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視劇《小敏家》看個體化進程的超越與困境

陳鈺玲

摘要：電視劇《小敏家》隱含了個體化的表達，用人物的行動展現(xiàn)了“為誰而活”這一問題的不同答案。一方面，該劇呈現(xiàn)了人們在個體化進程中的突破與反復，為當下中國個體化進程的窘境提供了注解；但另一方面，理想化的塑造產(chǎn)生了與現(xiàn)實情境脫節(jié)的“烏托邦”色彩，留下了何以“個體化”的未竟難題。

關鍵詞：個體化 為誰而活 “自己的活法”

引 言

家庭倫理劇《小敏家》在播出后獲得了廣泛關注和討論。這和《小敏家》劇情中涉及的議題具有較高的社會關注度有關，例如離婚、“留守”子女（金家駿）、隔代照料（姥姥王素敏與孫子金家駿）、“畸形”的親子關系（強勢母親李萍、“窩囊”父親金波）等。然而，最重要的是，該劇隱含的個體化表達，推動了劇情的跌宕、塑造了關鍵角色的形象，并制造出相關話題。

有學者認為，個體化是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主要標志[1]?，F(xiàn)代社會的一項重要變革，就是使得個體從共同體中分離出來，在身份界定、自我意識等方面，出離共同體的約束并進入“社會”?！皞€體”與“社會”的二元關系，是社會學的基本命題，從涂爾干對前現(xiàn)代社會的“機械團結”與現(xiàn)代社會的“有機團結”的區(qū)分[2]，到韋伯的理性化與“祛魅”[3]，再到滕尼斯有關“共同體”與“社會”的論述[4]；無疑，他們都強調現(xiàn)代性帶來了個體從傳統(tǒng)社群中的“脫嵌”并產(chǎn)生兩類截然不同的社會組織模式。個體化與現(xiàn)代性互為因果，現(xiàn)代性加速了個體化的進程，個體化加劇了現(xiàn)代性的困境；作為一種歷時性的文化建構，個體化也因時代與文化的差異而展現(xiàn)出不同形態(tài)，呈現(xiàn)出個體與他人、個體與群體的不同互動模式[5]。

隨著新自由主義的政治實踐的展開，個體觀還被添加上“自立自足的個體發(fā)揮自由意志的力量，承擔個體的責任，通過擺脫政府的控制來實現(xiàn)自我”[6]的意涵。新自由主義話語的發(fā)明，在促成第二波個體化浪潮的同時，卻可能導致“強迫個體化”，也即個體被迫追求“自己的生活”卻缺乏真正的個性這種悖論。基于此，貝克、鮑曼等人強調個體化理論中有關利他主義、公共性和社會團結的一面，澄清個體化理論并不排斥利他主義；個體雖然遠離傳統(tǒng)的組織，但卻依舊能夠以個體身份參與公共活動，在保持個體認同和自由選擇的同時，幫助他人并回報社會。[7]

西方近代以來的個人主義思潮自19世紀末就開始傳入中國，并受到本土化的改造。中國文化語境中的個體觀，強調個體是存在于多重人際關系之中的道德化關系主體，而不是獨立存在的權利主體。閻云翔認為，中國本土化的個體觀，應當被譯為“自己的活法”，強調的是個體自己選擇如何度過人生的權利。對個體而言，他應該有選擇“為自己而活”或是“為倫理階序中的他人而活”的權利，無論是“為自己而活”還是“為他人而活”，都是個體自主反思、選擇和承擔的結果，是一種“自己的活法”。

一、“自己的活法”：去傳統(tǒng)與脫嵌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個體觀認為個體只能存在于關系之中，并通過履行義務而不是主張權利來實現(xiàn)自我，它與個體化、現(xiàn)代化之間存在巨大的張力。更具體而言，傳統(tǒng)中國的個體觀表現(xiàn)為“為他人而活”，強調個體對于親近之人的義務責任，強化了個體與“五倫”中的他人在本體論意義上的不可分割性。“為他人而活”是倫理統(tǒng)攝人心和規(guī)范行為的日常表達，成為道德化和正當化的生活狀態(tài)，無人能例外。[8]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青年大眾的價值觀出現(xiàn)轉向。在家庭倫理劇中，可以看到這種轉向與傳統(tǒng)價值觀的斗爭沖突、妥協(xié)并進[9]。尤為突出的是，90年代以來的家庭倫理劇常常表現(xiàn)為個體掙脫家庭束縛，強調個體從鄉(xiāng)土社會中的“脫嵌”。其中，個體往往以十分鮮明的個性化形象出現(xiàn)，通過反抗不平等的婚姻或原生家庭的束縛，表現(xiàn)“個人的覺醒”。

