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詹緒左 呂永生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內(nèi)容提要:蕭云從于65歲時所寫的獨立的行書作品《胡澹庵書遺從子維寧》意義非凡,具有很高的觀賞價值。然今人對該作品的移錄、識讀存在著嚴重的失誤,或錄字未確,或奪文衍字,至于點斷之誤更是比比皆是。本文擇其要者,檢討錄文的錯誤類型和致誤緣由,并指出解決此類問題的具體路徑。
研究安徽文化史,明末清初的蕭云從(1596—1673)無疑是座重鎮(zhèn)。筆者在整理蕭云從書畫文字的過程中,有幸拜讀了沙鷗先生的大作《蕭云從與姑孰畫派》,在“蕭云從書法考評”一節(jié)中豁然展示了一幅蕭云從65歲時所寫的獨立的行書作品《胡澹庵書遺從子維寧》,著實令筆者眼前一亮,感奮不已。我們知道,以前觀賞、研究蕭云從的書法作品,只能是按“圖”索驥—從他的畫作詩款題跋中去領(lǐng)略其書作的風采。所以,這幅獨立的行書作品就顯得格外意義非凡。而且就作品本身而論,文筆酣暢,感情飽滿,灑然意適,頗有些顏魯公《爭座位帖》《祭侄文稿》的意味。從內(nèi)容上說,它寫的是關(guān)于君子為學之道的,話題是有些沉重,不像那些模山范水、抒情寫意的清詞麗句,似乎很難出彩。而從形式上說,這幅書作正文247字,落款8字,字的重復率又很高,如“必”18次,“日”14次,“其”12次,“也”9次,“欲”8次,“以”7次,“曰”“焉”“如”“而”各6次,“又”5次,“君子”4次,這也是讓一般書家頗感頭疼、難以措手的。可就是這樣嚴肅的內(nèi)容、繁復的形式,到了蕭云從的靈腕妙筆之下,依然有罄控自如的流暢感、不厭其“煩”的恰好感和觸遇生變的新奇感,實在是難得一見的佳作。蕭云從論書時嘗云:“必有完字具于胸中,則下筆之際,自然從容中道?!庇^乎此作,信然!不過想想倒也自然,蕭云從長于篆隸,以篆書導其源,借隸書發(fā)其機,溢而為行草,自能激其波、揚其瀾,寫得圓潤華滋而又氣度雍容,更何況作者還“有完字具于胸中”,豈能不“從容中道”?
不過,令筆者感到困惑的是,這幅書作中明明“說”的是“胡澹庵書遺從子維寧曰……”,可為何沙鷗先生卻將其收入《蕭云從詩文輯注》之“文”的“囊”中,而且給這篇書作擬題為“蕭云從行書作品文”。不僅如此,更讓筆者感到吃驚的是《蕭云從詩文輯注》和《蕭云從與姑孰畫派》的錄文與筆者對這幅書作的辨認與閱讀實在差距太大,簡直是遙乎遠哉。沙先生是書畫名家,又是一直致力于研究蕭云從的專家,莫非真的是自己水平有限,對書作文字的辨認、文句的點斷屢屢看走了眼,或斷錯了位置?于是筆者決定好好研究一番,以還這段文字的廬山真面目。
經(jīng)過一番檢索,筆者才知道,“胡澹庵”就是南宋時有名的政治家、愛國大臣胡銓(1102—1180),“邦衡”是其字,“澹庵”乃其號,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高宗建炎二年(1128)進士,授撫州事軍判官。紹興五年(1135)任樞密院編修官。赫赫有名的《戊午上高宗封事》就出自他的手筆。在蕭云從這幅行書立軸中,“胡澹庵”對“從子維寧”所“說”的那番關(guān)于“君子為學之道”的話,始見于明刻本《澹庵文集》卷六《跋從叔祖八景士遺稿》一文中,這在清文淵閣《四庫全書》中可以查到。而且此文在今人曾棗莊主編的《宋代序跋全編》第六冊中也可以找到。由于這段話非常有名,又可以在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甲編卷二“夜績”條或明代孫緒撰著的《沙溪集》卷十二《雜著》中找到。經(jīng)過一番認真比對,筆者發(fā)現(xiàn)自己原先對書作的辨認與閱讀基本無誤,故不免還有點“我思古人,實獲我心”之感。相反,沙先生的錄文則問題多多。本來,錄文與原作理應(yīng)標配,而此錄文卻“標”而不“配”,誤人匪淺。為了更好地欣賞蕭云從這一幅行書作品,很有必要來重新梳理這段文字。這對沙先生的兩本大作的再版或許也不無裨益。下面我們先把沙先生的錄文揭引如次,另將蕭云從的書作也截圖于側(cè),以供參照比對。其錄文是這樣的:
