禮,擇善業(yè)用,其變法觀既注重延續(xù)政統(tǒng),維護周禮秩序,亦著力重塑權威,建構霸道政治。管仲首倡四維,傳承治道,其法律實效觀既歸本客觀物質基礎,也審思主觀人性標準,省刑慎刑之理念既合周道,亦通儒學。管仲以法統(tǒng)政,軌物范世,其巧設“作內政而寄軍令”,諸如連軌里、修甲兵、革稅制、選賢能、遠佞人等政術,亦為矯國變法之權輿,而為法家所承祧。
管仲歿后數(shù)百年間,儒法先后成為顯學。后來儒法分合之歷史趨勢與內在邏輯,皆與先前文化淵源與社會土壤密切相關。齊管仲思想與實踐是原本同宗之儒法分擘的時代背景,而后稷下學宮之《管子》將其文本化,構成儒法融通思想史之重要環(huán)節(jié)。質言之,管氏既為前儒法時代社會思潮之全面展現(xiàn),亦是儒法整合思想形態(tài)的早期影像。劉師培評曰:“管子以法家而兼儒家,以德為本而不以法為末,以法為重而不以德為輕。合管子之意觀之,則正德利用者,政治之本源也;以法治國者,政治之作用也?!眰鹘y(tǒng)中國君主制下那種“正德利用”的德治修辭與“以法統(tǒng)政”的變法策略,今人不可不察,然仍可對管仲之治“擇其善者而業(yè)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