在電視劇《小敏家》中，同樣能看到個體從傳統(tǒng)社群中的“脫嵌”和追求“自由”的表達，最明顯的是劇中人物的離婚敘事?！缎∶艏摇芬噪x婚的劉小敏、陳卓、李萍、劉小捷等人為線索，以劉小敏為中心，串聯(lián)起劇中人物的關系網(wǎng)絡。對劇中的人物而言，他們離婚的動機各有不同。劉小敏當年與蘇老師互抄情詩、往來書信，在被蘇老師之妻“揭發(fā)”后，被羞辱為“花蝴蝶”，蘇老師也在這一事件后“人間蒸發(fā)”、消失不見。劉小敏不堪忍受老家人的風言風語，也厭倦了被母親王素敏“指定”的婚姻和成日酗酒的丈夫金波，最終選擇離婚，獨自一人赴京闖蕩。陳卓與前妻李萍，也在婚后七年選擇離婚；李萍選擇追求更“上進”的人生，而陳卓也更愿意維持自己“安穩(wěn)”的生活，于是倆人分道揚鑣。劉小敏的妹妹劉小捷，在不夠了解佟兵并與之閃婚之后，卻發(fā)現(xiàn)對方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媽寶男”，而且貪玩，自私，不負責任，于是也果斷離婚。無論是劉小敏選擇“逃離”、陳卓與李萍“各逐人生”，還是劉小捷的“舍棄”，離婚都是他們自主選擇的結果。劉小捷甚至閃婚閃離，事后才告訴母親和姐姐。

事實上，現(xiàn)代的婚姻家庭制度為個體的婚育自由提供了制度保障?，F(xiàn)代的婚姻家庭制度與傳統(tǒng)的婚姻家庭制度存在著諸多的差異，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作為婚姻法的基本原則，是婚姻法律關系中雙方共同享有的權利。這與傳統(tǒng)中國社會中婚姻關系受到“三綱五?！钡壬鐣惱淼赖碌闹萍s有著顯著的區(qū)別。對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中國人而言，結婚或離婚變得較為自主了。

可以說，對劇中的人物而言，他們選擇了一種“自己的活法”，離婚就是表現(xiàn)之一。這樣的做法，一方面，是對作為主流道德話語的“為他人而活”之傳統(tǒng)的抵制，是“去傳統(tǒng)”的追求，尤其對女性而言，無論是劉小敏、劉小捷、李萍，她們都有各自的事業(yè)，醫(yī)院、出版社、生意場是她們奮斗于其中的事業(yè)場，她們是母親、伴侶、女兒，更是護士、編輯、商人，在各自的職業(yè)場域內參與公共生活。她們嘗試打破傳統(tǒng)家庭觀念所要求的母職付出、以婚育為重的刻板要求，尋求家庭建設、事業(yè)投入和個體追求之間的平衡，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了“自己的活法”。

另一方面，這種個體選擇也意味著傳統(tǒng)的家庭共同體喪失了對個體的決定性作用，個體從傳統(tǒng)的共同體中“脫嵌”。劉小敏選擇離開酗酒的丈夫和令自己名譽掃地的老家，重新來過；李萍認為“無論如何人應該上進，持續(xù)地奮斗，向前看”，她們都主動脫離了原有的社會關系和熟悉的共同體，進入新的共同體?！懊撉丁辈⒉灰馕吨鴤€體成為孤立的、純粹自我的個體，在新的社會關系和環(huán)境中，劉小敏致力于助產(chǎn)事業(yè)，李萍和洪衛(wèi)共同打拼。敢于反思，勇于追求，無懼“脫嵌”，構成了他們的個體自主性的核心。

二、“為誰而活”？回到傳統(tǒng)與再入嵌

在詮釋個體化進程的突破的同時，《小敏家》一劇也為我們呈現(xiàn)了這一過程的張力與反復。劇中的人物在走出婚姻、家庭之后，是否有可能真正擺脫家庭關系和倫理關聯(lián)？答案是否定的。

劉小敏離婚多年，兒子金家駿來京復讀后，前夫金波也隨之跟來。劉小敏最初并不知道，兒子金家駿突然離開老家九江來北京，是因為金波欠債，他想在上輔導班的同時，通過打零工為父親還債。金波的攪入，讓劉小敏的生活節(jié)奏被打斷：最開始，為省錢和躲避追債人，金波“賴”住在劉小敏家；明知劉小敏與李萍曾有誤會，卻試圖在李萍那里謀取一官半職；甚至還住在劉小敏的男友、李萍的前夫陳卓的老房子里。金波的介入，將曾生活在九江的劉小敏、李萍、王素敏等人聯(lián)系起來，將原本關聯(lián)甚少（甚至毫無關聯(lián)）的人物的生活軌道交錯到一起，推動了故事的進展和情節(jié)的跌宕。