蕭云從 胡澹庵書遺從子維寧98cm×28.3cm重慶市博物館藏
胡澹庵書送從子維寧曰:古之君子學,欲其日益善,欲其日其加德,欲其日起身,欲其日省體,欲其日強行,欲其日見心,欲其日休道,欲其日摹以為未也。又曰:知其所亡,見其所不見,一日不使其功怠,尊其愛日如是之矣。猶以為未也,必將習,尊無一時不習也;必將數(shù),尊無一時不數(shù)也;必時中,尊無一時不中也,其競時如是可以首問其,猶以為未也。則曰:狂者日之余也,互必繼咎,尊燈、必濕膏、必焚燭、必秉蠟、必濡螢、必昭月、必帶雪、必映光、必隙明、必惜暗,則記嗚呼如是極耶。然而君子人曰:終夜不寢必如孔子,雞鳴而起必如大舜,坐已待旦必如周公,然則何時已也?范寧曰:君子之焉學也,汲身而已耶。庚子七夕蕭云從謹書。
對照圖、文,再參照《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等文獻記載,我們做如下評析:
首句“送”,顯為“遺”字之誤。宋克《急就章》、文徵明《赤壁賦》中的“遺”,都是這一寫法。再檢《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宋代序跋全編》,也都錄作“遺”。曾棗莊、劉琳主編的《全宋文》第195冊、任繼愈總主編的《中華大典·教育典·教育制度分典》第1冊都將這篇文字擬題為“遺從子維寧書”,又何“送”字之有?而蕭云從的這幅行書作品其實正可擬題為“遺從子維寧書”,這比沙先生新近出版的《蕭云從版畫研究·蕭云從創(chuàng)作年表》中擬題為“胡澹庵語錄”要具體、貼切得多。而句中“從子”指侄兒?!蹲髠鳌は骞四辍罚骸靶l(wèi)人立其從子圃,以守石氏之祀,禮也?!睏畈ⅲ骸皬淖樱值苤右?。亦謂之猶子?!蹦敲础熬S寧”呢?他就是胡銓的侄子、鄉(xiāng)貢進士胡渙,字秀亨。
“古之君子學,欲其日益善,欲其日其加德,欲其日起身,欲其日省體,欲其日強行,欲其日見心,欲其日休道,欲其日摹以為未也”,這幾句問題更多。第一,“日其加德”的“其”,系衍文。第二,“欲其日摹”的“摹”,是“章”字之誤?!罢隆闭撸@著也。《國語·周語下》:“夫見亂而不惕,所殘必多,其飾彌章?!表f昭注:‘章,著也?!薄啊秴问洗呵铩の鸸罚骸噬茷榫?,矜服性命之情,而百官已治矣,黔首已親矣,名號已章矣?!哒T注:“章,明也。”王羲之《自書詩》、米芾《章吉老墓表》中的“章”,都是這種寫法。《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也都錄作“章”。第三,點斷全誤。正確的標點應(yīng)當是:“古之君子,學欲其日益,善欲其日加,德欲其日起,身欲其日省,體欲其日強,行欲其日見,心欲其日休,道欲其日章,以為未也?!?/p>
“知其所亡,見其所不見,一日不使其功怠,尊其愛日如是之矣。猶以為未也”,這幾句也有幾點未妥。第一,“尊其愛日”的“尊”,是“焉”字的誤錄。索靖《月儀帖》、王獻之《蘭草帖》、賀知章《孝經(jīng)》中的“焉”,都是這一寫法?!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也都錄作“焉”。“如是之矣”的“之”,乃“足”字之誤。張芝《秋涼平善帖》、王羲之《行穰帖》(唐摹本)、《蜀都帖》(舊摹本)中的“足”,就是這種寫法?!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都錄作“足”。第二,斷句有誤,實當點斷補正為:“知其所亡(《宋代序跋全編》作‘無’,‘亡’即‘無’義),見其所不見,一日不使其功怠焉。其愛日如是足矣,猶以為未也。”另外,這里還有一則異文。“功怠”,明刻本《澹庵文集》《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作“躬怠”,《宋代序跋全編》作“躬儳”,《鶴林玉露》作“窮俯”,相比之下,蕭云從寫作“功怠”意義最為顯豁,這是他有意避深就淺的一種選擇。其學養(yǎng)之深,用字之活,由此也可見一斑。
“必將習,尊無一時不習也;必將數(shù),尊無一時不數(shù)也;必時中,尊無一時不中也,其競時如是可以首問其,猶以為未也”,這幾句同樣有幾點欠妥。第一,三個“尊”,均為“焉”之誤?!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都錄作“焉”。第二,兩個“數(shù)”,均為“敏”之誤錄?!懊簟闭?,勤勉也?!抖Y記·中庸》:“人道敏政,地道敏樹?!编嵭ⅲ骸懊簦q勉也?!鼻逋醴蛑蹲x四書大全說·中庸》:“但務(wù)言人道可以敏政之理,而未及夫所以敏之功。”其“敏”字就是這一用法。孫過庭《書譜》《草韻匯編》中的“敏”,也都是這種寫法。不過,蕭云從的“敏”極盡左伸右縮之勢,視覺沖擊力更強,尤其是第二個“敏”,其右上之一點,既彌補了“敏”左伸右縮之空缺,又呼應(yīng)了“敏”上之“不”和“敏”下之“也”?!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都錄作“敏”。第三,“可以首問其”,“首問”乃“足矣”之誤,“其”字是衍文?!白阋印?,《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作“已矣”,無“其”字。第四,錯訛一多,標點全亂,實應(yīng)點斷作:“必時習焉,無一時不習也;必時敏焉,無一時不敏也;必時中焉,無一時不中也。其競時如是,可以已矣。猶以為未也?!?/p>
“狂者日之余也,互必繼咎,尊燈、必濕膏、必焚燭、必秉蠟、必濡螢、必昭月、必帶雪、必映光、必隙明、必惜暗,則記嗚呼如是極耶”,這幾句問題也不少。第一,“狂”乃“夜”之誤。王羲之《上虞帖》、王獻之《忽動帖》、陳淳《古詩十九首》中的“夜”,就是這種寫法。蕭云從《明月歸舟圖》中“何人夜吹笛”、《題墨竹圖》中“空心終夜疑”的“夜”也都是這一寫法。再看《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也無例外,都錄作“夜”。第二,“互必繼咎”,頗費解,實為“吾必繼晷”的誤錄,《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也都錄作“吾必繼晷”。王羲之《旃罽帖》《十八日帖》、王珉《十八日帖》、羊欣《閑曠帖》中的“吾”,都是這種寫法。“繼晷”,指夜以繼日,唐韓愈《進學解》:“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明無名氏《鳴鳳記·鄒慰夏孤》:“刺繡添燈,每伴讀書過夜半;采蘩烹釜,更思繼晷惜春殘?!本溆美5谌?,“尊”還是“焉”字的誤錄?!把伞笔翘撛~,當屬上讀。第四,“昭月”的“昭”,蕭云從書作寫作“炤”,義同“照”。《荀子·天論》:“列星隨旋,日月遞炤?!睏顐娮ⅲ骸盀菖c照同?!薄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均錄作“照”。第五,“燈必濕”,有脫漏,蕭云從原作寫作“燈必親,薪必濕”,《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作“燈必親,薪必然(燃)”。第六,“必惜”的“必惜”,蕭云從書作寫作“借”?!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均錄作“借”。第七,既多脫誤,點斷自亂,實應(yīng)標點補全為:“夜者日之余也,吾必繼晷焉。燈必親,薪必濕,膏必焚,燭必秉,蠟必濡,螢必照,月必帶,雪必映,光必隙,明必借,暗則記。嗚呼!如此極矣?!?/p>
“范寧曰:君子之焉學也,汲身而已耶”,這里也有三個誤字。第一,“焉學”是“為學”之誤?!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均錄作“為學”。“為學”指做學問。《老子》四十八章:“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笔瞧涫家娭5诙?,“汲身”是“沒身”之誤。孫過庭《書譜》、懷素《圣母帖》、祝允明《唐寅落花詩》中的“沒”,均為如此寫法?!跺b治募贰耳Q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也都錄作“沒身”。