劉小敏當年出走九江，奔赴北京“重新開始”的同時，也就“拋棄”了兒子金家駿。在金家駿的成長過程中，母親角色的缺失與情感和陪伴的“缺位”，造成了劉小敏母子最初的隔閡、不理解甚至沖突，也成為劉小敏長期的遺憾。也因此，在兒子到北京之后，劉小敏處處傾注心血，期冀彌補兒子多年來缺失的母愛和關懷，重建母子關系。甚至，看在兒子的面子上，劉小敏盡可能地容忍金波。

劉小敏的男友、李萍的前夫陳卓，即使離婚多年，和劉小敏戀愛時，也仍要小心翼翼，避免被女兒陳佳佳和前妻李萍發(fā)現(xiàn)，一方面，他對著女兒不知從何處說起，更不能干擾她的高考備考；另一方面，劉小敏和前妻李萍是同學，為避免倆人尷尬，只能隱而不宣。劉小敏隱忍的性格也使得她低調地維系這段感情，不讓兒子金家駿和母親王素敏發(fā)現(xiàn)。然而，倆人的戀愛還是在李萍流產(chǎn)后中止。

對于李萍而言，一方面，她表現(xiàn)出強烈的事業(yè)心和掌控大局的能力，在工作上游刃有余、得心應手，堪稱獨立女性的典型；但另一方面，在母女關系上，大多數(shù)情況下李萍并不懂得釋放自己的母愛，而是以傳統(tǒng)的家長制權威壓制、左右甚至剝奪陳佳佳的選擇。這種家長權威在李萍發(fā)現(xiàn)陳佳佳和金家駿談戀愛后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她要求陳佳佳立刻和金家駿分手，馬上出國，甚至把劉小敏和陳卓叫過來，將兩個孩子的戀愛，變成了四個人、五個人（金波）的糾纏。

在電視劇《小敏家》中，可以看到個體化進程是突破的，卻也是反復的。無論是劉小敏、陳卓還是李萍，一方面，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追求“自己的活法”的個體覺醒，和去傳統(tǒng)及脫嵌的表現(xiàn)；但另一方面，這一覺醒的個體，仍然是關系的個體，仍嵌入于父子關系、母子關系、母女關系和（前）夫妻關系中。

劉小敏和陳卓的戀愛的確基于個人的選擇，但各自家庭共同體的評價卻是潛在的，在難以獲得母親、兒女甚至陳卓前妻的認可的情況下，他們選擇低調不公開；在關系糾纏和李萍流產(chǎn)事件后，他們也決意分開。也即是，他們雖然從傳統(tǒng)的家庭關系中掙脫出來了，勇敢地追求自己的事業(yè)和人生，甚至投身于公共事務中；但在以差序格局為特征的中國社會中[10]，個體從家庭共同體的脫嵌仍處于“進行時”，而非“完成式”。

《小敏家》對李萍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既表現(xiàn)了李萍作為職業(yè)女性的經(jīng)濟獨立和精神獨立，是對傳統(tǒng)的“抵制”；另一方面，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中的婚育要求和家長權威，卻也在她身上同步展現(xiàn)。在夫妻關系上，李萍認為，對現(xiàn)任丈夫洪衛(wèi)的愛的“回報”，是為他生兒育女；孩子還能繼承家業(yè)，延續(xù)洪家產(chǎn)業(yè)。在母子關系上，李萍對陳佳佳的教養(yǎng)是傳統(tǒng)家長制的，充滿了專斷、強勢和控制?？梢哉f，李萍身上既體現(xiàn)了“去傳統(tǒng)”的超越，也展現(xiàn)了“回歸傳統(tǒng)”的反復。

誠然，在中國的文化情境中，個體在本體論意義上是存在于多重人際關系之中的道德化關系主體，而不是獨立存在的權利主體。因此，個體沒有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個體的主體性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要通過他人才能發(fā)揮作用。因此，個體從家庭共同體的“脫嵌”和“再嵌入”始終是動態(tài)變化的，個體化進程中的“去傳統(tǒng)”和“回到傳統(tǒng)”也不斷地反復。不斷加速的個體化進程和揮之不去的關系再嵌入都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構成了二者之間持續(xù)的張力和糾結。

三、“多樣的活法”：可能性或困境

作為一部家庭倫理劇，《小敏家》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以往“出走—回歸”——個體掙脫家庭束縛，又因遭遇挫折而回到傳統(tǒng)、回歸家庭的敘事[11]，生動地呈現(xiàn)了人物的“個體化”追求。這一過程有突破，也存在反復，但故事的結局并非僵化地“回歸”，“個體化”與“非個體化”在人物身上矛盾共存。

因此，對劇中人物而言，“為誰而活”的答案，始終是開放的。對這一問題的回答，取決于他們選取何種“自己的活法”。事實上，“為自己而活”也好，“為他人而活”也罷，都應該是個體的選擇。王素敏遵循自己的意愿到養(yǎng)老院過集體生活，劉小捷選擇當丁克一族，李萍在得知洪衛(wèi)背叛后再次離婚，南下創(chuàng)業(yè)；金波期盼回歸家庭，陳卓父親陳天?？释麗矍楹团惆椤Σ煌硕?，答案是不同的。

一方面，個體化強調個體具有自己選擇如何度過人生的權利，一個人可以選擇以他人為重，“為他人而活”，也可以選擇以自己為重，“為自己而活”，或者因具體的情境而有所側重，但無論如何，個體化的本質是要求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選擇；另一方面，在個體化價值觀的映照下，不同的個體化選擇的結果，應該是社會層面上觀念和生活方式的多元化，國家或其他主體不能強迫所有人按照某種特定的方式來生活，社會輿論也不應該對某些個體的選擇進行道德審判。

從個體化的這兩個層面上看，電視劇《小敏家》有所超越。在《小敏家》的故事中，既有傳統(tǒng)家庭主義的映照，也能看到個體選擇的意志、權利和結果。這種徘徊于個體化與非個體化之間的窘境，是當下中國個體化進程之突破與反復的最好闡釋。

然而，如果回到《小敏家》的基礎設定上，這種個體化表達之超越似乎就只是一種懸浮于真實世界的“烏托邦”想象。首先，從人物設定上看，無論是從老家到北京“白手起家”的劉小敏，最初“安于現(xiàn)狀”的陳卓，還是與洪衛(wèi)共同奮斗暫時地實現(xiàn)“階級躍遷”的李萍，甚至是出版社編輯的劉小捷，他們在北京都有自己的房產(chǎn)、車子和穩(wěn)定的工作，不存在溫飽、住房等物質問題的困擾，他們沒有生存焦慮。劇中的核心人物，也正處于過了養(yǎng)育孩子、卻未到照料老人的人生階段。換言之，在財務自由和養(yǎng)育、養(yǎng)老責任暫時“免除”的基礎上，他們才有選擇的可能；其次，在劇情設定上，即使作為職業(yè)女性的劉小敏或李萍，前者作為醫(yī)院國際部的主任護士，后者叱咤于生意場，在為事業(yè)而努力之余，她們卻仍有遠超于一般人的時間、精力，并將之投入于家庭生活中。這種理想化的刻畫，無疑與現(xiàn)實脫節(jié)了。此外，《小敏家》以陳卓患病，劉小敏、陳佳佳等人與他齊心抗癌為結局，展現(xiàn)了家庭之“溫暖”和個體對家庭的依賴。雖然保留了李萍、劉小捷追求事業(yè)、王素敏和陳天福非傳統(tǒng)式養(yǎng)老、陳卓病中起意離婚從而犧牲自我以“解放”劉小敏等情節(jié)設定，展現(xiàn)了個體化進程的突破和反復，但最終還是不免落入以“回歸”為重心的窠臼。

總而言之，《小敏家》中的個體化表達，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理想化的人物刻畫和戲劇化的劇情設定。從這個角度看，《小敏家》中展現(xiàn)的個體化進程，終究是懸浮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上的“空中樓閣”。當剝離了理想的人物設定和超日常的劇情設定，他們還有意志、能力或權利追求個體選擇嗎？對于普通的民眾而言，當房貸、教育、醫(yī)療、養(yǎng)老的壓力集于一身時，他們還能反思個體化、拒絕家庭主義的“捆綁”與互惠嗎？無疑，普通民眾和普通家庭在劇中集體失語了，真實的生活情境也被遮蔽了。

四、結語

電視劇《小敏家》隱含了個體化的表達，呈現(xiàn)了個體化進程中的突破與反復，用人物的行動展現(xiàn)了“為誰而活”這一問題的不同答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一般家庭倫理劇“出走—回歸”的簡單和線性敘事，能為當下中國個體化進程的窘境提供注解。然而，《小敏家》卻也難以完全跳出“回歸”的俗套，有著濃重的戲劇性、理想化的特征，與現(xiàn)實情境脫節(jié)，留下了何以“個體化”的未竟難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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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大學社會學系