“沒身”指終身?!稘h書·息夫躬傳》:“今單于以疾病不任奉朝賀,遣使自陳,不失臣子之禮。臣祿自保沒身不見匈奴為邊竟憂也?!彼逋跬ā吨姓f·問易》:“劉炫問《易》,子曰:圣人于《易》,沒身而已,況吾儕乎?”而錄作“汲身”,聞所未聞。第三,“耶”是“矣”之誤。王羲之《從洛帖》《蜀都帖》(舊摹本),以及李世民《屏風帖》、黃庭堅《廉頗藺相如列傳》中的“矣”,都是這一寫法。《澹庵文集》《鶴林玉露》《沙溪集》《全宋文》《中華大典》《宋代序跋全編》均錄作“矣”。值得一提的是,“君子之為學也,沒身而已矣”,是古代治學的名言,今人著作中多有引用。《中國名言大辭典·好學》中謂“出自宋代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夜績》”,《人生解迷》中謂“宋朝羅大經(jīng)”所“說”,均非探本之言。這句名言實是改造過的“范寧”的話,其原話是:“故君子之于《春秋》,沒身而已矣?!?/p>
蕭云從的好友方文在一首《贈湯巖夫》的詩中寫道:“今人讀書不識字,下筆淆訛十三四。”沒有想到的是,方文所說的情況居然在現(xiàn)今蕭云從的行書作品的校錄中得到了印證。試想一下,當我們在欣賞這幅蕭云從的行書作品時,面對的是如此“標”而不“配”的文字,那豈不是大煞風景?校錄絕非小事,它可是關(guān)乎“君子之為學”的大事。筆者之所以凝聚心力來整理研究蕭云從書畫中的文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里漏洞百出,若不還其以“清白”,實在有愧于蕭云從這位鄉(xiāng)賢大儒。
蕭云從 勝情遙寄圖冊之一23cm×14.3cm×2安徽博物院藏
其實,錄文中的很多問題本來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就單字而言,拿不準的就不妨查一查各類書法字典,如“沒”和“焉”。也有的則可借助上下文的重復出現(xiàn)來予以比照。如“夜”凡二見,若加比對,斷不會鬧出把“夜者”當作“狂者”的笑話來。就文句而言,校錄要合乎文理、事理,這就需要校錄者具備一定的語言學知識。古代典籍中只有“君子之為道”“之為政”“之為善”“之為謀”“之為禮”“之為國”“之為論”“之為人”“之為身”之類的說法,何曾出現(xiàn)過“之焉學”,這就是語感問題。至于“互必繼咎”“其競時如是可以首問其”,那更是憑語感就能立斷其非的偽句子。漢語中只有“繼晷”“沒身”的說法,又何曾出現(xiàn)過“繼咎”“汲身”之類的詞語,這就是“詞”感問題。而且,全文談“為學”,首談君子之修養(yǎng),次論競時之必要,再列圣人做榜樣,最后歸結(jié)為終身“為學”。在這樣的大語境中,出現(xiàn)“焉學”“繼咎”“汲身”這樣的字眼并不合適。再則,漢語的特點之一就是句式整齊,錄文“古之君子學,欲其日益善,欲其日其加德,……”這不符合漢語的句式特點,說到底也還是個語感問題。
同時,正如盧輔圣在《中國書畫全書·序》中所說:“書畫藝術(shù)的有效信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普及?,F(xiàn)代傳播手段有足夠的能力將傳統(tǒng)精華和域外經(jīng)驗輸送到每一位需求者面前。”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多地去捕捉這些“有效信息”,實際上,只要上網(wǎng)查一查蕭云從行書作品中的作者或是檢索其中的幾句話,“有效信息”就會紛至沓來。網(wǎng)上除了上述的幾本書外,還有胡仁志主編的《中華胡姓通譜·荊門卷》下(第2687頁),樓含松主編的《中國歷代家訓集成》第5冊(第2995頁),陳建華、王鶴鳴主編的《中國家譜資料選編》第9冊《家規(guī)族約》卷下(第589頁),彭用光編撰的《簡易普濟良方》卷一(第38頁)可供檢索。只要查到其中任何一本加以參考,結(jié)果恐怕就會大為改觀?!斎?,這種改觀也正是我們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